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小洲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54 次 更新时间:2023-07-31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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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洲”这个字极迷人。《诗经》里《国风》第一篇《关雎》,首句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鸣叫着的水鸟,栖居在河心沙洲上。美丽的姑娘,在沙洲边采荇菜。苏子被贬到黄州时,写下一首《卜算子》 。最后一句“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幽人像离群索居的孤鸿,在沙洲独坐。前几年,听过一首歌,名字就叫《寂寞沙洲冷》,虽不是这首词改编,但揉进了里边的句子。“拣尽寒枝不肯安歇,微带着后悔,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人如沙洲般寂寞,情非得已。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全篇没有个“洲”字,但读的人,能觉察到,诗人一定是久久徘徊在月色下的沙洲,感悟宇宙,感悟生命,感悟离人情。

或许就是如此,对“洲”字情有独钟。一听,就知道是江水中的岛屿,陆地上的沙洲。从小生活在乡村,村庄是我的乡愁。当听说珠江边有个小洲村,既是我喜欢的沙洲,又保留有村庄的模样。喜不自禁,马上列入行程。洲头村庄,乡愁之外叠加了一层遥远的古韵,更是乡愁中的乡愁。

不知是沙洲变大,还是河道填小,外围已看不清沙洲昔日的面貌。我随便乱转,找了个路口,拐进去,是一口池塘。这是岭南村庄的风格,就算整个村庄被河道包围,也要在村头蓄一眼池塘,栽一棵榕树。这是风水,寓意子孙后代源源不断的财运和福气。如此,我也就知道,误打乱撞的是村庄正门。村庄里蜿蜒着河道,房屋依水而建,弯弯曲曲,四通八达。

走几步,就被一种挂满红果子的大树吸引。这果子结成一串串,模样像北方的扁柿子。熟的通透,不经意间“吧嗒吧嗒”往下掉,汁水四溅,红通通一片。这让生活在江汉平原没见识过几种果树的我,走不动路,盯着果树左看右看。这时,一阵呵斥声传来。树旁的人家 ,母亲一边干家务一边训斥女儿。粤语难懂,但我知道她一定是说:作业不好好做,整天只顾着玩。孩子顺从,什么也没说 ,贴着墙体垂着手,低着头,撅着嘴。心里一定做着无数个辩解:写完作业,刚玩一会,就被骂成整天玩。

满头白发的老奶奶过来倒垃圾,我冲她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对着面相和缓的陌生人微笑,是我的直觉。果然,奶奶见我笑,跟我打招呼。说的什么,没听懂。明明知道语言不通,我依然要逗奶奶说话。我问奶奶,这红红的果子是什么?是不是不好吃?奶奶叽哩哇啦说了一通。说什么其实没关系,重要的是格物自知。我说,是不是这果子不太甜,大家不爱吃,也就不摘,由着它落。过去,这果子喂鸡鸭鹅猪,现在大家不养,只得落下来踩进泥土里。奶奶听没听懂我的普通话,天知道,反正她在点头说是。而我也觉得,这猜测八九不离十。

古村已不古,村庄已不村。好在 ,古树是古的,石板路是古的 ,河道是古的 ,为数不多的几间旧屋是古的,还有在大榕树底下闲坐的老人,他们是古的,属于村庄的。我就这样在村庄里转悠,走石板路,看老人,看古树,看老屋,看井。巷道悠长,房屋密集,我一条一条巷子穿。有音乐歌曲声,有孩子哭闹声,有洗菜炒菜声,有嬉笑怒骂声。一间半开的小屋里,男人坐在堂屋简陋的小桌旁, 就着一盘菜,端一只茶缸喝酒。这是多久违的一幕啊,仍然还是村庄情味。

“蚝壳屋”是小洲村一景,听说建于清代。那时穷,房屋多用泥土垒,从沙地里捡回蚝,清理干净后一个个一排排嵌进泥墙,既美观坚固,又冬暖夏凉。鼎盛时期,村庄有几百间这样的房子。只是后来,大多在改建扩建中不存在了。留存的几间成了稀有宝贝,村庄亮点。当听说这几间房是因为户主搬到外地居住才得以幸存时,觉得这理由轻飘飘,像云,抓它不住。也就是说不忍相信。也是,作为小洲村这么重要的一景,我希望是一种故意的重视,一种使命的传承。眼下,如此之重却又如此之轻,直叫人情何以堪。

或许屋主,当年实在生活不下去,远走他乡谋生,无暇顾及老屋。或许屋主,在外功成名就,不在意这间老屋。有些事物,或许就是如此,丢弃它,反而能长远。

蚝壳屋,让我的心越过千山万水,回到故乡。那年月,故乡也有过一道风景。土屋的墙上,人们用稻草给它裹一件衣服。远远看,像渔翁的蓑衣。也是这样为了坚固,为了实用。雪天,麻雀躲进墙体越冬。夜晚,调皮的孩子们打着手电去抓麻雀。稻草不如蚝壳经得起岁月侵蚀,如今荡然无存。

在一个地方游走,总想另辟蹊径,总想往人少的地方去,觉得那里或许更好。至于看什么,并不知道。但又怕,患得患失。远远看,有一座高高的赢洲水闸,走过去肯定水天一色。越往里走,又越不想走。怕那地方路不通,怕突然窜出一条狗,怕去了什么也没有。这么多怕,脚步还如何往前呢?

码头是古老的,渡口旁的几棵古树是守护村庄的。它们的存在 ,才使古村能谓之古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知那栽树的前人们是否知道 ,这些参天树木,不仅让后人们乘凉,还给他们带来了经济效益。来来往往的游人,看到这些树,凝神、注目。我就知道,心里想的肯定和我一样 。村庄没有古树,和人没有在乡村生活的童年一样,人生滋味会减淡很多。

我是属于外表顺从内心有点犟劲的人,刚才走了一半后退回的那条路,决定再去。果真,走上那条堤岸,眼睛一亮,心头一震。江天一色,清风朗润,久违的水汽直扑鼻息。这一刻,就让我把珠江当作长江来畅想吧。呆呆地望远方,吹江风,看路人,追水鸟。

结着红果子的大树,仿佛是村树,在家家门前的河道边弯曲地生长。沿着河边走,经常听到“扑通”一声,果子落进河里,成了鱼儿的美食。我在一棵树下的石凳上坐着,像守株的兔子 。突然,“吧嗒”一声,红果子落在身旁,只摔破一个口。赶紧捡起来,洗洗品尝。 果子外表好看,内里如丝状。不甜不酸,水份倒足。又询问,才知道叫莲雾。刚才我说果肉如丝状,其实没这名字说的贴切,雾状才对,当地人也叫它水葡萄。

以水为生的地方,谋生不易,做什么都期待神灵护佑。听说此地结婚和嫁女,一对新人得先去天宫娘娘那里祭拜,然后走过娘妈桥,去姻缘树下转一圈,才能白头到老。一遍一遍找娘妈桥不着,买一碗芝麻糊,以便向老伯问路。老伯用手一指。原来,我走来走去,已是三次走过娘妈桥了。

总思忖这桥没那么简单,却又无从知道底细。只在心里猜,过去没有桥,女儿嫁到对岸,回娘家得绕好大一圈。父母们心疼,建一座桥,连接女儿的娘家和婆家,叫娘妈桥。

对着陌生人微笑,是在向外散发内心深处那最隐秘而又最具光芒的自我。微笑是一面镜子,当我对着他人微笑,他人回之一笑时,我就知道,他的内心和我的内心具有某种相通的质素。

在一条生长着香蕉树的小路上,当我的笑意和另一个人的笑意重逢时,他跳下自行车,关心地问我怎么一个人出游?一番指点和讲解,临走,说下次出来一定要和家人一起。短短几分钟,于人生长河,只是一滴水的空间。可这相遇的美好 ,会照亮未来很多平淡的日子。

面对陌生人的温暖,我哪敢说,能有机会一个人漫无目的游走,是多么奢侈呢!

一闪而过的事物,总不由自主的在内心寻找熟悉感。看到一间理发店,无厘头地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叶落归根》。里边有一位善良的东北姑娘,开着一家发廊,被人方方面面误解。这样的对应,人不免会恍惚,恍惚走在此时此刻之外。

生活里,总听到一种声音:真不该去,什么也没看到。其实,这是出游的心没有做好准备,只带了一双眼睛。而眼睛,是挑剔鬼。且现在的景色大多破坏化和同质化。你让这么个挑剔鬼去评判,怎么会满意呢。游玩,要让心指导眼睛去发现,发现那些与心里风景不谋而合有感而发的东西。而不是眼睛牵引心思。那会永远都觉得不够。

描写景色,原本不是我的强项。写内涵,又因为了解不多不具资格。去一个地方,通常会关注人,关注相遇,关注生活本身。平日里不出门时,一想起世间这么多人,这么多心思,这么多语言,这么多生活,就觉得莫名神奇。有了机会,走进陌生的地方,就是了解的开始。如此,这文章,是算不得游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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