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叶:读《蒋南翔文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41 次 更新时间:2012-06-16 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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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叶  

大概七、八年前笔者到清华大学校史办公室访问。目的很明确:学问、学问,不懂就问,是到清华大学请教,学习如何研究一座大学的校史。

当年,笔者作为一个“校史盲”对中国第一流大学清华校史办的访问,是不自量力的。记得,那时清华大学的校史办的校史学者十分繁忙,但是他们依然能抽空接待我这个贸然到访的不速之客。

当时,我请教的问题也很明确,即如何研究校史人物?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却是笔者涉足“校史”探索以来,在我接触的一些假、大、空“伪”校史的迷茫中,不啻是要寻找出探索校史的方向,解决自己对“校史人物”真实身份定位的一个难题。

校史办的一位老师耐心一字不漏地听笔者陈述,反倒使笔者感到如此啰嗦讲述自己感兴趣的事,不知局外人作何感想……想不到这位老师听完笔者的陈述,一针见血的指出,大意是:研究校史的核心问题是“人”,对校史人物研究的关键是实事求是,要以档案材料为依据,在回答对蒋南翔校长的评价时,也毫不掩饰的谈到对蒋南翔校长的一些争论……使我立即意识到校史研究的复杂性。

这位老师谈到清华大学对蒋南翔校长的研究,其慎重及严肃性就体现在1998年由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由中国高等教育学会、清华大学编的《蒋南翔文集》(上下卷),这样对一位尤其是1932年考入清华大学的清华学子,1952年出任清华大学校长……一生和清华大学、中国高等教育结下不解之缘的核心人物的研究,无疑该文集是想要留下蒋南翔走过历史的足迹。大有千秋功罪,任人评说的境界。

是的,有专家早就点拨过,校史研究的目的不是做秀。任意“编写”的伪史和校史“研究”是两码事,这牵涉史“德”问题。看起来,一部校史着实体现一座学校的办学方向和办学水平。

沉甸甸的上下两卷《蒋南翔文集》,共1288页,记载了蒋南翔(1913—1988年)一生发表在报刊、以及公开讲演的149篇文稿。但是在笔者研读时却产生了疑问,毕竟文集、选集、全集应当是不同的。尤其是有关评价历史人物书,笔者从来嗤之于鼻的是那些根据不同的政治气候,不同立场人群的需要和不可告人目的而搞出犹如断章取义的“选集”(这和文学艺术作品的精选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这样片面的臧否人物是没有可信度的。

那么,为什么此书既不是全集、又不是选集,经笔者对《蒋南翔文集》的再三审视,最终在该书的附录三找到了答案,原来附录三“蒋南翔同志撰写文章及讲话目录选”中,标明了共360篇文章、讲话、发言等的题目和出处,这样一来,可公开透明的供研究者查阅,基本上可以搞清楚在每个历史时期的政治、社会背景下蒋南翔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在执行其路线中,是否有违法乱纪的行径,而看出一个人的政治主张和道德品行。这样看来,《蒋南翔文集》的编写者比较严谨,题名“文集”恰到好处。

接着笔者关注的是编写该文集的政治人物、专家学者对蒋南翔身份的定位。首先,该书在记载的149篇文稿中,贯穿了蒋南翔从1934年11月26日原载《清华周刊》四十二卷六期“华北的危机”的第一篇文章,以及蒋南翔在1935年担任清华暑期同学会主席,成为北平爆发“一二.九”运动的学生领导人之一,他起草的《清华大学救国委员会告全国民众书》发表在《怒吼吧》刊物上,喊出了华北同学的共同心声:“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开始,直至1987年12月9日,在蒋南翔生命的最后时刻又以一篇“纪念‘一二.九’早期战友何凤元同志”之后,于1988年5月3日辞世。

这其间,正如蒋南翔1985年12月21日发表在《新清华》第九一0期的一篇“我在清华大学参加‘一二.九’运动的回忆”中,道出了清华大学一批热血青年抗日救亡的爱国主义情怀,蒋南翔在晚年依然以深情而沉重的笔触详述这段历史,纪念为了抗日救亡、为了坚定不移的革命信仰而牺牲了宝贵生命的烈士时写道“回忆清华‘一二.九’运动,很自然地要想到杨学成、黄诚、孙世实、纪疏秀、凌则之等几位同学……”可以说蒋南翔在耄耋之年,心中之痛、永生难忘的仍然是为理想而牺牲的英烈,弘扬的是抗日救亡的爱国主义的“气节”。

至此,蒋南翔作为“一二.九”抗日救亡爱国学生运动领袖之一,走上职业革命者的道路,其信仰和情操,跃然纸上。

当然,蒋南翔的人生转折,在于他如何从一个有学识、有理想的革命者,走上办教育之路,也许这就是该文集的第二条主线。

俗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笔者不相信世上会存在永远正确的“完人”,蒋南翔也不例外,其实这个问题也毋需多说,在错误路线下,只要身居执行者的位置,都必然要犯不同程度的错误。

如今,在清华大学依然流传、各种文章记载着,蒋南翔校长和副校长钱伟长之间的为办学方向之争……而且,蒋南翔在题为《反右派的斗争保卫了党的领导保卫了清华大学社会主义方向》的反右斗争总结里,给在这场争论中的钱伟长以明确的回答:“钱伟长是全校右派的旗帜,不仅在学校中是主要代表人物,而且在全国也有相当广泛的影响,他是章罗联盟中六大教授里最活跃的一员大将。过去他运用两面派手法,曾经欺骗过许多党内外教师和学生,这次在运动中混水摸鱼,显露了原形。”

同时也留下了:“蒋南翔对钱伟长等清华右派教授毫不留情,但他对“右派学生”,却仍然保持着父亲般的温暖。他曾找来“右派学生”,发誓清华会100%地努力团结他们,对他们仍然“望子成龙”。对“右派学生望子成龙”这句话,让蒋南翔在文革中吃尽了苦头。”记录了蒋南翔作为过来人,爱护青年学生的心迹。

蒋南翔的师妹韦君宜晚年回忆说:“蒋南翔是好人,但有些事情我没有想通。韦君宜指的是,在所谓“反右”斗争中,蒋南翔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清华党委第一书记袁永熙、副校长钱伟长、水利专家黄万里打入十八层地狱,而且事后也不愿向这些曾被他冤屈的同事和教授赔礼道歉。而1979年中国文联第四次文代会期间,周扬在作协代表大会作了长篇发言,主要是检讨自己过去的左倾错误。他诚恳地向过去被他粗暴伤害的好同志,如丁玲、萧军、艾青、罗烽、刘绍棠等,赔礼道歉,引起全场热烈掌声。”

以上点点滴滴,遗憾的是像蒋南翔题为《反右派的斗争保卫了党的领导保卫了清华大学社会主义方向》的反右斗争总结,并未收入《蒋南翔文集》。

对于,蒋南翔、钱伟长这场实实在在、各执其见的对清华办学方向轰轰烈烈的公开大辩争,这是时代的必然产物。

然而,事情的吊诡在于,一直反对钱伟长“依靠教授”治学,文革后也不愿向这些曾被他冤屈的同事和教授赔礼道歉的蒋南翔,当自己面对着清华教育质量受到严重破坏时,1978年在写给邓小平、方毅同志的“对清华大学的调查报告”(一九七八年五月三十日)(《蒋南翔文集》(900—909页),却毫不犹豫地提出:“‘四人帮’的流毒需要进一步肃清”。坚决主张“教师队伍需要整顿和提高”指出“清华的教师队伍经过迟群、谢静宜一伙的长期摧残,大伤元气。”并身体力行提出“文化大革命以来,清华增加的青年教师一千三百人,基本上都是从文化大革命前只上过一两年大学的学生和后来的工农兵学员中选留的。迟、谢公开声称要靠他们‘占领上层建筑领域’,根本不顾及作为高等学校师资所必须具备的业务水平。他们认为文化大革命前业务学习得越多的,受修正主义的毒就越大,不能留作教师。总的看来,这批新教师的业务水平较低,不少人还需要补习中学课程,有的甚至于要从算术的四则运算补起,很难培养成合格的大学教师。对大学教师不能降低标准,滥竽充数,这是把清华办成教育和科研中心的客观需要。为了对国家负责,也对这些青年教师本人负责,现在给他们以补习功课的机会是必要的。经过一年到两年的补习(时间不宜过长)以后,按照大学助教应当具备的政治、业务条件,对他们进行一次认真的考核,合格的留下做助教,在工作中继续培养提高,不合格的应按照实际情况分配更合适于他们的工作。

…………”

看了蒋南翔校长的“调查报告”,清华大学的1978年,和三十年前1949年发生在国立河南大学的一段历史,竟然如此惊人相似,令笔者惊叹!

如果,1949年5月占领国立河南大学法定校园的河南人民革命大学,校长吴芝圃(河南省临时人民政府负责人,兼任),副校长嵇文甫(1948年6月自动辞职离校的原国立河大文史系主任)等,能够像蒋南翔校长那样“为了对国家负责”,对河南省高等教育负责,还能够“顾及作为高等学校师资所必须具备的业务水平”,执行共产党1949—1950年前后接收“新”区学校的政策:保护一切公、私学校……坚决维持原学校不动的方针。而善待国立河大99.5%留在大陆的3200余师生员工,保留1949年7月从苏州北归河南的完整的居全国上游水平综合大学教学班子(六院十六个学系,正、副教授,讲师、助教约360人);当年的吴芝圃、嵇文甫等如果不是像迟群、谢静宜借口“公开声称要靠他们‘占领上层建筑领域’”大大降低高等教育师资标准而“滥竽充数”,使国立河南大学“根”断汴梁城。接下来的情况有目共睹,即从1949年5月河南人民革命大学,历经河南师范学院、开封师范学院、河南师范大学,直至1984年在有关部门干预下,虽然恢复了河南大学校名,这座学校办学历时63年(1949—2012年),其办学水平依然和他们“结束”了的原国立河南大学无法相比。这种因果关系,不仅是不可改变的真相,也是科学的自然规律。

是的,以上真相只能有一个。但是笔者作为法政学者的后人(其父原国立河南大学政治系主任、法学院代理院长),看到的是“违法乱纪”,1949—1950年国立河南大学无端被“结束”的这个河南省文化教育的大事件,泯灭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历史阶段,一而再、再而三明令公布的和平接收文化教育的国策。“接收”和“结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这是常识。

看起来,这面颠覆不破的历史摩天大“镜”,是任何大、小人物都难以回避的。

相比之下,蒋南翔校长在同样的历史的大环境中,能坚持“为了对国家负责”、“把清华办成教育和科研中心的客观需要”的基本办学原则,而果断抉择,在错误中反思、前行。自始至终保护了清华大学作为第一流工科大学的教学水平,这不正是蒋南翔向那些曾被他冤屈的同事和教授们,最好赔礼道歉的实际行动。

《蒋南翔文集》是一本平实的纪实类文集,每翻一遍都会有新的体会。

桑叶

2012年5月12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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