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紫鹊界的田园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18 次 更新时间:2023-07-30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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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去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前,我会找些文章做做功课。去紫鹊界,却没有。我压根就不知道,有紫鹊界这个地名。

十月初,我们一车四人,去往奉家镇下团村探访古桃花源。 驰烟驿路,田园牧歌。 同行的亲戚说,路途必经紫鹊界,那里风光旖旎,很值得去住一晚。

这个地名很美,我想探究它的来历。不想,它还真如蛇道一般,有蜿蜒曲折的故事。只不过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关于鸟的爱情故事。

紫鹊界地处新化县水车镇通往奉家镇再去溆浦的第一座高峰。当年,呈“之”字型蜿蜒向上的山路,有一块没一块地铺着窄小石板,间或还野兽出没。人们走到这里,一步三叹,望而生畏,故名止客界。后来,慢慢演变为纸钱界,纸鹊界。再后来,人们感觉这些名字都不好,有压抑之感,遂按方言谐音取“紫鹊高飞,紫气东来”之意,更名为紫鹊界。

正值秋高气爽。一层层梯田,阳光下流光溢彩,如一条条飘带,环绕山谷间。水稻熟黄,荡漾着草木和谷物融合的气息。那不是香,却胜过世间一切香料。那是醇,是哺育我们长大的粮食。和母亲的乳汁一般,成为不可忘却的生命原香。

我在乡村长大。平原地带,插秧割谷,收稻打粮之路,是血汗的铺就。而这里的田地,小如碟,大如盘,长如带,弯如月,依着山体一级一级往天际盘桓。这在现在,是带来经济效益的风景。稍稍回望,却是农民们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播种,是田野里黄皮寡瘦的身躯挑着扁担的举步维艰。

远古时代,大山里的人们,是以打猎为生。开垦梯田,从两汉时期开始。当年的统治者对大山里的人们颁布:“只服徭役,不纳田税。”以此鼓励农民开荒种地。到了唐朝,国运昌盛 ,朝廷更是鼓励此地种植高田,并推动大量汉人迁入,与当地苗族,侗族等少数民族一起开创农耕文化新局面。

这片高山上的梯田,是三十几代狩猎文化与农耕文化融合揉捏的历史遗存。是多民族先民历经千年,以“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精神,给后人创造的今日之财富。这让我想起,任何领域,都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格局。这是传承的喜悦,感恩的源头,也让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根,看见祖先们实实在在劳作和思考的背影。

一位拿着镰刀的老人,乘着将暮未暮,往田间走。这么老,还干农活。在以往,我会觉得万分不忍。而今天,却蹦出新的思维。老人家一边走,一边从口袋里掏东西吃的姿势,结合当地的旅游状况,让我觉得,他如此大的年纪,还能下田劳动,是多么幸运。这说明,他有健康的身体。让我觉得,他今天的收割,已不纯粹是为裹腹,而是保留和延续家园的美丽。这说明,劳动在这里,已进入美的范畴。

我尾随他,想去一探究竟。山坡坡的田地,到底如何蓄水灌溉。 老人淡淡的语气是浓浓的湖南乡音,我连蒙带猜加想象,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说 ,这里的山体,随便一挖,就有山泉汩汩流出。这些梯田,根本不需人工灌溉。一年四季,自有充足的水源。说话的间隙,他用手里的镰刀轻轻薅了薅身边的空地,果真,有清水溢出。

山多高,水多高。这里天然的自灌溉系统,可以和都江堰和灵渠媲美,被称为世界水利灌溉工程之奇迹。书上说,此地地理环境如此得天独厚,得益于崇山峻岭中的基岩土质,它是涵养水源的花岗岩。花岗岩的裂缝,裂隙非常发达,像一个个容器,储存着大量雨水,吸收沉淀后,变成优质山泉水,灌溉农田,滋养人畜。

这是科学的解释,不足以让我满意。在心里,我更倾向于是造物主对大山的恩赐。天地合一,天时地利,在此有最好的搭配和物尽其用。听说,历朝历代,这里都流传着“天下大乱,此地无忧;天下大旱,此地有收”一说。水量丰沛,粮食自足,虽丛山峻岭,与世隔绝,但丰衣足食,怡然自乐,颇有桃源之风。相传,陶潜的《桃花源记》里,渔人的奇遇,就发生在这片高天厚土。

夜走山路,还是头一回。七八点钟,其实并不晚。这在城市,还有黄昏时分的余韵。而山里不同,恍若半夜。天似穹庐,星子璀璨闪烁,壮观如一副云锦。初二天,月亮不出来,亦有月夜之意。不是因为明,而是因为幽。天地好像是我自己的,与别人无关。也或者说,我不是平时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

暑气刚尽,秋未深。风,是凉的。衣裳和肌肤的感觉,顿使一切尘劳遁消。日子里要做的事,要说的话,都可以放下不管。早了几天,桂香若有若无。见不到河流,耳边,总有水声淙淙流淌。

乡村里的黑夜,和白天平分。使它有充足的时间酝酿,深入,引导人的睡眠。城市里,人难睡,夜难黑。 所谓的失眠症,是白昼和黑夜分配不匀的恶性循环。

秋虫在这个时刻唧唧鸣叫,如刚出壳的鸡雏,也像迎风碰撞的铃铛。一只黑猫,缩颈弓背在路旁。它也怕寂寞,出屋与山间秋虫为伴。几声狗吠,响彻在坳坳深处,引一阵苍茫的回声。星星点点的灯火,如萤火虫一般,在条条夜雾中指引着生活的轨迹。顺着一盏灯的方向,大门口,一家人正掰着玉米,说着闲话。

早早睡下,黑夜里的静,虽没有针,也似乎听到它落在地上的声音。雨果在《悲惨世界》里写过,漆黑,像一块面包,可以切割。儿时,住在乡村,夜里起来,睁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只得伸出手在黑夜里摸索,如同盲人一般。几十年的城市生活,一直怀想着那深沉的黑夜。今晚,终于可以相见。可是,睁着等着的眼睛,架不住疲累,竟睡着了。

再醒来,五点半左右,山林明亮起来,莽莽苍苍,蛇皮样的色调。走到观景台,我被前所未有的境界惊呆了。山林雾气,经过一个晚上的编织和堆砌,造好了一座无边无际的云海,在朝霞未来之际,浪花轻涌。群山浮在白浪之上,山尖突出,正好成一座座岛屿。

不一会儿,天边被点燃,先是点,再是线,后是片,一点点扩大,燃烧成一块火红的天幕。这是舞台,更是仪式,迎接太阳的喷薄而出。

哇!太阳出来了,只见它贴着幕布浮出来,刚一露头,又躲回去。顷刻,再移出来,面带肃穆的欢悦。开始是一道眉,再是一弯月,然后半个咸蛋黄,最后成一个圆火球。

日出天山,苍茫云海。这样的天地大美,言辞无法到达,只能喃喃自语:怎么可以这样美。只能老生常谈:这里山遥地远,天地把大美奉献给人们,犒劳他们劳作的艰辛。

太阳渐渐通透热烈,不能直视。雾气散去,天际高敞,如湖水一般幽蓝,白云一坨一坨,似洁白的绵羊缓缓行走。 有一位诗人写过:“我的文字,是我放养的洁白羊群。”诗人的“羊群”,不是吃草的羊群,而是这天上的“羊群”。真正的诗心,是向上帝走近的心。羊群,由上帝亲自放牧。

宋人慧开禅师写过:“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年四季的风物,唯有秋,大师引领我们看向天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诗人刘禹锡的《秋词》,更是此意。秋侵草木人影瘦,还是看天吧。把内心的诗情蔓延至高空云彩,心里荡漾起春风春阳般的暖意和生机。

一道道山粱,散落着一间间民居,在晨光中沐浴,恍如童话里的小木屋。炊烟袅袅,鸡鸣狗吠,新的一天开始了。光明明,日照四野,洒在山林阡陌间的明黄,悠远得仿佛到了仙界。我不在凡间,在天上,在那一片云海之间。

可我还是要醒来。前方,有四十多里翻山越岭的路要行。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是那么难。把身躯从你身边挪开,是那么不舍。仿佛和心爱的人告别:叮嘱,感激,相约,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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