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猪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59 次 更新时间:2023-08-05 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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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猪,最早,它不叫猪,而是叫豕。那个时候,没有家猪和野猪之分,都叫豕。

家庭的“家”,是宝盖头加一个豕,可见我们的祖先,对猪何其珍惜。有猪在,才能称其为家。

乡下人家的畜物,数猪的家最脏。

那时候,每家屋后或者屋旁,都有一间猪屋。猪屋里,一头两头三头不等的大猪或者小猪。

猪的粪便金贵,攒多了挑出去肥田。一个人出一个人挑,是辛苦活。有的人家,专等女婿来了出猪粪。不常为它们清扫房间,它们就在自己拉的粪便上打滚。

猪怕热,夏天,主人会为它准备一块石板。环境差,皮肤痒,猪最常做的动作是在墙上蹭痒痒。

猪有一个爱称,叫“啰啰”。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人们清理猪屋的日子。它被放出户外,自由自在玩一天。何以见得它的高兴呢?到了傍晚,主人唤它,赶它回栏的时候,它极不情愿,磨磨蹭蹭地一步三回头。也有时候,不是它故意磨蹭,而是到处拱,拱坏了人家的菜园,被打肿了腿。

大家都说猪很懒。可我不这样说它。猪的懒,很大部分是人为。把它关在小屋里,不让它活动,是不想让它浪费体力,要它多长肉。

倘若,猪是放养,它也一样会自己觅食。

其实,人也是越玩越懒。儿时,一到暑假,怕我变懒,奶奶就常常在耳旁唠叨:赶快起来洗衣服,再去挑水,免得越睡越懒,越玩越懒。

人们骂一个人,就说他或者她像蠢猪。我觉得,也是因为不活动的原因。越长越肥,越肥越懒,越懒越蠢。生命,是在求生存的过程中变得聪明。猪不用,也就越来越蠢。

倘若,猪是放养,它也一样会习得智慧。

猪,全身都是宝,猪毛猪皮猪肉猪内脏,各有其用。说起猪毛,记起老人们讲的故事:小镇上,有个聪明的师傅,他发现牙刷废后,牙刷板丢了可惜。就把猪毛弄回来,清洗消毒后,穿进牙刷板,做成牙刷,经久耐用。

小猪,可以是自家的母猪生养,也可以去买。小街上的交易所,进行生猪交易。粉嘟嘟的小猪,被主人背在背上,小眼睛睁着,直哼哼。到了交易所,有人买它,装在袋子里,用杆秤称重。一悬空,它大声叫,凄凄惨惨。

听说买回来的小猪娃,赶紧喂瓢自家的潲水给它喝,日后,它就喜欢吃这家人为它调制的食物。

那个年代,猪的食物主要是糠。碾米的时候,绞碎的谷壳,就是糠。听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人也吃糠。喂不起猪的人家,就卖糠。有位同学,开学很久了,还没交学费。老师催他,他说要等家里卖了糠才能交。

家里的糠不够吃,也不能总指望买,就给猪搭野菜或者水草之类。这些东西,它挑挑拣拣,有的爱吃有的不爱。最爱吃的是紫云英,大口咀嚼,欢天喜地。也爱吃池塘里的猪笼草,仿佛那是专门为它而生长。

刘叔是小街里的兽医,谁家要阉猪,就去请他。他背着皮箱,匆匆赶来。

这活,人的吆喝声,猪的嚎叫声,热闹得很。男孩们喜欢看,其中有个调皮的,还唱歌:“刘猴子,吃卵子,家里生个丑坛子。”坛子,女孩的意思。

他一喊,大家纷纷起哄。刘叔不恼,抓一把石灰,往空中一洒,孩子们落荒而逃。刘叔追着说一句:“小鬼,再喊,连你也阉了。”

树怕招风猪怕壮。其实,这是人们说的。它自己,并不知道。假如知道是因为胖而引来的杀身之祸,打死也不会吃那么多。

进了冬腊月,杀猪季就来了,或者是办喜事,或者是准备年肉。猪仿佛知道,从猪栏里赶出来时,特别难。好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揪的揪尾巴,揪的揪耳朵,猪蹭着墙,就是不动。最后又加几个人,生拉硬拽,才出来。

杀猪的过程,我不敢看。躲在房间里,只听得声声惨叫,在小街上空回荡。再出去,一木盆猪血,红的发黑。猪已被烫刮得白白净净,冒着热气。气息里全是猪味,屠夫正在开肠破肚。

猪的嘴巴张着,痛的。露出一截舌头,这时候,你千万不能指着说那是舌头,大人们会骂你。一年到头,人们想多赚一点,舌头这个词要赶紧回避,说赚头才对。

过一会,一桌猪肉宴就摆出来了,犒劳屠夫,也慰藉全家人一年的期盼。猪肉也真是好,怎么做都好吃。不好吃的菜,沾上它,就变得好吃。原本好吃的菜,沾上它,会变得更好吃。

也有人家不杀猪,赶去集市卖。那年月,一头猪,是一张存折。卖猪的钱,可以为全家人做新衣服,可以置办年货,可以是孩子们的学费......

猪肥,走不快,人们赶着它,不用牵绳子。它吃惯了,走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用鼻子拱,找吃的。它好奇心不强,出任何事情,也不会抬头看一眼。从来没听说赶猪的,能把猪赶丢。只一边走,喊“啰啰”就是了。

留在家里的猪,要么是母猪,要么是小猪。 大年三十,门庭贴对联,人们不会忘了猪的家,也会贴上“六畜兴旺”之类的吉利话儿。至于饮食,也会好些。那调糠的潲水,和平常日子里不一样。天气太冷,也会让它们吃热食。

现在,养猪行业成了专业户,有专门的饲料喂养它们,猪肉的口感发生了变化。

公路上,两个人拿着竹条赶着十来头肥猪上车。开始走得好好的,临近那辆大车,它们却想绕道,到后来,竟然停下来不动。也许是看着兄弟姐妹们有去无回,也许真是知道大限将至。竹条拼命抽打,它们嘟囔着,就是不肯去走那条人们设计好的通向车厢的夹道。

折腾了三四十分钟,那最后一头,无论人们怎么抽打推搡,它横在车厢口,死活不进去。没办法,只得再喊来几个人,一齐把它往里推。

几个人汗流浃背和猪较劲,看得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同情谁。

现在,畜物中最脏的不再是猪了。养猪场里,为了让它们更健康,猪栏定时清扫,猪们定时冲澡。

听说现在,猪还有了新的死法。关在一间干净的房子里,给它们放音乐,再慢慢释放电,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这样好。生命的人道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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