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冲突战场在乌克兰，背后是大国地缘政治竞争，这场冲突将深刻影响未来世界地缘政治格局。俄乌两国兵戎相见，实质上是俄罗斯与北约的地缘政治对抗，是俄罗斯与西方过去30年矛盾的总爆发。俄乌冲突背后有着深刻的地缘政治背景和历史渊源，需要从乌克兰内部情况、俄乌关系以及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多层次加以解读，是历史文化、族群矛盾、地缘政治、大国博弈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西方在乌克兰煽动“颜色革命”和内部分裂，使乌克兰逐步倒入西方怀抱。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违反承诺、五次东扩，不断挤压俄罗斯战略生存空间，等于把一个大国逼到墙角，这是俄乌冲突爆发的深层原因。
放在一个更长历史时空来看，这场俄乌冲突也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一部分。俄乌冲突不仅是一场地区冲突，也是冷战时期东西方对峙的延续。它使地缘政治和世界秩序发生突变，加速了世界地缘政治力量的分化与重组。俄乌冲突开始之后，西方空前团结一致，发动一轮轮对俄严厉制裁，北约已经用不同形式介入俄乌冲突，这场冲突有扩大化和长期化趋势。除了军事斗争，西方发动了对俄经济战和外交战，在全球范围围剿俄罗斯。美欧不惜违反一系列基本国际准则打压俄罗斯，企图通过经贸、金融和技术制裁来扼杀俄罗斯经济，以压垮俄罗斯政权。西方对俄制裁的力度、广度都是史无前例的，国际金融市场、能源供应和全球产业链出现剧烈动荡，当今国际关系体系、全球治理体系和全球经贸体系都面临重大调整。
目前，俄乌冲突的最终结局（endgame）尚不明朗，将取决于俄乌双方角力和大国地缘政治竞争的结果。如果从地缘政治学视角分析，这场俄乌冲突必将对欧亚大陆地缘政治、大国竞争与世界地缘政治格局产生深远影响。俄乌冲突也告诉人们，传统地缘政治逻辑并未远去，大国竞争仍是对战略空间的争夺，战略空间影响世界地缘政治格局和大国之间的权力平衡。
一、世界地缘政治和治理体系面临重大调整
俄乌冲突搅动世界地缘政治格局大分化、大震荡、大重组，西方对俄罗斯无底线的制裁也导致国际经贸治理体系面临重大调整。冷战结束后头15年，苏联解体使美国处在“一超独霸”的超然地位，美国是世界地缘政治舞台上的主角。俄罗斯经济疲弱，内乱不断，不对美国构成威胁。中国正处于崛起的早期阶段，没有引起美国和欧洲太多关注。之后15年里，俄罗斯开始复兴，中国迅速崛起，以金砖国家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上升，加上西方内部矛盾加剧，国际力量对比出现“东升西降”局面。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西方经济发展受到危机困扰，社会内部矛盾激化，美国“一超独霸”局面不复存在，美国全球霸权地位受到挑战，美欧关系进入战略不稳定时期。世界各种地缘政治势力此消彼长，预示着世界地缘政治格局和全球治理体系的调整和重塑。
俄乌冲突使俄罗斯和西方对抗白热化、全面化、长期化，它们之间的权力斗争和地缘竞争卷土重来，进入了一个新的冷战期。当今世界主要的地缘政治势力包括美国、中国、欧盟、俄罗斯、日本、印度、东盟和阿拉伯集团等。在错综复杂的地缘政治关系中，最有实力的地缘政治力量还是美国、中国、欧盟和俄罗斯这四家。这四家政治势力之间的纵横捭阖、聚合离散，取决于它们之间的战略利益和矛盾。当美中矛盾日益上升为主要矛盾时，其他各种势力都面临着选择问题。特朗普时期，美国锁定中国为最大战略竞争对手，开始使出全力围堵和限制中国。特朗普政府曾希望尽可能拉拢或稳住俄罗斯，集中火力对付中国。美国精英认为中国是最有能力与美国进行全方位竞争的对手，不认为俄罗斯是最有能力与美国进行战略竞争的对手。中美俄、中美欧、美俄欧、中美印等一系列三角关系都会随着俄乌冲突和中美关系的变化，发生调整。
如果从“中美俄三角”关系来看，俄乌冲突使“中美俄三角”关系再次出现“二对一”局面，即俄罗斯不再战略犹豫，彻底倒向中国一边。不过，从中美欧、美俄欧关系来看，俄乌冲突也使欧洲倒向美国一边。战争之前，美国、欧盟、俄罗斯、中国大致保持正常来往的关系，各方抱团取暖现象并不明显。俄乌冲突爆发之后，“聚旗效应”明显，欧盟迅速倒向美国一边，俄罗斯则进一步与中国站到了一起。这种情景有些像冷战时期的两极阵营回归。
在俄乌冲突爆发前，大国关系呈现出三个具有全球地缘战略影响的“大三角”关系，即“中美欧三角”“中美俄三角”“美欧俄三角”。由于欧洲内部高度碎片化，很难视为一个整体。但是，随着欧洲抱团，美欧矛盾淡化，“中美俄三角”就成为国际舞台上最为重要的主导性力量。从历史上来看，现今的“中美俄三角”就是当年冷战期间“中美苏三角”的延续与继承。只是三者的实力消长发生了重大变化，中国从老三一跃成为老二，俄罗斯则从老二掉到了老三。近半个多世纪以来，中美苏（俄）之间的关系经历过多次变迁，在不同时期总会呈现出“二对一”的局面，为世界地缘政治格局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地缘平衡。
从西方和非西方国家关系看，非西方阵营（即发展中国家）在冷战时期大多数是不结盟运动成员，它们也是东西方争夺对象。这次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特别军事行动，联合国谴责俄罗斯决议一边倒。虽然西方国家利用俄乌冲突抢到了“道德制高点”，但这并没有改变世界地缘政治中西方与非西方之间的严重地缘政治分野。绝大多数非西方国家拒绝跟随西方制裁俄罗斯，有些国家尽管通过投票道义上谴责俄罗斯，但并不采取任何实际行动去制裁俄罗斯，包括印度和越南这些被美国认为是“印太战略”重要伙伴的国家。很多非西方国家对美国和西方的双重标准深恶痛绝。在这次乌克兰危机中，他们对西方的虚伪姿态、借机打压俄罗斯的做法保持了清醒头脑。有的国家认识到俄乌冲突是美国导演的一场“代理人战争”，不仅让很多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失去生命，也让全世界为此买单。这场战争引发全球金融动荡、能源危机、粮食危机，普通人的生活都会因为天然气、石油、粮食价格暴涨而苦不堪言。
许多非西方国家长期寻求在东西方之间取得平衡，但俄乌冲突爆发之后，此种平衡已经被打破，它们寻找平衡的做法也将会愈发困难。冷战后，随着中国崛起和西方世界内部竞争加剧，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已经走向下坡路。此次俄罗斯公然挑战美国主导的地缘政治，进一步加速世界的两极化分裂，也加深西方与非西方世界间的鸿沟。美国金融制裁俄罗斯，把俄罗斯从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SWIFT）体系和国际清算银行剔除，虽然打压了俄罗斯经济，但也自毁长城，动摇了美元霸权的根基，失去了盟友的信任，损失了国际社会特别是广大发展中国家的敬重。
俄乌冲突使战后国际秩序和经贸治理体系撕裂，国际秩序和治理体系面临重大调整，破坏了联合国宪章确立的国际关系基本宗旨和原则，以及联合国的权威和作用受到极大冲击。西方通过破坏国际规则极限施压俄罗斯，国际治理体系正加速失效。在新冠疫情和经济危机多重影响下，国际货币体系、国际结算体系进一步失灵，西方国家政府、西方资本和社会全面制裁俄罗斯企业和公民，二战以来的全球货币、金融、贸易体系遭遇到前所未有冲击，全球化相关理念、机制、可信度遭到严重破坏。全球治理体系受到严重冲击，国际事务面临着无序发展的困难，一些国际规则和国际机制面临着改写和重构的命运。地区经济一体化会加速发展，地区政治军事合作和小集团活动越来越多，国际秩序面临重大调整。
二、中美俄战略三角关系
布热津斯基曾经忠告美国决策者，中俄结盟将是美国地缘政治最大的威胁。对美国而言，中俄结盟意味着美国要同时面对两个强大对手，两面树敌，两线作战。俄乌冲突带来“中美俄三角”关系的重组，对拜登政府而言，这既是一次重大地缘政治挑战，也是一次宝贵的战略机遇。美国的战略家们认为，美国目前没有两线作战风险，中俄不是同盟关系，中国不会配合俄罗斯在亚洲开战，美国今后的战略目标是先俄后中，逐一击破。
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试图压中国一起制裁俄罗斯，或者至少要求中国不帮助俄罗斯规避西方制裁。当美国意识到无法离间中国与俄罗斯关系时，他们开始面对同时应对中俄两国挑战的现实。这是拜登政府面临的一大地缘政治难题。美国打算通过乌克兰危机最大限度地削弱俄罗斯，甚至拖垮俄罗斯。美国并没有因为乌克兰危机而调整其以印太为重心、以中国为重要对手的地缘战略。
自奥巴马政府“重返亚太”政策以来，美国已经逐步把中国视为全球最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并开始了一系列战略围堵中国的政策。特朗普政府临下台前，提前解密了《美国印太战略框架》文件，这个文件透露了美国在政治、外交、经济和军事领域将如何遏制中国，以及美国在未来战争中如何行动的构想。在这个文件基础上，拜登政府于2022年2月11日正式公布新的《美国印太战略》。拜登版印太战略报告进一步明确印太地区是美国最优先战略方向，战略目标是全面对抗日益增长的中国政治、军事、经济影响力，美国在这个地区的战略重点就是通过联盟体系“综合遏制”中国。美国在印太地区重点建立的联盟体系，包括美英澳安全伙伴关系、美日印澳四方机制、“五眼联盟”以及美日韩等小圈子。
美国政府在近年来公布的一系列战略文件中，曾经一度把中国和俄罗斯并列为“美国繁荣和安全的核心挑战”。但是，从特朗普政府开始，美国开始看淡俄罗斯的全球影响力及其对美国的战略挑战，中国被认为是唯一有能力结合经济、外交、军事和技术力量，对美国主导的国际体系构成持久挑战的竞争对手。从美国的战略考量来看，中俄同属战略对手，但在排序上中国在前，俄罗斯排在后面。
俄乌冲突并没有改变美国对中俄威胁的战略评估。在一个最近关于美国对华政策的演讲中，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表示，普京的乌克兰战争“造成了明确无误、迫在眉睫的威胁”，但是美国仍然聚焦来自中国“对国际秩序的最严峻的长期挑战”，“中国是唯一不仅具有重塑国际秩序的意图，其日益增强的经济、外交、军事和技术力量又使之具备这样做的能力的国家”。2022年3月28日，美国国防部向国会提交了《国防战略》报告，该报告把美国面临的威胁排序为“1+1+3”架构。其中，“1+1”是中国和俄罗斯，中国被描述为“最重要的战略竞争对手”，俄罗斯是“严重威胁”，三个次要威胁来自朝鲜、伊朗和极端组织。过去20年来，美国一直将俄罗斯视为“令人讨厌的”国家，但并未将其视为美国的结构性挑战，即便是俄乌冲突爆发后，这种看法也没有改变的迹象。
俄乌冲突爆发后，美国没有对其以印太为重心、以中国为最主要竞争对手的地缘战略做重大调整。五角大楼官员认为，不能因为乌克兰危机夸大俄罗斯的威胁，而忽视来自中国的挑战。特朗普政府试图通过缓和与俄罗斯的关系、从中东撤军来全力应对中国的挑战。拜登在上任初期延续了将中国视为美国首要战略竞争对手的定位，试探与俄罗斯谋求缓和并建立一种可预测的关系，从阿富汗撤军以专注印太地区。俄乌冲突爆发后，尽管美国面临将全球战略资源向欧洲转移的巨大压力，但华盛顿并没有准备与俄罗斯进行高强度的对抗。至少在短期内，俄罗斯是美国紧迫的威胁，但北约足以应付。在未来几十年内，俄罗斯肯定是美国和欧洲的重大军事威胁，需要投入更多资源，但美国的如意算盘是联合盟友，通过共同增加防务开支，来提高防务能力和战略威慑力量，以应对俄罗斯的挑战，以及利用扩张的北约应付“中国威胁”。
面对“中美俄三角”关系的二对一局面，美国难道不怕两线作战吗?种种迹象表明，美国正试图寻找应对中俄的新战略。尽管美国战略界人士警告美国既无能力也不应该两线作战，一些美国战略家仍然认为，中国和俄罗斯不是同盟关系，美国目前没有两线作战的风险。还有一些战略家认为，美国可以重操冷战遏制战略，把地缘政治斗争意识形态化，各个击破中俄两国。白宫印太政策协调员坎贝尔（Kurt Campbell）宣称，尽管美国同时深入参与两个战场很困难、很昂贵，但这是必不可少的。他相信美国正在进入这样一个时期，这将是对美国和这一代美国人的要求。许多美国精英乐见借俄乌冲突来对衰落中的俄罗斯进行战略打击，并使俄罗斯日益成为中国的战略负担。
2023财年，美国国防部预算将增加到8000多亿美元，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从当前的3.5%提升到5%。在美国的战略重心继续向印太地区转移的同时，美国准备在欧洲、印太、中东三个战略区投入更多资源。美国可能会大力支持欧洲盟国增强军力以应对俄罗斯的威胁，在中东地区依靠外交来应对伊朗，并使用无人机来执行反恐任务，在印太地区建设更强的海军和空军，帮助印太盟国加强自身防御能力，并加强与印太国家的经济联系。
中俄战略伙伴关系近些年得到实质性的巩固和发展。中俄两国都主张建立世界经济新秩序、国际关系民主化、世界文明多样性，两国积极推动新型经济全球化和世界政治多极化，共同推动欧亚大陆国际秩序的改造，也开展了很多经济与安全互利合作项目。因为乌克兰危机，俄罗斯遭受了西方的严厉制裁，这种制裁的深度和广度都是史无前例的，它欲使俄罗斯被隔绝于世界经济和金融体系之外，外交上空前孤立。美国打击俄罗斯，企图破坏中俄之间的战略互信，瓦解中俄的战略伙伴关系。以美国为首的北约向全球扩张，早晚会推进到中国家门口。中俄战略互信是建立在两国共同反对北约东扩基础上的，北约东扩是对中俄的战略挤压，中俄必须团结对抗美国的战略打压。
在2018年6月中央外事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战略论断。当今世界处于百年未有大变局之中，俄乌冲突就是百年未有大变局的一部分，它对今后国际秩序的重塑和全球地缘政治演变必将产生深远影响。古往今来，国际秩序和权力转移要么通过战争，要么通过和平演变。俄乌冲突是地缘政治格局改变的历史时刻。百年前，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处于世界政治的中心，掌握全球的主导权，左右全球的发展方向和路径。百年后的今天，随着中国和平崛起以及非西方国家登上历史舞台，世界重心和力量对比发生了“东升西降”，发展中国家和非西方世界话语权大大提升，战后全球治理体系出现转型，以一个或几个强权国家为主导的世界秩序和治理体系不复存在。
乌克兰危机冲击了冷战后西方主导的地缘政治秩序和欧洲安全体系。对于俄罗斯而言，这场危机关乎其国家命运。中国主张尊重各国主权和领土完整，根据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和平解决国际争端。中国一向按照自己对是非曲直的判断，来决定自己对国际冲突的立场和政策。为了自身的持续发展和世界和平，中国坚持和平发展战略，坚持多边主义，积极参与和推动全球治理，推动“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俄乌冲突对中国来说，既是机遇，也是挑战。中国必须把握机遇，冷静观察，权衡利害，沉着应对，保持定力，尽最大努力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目标，为世界和平事业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作者：胡伟星（作者是澳门大学社会科学学院院长、特聘教授）
转载自2022年第4期《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