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别做知识分子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176 次 更新时间:2018-04-15 21:03

吴万伟  

保罗·格里夫斯 吴万伟


你问我如何成为知识分子。你很年轻,似乎只有年轻人才提出这种问题,你认为你可能选择做知识分子的职业,但你看不到究竟能做什么。成为知识分子那样的人,你应该怎么做呢?知识分子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是怎么开始这种生活的?这是你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都非常好,虽说可能有些装腔作势。

至少在美国,它们也是反文化的问题。因为在美国,即便真的想到知识分子的话,我们倾向于瞧不起这些家伙。我们眼中的英雄是行动者而不是思考者,尤其是那些功成名就的成功者,或努力追求财富和名声的人。大部分美国家长如果得知孩子宣称要当知识分子,他们往往会感到震惊,担心孩子若真的倾听内心的召唤,很可能将来生活陷入贫困、痛苦、和默默无闻的境地。就贫困和默默无闻而言,他们的判断很可能不错。

虽然如此,你提的问题非常好,因为非常清楚的是,在人类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思考,我们的思考很深刻,很勤勉,很准确,而且范围广泛。我们中的有些人的确能够提出问题,并尝试回答问题,虽然这些问题和答案未必有直接的或明显的实际使用价值。我们提出一些概念、区别和思想试验,目的是为了获得更加深刻、更加充分、和更加准确的理解。我们与拥有不同观点的人辩论,有时候,的确是出于论战的乐趣和赢得胜利的紧迫感,但有时候仅仅是因为我们发现论证过程是一种强有力的手段,可帮助我们理清自己的立场,并看到辩论质量怎样得到提高。

我们思考的问题范围也引人注目。它包括所有种类的非人世界,包括其过去和现在。那是生物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化学家、天文学家、神学家和哲学家们思考的东西。数学家寻找能证实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据,基督教神学家在评估特定的三位一体教义版本的可能性,哲学家在考虑如何在概念上将一个个物质对象区分开来,生物学家在做实验来验证和描述章鱼和海豚的认知习惯差异,天文学家在把有关黑洞的数据综合起来--这些都是在思考非人类世界的知识分子。当然,因为对我们自己感到痴迷,我们也思考人类世界。那是历史学家、文学批评家、政治理论家、音乐学家、语言学家等的研究领域。音乐学家思考不和谐音和部分谐音如何影响大脑突触放电synaptic firing)及其重要意义,历史学家揭示和描述太平天国运动的细节,文学批评家提供对日本宫中女官、小说家、诗人紫式部Murasaki Shikibu《源氏物语》的作者---译注)著作的主题和语义分析,政治理论家辩论国家的定义。这些都是思考人类世界的知识分子。

我们人类做这些事。它们是我们做的最具人类独有特征的事,虽然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要么根本不做这些事,要么即便偶尔做一下也往往是依靠第二手或第三手的资料。那么,正如你做的那样,提出如何为当知识分子做准备似乎就非常有道理了。现在就让我来尝试问题这个问题。

有在信中,你并没提供知识分子的定义,这也有道理的。思考并不一定非要从下定义开始(虽然能够这样做);更令人喜欢的是,为讨论的现象提供更加清晰的例子。我就拿你提供的人员名单作为说明问题的例子,这些人的著作给你留下深刻印象,你特别愿意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学习和模仿它们。你这样的年龄能给出这样广泛和有趣的清单令人印象深刻,非常了不起。

你写道,“我很喜欢阅读下面这些人的著作,对它们感到钦佩和敬畏。这些人是我人生的表率和榜样,阅读他们的著作让我相信‘知识分子’是我人生目标的最好标签。”名单如下:奥古斯丁、塞涅卡、世亲Vasubandhu梵名婆薮盘豆,又曰婆修盘陀--译注)、无著Asanga古代印度大乘佛教瑜伽行派创始人之一。译注)、宗喀巴(Tsong-kha-pa西藏佛教格鲁派创始人---译注)、道元禅師Dōgen日本佛教曹洞宗创始人,也是日本佛教史上最富哲理的思想家---译注)、迈蒙尼德Maimonides摩西以后最伟大的犹太哲学家---译注)、帕斯卡尔(Pascal)、洛克、休谟、康德、纽曼J. H. Newman19纪英国著名的教育家---译注)、卡尔·施密特(Carl Schmitt德国著名法学家和政治思想家---译注、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德国犹太文人学者--译注)、英国作家艾利斯·梅铎(Iris Murdoch)、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德国犹太哲学家艾狄特·施泰因Edith Stein)、吉莉安·罗塞Gillian Rose1995年去世的女哲学家---译注)、美国文学理论家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法国哲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法国哲学家-吕克·马里翁Jean-Luc Marion)。

这些人撰写的内容不同,他们当然有不同意见。里面有用西藏语写作的立志创建佛教思想体系的形而上学论者;用英语写作的柏拉图主义者小说家和哲学家,过度兴奋地用拉丁语写作任何话题的基督教神学家,用德语写作的格言警句频出的准纳粹政治理论家,用英语写作的美国文化理论家和公共知识分子,用日语写作的利用佛教传统中诗歌和概念资源的神秘隐士,用法语写作的热衷现象学的天主教徒。他们有什么共同点呢?

我认为至少有如下内容:

首先,他们雄心勃勃:从思想上说这些思想家中每一个都渴望一切。在各自的领域,他们打算比前人和当代人都思考得更好,写作更好,叙述更好,论证更好,在所有方面都超过他人。比如,奥古斯丁以显示基督教形式的独特方式思考历史,描述历史,为此写出了古代后期西方最伟大最野心勃勃的著作之一。罗塞接受黑格尔和马克思的观点,以独特的方式阅读其著作,提出了对国家的新的理解,扭转和颠覆了20世纪欧洲政治理论所有重大潮流。西藏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熟悉印度西藏佛教文本传统,创建了拥抱佛教实践各个方面的庞大理论体系为后世产生重要影响。马里翁重新阅读了现象学传统的所有著作,目标以所有主要竞争者为背景,显示它是第一哲学,如果适当解释,单单现象学就能描述和阐明人类体验的基本架构。

其次, 精力充沛、焦点集中达到痴迷的程度。这些人都是一辈子不懈研究的思想家(有些寿命长,有些寿命短),就我们所知,他们的生活都以思想为核心内容。就像狗惦念骨头一样,他们总要回归其主题和问题:从这方面说,帕斯卡尔担忧的是神的恩典,桑塔格担忧的是痛苦和快乐,道元禅师担忧的是概念与体验的关系,施密特担忧的是国家结构。这些人写的东西都有一种令人痴迷的口吻:他们是须臾不能离开所思考的东西的人。他们做这些事不是为了谋生,也不是要获得终身教授职位或者成名成家。他们的著作显示,他们这么做是因为真的想获得对所探讨问题的更深刻理解。如果说他们思考的东西很困难,那是因为这问题不能轻易得到解决。你的名单上的很多人只要还活着,就会持续思考和写作所研究的问题。

第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你阅读的这些人主要探讨人类世界。他们感兴趣的是我们和我们的艺术品,我们的习惯、做法以及可能性等。在很多情况下,他们思考非人类世界只是因为与我们有联系或对我们可能产生影响。这些人中没有数学家(除了帕斯卡尔之外,应该说),没有实验科学家或理论科学家。这不一定是问题。但我认为,这意味着如果你以思想探索作为终生的追求,也可能研究这个领域。但是你的清单的局限性让人有些担忧:不要以为知识分子的使命仅仅在或者主要在关注人类世界的人中才能找到。思考非人类世界的人所需要的思考工具和使用这些工具的能力,我们也需要。 我建议你在思考塑造你具体的知识分子使命的过程中,实验性地去阅读那些把部分或全部精力用来探索非人类世界的人的著作。你可以从亚里士多德的自然科学时刻开始,阅读佛教典籍《因明胜论》the Nyāya-Vaiśeṣika的本体论范畴,最后阅读爱德华·奥斯本·威尔森E. O. Wilson的蚂蚁研究。

我怀疑,你想思考的问题和激发你思想胃口的东西是晦涩难解的宏大问题:那些已经被很多人思考过和撰写过的有悠久历史的话题,这些话题的复杂性足以要求你穷尽毕生的精力。为了让你准备好迎接这样的生活,你应该做些什么呢?

第一个要求是你找到要思考的东西。这也许很容易找到,也许困难得几乎无法实现。这就像谈恋爱。你要思考的话题可能有无限多个,就像你可能爱上无限多个人。但是,两者都不是在你探索了所有可能性后在他们中间做出选择。你只能爱上你看到的内容。在很大程度上,你看到的东西是由你的位置和偶然性所决定的。在你看到的人中有你喜欢的人,在这些喜欢的人中可能有一个是你愿意一辈子厮守的人。你的思想研究话题也是如此。有人吸引了你的目光,调情开始了,你了解得更多,你找到了对话者,有时候在你不知不觉中你的话题就来到眼前,你的思想探索历程就已经确定下来。对此,是没有逻辑算法可言:要么发生,要么不发生。

从你的信中,尤其是从你喜欢阅读的作家清单中,我认为,此刻你爱上的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概念而不是准备思考的话题本身。你想成为写出《关于他人的痛苦》(桑塔格所作)和《菩提道次第广论》the Lam-rim chen-mo宗喀巴大师所作)等著作的人而不是已经深入开展特定话题探索的人。这或许是一个标志,说明你还没有到认真研究的地步,正如奥古斯丁谈到年轻时代的自己那样,你爱上了爱情而不是真正与人谈恋爱。很多喜欢当小说家的人并不写小说,那是因为他们对写小说还没有到真正感兴趣的地步。他们的脑子中充斥着一种形象和角色,并没有真正了解到扮演那个角色的人真正在做什么。所以,你的情况或许也是这样。果真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你的这种痴迷会逐渐消退,你会在更接近物质现实和更坎坷的领域找些事做。

但是,你阅读书单的混杂性和折中主义也说明了其他内容和一些更有意思的东西。或许你将成为浅薄的涉猎者:你爱上所思考的东西,你会认真思考,但你很容易感到乏味无聊,不愿意长期思考这些。你阅读了很多东西,或者写了很多东西,但你的阅读和写作涉及很多不相关的话题,一旦你阅读了一阵子或者写了某个话题的书,你的兴趣就转移到其他东西上了。聪明人---快速的研究---往往是这个样子。他们拥有相当的才华和灵气,但他们缺乏长期专注于某个内容的耐心和缓慢探索的勇气(去看到隐藏在下面的东西),所以他们的思想生活就像火把上的萤火虫闪烁出光彩,但不能长期照亮任何东西。你阅读和喜欢的有些作家就有这样的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奥古斯丁和纽曼以及桑塔格都是如此。

我想警告你避免这种倾向。这并不是说,这样有什么错。浅尝辄止者也能做出引发思考和引人入胜的东西,但正如该标签所显示的那样,他们往往是真正喜欢所思考的东西,却没有长期和深入地思考。浅尝辄止者与真正的知识分子之间没有清晰和明确的界限,范畴边界相互交叉,在最半吊子的浅尝辄止者的著作中也能发现连贯的整体性。一个知识分子在何时变成了半吊子,或者半吊子在何时变成了知识分子,这还真有些不好说。但是,的确有一些明显的案例证明,如果你热衷广泛涉猎,你往往不大可能进行严肃的思想探索。

有关研究话题的最后一个警告。它们未必是你热爱或喜欢的东西,在此,恋爱的类比不起作用了。你花费一辈子的时间思考的是你觉得讨厌的东西,如斯大林主义、板球和加尔兰音乐印度鼓乐队gamelan music),完全有可能。我不知道你的兴趣爱好,所以说不出你不喜欢的东西是什么。这里要求的是,它应该有趣而不是讨人喜欢。有很多思想上的红肉供你咀嚼,可能好吃也可能不好吃,因为思想探索工作在很大程度上是依靠辨别和区分对待的,分析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或许在思想上更有成果而不仅仅是显示出它在什么地方是正确的。我的建议是:不要跟着喜好走,而是走向激发你思想活力的地方。这两者可能一样,但也未必如此。

所以,找到一些可思考的东西,在你看来要有足够的复杂性让你进行长期研究,有足够的复杂性以便产生多面体的、执拗的结果,就像珠宝商人拿着雕琢的宝石放在放大镜下面观察一样,牢牢抓住思考的光亮。而且,不要停止思考。

第二个要求是时间。你需要这样一种生活,除了安息日和偶尔的假期之外,每天至少要抽出三个小时不受任何打扰地进行你的思想探索。那几个小时应该免受任何干扰:没有电话,没有电邮,没有短信,没有访客,只有你自己。只是思考和任何直接有助于思考的活动(如读书、写作和实验等)。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你之所以需要这些是因为思想探索通常是积累性的和有契机的。它不能从一个顿悟时刻跳跃到另一个顿悟时刻,虽然如果幸运的话,你的生活中可能有这种时刻。不,思想探索是缓慢积累的过程,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的辛苦坚持。不管你想的是什么都要求你想很多,思考很长时间。如果你常常被干扰,需要分心的话,你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另外,也不能在一段工作之后隔了很长时间再开始另一段工作。不受干扰的时间是进行思想探索的空间,这个做事空间就像工厂装配线的空间一样。

这是很难满足的一个要求,虽然理解起来非常简单。大部分人的生活不允许这样。他们醒来后的大部分时间要用来为生存奔波,在这些常规工作的少数休息时间往往很短暂,而且难以预测。对很多人来说,每天三个小时不受任何干扰的时间段是不可思议的奢侈品,无论是现在还是在过去。但是,你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写信给我,那里有相当一部分人拥有这种奢侈,或者经过一番训练和想象力的培养或许能拥有这个条件。拥有全职的养家糊口的工作也未必妨碍你做思想研究。(据说福克纳是在电厂工作时,在子夜到凌晨4点的夜班时间写成“在我弥留之际”这篇小说的。)结婚或者生孩子也不会阻碍,当然全职照看婴幼儿、病人或者老人,若没有人帮忙,的确会影响。因为你生活在美国,因为你的生活已经为你提供了阅读和思考时间等优越条件,如果你愿意,的确能满足这些要求。你或许还需要克制自己对饮食、衣服、性和娱乐等的胃口,因为所有这些都非常昂贵;你可能需要放弃在别人看来根本离不开的消费品,牺牲某些人际关系,虽然这可能让你感到痛苦。但是,这是可能做到的。你很年轻:你可以现在就开始规划,你现在就应该开始规划了。

有了不受干扰的时间,随之而来的是独自一人,这通常让你感到孤独和寂寞。这些可能令人感到很不愉快,但从中能够学到很多东西。当孤独感袭来时,用力拉住塞进袖子里,邀请它作为你思考的伙伴。它的陪伴将为你的思考时间提供意料之外的背景,或许帮助你的思考活动,当然也可能阻碍你。总之,你要学会工作时间的独处。

第三个要求是训练。一旦你知道你想思考什么,你就需要学会优质思考所必需的技能以及这种思考所需的知识结构。如今我们倾向于认为这要求你大学毕业。或许如此,但也不一定。大学的大量出现是最近才有的现象。而且,你的名单上有些人是在大学之外思考和探索的。所以,别把思考和大学学位混淆起来。

最基本的技能,其难以获得的程度是惊人的。这个技能就是专注。知识分子总是思考某些东西,这意味着他们需要知道如何将注意力集中在所思考的东西上。注意力被认为是长期的、缓慢的、令人吃惊的专注和凝视某个东西。或许你思考的是骆驼:它们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它们实际上是什么,如何解释它们的外貌和习惯,它们有什么潜能,对人类有什么用途,在文学作品和诗歌里的形象是什么,骑在上面是什么感觉等。从表面上看,骆驼令人吃惊,也许,但任何东西都是如此。如果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思考,我们就能够思考。它们最初令人吃惊,那些最初思考这些好奇事物的人我认为是形而上学家或神学家。他们需要关注这些话题,就像喜欢骆驼的人思考上述问题一样。

长期的、缓慢的、令人吃惊的凝视专注需要培养。我们很快很容易养成习惯,结果是一旦我们看到某个东西几次,它就不再令人感到吃惊了,既不让人感受到威胁也不觉得有用,很快可能就视而不见。这有很多理由(生存的必要性;衰老的事实),无论充分的描述到底是什么(充分的描述本身就是值得思考的东西),结果是我们不大容易关注了。

你会感到无聊。如果你和我一样,你可能也喜欢被打扰。你可能很快就认为值得观察和思考的东西已经耗尽。事实上,任何东西都不能被穷尽。任何工艺品、非人类世界的任何特征、任何人、任何关系、任何抽象思考都不可能被穷尽。一整套真正的数字起初一看或许足够清晰,无论其定义还是参数可能需要十分钟就够了,但实际上,它打开了一个没有终点的抽象关系世界。(比如,你很快就会想自然数字的基数之类事情)优秀的数学家知道如何关注,或者这个世界显示看似简单的数字特征有不可耗竭性,如果幸运和应用的话,有时候还能产生新的思考路径和老问题的新解决办法。所以,已作必要的修正(mutatis mutandis),骆驼、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小说、美国内战、改善交通堵塞的算法、三位一体教义(与三位一体本身一样)---还有片刻沿齿轮上升,如何将思想话题分配给另外一个人的问题,统统都可以作为本段所写的每个东西所假设的答案。

那么,如何克服厌倦无聊感和培养注意力呢?如何学会一次次地观察同样的东西或同一套东西,以一种更多显示自身不同方面并由此暗示出更多问题和解决办法的方式这样做?对此,我们并没有清晰步骤的诀窍。相反,这首先是知道注意力集中是思想探索必要条件的问题,如果实践的话将产生意料之外的成果,无论研究的课题是什么,它都不会耗尽它们。因此,那是知道你会对思考的东西感到无聊的问题,你不再对干巴巴的反应感到吃惊,不再使其适应你的关注模式(请参考上文提及的独处与孤独之间的关系)。最后,就像弹钢琴和打网球,那是重复实践,熟能生巧的问题。只要你知道你需要改善注意力水平,重复做就会逐渐改善注意力。

虽然没有培养注意力的防故障窍门,但是的确有改善它的方式。其中,有意识地参与重复性的活动非常重要。练习演奏乐器,参加每日的弥散礼拜,协调你的呼吸节奏,每天散步(就像康德在哥尼斯堡(Königsberg)的散步那样),如果你有心做的话,所有这些都能培养对具体内容的关注。它们能帮助你看到每个具体事物都无穷尽,你觉得无聊,觉得需要被人干扰说到底不过是没有能力关注你眼前的东西而已。

还有更多的好处。在你学习培养注意力一段时间之后,你将发现作为有关注能力的人的第一人称意识将有所减弱。你将更多关注和遭遇你密切观察的东西,而对于密切关注观察对象的人而言,他已经没有多少空间去意识自我的存在,更少空间去自我祝贺。这种与所关注对象保持一致是克服无聊感的首要秘方,因为无聊的主要特征恰恰是自我呈现过多。密切关注和重复关注世界的这个或那个方面,正是知识分子所做之事,恰恰也是治疗无聊的秘诀。

就特定技能的培训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操作技能”(know-how)而言,我们就谈到这里为止。在你的思想生活发展的过程中,你需要很多此类技能。但是,你也需要熟练掌握一整套的知识体系:有关你思考内容的知识(数学的、人类学的、或文学的知识)深入你的骨髓,你能够用母语轻松自如地说出或写出来。这种事实知识并不能很清楚地与操作技能知识区分开来,也不需要区分,但是,你在心中记住这重区分还是很有用的,即便仅仅因为知识分子的特征就是追求比普通人更多的知识,比很多追求所需要的知识更多。你可能是技术高超的钢琴演奏者或者棒球运动员或者机械师或者说英语者,但你并不能像典型的知识分子通常渴望做的那样充分地描述你正在做的事。想想谋个东西,它本身是一种技能,可能与机械师的技能没有什么不同,包括其目的是能提供对所思考的东西的更充分描述,而不仅仅是能思考这个问题而已。棒球运动员不需要描述他的快缩肌的肌肉弹性力量也能击中以每小时95英里的速度跑来的投手,而研究对象是棒球机械力学的知识分子则需要能精确地计算出来。(知识分子也常常有兴趣提供他们自己所做之事的记录,本文就包含了某些因素,但这是假象而非知识分子生活必要特征的描述。)

你会发现扩展事实知识时有一种快乐。在你对某个东西了解得越来越多时,你将发现更多的联系,也发现新的困惑。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越来越多的积累问题,而且是重新编织和扩大网络的问题,它会变得更复杂、更美丽。

一旦你决定了要研究的对象,你将需要辨明思考所需要的操作技能,需要思考所需要的知识等前提条件。这将是你培训的内容。这将导致知识分子生活的第四个要求。

这第四个要求是对话者。你不可能在没有对话者的情况下开发出所需要的技能或改善你所需要的知识结构。你不可能完全依靠自己完成这一切。独处和孤独,是的,很好,但独处必须源于与其它人对话的营养,且持续得到这种营养。他们也在思考,也在思考你思考的问题。那些人就是你的对话者。他们或许是已经死去的人,那样的话,你能得到的是他们身后留下的东西:文本、记录、他人的报告,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私人的。但无论如何,你需要这些内容。如果没有获得适当训练的话,你既不能决定思考什么也不能很好地了解它。最好的训练就是当学徒的经验。观察已经做了你喜欢做的事的人的著作---或著作的痕迹---试图辨别工作的好坏,然后通过模仿而得到指导。  

这就出现了一个困难。到哪里寻找这样的对话者呢?你可能已经知道了,当今时代,答案就在大学,西方大部分大学及其他地方的模仿者和衍生品。大学里从事思想探索的人出奇地多,里面配备有提供思想生活所需的资源,从概念上说,大学就是支持这种生活的机构形式。我写“从概念上说”是因为事实上很多大学(我从1975年以来就一直在大学里呆着)是与思想探索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大学里的很多人,包括老师和学生根本就没有或没打算过思想探索的生活。他们来到大学为了其他理由。但是,在我工作过的每一所大学,总能发现真正的知识分子:那些投身于思想探索的人,本文描述的那种思考者。过去20年我曾经在研究型大学的职称评审委员会(专门评估教师所做研究的价值的部门)工作过,那里的工作经验告诉我是这个样子。如果你想找到活着的对话者,大学是最有可能找到这种人的地方。

但是,你不应该假设这意味着你必须遵循进入学界的常规人生模式:先读本科,再读研究生,读博士,再到大学任职,再熬成教授。那是一种可能性,但如果你遵循这条道路,你应该小心要眼睛一直盯着你想获得的最重要奖品--即你的思想探索生活。如果不小心,大学会干扰你的思想探索,会让你变成专业人士,也就是说,如果你不做知识分子只埋头成为学者的话,它会给你提供一系列奖励。但是,知识分子和学者不是一回事。你渴望得到的是思考的空间和时间,很好思考所需要的技能和知识以及能够和你一起思考的对话者。如果大学能够为你提供这些东西,当然好;如果不能,或看起来不能提供这些,那就走人。 

不管怎么说,大学作为面对面交流思想探索问题之地的重要性正在下降。大学现在正越来越朝着通过因特网远距离对话的方向迈进。这个事实,加上通过文本与死者进行很好对话的可能性说明,对于那些思想探索并不要求昂贵的附属设施(实验室、望远镜、强子对撞机大功率的电脑、众多研究主体队伍等)的人而言,大学不过是寻找对话者的众多地方之一。无论如何,你不应该假设拥有思想探索生活就必须有硕士博士学位。如果你没有,你可能得到更好的服务,只有在你觉得那是获得对话者或者你所需要的其他训练的唯一途径时,你再去攻读研究生学位。但那种情况很罕见。如果你的思想探索的确需要昂贵的附属设施,除非你有巨额私人财富,否则你的处境会非常困难。那样的话,最好找到赞助者:大学、公司、国家机构或者思想库。

所以,寻找对话者,你需要密切关注你希望做的那种研究著作。模仿那样的研究,学习人家怎么做。将其拆解开来,考察其工作原理。如果可能的话,复制、评论、解释、模仿。你在什么地方做和什么样的背景下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做这种研究的事实。这些模式下的互动将训练你,让你获得所需要的知识结构和操作技能。 

最后,如果你不是觉得非做此事不可的话,不要做我推荐的任何事。我们这个世界里的知识分子够多了。很多人对思想探索既没有才华也没有意愿,对人类生活的研究做得最令人钦佩和最优秀的部分(爱情、自我牺牲、正义、激情、殉道、希望)等很少与知识分子所做的内容有关,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思想技能甚至包括伟大思想本身既可能伴随着道德美德也可能伴随着道德罪恶。这个世界---当然是美国世界---对知识分子既没有多少兴趣,也没有多少奖励。知识分子的生活孤独、艰辛、通常都默默无闻。如果你渴望获得一种更美好的生活,那就别想着当什么知识分子了。如果你认为思想使命最重要,别去当知识分子,因为它并非如此;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最没有学术气味的人,对没有思想才华的人充满蔑视和同情,别去当知识分子,你不应该这样。如果你认为思想生活会让你成为更好的人,别去当知识分子,因为它不会。只有在你觉得任何其他道路都走不通时,只有在那时,再去考虑做知识分子吧。

作者简介:

保罗·格里夫斯(Paul J. Griffiths),杜克大学神学院天主教神学教授。

译自:Letter to an Aspiring Intellectual by Paul J. Griffiths

https://www.firstthings.com/article/2018/05/letter-to-an-aspiring-intellectual

本文得到作者保罗·格里夫斯教授和原刊《第一要务》的翻译授权和帮助,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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