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娥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108 次 更新时间:2023-07-25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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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那一年,几十户人家的小街上,生了七个“团子”。我们那地方,把汤圆叫作“团子”。这好理解,团团圆圆。可不知为何?谁家生了女孩,也说生了个“团子。”

娥是七个“团子”中的一个。乡下土语,蝴蝶不叫蝴蝶,叫“蛾子”。古时,“娥”和“蛾”通用。娥的父母为她起名叫“娥”,是在许下美好的心愿,望女儿像蝴蝶一般漂亮和翩跹。而事实是,名字和命运,往往宿命般相悖。越带荣华富贵字眼,越孤苦零丁。越带天高海阔意思,越方寸之间。想女儿如蝴蝶般跹跹,可偏偏娥一生下来,腿就伸不直,脚掌往外翻,趔趄着走路。

七个“团子”,同一年都上了学。学校离家远,大家结了伴儿走。娥走路一颠一颠,落在最后,老有男生取笑她。娥老实,从不回应,只低了头往前赶。乡下是土路,晴天还好,一下雨,好脚好腿的人都难行走,不记得娥是如何克服困难坚持上完小学的。

娥的爷爷也有腿疾,在小街的供销社门口摆摊。卖针头线脑 ,顶箍扣子。逢过年,卖孩子们喜欢的花气球,万花筒之类。我家离供销社近,无事总往供销社跑,看人在布柜买布,闻“刺喇”一声后回荡在空气中的布香。出来后顺道去娥爷爷摆的小摊前,看玻璃柜里一扎扎各种颜色的绣花线。不为绣花,就喜欢那缤纷的颜色。去看的往往不只我一个,娥的爷爷不欢迎我们。绷着脸,袖着手,眼光时远时近地瞟着。

小小的摊子,爷爷一守就是一天。中午,娥一颠一颠给爷爷送饭。

初中毕业后,我离开了故乡。再回去,也是找姐妹们玩,无暇顾及娥的生活。再过几年,爷爷奶奶搬离了小街,偶尔再去,匆忙间如蜻蜓点水,更想不起来娥来。慢慢年纪大些,再回望故乡,点点滴滴的往事才又回到心头。遇到旧友,打听和我同一年出生的六个“团子”。大多过得好,唯独没有娥的消息。

前些时,儿时好友秋秋来我家玩,问起娥。秋秋说,娥死了。娥的丈夫对他不好,家道又艰,娥去武汉一家小作坊给工人们做饭,逢着大夏天,居室狭小不通风,娥在火炉前烤了一天,夜晚竟热死在小屋里。

扼腕之时,我无论如何不相信。如今的时代,还能热死人?秋秋再三地说,是热死无疑。娥死的太惨,让我觉得是旧社会发生的事情。我宁愿她是有病,正好酷暑难耐,她熬不过去。

再问起娥的腿疾。秋秋说,是遗传加近亲的原因。她爷爷是那样的病,父母是表兄妹结亲,恶上加恶。秋秋还说,娥的哥哥和弟弟也多舛。哥哥疯。弟弟傻。

不能说谁对谁错。只能把这一切都归之于命运!什么是命运?去医院的妇产科,看得很清楚。有人保胎,有人流产。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有的生命落在穷家,有的生命落在富户。有的投胎的人家和睦,有的投胎的人家鸡犬不宁。有的生下来健健康康,有的生下来疾病缠身。纪伯伦说:孩子是借你们而来,不是从你们而来。这个“借”字,极具偶然和茫然。

说到命运,想起《红楼梦》里的英莲。出身士大夫家庭,是父母的独身女儿,掌上明珠。一年的元宵节,家丁带着她出门看灯,被人贩子拐走,从此颠沛流离。人贩子养大她后,本来遇着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冯公子想赎了她娶回家,结果碰到了呆霸王薛潘。他打死了冯公子,抢了英莲做妾,孤苦无依的英莲第二次落入火坑。这事告到官府,正好是贾雨村判案。英莲的父亲真士隐,当年在贾雨村落魄时资助他五十两银子,让他改变了命运。按理,英莲遇到他,理应可以得到帮助。可结果是,贾雨村不敢得罪薛家的权势官网 ,装了聋作了哑。

这就是英莲的命运,怎么样都脱不了儿时跛足道人的一语成谶,最终惨死在薛家。说是这样说,但我还是香菱。

《红楼梦》里,还有一个女孩名叫娇杏,当年只是英莲家的丫环。一日,贾雨村去英莲家做客,踱步花园,见年轻貌美的娇杏在撷花。他多看了几眼,正逢娇杏回头,两人一见预终身。后来,贾雨村做了县官,他找到娇杏,娶她做了二房。生下儿子后的第二年,雨村正妻去世 ,娇杏扶了正。

娥命不好。生命的种子借在一块不合适的土壤,生下来,就注定艰辛。乡村里,人们从不认为,有些人适合结婚,有些人不适合结婚。有些婚姻有包办的可能性,有些婚姻应彻底地自由选择。像娥这样,最好不结婚。若结婚,也要让娥选择一位真正喜欢她的人过日子。

村人们不这样想。姑娘大了,不出嫁,娘家是容不下她的。瘸腿的配呆傻的,精神病配聋哑人。其实人们不明白,越是弱势群体 ,越需要旁边有正常人照顾,你给他或者她配一个不正常的伴侣,只会让生活更糟糕。所谓的共同犯罪,就是这个道理。观念的东西,不知不觉,带着刀。我们每个人,都是刽子手。

想起小街里的卢花婶 。年轻时,卢花婶很漂亮,嫁给我们小街的武叔,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但就是没有孩子。根叔起先不在意,只想和芦花婶白头到老。后来,根叔做起了生意,赚了钱,在众人的七言八语中 ,渐渐不平衡起来。当根叔执意要和芦花婶离婚时, 芦花婶只得一边办离婚,一边托人为自己找一个人家。听说,漂亮的芦花婶胡乱嫁了一位老年残疾男人。若干年过去,硬是没有人知道芦花婶的消息。

娥的父母像是完成任务似的,替娥相了一门亲事。男人年纪大,脾性恶劣。老实巴交的娥嫁过去,如同英莲一般忍欺受骂,苦不堪言。

我知道,娥的父母爱娥,她们让娥走进婚姻,是想让娥有健全的生活,有依靠。但他们没想,父母身边,都不是娥的靠山,怎么能去依靠别人?婚姻的风险,在弱势群体里,是加倍的。娥,受着自己身体的艰难,还要承受婚姻的不幸,这让她体验的是双重的痛。

说是父母的主意,说是风俗,其实还是娥的命运。英莲命好运不好,娇杏命不好运好,娥是命不好,运也不好。注定了,她就是这般,让人为她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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