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健:论宋人苟且心性之生成
子曰:“苟患失之,无所不至。”患失而无不可为者,识之所及,志之所执,习之所安,性之所成,以是为利用安身之至要,而天下之道无出于此。切切然患之,若疾疢之加于身而不能自已。
—— 王夫之《宋論》
在今日“宋热”的社会思潮中,人们很少会思考到中国人的国民性与宋代有什么关系。“宋热”热衷于当时社会经济的繁荣、惊人的城市化程度、优雅精致的士大夫生活方式和传统精神文化的高度(陈寅恪称道的“宋学”)。
宋是中国历史一千年来的关键时代,因为它的经济、文化成就,更因为它致力于对外自弱致国族忍辱负重而终至覆亡,故决定了中国后来的历史轨迹和文化命运。
宋人对外自弱,其于国民心性有根本性的奠基,最大的影响就是“苟且”心性。
“苟且”在国民性研究中是一个被忽略的主题。其生成奠基固远,成因复杂,然其深入定性,洵为宋代之作为。
一.循默苟且的本质问题
何为“苟且”?
苟且的问题本是宋人自己发现的。
嘉祐四年(1059)三月,欧阳修称:“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务以恭谨静慎为贤。及其弊也,循默苟且,颓堕宽弛,习成风俗,不以为非,至于百职不修,纪纲废坏。”(《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
熙宁变法的主角王安石表示,其变法就是针对苟且之势:“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临川集》卷四一)
朱熹也说:“亦是当苟且废弛之余,欲振而起之,但变之不得其中尔。”(《法制》)
因循末俗之弊带来的就是精神之运的沉落、士大夫官僚集团耽于空名而不务实事。
“精神之运不加”一语击中了命脉。
在众多批判中,叶适的反思最为透彻,高度概括了整个宋朝的缺陷:
“本朝之所以立国定制、维持人心,期于永存而不可动者,皆以惩创五季而矫唐末之失策为言。细者愈细,密者愈密,摇手举足辄有法禁;而又文之以儒术,辅之以正论,人心日柔,士气日惰,人才日弱,举为懦弛之行以相与奉繁密之法。…靖康以后,本朝大变,乃与唐末、五季同为祸难之余,绍兴更新以至于今日;然观朝廷之法制、士大夫之议论,提防扃钥,孰曰非矫唐末而惩创五季也哉?”(《法度总论二》)
一面是儒术文治使宋人心性柔弱怠惰,另一面是专制法禁过甚过严,致人人皆以懦弛的品性与繁密的法禁周旋,尤以小心翼翼、因循苟且为保身之策略。而南宋的法制,士大夫的议论,对国家权力关要尤其提防,矫枉过正而趋之保守紧缩。
文治是“仁治”吗?与专制法禁完美结合的文治,恐怕是赵宋创造的更精致的“儒法一体”的统治术而已。看看新、旧党几十年互相迫害的历史,详细了解一下宋代文官政治斗争的内幕,对宋人“精神之运不加”会有深刻的认知。
从宋人自我批判的论述看,其心性包括循默苟且、颓堕宽弛和耽于空洞。
后来王夫之则用一“弛”字概括这种苟且委顿的总体大势:
“宋自神宗而事已难为矣。仁宗之弛已旧,仍其弛而固不可,张其弛而又已乖。然而酌其所自弛以渐张之,犹可为也,过此而愈难矣。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神宗急进富公与谋,而无以对也。宋之日敝以即于亡也,可于此而决之矣。(《宋論·神宗三》)”
就是说,宋朝之亡,乃“弛”(苟且)势因之。
苟且是一种心理性格,它的基本意义是只顾眼前,得过且过;草率,不认真;马虎,敷衍;勉强。
苟且是中国人的一大本性,它源于“出死入生”的农业民族根性,这是一种“活命哲学”。中国人视生命和稳定为最高原则,可以牺牲其他,尤其是精神上的价值,包括勇敢、独立、自由、尊严、快乐、平等、公正、理智等。在苟且心性系统里,常常用好死不如赖活着、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态度来表达其价值观。
苟且是不择手段地暂时求存,不惜为奴,遗忘耻辱。努力修炼自己以柔软的姿态接受任何不堪甚至灾难。它更包括无所作为的态度,道家即宣扬这样的人生哲学。
苟且性格与懦弱、委顿、因循、短见、偷安、贪欢、奸巧和奴性等心性融合成一个人格系统。其根本在于私和患、懦和惰。
宋人精神之运不加固有很复杂的原因,大致有几点:
1.祖宗家法致懦弱苟且
2.文人政治致困顿苟且
3.道理最大致空洞苟且
这三方面因素贯穿于319年的整个宋代。
苟且的人格心理是与社会制度的残酷统治控制互为因果的。
有宋一代祖宗家法,是由太祖、太宗确立的宋代皇帝统治赵宋江山的根本精神、原则和做法的总称,它完全得到士大夫官僚阶级的认同和维护,主要通过文人官僚集团来执行。这些祖宗家法大致包括:
核心精神是:事为之制、曲(小事)为之防。具体做法包括:守内虚外;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尊重士大夫;以文驭武;压制宦官外戚;权力分立;不杀言事臣僚,等等。
细析其要点,发现其关键词不断重复的是:
制,防,守,驭,治…
赵宋宗室鉴于唐末藩镇割据和五代军阀频繁颠覆的教训,为了守住一家一姓的天位,取历史逆反的国策,不惜固执地自废武功,严格地执行“守内虚外”的祖宗之法。
其中显示了其心性的逻辑链条:
深植“患失天位”的心态→取“守内虚外”的国策→苟且以致陷入“习得性无助”的轨迹→劣性循环浸弱浸削而至于亡
王夫之这样叙述北宋百年中的苟且状况:
自从与辽朝缔结澶州和约之后,宰相毕士安撤掉了河北的军防,以休息调养的名义开启了宋真宗假造太平盛世的享乐心理,在大祭天地鬼神和营建工程中度过了18年。宋仁宗以柔道为保国策略,辽使一到,就马上给辽朝增币,在辩论纷争中空耗了41年的时光。宋神宗以迂腐错谬的妄图,既搜刮百姓财富而使之凋敝不堪,又驱使未经训练的士兵到边疆攻打西夏;辽朝来索取土地就慌忙割让,始终没有制敌取胜的实际策略。宋哲宗以来,新旧两党一直争论不休,根本不考虑北边的敌人,蹉跎岁月又过了20多年。边疆无可任用的将领,军中无可作战的士兵,城池堡垒坍塌,戍兵逃离散去。宋徽宗只知道游玩,败坏国家法度,忘记了时间在一天天地过去。这样的日子将近有100年,于是形成了这样的局势:想进攻而没有进攻的能力,想救援却没有救援的力量,想镇静处之而无法镇静。没有一个人有保卫国家的谋略。(《宋論·徽宗三》)
苟且如此,但对国家英雄却有斩伐杀绝的残酷无情:
岳家军在战场上完胜金完颜兀术,差点就要收复汴京时,高宗与秦桧密室商议,要否制止岳飞的军事行动。高宗踌躇之际,秦桧问了高宗三个问题:
1,陛下,你真的相信岳家军能消灭金军吗?这才仅仅过了十几年啊!(靖康之难时宋兵溃不成军,金军所到之处,宋军纷纷投降。岳家军的厉害和战功应该是吹嘘出来的)
2,陛下还记得前两年的淮西军变吗?(岳飞有兵变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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