苏小秋:以国建族:康有为建国主张中的夷夏之辨
摘 要:在19世纪末,西方“民族主义”浪潮席卷全球之际,诸多传统帝国相继瓦解。在列强入侵下,清帝国也到了生死存亡关头,有识之士纷纷寻求救国方案。康有为的关注点,是中国在向现代国家转型的过程中,如何全方位延续帝国的疆域和文明,避免陷入肢解、分裂或灭亡局面。有别于章太炎、孙中山,康有为力倡混合清朝疆域内所有种族,在中国固有的领土、人口和文化的基础上,建立新的“国族”。这种“以国建族”而非“以族建国”的思想,源自《公羊》学的“夷夏之辨”。在该学说中,“攘夷”只是华夏文明捍卫自身的临时手段,“远近大小若一”则是其终极理想。“夷夏之辨”强调在动态中界定夷夏双方。康有为借助这种动态视角,发挥《公羊》学“夷夏之辨”,提出了有别于僵化、静态的现代民族主义的新思想,对中国的现代化转型具有启发意义。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游历海外,探求救国良方,先后提出虚君共和论、文明移植论、物质救国论、理财救国论等方案,对中国的前途可谓殚精竭虑。其中,现代中国的建立与国家认同的奠基,是康有为思索的核心主题。起源于西方的民族主义随着现代化浪潮传遍全球,旧时依赖君臣之义维系的多民族王朝皆岌岌可危。与清王朝同病相怜的奥斯曼帝国的瓦解对康有为触动极大,中国如何避免覆灭命运则成为康有为长期考虑的问题。康有为的思想探索,最重要的理论资源当属《公羊》学“异内外”之义,其核心问题即“夷夏之辨”。
关于康有为对中国的现代转型的思考,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民族国家”问题,多年来一直为思想界所重视。学者们从各种角度对此进行梳理,并提出了不少精到的见解。如:金观涛、刘青峰考察近代以来“天下”“万国”和“世界”的概念流传,梳理了民族主义在中国的起源和发展;郭成康从清代皇帝的“中国观”入手,考察清朝官方对“中国”认同的发展。上述研究为我们理解康有为的思考提供了详细的时代和思潮背景。【1】陈明则从“文明论”的视角出发,在政治架构和文化精神的关系中思考康有为的转型主张,【2】从而提供了现代“民族国家”思路之外更加宏阔的视角,即:康有为并不主张彻底摆脱帝国形态而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而是务实地考虑如何在现代转型中继承帝国形态中的合理因素。李莉、朱忆天从“国族”构建的角度出发,指出康有为对“国族”建构的坚定信心。3这些既有研究成果,为我们理解康有为在中国现代转型问题上的主张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如果我们注意到康有为思想的《公羊》学渊源,并考察《公羊》学“夷夏之辨”的内涵,则能对康有为的建国主张及其现代意义有更深入的理解。
一、标准何在:康有为的夷夏论
夷夏问题出自《公羊》学“三科九旨”之“异内外”,其义有三。其一,王化由近及远。《春秋》有“详内略外”的笔法,《公羊传·隐公十年》称:“《春秋》录内而略外,于外大恶书,小恶不书;于内大恶讳,小恶书。”何休注曰:“于内大恶讳,于外大恶书者,明王者起,当先自正,内无大恶,然后可以治诸夏之大恶。”【4】此即《论语·卫灵公》“躬自厚而薄则于人”之义。其二,攘夷。《公羊传·僖公十年》云:“南蛮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怗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5】桓公抵御蛮荆,保卫华夏,故《春秋》褒之。这是表明攘夷的必要性。然而攘夷的正义性是有前提的。《公羊传·庄公三十年》载齐人“伐”山戎,有贬齐桓之意,何休注曰:“戎亦天地之所生,而乃迫杀之甚痛,故去战贬见其事,恶不仁也。”【6】可见攘夷的正当性在于捍卫华夏文明,不可假之以行欺压。其三,化夷。《公羊传·宣公十二年》载晋楚邲之战曰:“大夫不敌君,此其称名氏以敌楚子何?不与晋而与楚子为礼也。”【7】楚庄王本已退兵,晋国不顾郑国已与楚和解,挑起战端,无善善之心。书“楚子”,因楚能守礼,故进之为诸夏。同样,中国有夷狄之行,则退之以为夷狄。邲之战,书“晋荀林父”,按照《春秋》笔法,是贬晋为夷狄。正如韩愈所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8】
关于夷夏之别,历来有两种判断标准。一则种族血统之别,一则礼义道德之判。首先,如《白虎通》云:“夷狄者,与中国绝域异俗,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义所能化,故不臣也。”【9】则夷狄与华夏所居异地,又有种族、习俗差异。其次,夷夏之别并无绝对界限,而以礼义道德之有无为标准。《公羊》又有将吴、楚进为华夏,而黜晋为夷狄的笔法,表明夷狄有礼则应视作华夏,诸夏背弃礼义则当贬为“新夷狄”。故而在《公羊》学中,夷夏的判定标准,时刻处在动态过程之中:教化或道德之有无是绝对标准,种族与地域只是相对标准。因为夷夏之辨的标准处于动态之中,故而又与《公羊》强调时间维度的“张三世”之义密切关联。何休表述“三世”之义为:衰乱世“用心尚粗觕,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升平世“内诸夏而外夷狄”;太平世“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用心尤深而详”。【10】据此,在王化尚未遍及天下时,攘夷与化夷都是捍卫与推行王化的手段。由此可知,夷夏之辨从根本上讲,不在种族或地理之别,而在对先王教化的认同与践行。只不过,在现实中,承担先王教化使命的人群是具体的,故而又不得不有种族与地理之别。
正因为“夷夏之辨”兼具开放和封闭两种理解,“当中国政治经济力量衰落时,主导天下观的华夏中心主义就会趋向封闭,严于防范以夷变夏”【11】。宋人处偏安之世,受西夏、辽、金之迫,无力化夷,故而宋儒治《春秋》者每以攘夷为第一义,如孙复、胡安国等。则宋儒的夷夏之辨,多以种族分界为限。至于清廷,本是渔猎之族,依靠武力入主,不由得在入关之初,对夷夏之辨讳莫如深。其后,面对统治正当性危机,雍正皇帝著《大义觉迷录》予以回应。书中严正声明了对华夏文明和教化理想的捍卫:“盖生民之道,惟有德者可以为天下君。此天下一家,万物一体,自古迄今,万世不易之常经。非寻常之类聚群分,乡曲疆域之私衷浅见所可妄为同异者也。”【12】同时将满汉之别约化为地域方位之别:“不知本朝之为满洲,犹中国之有籍贯。舜为东夷之人,文王为西夷之人,曾何损于圣德乎?”【13】雍正皇帝此处论证满汉一体,援引了《春秋》“异内外”之义。对此,唐文明指出,“夷夏之辨”中的教化意义与地理意义,成了清廷反驳夷夏之辨的种族意义、论证其统治正当性的理论基础。【14】此外,雍正皇帝又强调“统一”的重要性。盖清代疆域辽阔,除中原之外,又有蒙古、新疆、西藏等不同文化,则清王朝又颇有“帝国”之性质;然而,清廷对“内外”边界有着十分明确的意识,且其疆域观念大致等同于现代国家之国界观念。【15】此种特殊历史情形下,清代《公羊》学中的“夷夏之辨”也更加复杂。
乾隆年间,庄存与作《春秋正辞》,将《春秋》之义提取为九个“正辞”,即奉天、天子、内、二伯、诸夏、外、禁暴、诛乱、传疑。今人通常认为庄氏《春秋》学意在迎合清廷,消弭朝廷与士林的对立关系。如辛智慧称:“将判分夷夏的标准确立为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男女之别为内核的‘礼’,从而将夷夏身份问题转换为君臣礼教问题。”【16】汪晖指出:“庄存与通过各种论述取消了内外的严格分野,以‘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为基本价值取向,以礼仪而非种族作为王朝认同的前提,呼应了清代法律和礼仪改革的主导倾向。”【17】刘逢禄治《公羊》,则绝口不提“夷夏之辨”的种族之别。其《秦楚吴进黜表序》称“(秦)始小国僻远,诸夏摈之,比于戎狄。然其地为周之旧,有文武贞信之教,无敖僻骄侈之志,亦无淫佚昏惰之风”,又谓“观于《春秋》,以吴楚狎主中国,而进黜之义,虽百世不可易也”。【18】似乎在刘逢禄看来,《公羊》学“异内外”之义,仅表明王者教化有先后之别,而无关乎种族差异。其后的清代《公羊》学,在夷夏问题上基本与刘逢禄一致。龚自珍关注大一统观念之下的地理学,魏源对海洋时代危机的构想与应对,都可归于清代特殊国情下的内外关系问题。
康有为治《公羊》,在“夷夏之辨”上继承了清代《公羊》学的这一传统。康有为论“夷夏之辨”,并不把清廷视作夷狄。康有为称:“故夷狄而有德,则中国也;中国而不德,则夷狄也。并非如孙明复、胡安国之严华夷也。盖孔子之言夷狄、中国,即今野蛮、文明之谓。”【19】在注解《春秋》“荆败蔡师于莘”时,康有为提出:“盖孔子之贵中国者,贵其礼义也;不欲无礼义人之犯有礼义人,不欲野蛮人之犯文明人;然后人道益以进化。”【20】这里将夷夏之辨理解为野蛮与文明的差别,并将“攘夷”之义解释为文明共同体面对野蛮侵略的必要防卫。在对“邲之战”的注释中,康有为称:“后儒尊攘之说,则当亲者晋,不当亲者楚也,何德之足云?不知《春秋》之义,中国、夷狄之别,但视其德。中国而不德也,则夷狄之;夷狄而有德也,则中国之。无疆界之分、人我之相。否则,孔教不过如婆罗门、摩诃末之闭教而已。后儒孙明复、胡安国之流不知此义,以为《春秋》之旨最严华夷之限。于是尊己则曰神明之胄,薄人则曰禽兽之类。苗、瑶、侗、僮之民,则外视之;边鄙辽远之地,则忍而割之。呜呼!背《春秋》之义,以自隘其道。孔教之不广,生民之涂炭,岂非诸儒之罪耶!若不知此义,则华夏之限终莫能破,大同之治终末由至也。”【21】康有为在这里总结历史发展轨迹,认为华夏的范围是不断扩展的,华夏的标准在“德”,而不在疆界、人种;并批评宋儒罔顾现实,以种族为界,画地自限,阻碍了华夏文明的发展。
康有为对孙复、胡安国的批评,如果仅从《公羊》学本身而言,似乎显得苛刻,因为原始的“夷夏之辨”确实包含种族因素。但从根本上看,“夷夏之辨”的标准确实在文明高低而非其他。因此,康有为的夷夏论大致可概括为:华夏和夷狄的区别在于文明教化程度,而不在种族和地域——华夏的范围始终处于变动之中,诸多曾经被视为夷狄的群体,在历史长河中也成为华夏的一部分。
二、康有为的民族国家建构主张
康有为对“内外”的理解,既继承了庄存与以来的清代《公羊》学传统,也与其本人的心性有关。康有为素来就有人类大同的理想,区区满汉之别固不足计较。康有为所着眼的问题,并非满汉之争,甚至也不是朝代更迭,而是儒家教化与国家形态在大变局下的挑战。就儒家教化面临的冲击而言,欧洲中心主义带来的“全球知识”,让儒学作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地位不复存在,儒家的价值体系发生动摇。对于重建儒学的“普遍主义”,康有为通过自己的“三世”学说做出了尝试,而更紧迫的挑战则是大变局下国家形态的变革。基于对“万国竞逐”时代的感知,康有为深知,不论朝代是否更迭,中国都将进行现代转型。而此时的现代转型,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民族国家”的建立。
建立“民族国家”是现代民族主义的诉求。对于这种民族主义的力量,梁启超讲得更为透彻:“此一大主义以万丈之气焰,磅礴冲激于全世界人人之脑中,顺之者兴,逆之者亡。以拿破仑旷世之才,气吞地球八九于其胸而曾不芥蒂,卒乃一蹶再蹶,身为囚虏,十年壮图,泡灭如梦,亦惟反抗此主义之故。”【22】梁氏指出,拿破仑之所以败,全因挑战了民族主义。旧日庞大帝国之分裂,皆由于民族主义冲击。一旦有了民族主义,再弱小的国家也会迸发强大的力量:“以崎岖山谷之杜兰斯哇儿,其人口曾不及伦敦负郭之一小区,致劳堂堂大英三十余万之雄兵,至今犹患苦之。凡百年来种种之壮举岂有他哉?亦由民族主义磅礴冲激于人人之胸中,宁粉骨碎身,以血染地,而必不肯生息于异种人压制之下。英雄哉,当如是也!国民哉,当如是也!”【23】现代民族主义浪潮席卷全球,旧时之帝国主义也变为民族帝国主义。梁启超认为,中国当此民族帝国主义侵犯之际,若全凭一二英雄奋起,则无从抵抗,惟有发扬民族主义才能凝聚力量,否则中国永无自立自强之时。【24】然而在当时中国,朝廷上满汉隔阂猜忌的现实,使得民族主义的剑锋首先指向清廷,(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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