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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旭东:北魏村落考

更新时间:2004-06-28 10:56:18
作者: 侯旭东  

  记文写道:

  

  复于村南二里,大河北岸,万路交过,水陆俱要,沧海之宾攸攸,伊洛之客亦届,迳春温之苦渴,涉夏暑之炎燠,愍兹行流,故于路傍造石井一口。[25]

  

  此碑清末出土于河南滑县城北唐李村[26],记文云:“乃宗出自赵垄,□官爰处,即居黎境”,“黎境”,指的应是东魏时的“黎阳县”境内。《水经》卷5《河水》“(河水)又东北,过黎阳县南”下郦道元注“黎,侯国也。《诗经·式微》黎侯寓于卫是也”,认为这里是古黎侯国。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卷16《河北道一·卫州》“黎阳县”条下亦承袭此说。这大概是当时通行的说法,故李显族等人称之为“黎境”。如《水经注》所言,黄河正是东北向经过该县南,而李氏聚居的村子在河北岸二里。记文称当地“万路交遇,水陆俱要”,确非夸张。这里是黄河上的一处重要津渡,名为“黎阳津”,又称“白马津”[27],北魏时为减少转运负担,曾在此置仓立邸阁,以备军国之用[28]。同时,这里也是陆路交通枢纽,为洛阳通往华北东部的必经之路[29],北魏皇帝行幸河北、山东也常经由此地,且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官渡之战就在这一带展开,十六国时的不少战事发生于此[30]。所谓“沧海之宾攸攸,伊洛之客亦届”说的也是实情,平日这里人员往来络绎不绝,因此,李氏要在路边凿井为过往行旅解渴。显然,李氏聚居的村落不属于边僻之地。

    

  同样,在今山西太原通往河北石家庄的交通干线,即过去被称为“井陉路”的附近也存在不少村落。东魏北齐间当时石艾县的一个名叫“安鹿交村”(又名“阿鹿交村”)的村民热衷于造像祈福,曾先后三次在大路边上崖面上开洞雕像。该村的具体方位已不可考,三窟造像现存平定县岩会乡乱流村西0.5公里处,估计当时该村在此附近。在三窟以北的桃河下游还有一名叫“般石村”的村落,北齐末村民集资造像也保留至今。[31]该村今天叫盤石村。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提到从齐主幸并州,自井陉关入上艾县,“东数十里,有猎闾村”,该村亦位于这一交通干线附近。

    

  “井陉路”是太原盆地至河北平原的交通路线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干线[32]。秦汉魏晋与十六国北朝时期不少重要战争、历史事件中这条东西孔道都扮演了重要角色。西晋永嘉初司马滕由并州刺史改任都督邺城,很多晋阳居民随滕迁往邺城,走的就是井陉路至常山,然后南下邺城。北魏道武帝拓拔珪进攻后燕首都中山城亦是取道于此。东魏北齐时“晋阳”地位重要,“井陉路”亦是连接晋阳与邺城的重要干线,皇帝经常循此往来两地。

    

  另外,在平城与太原之间的雁门关路附近亦可见到村落存在。前田正名所说的“雁门关路”的南段即是自古以来由太原北上,越过雁门关,经马邑、云中前往阴山的“入塞三道”中的中道,这是汉人向北发展的重要交通干线,也是当时中原王朝出征漠北的重要的行军通道。这条路是中原前往北部地区的最直接的交通路线,在汉人发展同北部游牧民族关系方面,这是一条最为重要的交通路线[33]。北魏定都平城时,这一通道更成为通往南方的要径,魏初皇帝南巡,数度途经此道[34]。该道附近亦不乏村落,太原东北不远的阳曲县内便有一名为“洛音村”的聚落,该村居民在僧人倡导下于魏齐之际两度兴福造像,十分活跃。《水经注》卷6《汾水》提到“洛阴城”,当即《魏书·地形志》上“永安郡阳曲县”提到的“罗阴城”,应在该村附近。

    

  因此,北魏时期“村落”并非仅存在于远离战火的偏远地区,都城周围,重要交通路线附近同样分布不少。

    

  上述村落似乎是单个零星存在,其实不然。它们往往星罗棋布,连成网络。《魏书·李崇传》载孝文帝时李崇任兖州刺史,为解决当地多劫盗问题,他令:

  

  村置一楼,楼悬一鼓,盗发之处,双槌乱击。四面诸村始闻者挝鼓一通,次复闻者以二为节,次后闻者以三为节,各击数千槌。诸村闻鼓,皆守要路,是以盗发俄顷之间,声布百里之内。其中险要,悉有伏人,盗窃始发,便尔擒送。

  

  这套办法后来推广到其他州。李崇此策能行之有效,一个重要原因是组织周密,而当地村落星布,相距迩近,可以互通音讯则是前提。兖州地处华北平原东南部,这条材料反映了东部平原地区的情况。

    

  今山西西南部汾河谷地,即北魏之河东郡一带同样村落密布。《魏书》卷58《杨侃传》记载北魏末萧宝夤反于长安,杨侃随长孙雅出讨。至弘农,侃率兵北渡黄河,欲取被反叛的薛修义包围的蒲坂,因所率骑兵,短于攻城,便驻兵于石锥壁,杨侃故施计宣告百姓,称等待步卒,并观民心向背,然后再兴兵行动,并规定:

  

  若送降名者,各自还村,候台军举烽火,各亦应之,以明降款。其无应烽者,即是不降之村,理须殄戮,赏赉军士。

  

  听到消息后,“民遂转相告报,未实降者,亦诈举烽”,结果:

  

  一宿之间,火光遍数百里内。

  

  叛军人心涣散,围不战而溃[35]。杨侃略施小计,未费军马,解除了蒲坂之围。此计得以成功,既取决于百姓传布信息速度快捷,也是当地村落密布所致。

    

  北周时韦孝宽驻守这一地区,欲在要处筑城,以备胡人。此地乃齐周交争之处,大规模筑城不免招致北齐兴兵。孝宽布下疑兵阵,令“汾水以南,傍介山、稷山诸村,所在纵火”,齐人果然上当,以为是军营,不敢轻举冒进,保证了筑城如期完工[36]。两地村落必分布密集,故远看村火相连,容易被误认为是连营接垒的驻军。两条材料都说明这一带聚落密集。

    

  关中地区情况也相近。《续高僧传》卷27《释普安传》详细记述了隋初普安在终南山的弘法活动,提到众多村落,兹引如次:

  

  隋文创历,佛教大兴,……时楩梓一谷三十余僧,应诏出家,并住官寺,惟(普)安……依本山居,……时行村聚,惠益生灵,……末有人于子午、虎林两谷涧之侧凿龛结庵,延而住之。……又龛西魏村张晖者,夙兴恶念,以盗为业,夜往(普)安所私取佛油瓮,受五斗背负而出,既至院门,迷晕失性,若有所缚,不能动转。眷属乡村同来为谢。……有程郭村程晖和者,颇怀信向,恒来安所听受法要,(后述身死复生事,略--引者)昆明池北白村老母者,病卧床枕,……思见安形,……

  

  下文还提到普安以法力助“大万村田遗生女儿斋集布施“事。此传意在宣扬释普安如何依靠佛力化恶为善,慈悲救济,这些事例不经意间使我们了解到终南山中村聚罗布。这些村落何时出现已难查考,《高僧传》卷12《释慧弥传》云弥受具足戒后“乃入长安终南山,……时至则持钵入村,食竟则还室禅诵,如此者八年。”慧弥卒于梁天监十七年(518年),春秋七十九。他在终南山中修道约在460年前后,即北魏文成、献文帝时,至少此时终南山已存在村落。

    

  村落遍布恐怕不是仅见于这三个地区,也是北方各地的普遍现象。

    

  总之,北朝时期北方各地遍布村落,都邑、交通线附近也大量存在,且出现的时间较早。它们是城镇之外的百姓的主要居住地。

  

  二 村落的外观

    

  日本学者研究“村落”偏重于从聚落变迁角度分析“村”的起源,涉及“村落”内部情况时注意的是豪族与村落的关系,至于“村落”的一般构造,除村落带围墙一点已有学者考察外,村落内民宅的布局、规模等几乎没有顾及。这里对上述问题略作讨论。

    

  先从村落的形制谈起。了解这方面的情况最直接的材料是考古发掘报告,可惜关于村落遗址的发掘屈指可数,无法提供更多的信息,只能依据文献的点滴记述做些推测。

    

  北朝村落应如宫川尚志所论,包括分布在平原地区与山区的,前举长安以南终南山中的诸村,是山区村聚的代表。平原地区的村,宫川尚志认为因天然屏障,必须修造防御设备,“大概村与田野之间用坞壁分隔,即使没有那么壮观,周围也有土墙环绕,由村门或村闾出入,里面地方相当狭小,人家密集。”[37]他的概括揭示了部分实情,但不能一概而论。相当一部分村落,乃至级别更高的府、县当时并无围墙。

    

  《隋书》卷53《贺娄子幹传》载,隋开皇三、四年间,因陇西频被寇掠,文帝十分担心,以为“彼俗不设村坞,敕子幹勒民为堡,营田积谷,以备不虞”,子幹上书认为“陇西、河右、土旷民稀,”不宜屯田,且“陇右之民以畜牧为事,若更屯聚,弥不获安”,建议“但使镇戍连接,烽候相望,民虽散居,必谓无虑”。文帝最终采纳了子幹的建议。据此,隋初陇西地区百姓散居而无围墙卫护[38],这是经历数百年发展变化的结果。

    

  两汉时期,这一地区应罕设城坞,曹魏末年,邓艾为都督陇右诸军事时,“修治障塞,筑起城坞,”结果“泰始中(265-274年),羌虏大叛,频杀刺史,凉州道断。吏民安全者,皆保艾所筑坞焉”[39]。这条材料证明当地城坞建于三国末,而非古已有之。十六国末的西凉时期,敦煌地区的百姓仍然居住在“坞壁”中,现存敦煌文书S 0113号是西凉建初十二年(416年)敦煌郡敦煌西宕乡高昌里的户籍,每户登记末尾都注明“居赵羽坞”[40],显然当时这件文书中所记的8户都生活在带围墙的聚落(坞)中,此坞或许也是源于邓艾的遗业。这实属为应付战乱不止的局面而采取的不得已的办法,一旦局势稳定,百姓也就不必一定龟缩在狭小的“坞”内,随着人口的增加,会开始在坞外另辟新址建房。到隋初形成民各散居,不设村坞的局面。敦煌、陇西的情况勾画了百姓居住状况变化的轨迹,实际上,“散居”并不限于西北一隅。

    

  《隋书·炀帝纪下》:大业九年(613年)七月,炀帝“令所在发人城县府驿”,此时正值杨玄感起兵,围攻东都洛阳,炀帝远在攻打高丽的前线,国内形势危急,颁布此诏意在加强县府驿的防卫能力,亦证明此前还有不少并无城隍,至于县府驿之外的一般村落。未置城雉的恐怕更多。二年后,炀帝又在诏令中说“近代战争,居人散逸,田畴无伍,郛郭不修,遂使游惰实繁,寇 未息。今天下平一,海内晏如,宜令人悉城居,田随近给”云云。《通鉴》卷182,“炀帝大业十一年”此条做“帝以户口逃亡,盗贼繁多,二月,庚午,诏民悉城居,田随近给。郡县驿亭村坞皆筑城”,实际将两处记载合并于此,或另有所据。诏书所云“天下平一,海内晏如”自是粉饰太平的谎话,当时各地起兵不断,烽火连绵,若真太平,也无须强制百姓城居。这样看来,当时百姓散居应很普遍。这两道诏令针对全国,自然包含北方。北方,特别是中原地区存在散居民众是可以肯定的。

    

  百姓散居一处,周边无封闭的围墙应当是聚落的正常情况,不少学者或基于都市国家的假说,或拘泥于《汉书·食货志》等的描述,认为汉代的“里”是封闭性的聚落,或城中的方形区域[41],已有学者提出不同意见,依据文献指出汉代存在不少无城的聚落[42]。还可以补充的是,两汉时期南方的不少郡县并无城郭,至孙吴时才始建。赤乌三年(240年)孙权下诏“诸郡县治城郭,起谯楼”[43],《三国志·吴志》中屡见“城”某地的记载[44]。一些汉代的考古发掘也证明并非聚落都有城墙。辽宁省辽阳市北郊三道壕村发现的西汉时期(时间约公元前200至公元25年)的聚落遗址,发掘了居住址6处,水井11眼,砖窑址7座,铺石道路两段,而未找到外墙遗址。实际发现的铺石大路就在居住址一侧,且道两旁没有水沟、壕棱、副道等的建筑痕迹,路面上留有明显的辙迹[45]。关于这一遗址的性质有不同的看法,一说是村落遗址,一说是军队屯驻地,辽阳乃是西汉时期辽东郡治所在,地处东北边疆,与匈奴、乌桓为邻,常有边患,西汉中后期,乌桓“数复犯塞,……至王莽末,并与匈奴为寇”[46],出现战乱的机率更高。无论如何,该遗址未发现城墙遗迹。内地更可想而知。

    

  1991年天津市考古工作者在武津县兰城村南发掘了兰城遗址,该城址战国时开始使用,一直沿用至汉魏之际,出土遗物有不少瓦当。瓦当并非普通民居所用,基本是官署等大型建筑上所使用,这一遗址应是某级官府驻地。据张传玺先生考证,应是西汉雍奴县城[47],但他到该村调查后认为有城墙,经发掘被否认。遗址周围均未发现夯土痕迹,该遗址不能肯定为城址[48]。这表明两汉时期一些郡县驻地尚未筑城,只是民居密集的一处聚落而已。

    

  村落有围墙,原因也不只战乱一条。当时不少被废弃的县、乡、亭邑,设有城墙,在这些故城址内也会形成一些村落,它们或名为“某某故县村”。《水经注》卷9《沁水》经文云:“(沁水)又南过阳阿县东”,据杨守敬考证,(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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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国史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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