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林:道与学——孟子圣道传承论及其现代意义
摘 要:儒家“传道”之义,肇端自孔子,孟子据此提出了自己的圣道传承论。此圣道传承,包括“道”“学”两面的统一。在传道的谱系中,“闻而知之”的圣人,以内在性的倾听独知天道,凸显了“道”的超越性意义;“见而知之”的贤人,将圣人得自于天的创作落实为制度典常,凸显了“道”的实践品格。此“道”既有理性人文义的开显,亦保有个体证会独知的超越性意义,而不陷于非理性的神秘主义。孟子自觉担当圣道之传,其“学”的一面,乃由子思、曾子而上溯宗本于孔子,表现了一种强烈的学术新统建构的意识和自觉。孟子继孔子集“圣”“学”为一体之学统建构,不仅是“学”的接续,更是一种道义的担当。“道”落实于“学”,乃以一种名言逻辑和理性自觉的方式十字打开,引领社会的精神生活,展开为一种可大可久的活的文化传统。孟子的圣道传承思想,对中国思想学术的当代建构,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
今人所言“传统”,是一个名词性概念。这一用法,隐涵着“传统”作为一种在某时某处现成存在者的意象和意义。当然,“传统”客观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中国传统文献中的“传统”一词,则用作动宾词组。统者,绪也,即丝之端,引申为可以接续传承的统绪和系统。古人讲“三代传统”,指王业王位之传承;讲“执祭传统”,指宗法世系之传承。儒家又特重“传道”“道统之传”或“圣道之传”。此“传统”之义,既以其所传之“统”“道”为先在,又特别凸显这“传”者对于此“统”“道”之承载担当及其动态性转出创生的意义,而避免了使“传统”流为某种现成存在的诠释趋向。这一点,是现代思想和哲学研究所应当特别注意的。
儒家重道统之传。道统之说,虽起于唐宋,然传道之义,实肇端自孔子。《论语·里仁》:“子曰:士志于道。”又:“朝闻道,夕死可矣!”《季氏》:“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可见,孔子终生求道,以达道为其最高的目标。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礼记·中庸》),又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好古敏以求之者”(《论语·述而》)。以为尧舜之道,则天行化;三代礼文,于周为盛,其间损益相因,后虽百世可知,而足以为道贯。将其所求所宗之道,上溯及古代圣王。
同时,孔子又自信“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从孔子“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吾道不行矣”(《史记·孔子世家》),“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论语·为政》)等自述来看,孔子不仅毕生践仁求道,守死善道,亦自信发现并建构起了属于他自己的“道”。【1】
孔子以“道”为“吾道”,又将之看作古圣相传之道,二者其实并不矛盾。
《周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是言“道”既为形上之体,又“显诸仁,藏诸用”,即当下实存而显。就人而言,“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道”乃因人的德性及其存在性成就而有不同层次的显现,并非现成摆在某处供人认知的一种抽象的共同性。又《系辞上》:“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系辞下》:“苟非其人,道不虚行。”都强调了这一点。
道“存乎德行”,“存乎其人”。德诚于中,必形于外,见诸形色,畅于四肢,发于事业,而有成己成物、德风德草的教化之效。《礼记·中庸》:“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第二十章)“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第二十七章)。《论语·子张》:“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可知此处所言“道”,并非一知识性的概念。此“道”见诸制度文为,礼乐政事,而以即身体道的方式落实于圣贤人格。因此,人之求道得道,亦须循迹古今圣贤政教,并见之于外内参意之自得与独知,才能实现。孔子一生好古敏求,祖述宪章尧舜文武,而又人莫我知,无所依傍,独相知于天命天道者,以此。
二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孟子·滕文公上》),以上承尧舜、文武、孔子三世圣人之道为己任,【2】对孔子传道之义作系统的阐发,提出了自己的一套圣道传承论。
孟子的圣道传承论,是“道”与“学”两个方面的统一。“道”这一方面,孟子所列出的传承系列是:尧、舜、汤、文王、孔子。“学”这一方面,孟子所列出的传承系列是孔子、曾子、子思、孟子。“道”的一面,取反古复始的路径,注重一种超越性存在根据的奠立。“学”这一面,表现为一种“道”的承续与担当,落脚于当代性学术新统的建构。
关于第一个方面,孟子最集中的表述在《尽心下》亦即《孟子》全书的最后一章。无论《孟子》一书是否由孟子与万章之徒最后写定,全书用一个系统的圣道传承论来作结,都是有甚深意味的。《尽心下》“由尧舜至于汤”章: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这一章提出了一个传道的谱系。在这个传道的谱系中,承载“道”的有两类人:一类是所谓“闻而知之”者,另一类则是“见而知之”者。从时间历程讲,从上一“闻而知之”经“见而知之”到下一“闻而知之”的阶段,有一个长时段的跨度:五百年。《公孙丑下》也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可见,五百年,并不是孟子一个偶然的提法。
“闻而知之”“见而知之”的“之”,指“道”而言。尧、舜、汤、文王、孔子,是“闻而知之”者。禹、皋陶、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是“见而知之”者。前者是儒家所称的圣人或圣王,后者是儒家所称的贤人或智者。《梁惠王下》:“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按照这个说法,“闻而知之”的圣人,都是“创业垂统”者。“见而知之”的贤人或智者,则是圣人所开创事业统绪的继承者,孟子所谓“其间必有名世者”,也是指这一类人。
关于“闻而知之”“见而知之”,简帛《五行》有系统的论述。郭店简《五行》指出:“见而知之,智也。闻而知之,圣也。明明,智也。赫赫,圣也。‘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之谓也。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圣人知天道也。”【3】概括言之,圣人是“闻而知之”者,其所知为“天道”;贤人智者,是“见而知之”者,其所知为“人道”。道家对此亦有相似的说法。《文子·道德》:“文子问圣、智。老子曰:闻而知之,圣也;见而知之,智也……圣人知天道吉凶,故知祸福所生;智者先见成形,故知祸福之门。”闻而知之者圣,见而知之者智,可能是当时一种流行的观念。因此,孟子直接用以构建他的圣道传承论,并未亦无须对此做具体的说明。
从文字学的角度看,“圣”与“听”本一字之分化。“闻”而知天道,着重于“聪”即听觉。“见”而知人道,着重于“明”即视觉。倾听,是一种时间性的内感意识;视觉,则表现一种空间性的外感意识。“形而上者谓之道”,天道无形,故期于时间性的内在倾听,而非向外空间性的观看。儒家注重乐教,亦与此相关。“乐”在中国古代,并非一种单纯的艺术,更是一种“德”的表征和天人相通的途径。《礼记·乐记》论“乐”,说“大乐与天地同和”,“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孔子教人,也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孟子亦以“金声玉振”这一音乐的意象,来譬喻孔子作为圣人集大成者的精神义涵:“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孟子·万章下》)“圣”包含“智”在内,而“智”并非究极理想的人格。【4】“乐”与天地的相通,当然是和“闻”相关的倾听。“闻”而知天道,是以内在的倾听的方式独知深契于天道。孔子自谓人莫我知,而独相知契会于天,又自称“朝闻道,夕死可矣”以言其志。思孟圣人“闻而知”天道之说,当始于是。
《礼记·乐记》论述作之义说:“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此言述、作,是从文化文明的创制的角度说。“情”是真实。圣人独知契会于天道,故知礼乐之本真,可以制礼作乐。“文”即礼乐见诸形器仪文者。“明”即智者,“述”是绍述继承。“明”或智者,是将圣者所揭示的礼乐精神落实于现实的继承者。郭店简《五行》说:“天施诸其人,天也。其人施诸人,狎也。”【5】帛书《五行》解释说:“天生诸其人,天也。天生诸其人也者,如文王者也。其人施诸人也者,如文王之施诸弘夭、散宜生也。其人施诸人,不得其人不为法。言所施之者,不得如散宜生、弘夭者也,则弗(为法)矣。”【6】圣人(如文王等)之“作”,直接得自天道(“天施诸人”),是一种精神上的契会。狎者习也,是一种实践上的落实。智者贤人(如散宜生、弘夭等)之“述”,乃将得自圣人之创作(人施诸人),落实为社会之制度典常,构成一种活在当下的精神传统,而垂法后世。
大凡一种或一时代文明、制度、思想的开创,必依于圣者截断众流,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创作,并借由一代或数代智者、同志的诠释实践,而表著于典册、思想及规范、形器的系统,乃能逐渐形成一种文明或精神的传统。圣人之“作”与智者贤人之“述”,二者缺一不可。《五行》强调“不得其人不为法”,更凸显了“述”对于一种传统之形成的重要意义。圣人之“作”见诸智者贤人之“述”,作为动态整体性的思想文化精神亦由是而表著于有形的“文明”。有形则必生偏滞。是以一种思想、制度之存在与演进,历久必生积弊,而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于是复有后圣兴起以开创新局。这种“作述”的兴替代运,构成了一个文化文明因革损益、生生相续的生命历程。
三
圣道之传,是统说。后儒言道统,又区分出“治”“学”两面。如小程子《明道先生墓表》说:“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7】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序》亦说:“《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后儒讲“圣人之道”与“圣人之学”,是将圣道作“治”与“学”的相对区分。圣王之治与圣人之学,皆为圣道传承之载体。然相对而言,“治”,关乎政治社会;“学”,则关乎世道人心。因此,儒家言道统,更重在其作为“道学”“圣学”之传的意义。
就前引《尽心下》末章所论圣道传承系统而言,文王以上圣道之传,乃表现于“治”道,孔子以下,则有“圣学”之开创。在孟子心目中,孔子一身集“圣”“学”为一体。孟子自觉担当圣道之传,(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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