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时间之外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660 次 更新时间:2023-07-31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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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一、

也就是一拐弯,当一座灰瓦青砖的村庄展现在眼前时,我惊呆了。从小生活在乡村,对村庄并不陌生,但没有见过这样古朴素静的村庄。

不敢用漂亮或者美这种字眼。

说一个女人,可以说漂亮或者美,总归是人间性。进这村庄,仿佛走进的不是现实,而是一部电影或者小说的画面。

时光流逝,世间很多东西在岁月面前苍老衰败至死亡。这村庄,也老,只是老到一定时候,时间在它面前跑不动。也或者说它超越了时光。站在时间之外,有了永恒典藏的意味。

如一部经典,一个作者。他死了,但又活着。时间的荒芜中,始终能感怀他的思想和心灵,言语和肢体。这村庄,也是一部经典。它以实物的形式,让后人们用眼睛和心灵去读它的文化品格,人文历史,生活智慧。

村庄已无人烟。一间间屋子里,残留些坛坛罐罐,残桌破椅。可以看出,就在不久前也或很久前,这里很热闹。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人世后,房子才彻底空寂。

这是所有村庄的通病。儿孙们搬进新房,老人念旧,舍不得出去。很多几十户上百户的村庄,到最后,只剩几位老人扶着墙壁挣扎日月,几只鸡鸭围着老手老脚膝下承欢。

虬劲苍老的大榕树下,奶奶,正盘腿坐着编花席。发如雪,鬓边别一朵红头绳扎的小花。牙脱落,笑得像纯真的孩子。脚上穿的袜子破了几个洞,衣服上打着补丁,正静静编织生活的晚境。我说买两张枕席,奶奶笑得更开心了。

这个村庄,名字叫黎槎村,又叫八卦村。坐落在广东省肇庆市的千年古郡高要回龙镇。相传初始,是周姓,蔡姓和苏姓三家人在此落户。中途不知为何,周姓断了后。此后,村庄一直是苏姓和蔡姓两门繁衍生息。

南蛮之地,土匪多。村中有德高望重之人,善解《易经》,在他的提议下,村庄的房舍按乾坤坎离震巽艮兑所对应的卦像来排列,由内而外像在平静的湖面丢一颗石子般慢慢扩散。

最里层十多间房,最外层九十多间房。主巷15条,横巷84条,巷道99条,呈梳式布局。土匪进来,仿佛进入迷魂阵,进退不得,被村人们瓮中捉鳖。

这一充满玄机的设计,使得村庄兴旺发达,门楣高耀。水乡,靠水吃饭的人们把筏子越划越远,远到香港上海,远到新马泰,远到大洋彼岸的澳洲。

我在江汉平原长大,总听说一个姓氏和一个姓氏之间,也就是一个村庄和另一个村庄之间,常发生流血冲突。此地异姓杂居,怎么能相安无事?在这南方古村落转悠时,内心一直带着这个疑问。

村庄里,遗留有旧时的学堂和书院,至今供奉着孔圣人的画像。围着村庄有十几座门楼,名字极有讲究,有的叫尚仁里,有的叫淳和里,有的叫毓秀里,有的叫遂德里。这些德行不是浮在人心,而是落实在生活中。

每相邻两户人家,没有地基屋檐之分,联系得严丝合缝。不仅人居,牲畜屋也如此。谁家有红白喜事,必是在村里的公共酒堂操办,宴请全村人。村庄里,每个姓氏都在风水最好的地方建有祖堂。祭祖之外,也表示人在做,祖先在看。

就是这些礼仪和风俗,把人心连得紧密。而同时 ,也是这种紧密,让房子如人心一般彼此依持。时间之下,完好无损。

树大分杈,村大分支。人口越来越多 ,有限的良田不能占用。以水为财,水塘更是不能填。他们把目光投向村外,逐步将人口外迁。

如此,才有了我此前不曾听说过的父子村庄。或者说也有村庄或多或少具有这种属性,但一定不如它们的父子血统纯粹。

七八百年人事变迁,如同流沙的分离聚合,黎槎村共诞下了四个孩子。“槎”是木筏的意思,如同稻米于平原般,是水乡人的图腾。给孩子起名儿,必得带着这个字。

四个子村庄中,其中一个,名字叫槎塘村,才是我要写的村庄和故事。

我,一个外乡女子,只凭道听途说的一点所见,断然是不能写那位神秘的父亲,那太无礼和不知天高地厚。但我来到这里,实在是惊叹这位父亲的生命力,感悟汹涌,不能不表达。再说 ,写孩子,也不能不些微梳理梳理父辈的足迹。就好像我们了解一位非凡的人,不能不提及他的家教环境。如此,才是上面那几段文字的缘起。

清光绪年间的某天,黎槎村一批从澳洲回来的蔡姓和苏姓男人们聚集在村里的祖堂,商量再建一个村庄的事情。对于重风水的南方人来说,这是大事。先祖们相当谨慎,几番请风水先生眼观心算,最后选定一块地形如飞龙的山体 。

山体周身被水围住,颇合人们以水为财的美好愿景。龙是图腾,是吉祥,在龙的怀抱里繁衍生息,是多大的护佑啊!

南方人无井不成村。既然是两姓合村,怕将来生隙起纠纷,村口,理应掘出两口深井,正好是龙的眼睛。将房屋建在龙的脊背两侧,寓意祥龙飞跃。龙的尾巴处,有一棵气象不凡的细叶榕,将那一块定为村庄的风水林。村子正前方,立一座门楼,上书“仁義里”三个大字。门楼是村庄的门面,象征团结和繁荣。

话说这槎塘村建好后,来了一个传教的喇嘛,见这村庄时,惊为天赐。他说,整个村庄的图景是一幅“佛抱鱼缸图”。鱼缸就是村旁那口水塘,是元宝的意思,也就意味着村人们捧着元宝生活。大家听了自是欢喜,越加视家园为福祉。

建房子由两姓集体出资,且每家出一样多的钱。在最好的位置建好蔡姓和苏姓祖堂后,其它住屋依祖堂横纵延伸。都是留过洋见过世面的人,学堂一定得有。红白喜事,酒堂也要一间。国外的广场文化对他们浸润至深,村庄也要建一处。

时代变化,土匪成了传说。槎塘村的建筑师们考虑的重点是村庄的实用和美观。每一横排每一竖行整齐规矩,利于通风去湿。村庄依山体的坡度倾斜,便于迎接太阳的光亮。每一纵列都依房屋的斜度建有排水沟,流进村前的池塘,寓意财富永流传。

房子建好后,风水先生把它分割成两份。两姓派族长前去抓阄。抓到哪边,哪边就属哪一姓。

龙身上,每一块地方都有说法。为了共享,房子是小间式,每五间成一栋。这有讲究,寓意“五福临门”。族长抓阄,分回本家的房子后,邀约同族人再来抓阄分配。

这样的结果是,一户人家分好几处房子。这或许会给生活带来不便,但他们看重风水,也就无怨无悔,都为住着这样的房子感到福气绵绵。

住进去后,每户人家不得以任何理由修改房屋和加高房屋。后来,人们有钱了,想要改善住房条件,只能往村外蔓延。搬出去的是子孙,留下来的是老人。老人们觉得,保留老屋,就是保住自家的财宝。过年了,孩子们从外地回来。老人蹒跚着赶过来,催促他们,旧屋的油漆该刷刷了,屋顶该捡捡漏了。

我来的这天,槎塘村刚刚办过喜事,炮竹屑铺满村前的大广场。公用酒堂里,酒香菜香扑鼻,几只麻雀从窗口飞进去寻食。两姓人家的两家祖堂,都贴着大红对联。显然,这桩喜事不久前,另一姓也有人家举办过婚礼。

一只犬,见有生人来,吠。我怕,想打退堂鼓,朋友忙拉我前行。这时,怪事发生了。犬看我们往前走,它反倒躲进屋子。我们走远后,它才出来,立在门前望着。我想试探它,故意拉朋友往回走,结果它吠几声后又躲进去。大美面前,连一只犬也不敢太造次,怕有损村庄和谐。

村庄横竖规整,像女人们梳头的木梳,也像男人们犁田的铁耙。统一的灰瓦和青砖,飞檐和弧度,坚固的地基和垒得像城墙般结实的墙壁,使这近两百年的古屋没有颓废衰败之气,反而越老越有风致,越久越有意蕴。

如同人。有的人老了,被时间击败的懊恼和灰糜写满沧桑的面容。有的人,越老越懂得微笑,懂得该给世界留下什么。

人和物体,其实都同时存在于时间之內和时间之外,也就是物化和精神的世界。这古屋,它的初始一定是实用性多,但因了设计者和居住者的谋略和识见,使它在逐渐衰老的过程中返璞归真,回到了人之性和屋之源。因此,在它不具备实用性之后,展现精神世界的内涵和外延,存在时间之外。人也如此,物质需要的同时修炼内在的精神世界,为自己活在时间之外的那一部分做准备。也或就是,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随意推开一户人家,小巧精致的房间居然是两层结构。木质楼梯踩上去,厚重而踏实,可见当年家境的殷实。小窗是开的,村前水塘远处田野尽收眼底。水塘边,耸然两棵高大的相思树。

村里出外谋生的人多,十年八年才回一次家。家里的女人们思念丈夫,种下相思树,寄托殷殷心怀。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情怀,让人感慨和唏嘘。那一刻,直想留下来,留在这古村沉浸几日 。听往事如歌,岁月如流。

相思树边的水井,怕玩耍的孩子掉进去,被村人们用石板盖了口。轻轻挪开石板往里一探,满满一井清水。无井不成村的风俗,并不完全是缺那口水,而是寓意子孙后代的的财福如一口深井,永不干涸。

这里的新娘子,嫁过来的第二天,早晨起床,不是给公婆敬茶,也不是洒扫门庭 ,而是先挑一担水,给子孙后代无限的润泽和流传。

村里的蔡老太,十五岁时从外村嫁过来,就是从一担水开始新生活。她年纪小,害羞,每天忙完家务,就去村子里的公共闺阁绣房和姐妹们过夜。若干年后,老太向后辈们讲述当年的窘境时,缺了牙的嘴笑得合不拢。

几年后,老太相继有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一年,村子里的年轻男人们相约去澳大利亚做工,老太的丈夫也想去。这事儿老太不能阻拦,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发家致富的。

那年月,出国没有正规途经,靠偷渡。临出发前,德高望重的族长在风水林里算好了出行的日期,又在祠堂里为这些冒着生命危险漂洋过海的后生们祈求祖先神灵的佑护。

一行人乘船到香港,短暂停留后躲进货船的底舱向澳洲出发。不幸的是,被人告密。茫茫大海上,警察鸣枪喝令货船接受检查。船主为了保船和货物,开启舷窗,淹死了几十名偷渡客。

几十具尸体被抛进大海,惊动了很多国家,报纸相继登载。山长路远,老太这边却毫不知情。一年没有音讯,两年三年也没有音讯,老太才预感不妙。但她始终不相信丈夫已不在人世。直到六年后,有同乡回家,捎回一张当年的旧报纸。

那几天,是村庄最悲伤的日子。没有尸骨的葬礼,哭喊声全都望向深渺的天际和远方的大海。随后,家家户户的祖宗牌位前都多了一张年轻后生英俊的脸庞。村野间,一座座簇簇新的空坟,总有年轻女人“嘤嘤”哭泣声。

老太悲伤,但痛过哭过后,一家人的生活重担还得靠自己挑着。她是大家闺秀,娘家开米行,儿时上过私塾,熟背《三字经》和《弟子规》。她一边家里地里操持,一边在学堂里教孩子们识字读书。

孩子们相继长大成人后,老太又开始带孙子孙女。她慈爱,孙儿们总缠着她讲故事。一个花木兰代父从军,一个走船偷渡客,老太反反复复讲了很多年。每次讲到船主怕受牵连,无情地淹死那些准备渡海去谋生的偷渡客时,老太语气义愤填膺,眼眶里泪珠滚滚。讲完后,还轻轻哼唱一首叫《望夫归》的歌。“可怜不见亲夫面,痛苦江干恨断肠。”孙儿们听着故事,也跟着恨船主,却并不知道这事和爷爷的关系。

老太的举动,让我想起奶奶。一生颠沛,一世磨难,活着时却从不曾对孙儿说起。这是老一辈人的隐忍和对后人的保护。儿孙们还小,未来的路还长,她不敢把生活描述得太过悲惨,怕孩子们失了信心。

老太聪慧,她把事情里真实的人物身份掩去,编成故事,印在孙儿们心上,是想让孩子们长大后自去领悟这家族之殇。

人间有很多种相伴,有些相伴注定就像老太这样,和一张相片为伴。自从丈夫的遗像安放在祖屋后,早晨起床,老太第一件事是去丈夫的遗像前洒扫擦抹。年轻时,这样的场景,人们看着悲伤,叹息着默默走开。年老了,儿孙满堂,孙媳妇见老太在年轻丈夫的遗像前端详,开玩笑说:老太,你丈夫长得真帅。这时,老太用一只手掩着干瘪的嘴不好意思地说:那时我们从来不说这个。

房间里的摆设,一直保持着和丈夫结婚时的样子。红漆斑驳的小衣柜,靠着墙壁的椅子,是老太的陪嫁。丈夫编花席的手艺极好,那块木板,丈夫走后,老太坐在上面编席。她编来了家里的柴米油盐,编来了孩子们的衣服鞋袜。很多年后,老太八九十岁了,她依然盘腿坐在门板上编织自给自足的生活,编织一生的快乐与艰辛。

长久的日月里,老太除了以这种方式伴着丈夫外,她还想替丈夫活一份。她觉得自己活得越长,丈夫就越是没有短命。

老太养生,懂得就地取材。村子里有一种蔬菜叫老鼠瓜,说是一位喇嘛从西藏带来的种子长出的果实,袪风除湿,对关节奇好。老太的房前屋后,爬满这种果实。田野里随地生长的香茅,用它洗头治头痛头晕,防脱发白发,老太经常采回家煎水洗头。这秘方,或许很多人知道。但缺乏坚持,也就没有效果。

老太知道养生秘诀在于吸取天地精华。太阳升起即起床,背着手满村子转悠。村庄那么美,哪里有棵野草,她随手拔掉。一片垃圾,她随手捡起。太阳落山,老太即上床睡觉。她和太阳同一个作息时间,似乎太阳多恒久,老太就会多恒久。

孩子们孝顺老太,每有好吃的,过来请她。老太说,我牙口不好,你们做的菜咬不动。我不要肉也不要鱼,你们把那鸡爪送来就好。儿孙们自是响应。两个三个鸡爪,加几颗红枣,花生,党参和黄芪,放在灶火里炖得烂烂的,当补品吃。过年了,孙子们提着营养品来给老太拜年,必是要说:老太,这是补品,好贵好贵,从广州带回来的。这时,老太才会笑眯眯地接着和享用。

老太九十岁时,孙媳妇又给她生了小重孙。老太高兴坏了,每天一起床,擦抹好丈夫的遗像,就匆匆赶往儿子家。拿当年背儿子孙子用的那副背带,把小重孙背在背上,围着村子转。

老太是村庄的元老,红白喜事,风俗礼仪,她得前去参谋,村人们亲切地称她为“军师”。老得如此伶俐的老太,媳妇在她面前自然自卑,找些岔和老太置气。老太明白,笑笑,云淡风轻。

九十五岁的老太,一刻也闲不住。一天,她走到自家稻田去看庄稼的长势,身子一歪,滑下田梗,摔坏了腿。躺了一段时间后,越发走不得路,送进医院检查,骨头发炎坏死,医生建议截肢。考虑到年纪大,做手术痛苦,家人决定采取保守治疗。

老太的腿一天比一天疼,曾经那么坚强的老太挺不过去了。她气若游丝,生命往彼岸靠去。临终前,儿子在她床前送终,她老人家使出全身力气,大声“啊”了一声。那声音拖得长长的,毛骨悚然,惊了好几户人家。

这是一声对命运的叹息,是一辈子磨折的解脱,是对着丈夫一声“我来了”的通告。

其实,我的肇庆之行,就是慕老太之名寻访古村。看到底是怎样一片灵秀的土地,养育了这样智慧的女性。

祖屋里,老太的遗像和丈夫年轻英俊时的照片摆在一起。这一刻,有些残忍。苏东坡悼念亡妻的那首《江城子》。“纵使相逢应不适,尘满面,鬓如霜。”我老了,你却永远年轻着。我去找你,你未必认得我。这就是时间之外和时间之内的魔力。

老太一生,让我感怀和佩服,也让我想起天下的奶奶们。她们的一生简单纯粹,大度宽容,似那原野上的野花,田垄边的荒草,以一种全自然的生态模式对待现实种种。生命的磨难,在心灵深处化解。外在,给人勃勃的生命气象。

临离开槎塘村时,我一再追问老太的孙子:想起奶奶时,最先浮现在眼前的是什么?他说是笑。说着做了个奶奶笑的样子。他说奶奶的笑,发自内心。像孩子,在菊花般深邃的皱纹映衬下,永不磨灭。我又问:奶奶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女人?他稍稍想了想后说,是莫言笔下九儿那样的女人。

老太,这是多么深刻的褒奖,您听到了吗?在那永恒的时间之外,您和您的丈夫一定团聚了。他未老,您也没老。您永远是那个坚贞活泼的“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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