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刘守英教授在中国人民大学2018-2019学年开学典礼上的致辞。

亲爱的2018级新同学们，真心谢谢你们！是你们的到来，让学校又年轻了一岁！你们的进场也让我们这些老了一岁的教师们感到了一丝丝的“来者不善”，催发我们更新知识，才能更好地为你们服务，以免在课堂上惨遭你们的笑场、挑衅和私底下的评头品足。同时也要衷心感谢送你们来到这里的你们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是他们含辛茹苦、锲而不舍地“领导”你们从幼儿园到高考金榜题名，今天又把你们托付给学校，看看他们早早在中关村大街59号附近安营扎寨，尽管酒店爆满、餐厅无座，内心仍然充满喜悦，一如我当初送女儿进校时的心境，也让我想起37年前我姐夫担着被子行李陪着我步入十里洋场的场景。

三天前接到学校给新一届学生说几句的邀请时，我直呼“天呐！”刚刚送走经济学院毕业生时，也是院里领导说“您得给要走向社会的学生说几句”，我欣然答应以后，就发觉“上当了”！这活儿的折磨不亚于发一篇国际A刊啊！这次可是更大的场子！完全陌生而又充满期待的你们！为了讲这几句，我首先要来奥巴马9月7日的开学演讲，听了一半打住了，基本成数落川普了；又找来哈佛、耶鲁等常青藤的开学致辞，好是好，但隔了一层。还是自己来吧！从回忆我80年代在复旦的四年，回想我女儿几年前在人大的四年，回顾这三年对你们的师哥师姐们的观察，形成了下面几条，作为我对你们在大学期间的几点建议，仅供参考。

一、必须学会自己做决定。我毫不怀疑进到这间礼堂来的每个同学是想“搞事情”的，没有一个人会甘于庸庸碌碌。但是，我确实看到过部分同学从进校时的跃跃欲试，志存高远，到中途的气势低落，打发时间，到毕业时的郁郁不得志，黯然离去。造成这种结局的重要原因是，进到大学后没有很好地完成人生这一关键期的转换。想想我上复旦时，父亲拿出所有的积蓄，请全村的人和所有教过的老师吃了一顿，也就宣布我以后的人生就得自己来了，别指望家里帮得了你！相比起来，你们中的许多人从小受到家长的过度呵护，幼儿园进学前班，小学进奥数班和英语班，初高中进补习班，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学校和家长要求的规定动作做完、做好，就跟足球队里的前锋守在门前完成临门一脚一样。长时间的被领导、被管制、被呵护，使你们无法独立行为、独立做事、独立思考、独立做决定。到大学以后，你们离开了父母与你们一起战斗的环境，一切都需要你做决定，相对独立的人生从此开始。在这个环境里，可没有家长在后面时时唠叨，也没有老师在后面督促，也没有各种考试排名时不时击你一掌。我们的许多同学感到无所适从，有的同学因为这种不舒服，任由惰性作祟，索性懒得做决定。时间一天天过去，人生的改变机会不断错过，久而久之，就任由它去了！进大学以后如果说有什么起跑线的话，我认为自我做决定的能力差异是一条。如果你还想搞事情，我的建议是，一定要对自己狠一点，学会独立，学会做决定，学会应对各种可能。

二、可以有目的，但不可以一切功利。我知道，新进的同学们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修够学分，什么时候开始考研和考托福、雅思、GRE，甚至什么时候考驾照，能不能找点实习去混个脸熟。这些东西都需要，但是，我觉得你如果以如此强的目的性度过这四年，就偏离了进大学的初衷；你如果把全部精力就花在那点分上，是不是太悲催了？还有，有的学生上课选课就是为了几个学分。我要提醒大家的是，课堂上不用心是你最大的损失！大多数老师为了你们，课堂的准备是非常充分的，每一门课除了专业知识，也饱含着每个老师人生阅历和生活智慧的传授，你哪怕每门课从中吸取一点智慧，四年下来会吸取多少！还有一种要不得的做法也要提醒大家，现在由于就业压力，一些同学早早就不上课跑出去实习了！你不觉得亏吗？你进的是一所四年制本科学校，还是一个专科学校？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短掉一年，甚至更多？你一生在大学的时光还能找回来吗！以上种种都是希望在座的同学们避免的。你在大学四年期间可以做一个自己够得着的、可实施的计划，但切不可因此而废掉了大学给你的更重要的东西。

三、爱自我，但不能只有自己。有很多人说，你们是自我的一代。有自己、爱自我是好的，没有什么丢人的，说明对自己有要求，比我们强！但是，对于进到这里来的你们来讲，我建议还要把这个我扩得再大一些。人跟人的差别不在地位和财富，而在责任的履行、对世界和周围的关照。你既然有能力进到这里，你做好自己应该不难，但对你们的要求要更高一些：既要做好自己，也能达及他人。因此，你们可以爱自己，但不能只有自己，请你们也关心身边有各种需求的同学，对你们的老师不要上完课、拿到学分就形同陌路，在紧张的学习之余，在节假日期间，发个微信哪怕是幽默一两句总可以吧。尤其是不要忽略了在异地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他们曾经和你们战斗过多年，他们最牵挂着你们，假期回去看看他们，平时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你这种不经意的举动会让他们高兴几天，会让他们健康、长寿，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积福！

四、不可以简化了的教科书原理来应对真实世界的复杂性。我们的教育从小就在教你们把认识绝对化。一道题只能选A，选B就错了。连文言文、历史题都做成了计算机匹配的单选题。到了大学以后，你们将会遇到大量的“黑板”教科书游戏，它们将极其生动、复杂、多样化的现实世界抽象成绝对化的原理和单线条的路径，这对于认识真实世界非常不利，更别说改造世界了。这里举我自己的一个例子。1988年进到单位后，第一次到贵州出差，脑子里带着学校接受的关于政府和官员的观念，见到现实中的政府官员时，就非常不客气，以为他们不会干好事，后来一起搞事情时才纠正了这种教科书式的偏见。你们进到大学以后，会碰到大量这样的情形，期望你们对于哪怕是教科书里所谓颠扑不破的原理，也不要轻易相信，敢于质疑，小心求证，培养极端中求平衡的智慧。对于简单和绝对化的东西，多问为什么，多想是否还有其他可能性，培养多样化、复杂性、多种可能性思维和求解。

五、尽一切努力见人、见世界。有时我会把我们的学生和国外名校学生进行对比，我发觉我们的学生太听话了，过于安静，容易把问题放过去，当然有时是假装相信，懒得质疑，不好提问。这不是什么优秀品质，不利于研究和分析世界。我希望从你们开始这种状况能有所改变。学问的真谛是学和问，不问你是穷究不到问题的本质的。不要不好意思问，不要怕问错，没有一个老师会耻笑学生问错、问得浅，请你们一定要敢于提问，大胆提问，越权威的老师越向他提问，他越觉得过瘾！你们在大学期间，一定要用好学校老师的智慧和经验，国外学校的学生会想办法找老师讨论，不仅是本院的，还有外院的，除了本校的，还有外校的。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学校老师、尤其是好老师打心底里希望学生带着问题来找他，因为这是保持他学术生命力的最有效办法。建议大家在校期间，把学校要访问的老师搜罗一遍，列出你的访问计划，准备好问题，给他们一个个写邮件。更重要的是，同学们还要利用一切机会走进真实世界，像我这种在外面闯荡了30年后进大学的人来说，大学的象牙塔特征还是太明显了，这是她的可爱之处，也是她的不足之处。大家要利用好学校及外面组织的活动进到真实世界，去调研，去走访，去观察，去对比，包括利用好几个寒暑假，除了去看美好山河，也要安排时间去乡村、去贫困地区，这里有你意想不到的收获。

六、以知识实事，以逻辑求是。进到人大的同学非常幸运，因为我们的“实事求是”校训石就立在学校正门进来的绿荫丛中。我来人大之前在原单位也招录过学生，在外面也多次听到过对人大学生的评价。比较一致的是：好用！这是一个信用级别非常高的打分！人大学生的特质是什么？普遍的回答是，知识训练系统、有决事断事办事能力、能脚踏实地、有事顶得上。在我看来，这就是“实事求是”的人大人。如何实事？如何求是？想想我们之所以来大学，最重要的目的，一是为知识，二是求逻辑。你一生的厚度取决于你在大学的知识储备和涉猎的知识领域。大学给我留下的最宝贵财富是从那时搭建的知识结构受益一生。记得我从洪湖考到复旦时，最大的困难是，应试的那点知识连听课都坚持不下去，一张《文汇报》都看不到头！为了弥合这一鸿沟，我只能用笨办法，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到图书馆啃各种经典。只要你坚持，这些深奥不可测的东西会进到你的血液，逐渐融汇，并改造和武装你。我建议同学们大学四年期间，一定把自己的知识体系搭建起来，除了专业的学科知识，还要涉猎人文历史。除了知识体系，还要强化自己的逻辑思维训练，形成有条有理思考、表达与写作的能力。按我们老家人的说话，人家一看上去就是有知识的人，是上过大学的。我再补充一句，学会逻辑思维是在大学学没学好的重要判别。

最后，我建议同学们开学典礼后在我们的“求是”石前静默几分钟，独立思考如何实事、如何求是，开启将影响你们一辈子的大学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