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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玉顺:《易经古歌考释》绪论

更新时间:2023-03-04 23:15:18
作者: 黄玉顺 (进入专栏)  

   《周易》是现存最古老的文献之一,古人奉为“六经之首”。两千多年来,对它的诠释一直是文化研究的热点。但是迄今为止,《周易》的庐山面目仍然模糊不清。千百年来,易学的最大成就在于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易经》是一部占筮之书,《易传》是一部哲理之作。但我们只知道《易传》是对《易经》的哲学化阐释,却不知道《易经》本身又是对一种更古老的文献的神学化阐释。这种古老文献,便是殷周歌谣。与此相应,我们早已习惯于这样一个“常识”:《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殊不知,《易经》里已经隐藏着一部时代更早的“诗集”。

  

   一、《易经》古歌的发现

  

   我对《易经》的研究,始于几年前“易经热”刚刚掀起的时候。原本是凑热闹,不料竟至乐此不疲。当时我正研究古音学奠基人顾炎武的《音学五书》之一《易音》,发现一个奇怪现象:《易经》筮辞用韵杂乱无章。一爻之中,时而有韵,时而无韵;有韵的,或者仅前半爻用韵,或者仅后半爻用韵,或者仅中间用韵、两头不用韵;无韵的,爻与爻之间却又偶尔有韵。总之,很不规则。这种毫无章法可寻的韵例,在古往今来的韵文中绝无仅有。即使那种骈散兼行的韵文,其用韵也是有章法的。这就使我深信:《易经》筮辞用韵的不规则,绝非它本身没有规则,只是我们尚未发现这个规则而已。

  

   带着这个疑问,我翻阅了一些易学基本著作,结果令我失望,没有一本书能消释我的疑惑。我只好转而对《易经》本身加以深入反复的研究,此即朱熹倡导的“熟读正文,莫看注解”的读《易》之法。结果发现一条规律:《易经》筮辞中用韵的和不用韵的,在性质上有显着的区别。凡用韵的地方,筮辞内容往往是关于叙事描写的,是一些生动具体的形象,并且往往采用类似民歌的一些手法,如排比、反复等;凡不用韵的地方,往往是关于吉凶祸福的断语,是一些笼统抽象的判断,并且反复使用一些大致相同的术语。古人称前者为“象”或“象辞”,称后者为“占”或“占辞”。[①]

  

   我又进而集中研究所谓“象辞”的用韵情况,结果发现它们有章可寻,有时甚至相当规则,与《诗经》的韵例差不多。于是,我头脑中不禁闪出一个想法:这些所谓“象辞”,会不会本来就是一些殷周歌谣呢?

  

   为此,我把这些“象辞”跟《诗经》以及其它一些先秦古谣作了比较研究。结果令我确信:《易经》中隐藏着一部比《诗经》还古老的诗集。

  

   以上研究过程断断续续持续了几年,直到1992年夏,我到四川大学中文系任教,才着手对上述研究结果进行整理和充实。第一步工作只是尝试性的概括,其结果即拙文《易经古歌的发现和开掘》(1993年初写成,《文学遗产》1993年第5期发表)。随之开始撰写本书,前后三易其稿。

  

   这里我想强调的一点是:本书的中心论点仍然只是一种假说。学术研究是来不得半点虚浮的,《易》所谓“修辞立其诚”。不能光是“大胆假设”,还须继以“小心求证”。因此,祈望海内同好加以证实或者证伪。[②]

  

   二、前人关于《易经》古歌的研究

  

   在撰写本书的过程中,唯有两篇文章对我最有启迪:李镜池先生的《周易筮辞考》,高亨先生的《周易卦爻辞的文学价值》。

  

   李镜池先生是现代最富于独创性的易学家之一。他在《周易筮辞考》第四节“周易中的比兴诗歌”里,已十分接近《易经》古歌的发现,或者毋宁说他已经发现一些《易经》古歌。他指出:“‘比’与‘兴’这两种诗体,在《诗经》中是很多的,说诗的人自会依体解释。但《周易》中也有这类的诗歌,却从来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以说《诗》之法说《易》了。现在我们不特从《周易》中看出诗歌,且可从这些诗歌来推考《周易》的著作年代。”他接着详细分析了两节(他认为是两首):《明夷》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中孚》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此外,他还列举了以下共十九爻的诗句(其中仅《小畜》初九、《渐》初六有误):

  

   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屯六二)

  

   乘马班如,泣血涟如。(屯上六)

  

   复自道,何其咎?(小畜初九)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否九五)

  

   贲如皤如,白马翰如。(贲六四)

  

   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大过九二)

  

   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大过九五)

  

   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坎六三)

  

   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离九三)

  

   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睽上九)

  

   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困六三)

  

   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艮)

  

   鸿渐于干,小子厉,有言,无咎。(渐初六)

  

   鸿渐于盘,饮食衎衎。(渐六二)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渐九三)

  

   鸿渐于木,或得其桷。(渐六四)

  

   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渐九五)

  

   鸿渐于阿,其羽可用为仪。(渐上九)

  

   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归妹上六)

  

   可惜李先生不认为它们都是诗句,而称之为“这些诗歌式的句子”,“我们读到这些话,彷佛是在读《诗经》了”。

  

   因此,李镜池先生与《易经》古歌可谓失之交臂:第一,他所确认的古歌,只是《易经》古歌的极小部分。这是其“量”的不足。他说:“我想,《周易》的卦爻辞,因为是卜筮之辞,以记叙为主,质而不文,所以这种诗歌式的词句很少,这个并不足怪。”而事实上,《易经》六十四卦无不征引古歌:六十四条卦辞中时而有古歌,三百八十四条爻辞绝大部分都有古歌。第二,就他所提到的那一部分歌辞而言,他也不能明确肯定为作《易》者所引用的。这是其“质”的不足。即使他倾向于肯定其为诗歌的《明夷》初九歌辞,他也还拿不准:“我很怀疑卦爻辞编者是把这首流行于民间的歌谣采入《易》筮辞中,然后把筮辞‘有攸往,主人有言’补上。即不然,这节诗歌就出于他的写作。”总体看来,他仍然倾向于认为这些歌辞不是作《易》者引用的既有民歌,而是他自己模仿民歌写成的韵文:“卦爻辞的编著者之所以能够写成这样的诗歌,喜欢运用这样的韵文,……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潮流中,受诗歌的影响,作成这样的文章。”这样,李镜池先生就在《易经》古歌宝库的门槛前退回去了。

  

   不过,李镜池先生所得出的一条结论对分析《易经》古歌有巨大的参考价值:“卦、爻辞中有两种体制不同的文字——散体的筮辞与韵文的诗歌。”

  

   高亨先生也是一位造诣很深的易学专家,尤擅文字训诂、史实考据。他在论文《周易卦爻辞的文学价值》第二节专门讨论了《易经》中的一些“短歌”。他的最大贡献,是运用《诗经》的“赋比兴”范畴来系统分析《易经》古歌。他把“短歌”分为四类,各举例证如下:

  

   (1)采用赋的手法的短歌:

  

   《中孚·六三》:“得敌,或鼓或罢(疲),或泣或歌。”

  

   《丰·上六》:“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

  

   《睽·上九》:“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

  

   (2)采用比的手法的短歌:

  

   《否·九五》:“其亡!其亡!系于苞桑。”(按:当为赋。)

  

   《鼎·九四》:“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按:当为赋。)

  

   《井·九三》:“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用汲,王明,并受其福。”(按:当为赋。)

  

   (3)采用兴的手法的短歌:

  

   《大过·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按:当为比。)

  

   《大过·九五》:“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按:当为比。)

  

   《明夷·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按:当为比。)

  

   《中孚·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4)类似寓言的短歌:

  

   《睽·六三》:“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按:当为赋。)

  

   《困·六二》:“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按:当为赋。)

  

   《井》:“往来井,井汔至(窒),亦未繘井,羸其瓶。”(按:当为赋。)

  

   高亨先生的归类虽然不尽准确,但他首次用“赋比兴”的诗学范畴研究《易经》古歌却是难能可贵的。然而,他对“短歌”究竟是出于引用还是创作,态度仍不明确。他说:“《周易》中的比喻是受到民歌的启示,当无疑问,而且直接采用民歌的语句,都不无可能。”“《易经》本是散文作品,为什么其中有较多的短歌呢?最主要的原因是受民歌的影响,甚至是直接取材于民歌。”显然,这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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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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