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奎松:毛泽东是如何发现大饥荒的 ?
毛泽东是何时发现用大跃进的方法可能造成严重死亡现象的呢?应该是在这一年的10月下旬到11月上旬。因为我们注意到,从这时开始,他在讲这个问题时态度一下子改变了,开始反复强调要让农民吃饱睡好,不要太过劳累了。
11月10日,毛泽东在郑州会议上的讲话中对此讲得更明白了。他说:一定要使生产者能够吃饭,吃得好一点,一定要保证食品中有足够的热量和营养。他特别提到:现在云南几个月中间就死了4万人,就是没有注意让人吃饱。“只要人家苦战,每天十几小时,吃得不够,休息得不够,粮食、油盐、蔬菜,那个东西不注意(是要死人的)。”这种强迫性的作法“现在我们必须制止。一个要吃饭,一个要睡足”。“搞社会主义有优越性,但是死人,成万的死”,这叫什么优越性?
十天之后,在武昌会议上,毛泽东的话讲得更重了。他说:不能像过去那样干了。“除特殊外,还是要睡一点觉。现在要减轻任务。”明年的生产指标要降下来,不能总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否则,“我看搞起来,中国非死一半人不可。不死一半也要死三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死五千万人。广西死了人,陈漫远不是撤了吗?死五千万人你们的职不撤,至少我的职要撤,头也成问题。”他指着安徽省委第一书记曾希圣说:“安徽要搞那么多(吗)?你搞多了也可以,但以不死人为原则。”他特别强调要把水利建设今冬明春全国的土石方量降下来,批评中央提出的在1958年的基础上提高两三倍的计划不合适。声称自己负不起这个责任,说“你们一定要搞,我也没办法,但死了人不能杀我的头”。
谢富治为什么没有被处分
云南省这时的第一书记是谢富治。云南省几个月死了将近4万人,远比一年前广西陈漫远在任时造成的损失要大得多。但是,谢富治却安然无恙。毛泽东不仅没有处分谢富治,而且还表扬谢富治的检查报告写得好。
谢富治的检查报告是怎么讲的呢?报告中说:
在今年春夏之间,云南曾发生严重死亡的情况。肿病至6月下旬和7月上旬发病率猛增,遍及全省70多个县市,并兼有痢疾等流行。我们虽曾采取了一些措施,先后4次派遣医疗队伍进行检查和帮助,并调拨专粮、专款,但制止无力。至10月10日止,全省累计发病38.8万多人,死亡39721人,其中因肿病而死的占半数。
云南全省死人以曲靖专区最为严重,共死亡19072人,占全省死亡人数的48%。而该专区又集中在陆良、泸西、曲靖等县。仅陆良县即死亡12917人,占该区死亡人数的67%,占全县总人口的5.6%,因肿病死亡者5205人,占死亡人数的40%。
经解剖尸体及临床治疗断定,这种病属于混合性营养不良型水肿,病因主要是过度疲劳和营养不良。据查,每个农民在正常劳动情况下,每天需要热量2500卡,劳动最紧张时需3000卡至5000卡。但今年六、七月间,青黄不接,口粮较紧,特别是去年歉收地区,有的农民每天只能吃到四五两粮食,而劳动强度很大,因而造成死亡。
报告承认发生问题的关键,是领导作风不深入,干部强迫命令,并举例说明陆良县死亡多与地方干部组织“督战队”,鞭打威逼农民,对群众生活不注意,留给农民口粮太少,农民劳动强度成倍增加有直接关系。
报告以省委名义请求中央给予处分,谢富治并特别写信给毛泽东表示要承担主要任。
毛泽东在谢的报告上批示道:
“云南省委犯了一个错误,如他们在报告中所说的那样,没有及时觉察一部分地方发生肿病问题。报告对问题作了恰当的分析,处理也是正确的。云南工作可能因为肿病这件事,取得教训,得到免疫力,他们再也不犯同类错误了。坏事变好事,祸兮福所倚。别的省分,则可能有一些地方要犯云南那样的错误,因为他们还没有犯过云南所犯的那样一种错误,没有取得深刻的教训,没有取得免疫力。在我们对于人民生活这样一个重大问题缺少关心,注意不足,照顾不周(这在现时几乎是普遍存在)的时候,不能专门责怪别人,同我们对于工作任务提得太重,密切有关。千钧重担压下去,县乡干部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干,少干一点就被叫做‘右倾’,把人们的心思引到片面性上去了,顾了生产,忘了生活。解决办法:(一)任务不要提得太重,不要超过群众精力负担的可能性,要为群众留点余地;(二)生产、生活同时抓,两条腿走路,不要片面性。”
毛泽东的对策:硬着头皮顶住
1959年三四月,春荒时节到来,往年的灾难不仅重复上演,而且变得更加凶险了。
最严重的如山东济宁、聊城地区,1400多万人缺粮、断粮,三四十万农民四出逃荒,患水肿病的累计达到55万余人,且已报告的因饿病而死亡的人数即达1526人。其中,“因生活困难而自杀的163人,占10.68%;患水肿病致死的953人,占62.45%;因吃糠秕过多,大便干结致死的95人,占6.22%;因饿致死的315人,占20.64%。”另外,“卖婴弃子事件已发现者达58起”,仅金乡、单县两县即已死亡耕畜35600余头。
山东省委如实报告说,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个重要原因是去年的产量报高了,国家征了过头粮。报告称,去年山东省粮食产量确实取得了空前丰收,但制定国家征购计划前预计的粮食产量报得太高,秋天再度核定的数字还是偏高,实际产量和最初的预计可能相差一倍之多。再加上各级干部开会太多,未能深入实际,不了解下面缺粮的情况,反而还大搞反瞒产私分,“结果不仅未能反出什么粮食,反而对粮食的紧张形势起了‘火上加油’的作用,造成人心惶惶,有粮的无粮的都喊缺粮,真假难分,人口继续大批外流”。
类似的情况并不止于山东一个省。国务院秘书厅这时送来报告,说明全国15省发生严重春荒,至少2517万人缺粮、断粮,灾情严重。毛泽东看了也急,当即拟了一个《十五省二千五百一十七万人无饭吃大问题》的醒目标题,紧急批给周恩来,要求立即用飞机分送给15个省的省委第一书记“手收”。因为他怀疑“有些可能当地领导人还不知道情况,因而还未处理”。
到这个时候,毛泽东才意识到中央此前认定的那个1958年的粮食产量可能有较大问题。他在4月上旬开始的中共八届七中全会上,已经对六中全会制定的1959年全国粮食产量达到10500亿斤的指标表示疑问了。因为,统计局和粮食部核实过的1958年的粮食产量只有5000亿斤,比毛泽东估计的“定数”,即7400亿斤,还少2400亿斤。因此毛泽东开始承认,粮食、棉花的产量,要大幅超产恐怕是不可能的。他并且为自己去年相信并帮着宣传徐水等百万亩“卫星”田的事辩解说,去年我只看了那几亩田,其他地方的都没看过。什么万斤亩,我就不信,除非一斤一斤称。现在的问题是,10500亿斤的指标已经公布了,“现在改也不好改,改了怕泄气,中国人、外国人(面前)都不好看。”只能寄希望“七凑八凑,多种蕃薯,把豆子也算上,可能达到万亿斤、9000亿斤”。
当然,哪怕1958年能落实的粮食产量只有5000亿斤,比1957年的3700亿斤还是增长了许多,故毛泽东相信这也是“大跃进”。因此,他对这一年的春荒紧张归紧张,却还是抱着年年春荒都能过去的信念,认为今年也不例外。故他一方面意识到今年形势比较严峻,因而同意李先念提出的压缩城乡,特别是城市粮食销量的提议,下令把城乡人口人均配给的粮食数额限制在每月28至30斤左右;另一方面则寄希望于春荒会快点过去。这种心情从一个小例子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即4月17日刚刚心急火燎地批示要解决2517万人无饭吃的大问题,26日在得到内务部报上来的关于春荒有所好转的情况通报后,他又马上批转各地,宽慰人心。当然,他还是告诫各地党委:“务必要采取措施,妥善安排,度过春荒,安全地接上麦收和早稻”。还指示要“多种瓜菜,注意有吃而又省吃,闲时少吃,忙时多吃。千万不可大意”。
1959年春荒持续时间远较过去长,死人也远较过去多。光是一个山东,到5月中旬仍然有30多万水肿病人,有将近12万人逃荒在外。济宁地委即报告称,据不完全统计,该专区年初以来已有7569人因饿病而死。对这一报告,就连山东省委自己也不完全相信。因为巨野县一个县就已有报告称,半年间各种死亡人数达7536人,已知属于非正常死亡者达1860人;金乡县也报告称,半年间各种死亡6700多人,非正常死亡数1500人。这两个县半年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即超过3300人了,何况两县所报正常死亡人数也不大可信,因为它们都大大超出了往年半年中的正常死亡人数。粮食匮乏的严重程度,还可通过耕畜死亡反映出来。据济宁地委报告,专区原有耕畜65万头,半年多因没有饲料等原因一下子死了12万头,即使活着的耕畜也非常疲弱。政府按规定留给农民的口粮,每人每天本来也只有五六两原粮,相当部分还是薯干,原本就只能勉强维持生命。就是这样一点粮食,还会被各级管理部门层层克扣,或是8个人的定量均分给了10个人吃。因此,许多饥饿的农民最后竟把刚刚种下的青苗、花生种都挖出来吃了。人力、畜力本来就极度虚弱,春耕已经难以进行,好不容易种下一些粮食又被挖出来吃掉,春播、春种自然要受到严重影响,这又直接埋下了夏秋和来年进一步发生更严重饥荒的种子。
由于不少省份上一年虚报、浮夸十分过火,再加上“大跃进”期间到处“拔白旗”、打右倾,因此灾情已经十分严重,却没有哪个省会主动据实上报。各地即使发现了问题,也都尽可能隐瞒实情,以至许多严重情况还是中共中央或国务院从群众来信中了解到,批转地方查证才暴露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对于问题的严重性,特别是问题的覆盖面,仍旧缺乏足够的认识。如主管农村工作的副总理谭震林也知道各地死人很多,困难很大,但还是要求地方必须完成原定的征购任务。他甚至强调要动员农民照顾大局来达成任务。他在6月20日的一个报告中说,今年夏季粮食作物的情况是:一、亩产比去年高得多;二、粮食供应情况紧张,收购任务比去年大;三、播种面积比去年减少很多,总产量能不能比去年多还难说。因此,粮食困难的形势从全国看还没有转变过来,还要等夏粮全部打下来,粮食局面才可能转为主动。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求切实把粮食征上来。他强调,工作做到家,任务就能完成。他的理由是:“不要把农民估计得过低,应该把农民估计得高一点”。因为,“中国的农民在长期的革命锻炼中已经养成了照顾大局的观点”。
有了主管农业的谭震林等人的这种意见,毛泽东更相信这次春荒差不多过去了,形势已经好转了。6月底,他召集中央及各地领导人上庐山,准备开一个“神仙会”,大家优哉游哉,轻轻松松地一起来总结研究一下前面“大跃进”的经验与问题。
当然,毛泽东丝毫没有意识到“大跃进”出了严重问题,他的总结是守住一条底线,即成绩和错误要“九一开”。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成绩伟大,问题不少,前途光明”。至于那一分错误,比如粮食大量增产却搞得如此紧张,他虽耿耿于怀,(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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