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古镇琴师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63 次 更新时间:2023-07-25 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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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古镇里自发组织的汉剧团,有好几位琴师。大家都认为,他是首席琴师。

家里八个孩子,珍苟叔排行老四。幼儿时期,得天花致盲,还留下一脸麻子。

上帝为你关上了门,就一定会为你另开一扇窗。很多人的窗户,一生里不曾打开。而珍苟叔,打开了,且打开的不一般。也让我有一种偏见,盲眼人,为音乐而生。

随便拉个人,让他写文章,尽管从没写过,他也可能完成任务。随便拉个人,让他弹奏乐器,虽然经常听,这时候,一定不能完成任务。甚至于,是一筹莫展,一窍不通。

音乐,相比于其它技能,是最难的。音乐,相比于其它技能,更需要天分的濡养。

那个年代的乡下,家里有盲孩子,最好的出路是学算命。七八岁时,珍苟叔的父母把他送到本家一位老算命师傅家去学习。老算命师傅拉得一手好京胡,珍苟叔跟着他,习得一手相术,一手京胡。他悟性极好,甚至于超过了师傅。

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拥有了这两项技能,珍苟叔可以自食其力了。

早晨,高高瘦瘦的珍苟叔戴一顶布帽,肩膀上挽着胡琴,装满签的包包斜挎着,右手握一根探路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庄走去。孩子们在村口玩,看见他过来,就故意找些树枝放在路上。珍苟叔发现有障碍物,知道是孩子们捣鬼,一边笑骂一边用棍子拨开树枝,孩子们听见骂声,纷纷起哄,珍苟叔就循着声音追赶他们,还真抓到一个。他揪着那孩子的耳朵,说要带他去见家长,孩子怕了,哇哇大哭起来。此后,再不敢轻慢珍苟叔。

走到熟悉的地方时,他就收起探路棍,取下胡琴,边走边拉。做着事情的村民们,听见二胡声,就知道是算命先生来了,纷纷出来招呼。

那时候的人们,讲迷信。生活中遇到不顺心的事,喜欢以抽签算命的方式来寻求安慰也或者解脱。

珍苟叔坐在门口的板凳上,认认真真地拉一首曲子后,从包包里拿出一捆签,一共六十四支。如同洗扑克牌似的反复混插后,人们开始抽。手快的先抽出一支来,递给珍苟先生。珍苟叔用手触摸签下方隐秘的凸凹处,就能准确地说出是支什么签。

六十四支签的签下方隐秘处均有记号,为了不让明眼人看见其中端倪,这六十四个记号之间的差别很细微。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很多年后,我依然在思考这个问题。我一个明眼人,一下子接触六十四个生字,反复读写后,再让我默写,也未必能写得出来。

珍苟叔单凭手指触摸签的下方就能牢牢记住这六十四支签,是我永远无法解开的谜。我只能说,这是一种灵气,一种慧心。不是用眼睛分辨,而是用心分辨。

抽签者无论是抽到上签、中签、还是下签.珍苟叔都能根据签上的字和图解签,解签的语言如口吐莲花,滔滔不绝,有韵律,有对仗,仅听,就是一种享受。

人抽了一支“竹篮打水”的下签,珍苟叔就说:“竹篮打水,时运点背。不怕不怕,贵人保驾。”还有“迎风打伞”、“老鼠撞木钟”等等这样的下签,他总会安抚抽签者:“好运就在前头。有时,还特别允许那抽到下签的人再抽一支签,圆一圆,不收钱。”

中签有“秦琼卖马”,“太公钓鱼”等等,上签有“铁树开花”,“孔明借箭”,“枯木逢春”等等。无论是上签中签还是下签,珍苟说总是说得很圆通,有满满的正能量,让抽签者对前途充满信心,对生活充满希望。

“抽签不盘算,只当母鸡下个野蛋。”签抽了,命算了,该收钱了。当时抽一个签是两毛钱,算一个命是一元钱。那时流行的小票面额是一角、贰角、伍角,大票面额是壹元、贰元、伍元、拾元。珍苟叔用手触摸,能准确无误地分辨纸币面额。如果你想骗一个盲人,将两毛说成五毛,将一元说成两元,那你不如先骗骗自己。

那时候,街上有几个盲人算命师,他们之间有默契,各人有各人的区域,按季节错开,上个月你来,下个月他去,一个村落,绝对不会同时出现两个算命先生。

晚上,他是剧团的琴师,演奏的乐曲恍如天籁,和着演员们的唱腔,回荡在古镇的夜空。

有一段时间,破除迷信活动,珍苟叔不能算命了。在剧团演奏,没有收入。父亲是篾匠,他就顺理成章地认父亲做师傅学起了篾匠手艺。

一根竹竿,手拿篾刀,剖成丝丝片片后再来编织。这似乎是盲眼人的大忌,而珍苟叔,学得像模像样。厨房里用的筲箕,沙撮,米筛等等小型器物,基本上可独立完成。以后很多年,珍苟叔就留在篾器社工作。

有戏唱的时候,珍苟叔是公认的首席琴师,台上拉得如泣如诉。没戏唱的时候,他手拿篾片,编织生活所需要的柴米油盐。

家里孩子多,父母在屋子旁边给他搭盖一间小屋。那小屋里,经常传来二胡的演奏声。有时是《赛马》曲,欢快悠扬,那是珍苟叔对自由和梦想的追逐。有时是《二泉映月》,哀怨动人,那是珍苟叔对于命运和际遇的宣泄。

剧团,起初汉剧,后来花鼓戏、楚剧,再后来歌剧、样板戏等等。这些艺术形式的变化,会带来音乐表达上的变化。开始是京胡,后来是二胡,再后来有手风琴、小提琴、笛子、箫等等。珍苟叔无师自通,一通百通。

每排练一曲新戏,编剧与演职人员间得切磋磨合。珍苟叔是主角,音乐之外,对唱腔唱词什么的,他也有自己的见地。

夏夜里户外乘凉,珍苟叔的身边总围着大人孩子,大家想听琴声,央求他一首一首地演奏。人们如痴如醉,既感伤曲子里的凄婉,嗟叹自身命运。也领会曲子里的悲悯,获得艺术享受。

有些孩子,喜欢音乐,大人就带着他,去找珍苟叔学习。并不系统,并不长久,但这种爱好,这种对于音乐的理解力,会根植在人的心中,永不磨灭。很多年后,那些孩子还记得,自己曾经痴迷过音乐。

珍苟叔有一个外孙女,在上海戏剧学院教钢琴。她没有得到过珍苟叔的音乐熏陶,但她的父亲得到过。这位父亲,听过舅舅拉的二胡,看过舅舅演奏的乐器,萌生了对于音乐的热爱。

师从舅舅,虽最终没有走上音乐之路,但挚爱一生,至今还拉大提琴自娱自乐。有了女儿后,把音乐梦想放在她身上,使女儿走上了专业的音乐道路。他常常说,自己一家的音乐情缘,始于舅舅。

除了儿时的那场大病,因为演奏,珍苟叔还经历过一次险象环生的事情。

那个年代,古镇里的演员们经常去汉川剧团演出。而古镇到汉川,并没有通公路。有一次,他和另外三个伙伴去汉川汇演。那天,天气不是很好,中午十一点坐上木船出发,进入汈汊湖水域时,天顿时暗下来,紧接着起风下雨。雨,越来越大。风,越起越猛。宽阔的湖面上,小船摇摇摆摆。摇摆的过程中,船舷几乎与湖面持平。翻起来的水,打在人的身上,头上。

四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个盲人,船夫吓傻了。天越来越黑,看不清方向。远远的,有一点灯火萤火虫一般闪烁,那就往那个方向划,划到哪里算哪里。风太大,雨太大,船夫不断地对着天祷告:我们处在危难之中,你老天爷,风小一点,雨小一点......

一阵风来,简易桅杆折断。船停了,只能顺水飘。五个人,谁也不再说话。飘啊飘啊,船夫的木浆无意中触到了岸边。大家上岸,终于得救。

其实,他本可以不用这样跑来跑去。十几岁时,就被刚成立的汉川汉剧团选中。如果去,家里得派一个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想到这样麻烦,珍苟叔放弃了这次机会。

不,他不仅放弃了发展事业的机会,连自己的婚姻机会,他也自动放弃了。耳灵心明,多才多艺,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可他拒绝。他说,自己看不见,何必要连累别人呢?

不知道是不是盲人都拉二胡的原因,身世本身感染人。所有的乐器中,对二胡,有些偏爱。悲愁型人格,任何事物,在我眼里,先跃出来的,大多是悲的一面。而二胡,是最含悲的乐器。

地方戏曲,是另一种哭。那曲调,和二胡最搭。它的音色,暗合人世跌宕起伏,和土地一般苍凉悠远。听的是二胡,感慨的是身世。

传说里,珍苟叔的琴声,动人心魄。朋友们说的时候,总让我无限神往。只可惜,没有亲自聆听过。而今,琴师已去世。

去世之前,老人居住在汉川福利院。朋友们知道他在那里,找过去看望。他已不再弹奏任何乐器,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说自己很孤单。

一个有音乐天分的人,他的情感世界会异常丰富。可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家境的原因,老人终身未娶。没有女人知冷知热的温情,没有儿女承欢膝下的依恋。老人的一生,不开心,不甘心。

他卓越的音乐才华,由古镇起,在古镇终。

人的最高境界是,你已不在江湖,而江湖,还有你的传说。当然,得是好传说。古镇人没有忘记他,人们时时提起他,提起他的音乐,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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