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都爱:论美感的意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99 次 更新时间:2015-12-06 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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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都爱  

【内容提要】 人生在世,除了实“用”、求“真”、向“善”,重要的还有爱“美”。对“美”之所爱,即对事物的美的存在之爱,亦即爱中生成的美感。美感的意义在于,一是它决定着美学必然是关于美感之感的学科;一是它直接关涉着人回到人本身,物回到物本身,是其所是,如其所是,从而美感具体而微地呈现着自由感、生命感、陶醉感和美的本体同一感。

【关 键 词】美/美感/自由感/陶醉感/生命感/美的存在/美的本体境界



人生在世,我们每个人都是过着日常生活的人,日常生活意识便成了我们人生在世最基本的意识。日常生活意识主要体现为实用意识、利害意识、功利意识,从而在日常生活中,为生活着想,我们和我们打交道的事物及世界之间的关系是实用性、功利性的关系。我们每个人的活动和行为以及所感所想皆以此为密切的背景。

人生在世,我们每个人都在知识学的领域接受文化教育,学习文化知识,掌握知识技能,使自己成为一个有专门知识训练和专门知识技能的知识人,从而使自己因为拥有深厚知识积累和高超知识技能而获得一份充分发挥聪明才智的职业甚至事业。在知识学的活动中,为工作、职业着想,我们和我们打交道的事物及世界之间的关系是认识性的、科学性的。专业性的工作、职业甚至事业构成了我们人生在世最基本的内容。

人生在世,我们每个人都在道德、法律、宗教甚至哲学的引导下建构着种种价值规则、价值理念,遵循和实践着种种伦理、律法、教义,从而为自己获取一份超越日常生活的精神生活。在此基础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有法律意识的人,有道德意识的人,有宗教信仰的人,有哲学思考的人。在此基础上,我们每个人都在自身的有限性中通过意志的实践,企图获得一种高层级的价值关系而使自己升华到高一级的精神活动之中。

人生在世,除了实“用”、求“真”、向“善”,我们每个人都渴望自己是一个有内心生活的人,一个有情性、情趣、情调、情意的人,一个有生命本色、生命活力以及生命境界的人,从生命的存在、价值和意义以及精神上,试图获得一个更全面的、更饱满的、更感性的自我。同时,我们每个人也渴望用生命和心灵同周围的事物和世界打交道,渴望见到它们的形象、色彩、生命以及本质,以便我们能够建立起一个物我和谐、同情共感的关系,以便凭借这种关系使物我构成的世界成为一个和谐亲睦的家园。在生命一体的情感联结中,我们和我们打交道的事物及世界之间的关系便可是美感的关系,我们便可从打交道的事物感受到美,事物的美的形象的一面、具有美的价值的一面便得以呈现。因而,我们拥有了一个美的世界,我们的生存和生活便有了一个审美维度,我们便有了一种活动即审美活动。美的存在和美的经验使我们获得一份超越的精神自由。

美感是对事物的美的存在的经验,这份经验是心理和意识里生发和经验的事实,它涉及我们感官和心灵的全部感知、感受、感动、感情以及感怀,因此美感内在地指向我们生命的感受和心性的体验。人生在世,我们时时刻刻都在感受着、体验着,而美感经验是一切感受、体验中最本真、最人性、最纯粹、最有情意的内容。美感让我们与事物的美的存在同在,也就是说,美感让我们真实地体验美,我们爱美的心性正是美感经验给予的。

美感的生成和存在基于审美态度、心理距离、直觉、内模仿和移情等各种因素的作用,我们拿出纯粹的态度、全部的身心、全然的感知、丰富的情感投入对对象的美的存在的感受和体察中。我们已经懂得,美感同实际人生间有一种距离,美感不带利害欲念,有异于实用态度;不带抽象思考,有异于科学态度;不带道德意志,有异于道德态度,由此美感与一切别的快感相区别。我们已经懂得,美感的世界是一个凝神观照的形象世界,是一个从物我两忘到物我同一的交感共鸣的情感世界,是一个从有利害关系到无利害关系的自由的创造世界。

美感是怎样生成的?美感是怎样存在的?美感的性质是什么?美感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是美感问题的首要问题。在这里,我们要探讨的是美感的意义问题。那么,美感的意义何在呢?

首先,我们要知道,美感在人生中处于怎样的地位。我们知道,对象激起我们的美感活动,既构成了我们对周围事物和世界的审美把握,又构成了我们自身存在中一种与日常存在不同的存在和经验,即美感的存在和美感的经验。美感活动也好,美感经验也好,美感存在也好,美感是我们生命和生活中最本真、最人性、最自由、最柔软、最高尚的部分,是我们心灵和思想中最内在、最自为的需要。因为我们拥有了对对象的美的存在的实在经验,人生在世的意义便具有了一种升华了的圆满。比如一个富有美感经验的人去看一朵小花,这朵微小的花朵可以唤起其内心不能用眼泪表达出的情感,在人生忘我的一刻,不仅生理感觉,而且精神面貌,都会鲜活而宏阔起来,仿佛拥有了一种高洁而超脱的胸襟。而对于一个无美感经验的人,这朵小花无非就是一朵与人无关的植物而已。又比如一幅字,在一个无美感经验的人眼前,笔画只是墨痕;可是在一个富有美感经验的人眼前,一笔一画的墨痕里透显着骨力、姿态、神韵、气魄,观者能够心领神会它的劲拔或是秀媚或是空灵,一幅字就是一个鲜活的有神采的生命。可以说,美感经验给予我们胸襟的真与诚、深与阔、虚与实等便是我们性情和人格中最富有感性的、情趣的和领悟的部分。从整个人生来看我们的美感活动和美感经验,其意义正如叔本华所说:“在不折不扣的意义上,艺术可以称为人生的花朵……是更纯洁地显出事物。”[1]369也如尼采所说:“只是作为审美现象,人世的生存才有充足理由。”[2]275也如朱光潜所说:“美是事物最有价值的一面,美感的经验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一面。”[3]12当我们从审美活动中懂得什么样的感受是美感,并且自觉地把美感的态度和美感的经验推及我们的存在中去,推及我们的生活中去,使美感成为我们存在的一部分,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人生美化,美及其价值便会真正成为美好生活的基本要素。

其次,我们要知道,美感在美学中处于怎样的地位。美学从其原初的词义上是感性学,是指向感性认识的完善的学问,因而美学的核心问题就是我们感受对象之美时所感所受是怎样的一种特别情感。总括地说,对对象之美的感受即是对对象的审美,而审美之感即美感,美感经验就是对对象之美的存在的经验。对象之美得以感受和经验时,美就是美感。美之为学即美学真正成为对美之感的感觉之学、感性之学。因而,可以说,美学之重要,就在于美感之重要。基于美感的重要性之上的美学的重要性,正是要给出有效且正当的根据和理由:我们面对一个对象,尤其是在面对一个被公认的审美对象时,如何能够去欣赏它?凭借什么可以让欣赏走向深入的审美活动而对象的美能够被感知、被经验、被享受?什么样的经验是美感经验?如何把对对象的实用的、伦理的、宗教的、科学的感受和对对象的美感感受相区别?如何从美感自身揭示出人的身心、生命、情感直接给予的陶醉、快乐和创造?美感如何通向一种物我同一的境界?美感从根本上如何是一种自由感?最终,美感内蕴着怎样的意义深度而通向对美的本体或者宇宙之大美的体悟?如果对这些问题给予认真的研究,便会明确地肯认:美学的功用就在于教育我们以审美之眼观物、以审美之耳听物、以审美之心体物,教育我们运用全部身心的生命力量感知物,教育我们用直觉、内模仿、移情于物交手去建立物我同一的应感模式。审美永远是审美就在于我们对物的美感,永远不同于对对象的功利性占有、概念性认识和道德性评判。美感的真正精神在于生成着、培育着我们感官的敏锐力量、心灵的丰富情感,即审美的心理情感结构。

最终,我们要从美感自身的本质意义衡量美感的价值。

(一)美感是一种自由感

美感经验中的审美态度和心理距离所起的根本功能实质上是一种解构、消解的心理能力。它们悬隔我们的利害计较、现成化的理性知识、习惯性的实用目的以及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以便创造一种消解了一切限制和束缚的纯粹的意识。纯粹意识给予的感知,也便是纯粹的感知,意识是纯粹的意识,对象是纯粹的对象,人与对象皆同限制性的、片面性的关系斩断联系。一旦人恢复为纯粹的自己,人便会不带任何限制地是其自身;同样,对象恢复为纯粹的对象自己,对象便会不带任何限制地是其自身,人和对象直接、全然地照面,即“心与物冥”。纯粹的知觉能够洞察对象的生命,直观对象的本质,见到对象与万物同一的根源,同时也能够体察人自身的生命、本心和性情。正是意识的纯粹性使得人和对象皆不再被分割,也不再仅仅被当成某个部分而存在,人和对象的生命、本质、共属一体的同一性本源皆得以全般显现,一切片面性、限制性、割裂性皆隐退。人和对象皆如其所是、是其所是地存在,回到人的存在本身,回到事物的存在本身。因为去掉束缚和局限,就是自由地生发,自由地交通,就是解放,就是自由地存在。尼采如此说:“万物最高程度地显现了,这是不由自主的,却又好像是一种自由情感、绝对、强力、神性的狂飙突起……最奇特的形象和譬喻不期而至;人不再明白孰为形象,孰为譬喻,一切都以最迅捷、最正确、最单纯的表达方式呈现自己。”[2]347

叔本华则用“纯粹直观”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如果人们由于精神之力而被提高了,放弃了对事物的习惯看法,不再按根据律诸形态的线索去追究事物的相互关系——这些事物的最后目的总是对自己意志的关系——即是说人们在事物上考察的已不再是‘何处’‘何时’‘何以’‘何用’,而仅仅只是‘什么’;也不是让抽象的思维、理性的概念盘踞着意识,而代替这一切的却是把人的全副精神能力献给直观,浸沉于直观,并使全部意识为宁静地观审恰在眼前的自然对象所充满,不管这对象是风景,是树木,是岩石,是建筑物或其他什么。人在这时,就是人们自失于对象之中了,也即是说人们忘记了他的个体,忘记了他的意志;他已仅仅只是作为纯粹的主体,作为客体的镜子而存在,好像仅仅只有对象的存在而没有知觉这对象的人了,所以人们也不能再把直观者其人和直观本身分开来了,而是两者已经合一了,这同时即是整个意识完全为一个单一的直观景象所充满,所占据。”[1]250美感经验中的直觉、内模仿和移情给出的均是对对象的美的存在的自由感受,美感经验本身揭示的就是人和对象之存在的自由境界。

(二)美感是一种生命感

美感首要地呈现了我们感官和心灵的敏锐能力和感发力量,正是基于视、听、味、嗅、肤和心一起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生成的一种综合的感觉能力,美感才能够真正地激发和蕴含创造。而视、听、味、嗅、肤觉之感知能力又通向心的通感作用,感官的感发进入心灵的感动,感官的生理应激升华为心灵的情感共鸣。在美感中,感官和心灵是融合、统一的。美感呈现了我们感官和心灵的全部感受。

我们要强调的是,美感让我们埋伏着的原始的生命感知力和生命体验力和盘托出。正是在美感中,我们的感觉、感性、感知和感动的能力得以释放。因此美感即是关于生命的感受和感动。在对事物的色彩、声音、线条、节奏、形态、品相的感知中,我们的感官和心灵活跃着、感发着、升华着。比如,我们经验听觉,感受音高、音低、旋律、和声、调子的情绪变化,享受乐音和谐共鸣的喜悦,也正是听觉感受力的全部释放;我们经验视觉,享受色彩的明暗、冷暖、稀释和饱和、呼应和冲荡,正是视觉感受力从粗糙到精细,更具有鲜活创造力的明证。我们在对象上感知到的美,正是用我们的感官及其感知体验到的对象的美的存在。我们可以用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志悦神三个层级的感受来指认美感。可以说,美感得以生成和存在的事实落实在感官和心灵的感受力之上,美感保持和扩大着我们生命感受力的疆域。美感本身就是生命的潜能和生命的创造力量得以觉醒和苏醒的最好方式。只有生命投入非常深广,生命的释放才能够非常深广。

我们日常生活的感觉、科学认识的感觉、道德评价的感觉,皆是人的片面的感觉,由于固执于感觉的某一方面、某一部分、某一感官,身心具有的整个的生命感觉力是被割裂的、被抑制的、被损害的、被遮蔽的、被遗落的,因而当实用性的感觉和占有性的感觉导致感觉的贫乏甚或是异化,以至于人和事物皆失去自身的生命存在。正是美感经验让身心全部的感觉机能苏醒、觉醒,使感觉蕴含的生命感受力解放,成为全面的、丰富的、自由的感觉。在全面的、丰富的、自由的感觉中,生命本身敞开,事物的本性和人的本性皆能够从感性力量上升华到精神力量。

美感由于消解了实用意识、抽象思维以及道德意志,一切意识、感知、直觉皆是纯粹的意识、感知、直觉,这样,事物的生命也纯然显露,一切皆是活生生的、生命力彰显的。我们的眼睛就是去看事物的色彩和线条的,耳朵就是去听事物的节奏和音调的。由形、色、声、味、气、韵构成的事物的形象,根本上就是事物的生命所在。事物的形象即是它的生命形象。正是在美感中,事物的生命存在以及生命形象才能够没有任何遮蔽地显现。我们所感知到的美,正是事物的生命本身得以自由地绽放。美感经验使人和事物皆回到生命的根底,彼此自由地给予着生命与生命的触摸、感通和契合。尼采是这样描述的:“时间感和空间感改变了:天涯海角一览无遗,简直像头一次得以尽收眼底;眼光伸展,投向更纷繁更辽远的事物;器官变而精微,可以明察秋毫,明察瞬息;未卜先知,领悟力直达于蛛丝马迹,一种‘智力的’敏感;强健,犹如肌肉中的一种支配感,犹如运动的敏捷和快乐,犹如舞蹈,犹如轻松和快板;强健,犹如强健得以证明之际的快乐,犹如绝技、冒险、无畏、置生死于度外……人生的所有这些高潮时刻相互激励。”[2]350尼采基于的根由正是:“审美状态仅仅出现在那些能使肉体的活力横溢的天性之中,第一推动力永远是在肉体的活力里面。”[2]351美感即生命的强力感增长的感觉,它既是生命感的激发和扩张,也是生命感的高涨和丰盈。因而尼采说,美学不是别的而是应用心理学。

因此,美感根本上是一种生命感。正是在具体而微的美感经验中,我们体验和领会到生命本身自由绽放的境界:生命的创造和毁灭、偶然和必然、现象和本质、有限和无限、短暂和永恒、曲折和顺达、繁杂和宁静、柔弱和强大、虚空和着落、喜悦和悲愁等。我们可以从对象的生命形象的每一情态和每一品质中领略生命境界的大小和高低、幽微和阔大,领略生命本身的仁心、仁爱、至诚、同情与悲悯,见出生命的本质、意义和价值。我们知道,没有生命感,就不会有美感;没有生命形象的呈现,就不会有美;没有人与物所建立的生命联系,就不会有审美的发生。美感的本质就在于我们与周围的事物和世界生发着生命与生命一体性的共感共情,物我浑然同一而共有一生命情感、共显一生命精神、共属一生命境界。

(三)美感是一种陶醉感

当我们听到美妙的歌声和旋律,看到充满生机的色彩和线条,我们的身心是投入的、快乐的、陶醉的、满足的、升华的,我们用悦耳悦目、悦心悦意、悦志悦神来指称我们身心的陶醉和快乐。美感经验的一个鲜明而突出之处就是它的聚精会神、专注投入、流连忘返、欣喜若狂、如醉如痴、失魂落魄或者魂魄摇荡的精神状态,着迷、出窍、喜悦都描述着一种心醉神迷的快乐。这一精神状态我们可以称之为陶醉。陶醉就是心醉神迷的快乐,陶醉创造着一个新世界。这是意识、感知、情感集中于、沉浸于、玩味于某一对象造成的。柏拉图很形象地描述了达于美本身之境的陶醉感,如敬仰神灵的虔诚感、像爱情一样的迷狂感:“因为他从眼睛接受美的放射体,因它而发热,他的羽翼也因它而受滋润。感到了热力,羽翼在久经闭塞而不能生长之后又苏醒过来了。这种放射体陆续灌注营养品进来,羽管就涨大起来,从根向外生展,布满了灵魂胸脯……灵魂遍体沸腾跳动,正如婴儿出齿牙根感觉又痒又疼,灵魂初生羽翼时,也沸腾发烧,又疼又痒。……那美就发出一道极微分子的流,流注到他的灵魂里,于是他得到滋润,得到温暖,苦痛全消,觉得非常快乐。”[4]127在柏拉图看来,美是感官和心灵的营养物,是感官和心灵获得生命、力量、热情、温暖、快乐的源泉。灵魂对美的感受是一种爱情的陶醉和快乐,而获得美感的灵魂便有力量展翅飞向理念世界。灵魂飞升到理念世界便可以实现对美的理念的观照,而对美的理念的观照便是灵魂的迷狂及其狂喜。

尼采则发现了酒神精神的本质,即将陶醉当作艺术和审美的本质:“在这惊骇之外,如果我们再补充上个体化原理崩溃之时从人的最内在基础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满幸福的狂喜,我们就瞥见了酒神的本质,把它比拟为醉乃是最贴切的。……在酒神的魔力之下,不但人与人重新团结了,而且疏远、敌对、被奴役的大自然也重新庆祝她同她的浪子人类和解的节日。……此刻,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每个人感到自己同邻人团结、和解、款洽,甚至融为一体了。……人轻歌曼舞,俨然是一更高共同体的成员,他陶然忘步忘言,飘飘然乘风飞飏。他的神态表明他着了魔。”[2]350酒神精神的陶醉,其本身就是生命强力的创造和勃发、充实和完满。陶醉使感觉异常地灵敏,使身体异常地亢奋且充满活力,使灵魂异常地丰富,使精神异常地入神,陶醉揭示了存在最本质的性质:陶醉消灭了人和事物的一切距离,人和事物联结为一体。因此,尼采把“醉”作为艺术和美感的本质和前提:“醉须首先提高整个机能的敏感性,在此之前不会有艺术。……醉的本质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5]59因此,只有伟大的美感才能创造出伟大的艺术。

陶醉的审美经验既有充满激情的一面,又有充满静穆、宁静的一面。宋人张孝祥《念奴娇》揭示的就是这种“万尘息吹,雪涤凡响”的静而深的陶醉:“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6]227“二十遍地听比才的杰作。我又是聚精会神,我又是乐而忘返。……这样一部作品如何使人完善!此时一个人自己也变成了‘杰作’。——只要一听《卡门》,我比任何时候更真切地觉得自己是个哲学家,是个好哲学家:那样耐心,那样幸福,那样充满印度味儿,那样坐得住……一坐五个小时:神圣的第一阶段!”[2]238这是尼采的体验。

当美感呈现为一种精神高度快乐的陶醉感时,就是马斯洛说的“高峰体验”了。在马斯洛看来,“高峰体验”一词是对人的“最美好的时刻”“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心醉神迷、销魂、狂喜以及极乐的体验的概括”。而处于“高峰体验”的人们,在马斯洛看来,“他更真实地成为他自己,更完全地实现他的潜能,更接近他的存在的核心,更完全地具有人性,随着他更接近他的存在与完美性,他也就更容易感知世界的存在价值”[7]316。因而,“高峰体验”的快乐是一种属于存在价值和存在感的最大欢悦,并且含有一种强烈的感恩之情,其表现为:“一种拥抱一切的对于每个人和万事万物的爱,它促使人产生一种‘世界何等美好’的感悟,导致一种为这个世界行善的冲动,一种回报的渴望,甚至一种责任感。”[7]315的确,美感的陶醉中蕴含着一种深刻而博大的生命之爱和存在之爱。

(四)美感通向美的本体存在

人与物有别,人不是物,物不是人,人和物各有其性,各是其所是,人与物必定存在距离。但是神奇之处在于,物我异质却能同构,物我同构且能实现物我同一。物我的统一性和同一性问题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哲学的基本功能就在于通过哲学的追问和哲学的方法解答这一问题。统一性和同一性问题关涉着一切存在物之存在的普遍基础和绝对根据,即本体和本原。有了这个本体,一切存在物皆可从其获得存在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由此,尽管万物各有其性,千差万别,但是在普遍的基础和绝对的根据上,可以获得其统一性,也可以达到同一、实现同一。因此我们便有了天人合一、人主合一、梵我合一等本体的同一,而物我的同一就寄托在这本体的同一的基础上。由于物我的同一、本体的同一直接呈现着存在的整体性和普遍性,因此在美和美感经验上,就是美的本体存在和美感的高峰体验。从万物生命归根结底源于生命的那个本原和本体的理解上,我们可以把生命的本原和本体称为“大生命”。“大生命”是所有生命的本原。万有生命在此可以获得大共感,并且融入无限之大全中。

正是在美感经验中,物我的生命回归这“大生命”的和谐整体中,物我都是“大生命”的整体性和统一性中的一个连环。一即是一切,一切即是一。“我”在这个境界上看自己的内心无限深远,看世界无限广大,“我”不仅是“大生命”的部分,也是“大生命”之全体的映照。这种奠基于“大生命”的整体性和统一性的本原意识,就是一种万物本来一体的天地境界,“在此境界中,个人与‘全’(宇宙之全)合而为一;所谓主观客观、人我内外之分,俱已不存。……个人之精神与宇宙之大精神,本为一体;特以有一种后起的隔阂,以致人与宇宙全体,似乎分离。若去此隔阂,则个人与宇宙,即复合而为一,而所谓神秘的境界,即以得到”[8]111。这种联系着宇宙“大生命”的,作为物我一体、天人合一的,向万物的生命总体升华的天地境界,便是美的本体。

在笠原仲二看来,对于美的本体的经验是一种“走向绝对自由的自我解放感,它意味着人们自觉到自己与生命的总根源融为一体,从而参造化之机而永生,摆脱地上的、世俗的东西和一切束缚和烦恼,而生活在超现实的无限的平安和静寂之中”[9]15。在美感体验中体悟到万物一体,本身就是一种崇高的境界,万物一体的崇高境界指向广大的和谐整体。在柏拉图那里,柏拉图把美的本体存在称为美的理念或美本身,而对美本身的观照即是一种本体境界的显现,直接给予的是一种不朽的精神体验:“如果一个人有运气看到那美本身,那如其本然,精纯不杂的美,不是凡人皮肉色泽之类凡俗的美,而是那神圣的纯然一体的美,你想这样一个人的心情会象什么样呢?朝这境界看,以适当的方法凝视它,和它契合无间,浑然一体……因为他所接触的不是幻相而是真实本体……如果凡人能不朽,也只象他这样才可以不朽。”[4]2744可以说,美的本体境界给出的是不朽、伟大、无限的庄严、崇高而神圣的情感,它通向本体之大全,蕴含着形而上的慰藉,是美的极致之境和最高的美感经验之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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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M].许金声,刘锋,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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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笠原仲二.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M].魏常海,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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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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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郑州)2015年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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