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冷皮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204 次 更新时间:2023-07-25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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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去天门,没有回小街的计划。但走的时候,我没有从净坛上高速返回武汉,而是绕一绕,从我的小街经过,由垌塚上高速。

虽说,家乡已经没有家可让我停留。但我想如路人一般,从曾经生活的小街穿过。那一定不是简单的一晃而过,那会有很深的回眸和触动。

不插五一秧。正是春播时节,农人们在田间地头忙碌。现在的播种,有三种方式,一是直播,不需要育秧,扯秧和栽秧。但这种方式,容易受外因影响,后期管理的周期长,且麻烦。二是插秧机,对苗的要求高,倘若育的不合适,栽不好,就影响收成。第三种是传统的人工播种。苗壮,匀称,稳定,好管理,收成大,就是太辛苦。

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还是选择传统方式。

现在的农事,和过去不一样。每户人家都有田,但不一定每户人家都种。不种的人家,把田托付给愿意种田的人家。田多,农忙的时候,就只能请赋闲人员突击帮忙,按天给工钱。这活,只有老人愿意干,非常不好请工。

想起以前,我家没有劳动力,但有一亩三分田。栽秧的时候,自家的婶娘伯伯们来帮忙,不用给工钱,只管饭。

过去,一忙的时候,大家都忙。现在不同了。有的人在田里忙碌,有的人却在打麻将。这样的情况,主要还是家庭环境左右。儿孙们发展得好,田地就不种了。儿孙们靠打工为生,老父老母们就不敢闲下来,总想做点,挣点。

想是这样想,但到了小街,却还是要停留片刻。高速口有充电桩,我说,你们在这里充电休息,我去转转。

两三点钟,街上人少,很多门关着。一家餐馆,冒出很大的香气,几个人正在准备宴席。五一前后,是办喜事的日子。

以往家里办事,要请算命先生定日子,很隆重。现在不会了,就着节假日的时候办。

老婆婆端着一碗稀饭吃,我问她老人家多少岁,她说86岁。很多八十多岁的老人,身体也好,但是脸上的风霜很深。而这位婆婆却面相柔和,眼神清亮。我能觉出婆婆的家庭生活,她的丈夫一定对她很温柔,她的儿女一定对她很孝顺。

我参照爷爷奶奶的年龄,可以判断出这位婆婆应该认识并记得我的爷爷奶奶。就问她,那位卖豆芽的爹爹您还记得吗?站在豆芽爹爹旁边收钱的婆婆您还记得吗?她笑,说记得,记得。我告诉她,我是豆芽爹爹的孙姑娘。

在这块从小长大的地方走着,却一个熟人也遇不到。这熟人,是逐步减少的,随着年岁渐增。到后来,会越来越无。

只自己知道,自己不是过客,是归人。但只是这样想,其实很寂寞,很感陌生。

在一幅对联前,我停下了脚步。“似有似无豁达心,若真若幻朦胧意。”

这对联,打动我了。不是那种春回大地之类的传统式春联,而是表达着自己的内心世界,生活理念。字写得很随意,一眼就让我觉得,主人是闲云野鹤之类。

我正看着,一位老人过来了。他骑着自行车,有飞翔的姿态。尽管头发胡子全白,但神采奕奕。

我说,这是您家吧。他说,是的。大门上方写着“惠民中医”几个字,我说,您是医生。他说,是自学的,通过书本学的医学知识,给人看看小病。狭小的堂屋,有一排装中药的柜子,有修锁的工具和自行车配件。

我说,这对联的寓意好,我喜欢。他说,他还写了很多诗词。我说,您拿出来给我看看。他赶紧进房去找,找出一个低保本本,翻开给我看。有词牌有格律,写得规规矩矩。

他说,儿女们都在城关,老伴儿去世多年,自己一个人生活在小街。又不打麻将,有闲就读读书。他说,读书,让人觉得生活有趣味。

我看那低保本上有个“冷”字,马上就知道了老人是谁。我告诉他,他的侄女和我是同学。他问我是谁,我说了父亲的名字,他说他知道我是谁了。

乡村,是熟人社会。人和人之间,即使不认识,也能够转弯抹角地认识。

熟人社会,人情味浓厚,生活有意思。但也有弊端,爱攀比,活得累。也或者说,活在别人的评价里。互相之间熟悉,就生怕自己的生活不如别人好,生怕自己的儿孙不如别人的儿孙有出息。家里有什么不好的事,就马上想到,别人在看自己的笑话。

知道老人是谁后,我就马上知道了,他多才多艺,曾经是这一带的皮匠先生。

我们正说着话,有人前来拿修理的锁。老人说,他还没有修,稍等一下。可能是我在这里的原因,他没有心思干活,弄不好,就对那人说,如果不急着用,就明天过来拿。那人说,行,骑着车走了。

中药柜上,挂着一把二胡,手工做的。我说,您拉一曲最拿手的我听听。他说,我没有最拿手的,只有常常拉的。

琴不好,拉得生涩,但好听。也或者说,我倾听的,不是技艺和旋律,而是心境,生活。

他说,生活里的烦恼,是消除不掉的。不开心了,就骑着自行车到处逛逛,读读书,拉拉二胡。

他还给我出了一道题,看我会不会做。说是几十年前,下放蒋场时,那里的人出的题目,大家都做不出来,他做出来了。

离墙三米处拴着一头牛,牛吃草的面积是三百平米,问牛绳子有多长?

他说,这个题目没有具体的公式,只能用模糊法,也就是那个最接近的方法。

我做不出来。

原本还想去几个地方转转,但老人说话的兴致很高,我不好意思起身。直到催促的电话来了,才不得不走。

回一趟故乡,我甚至没有去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处走走。尽管没有房子,但那是表象。心里,房子永远在。

汽车迎着高速路口的“垌塚”字样飞驰而过,我把故乡甩在身后。深深的惆怅感袭来。如此来去匆匆,是不是太怠慢?然而,我又应该怎样去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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