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彦弘:隋朝的禅让、统一与所谓“正统论”
——从史事看思想
内容提要:杨坚用禅让的方式取代北周,建立了隋朝,不久,即消灭了陈朝,统一了中国。对隋而言,已不存在所谓“正统”问题,更不关心所谓五德历运问题。杨坚杀功臣、隋朝编写前代的历史以及对北周和北齐的态度等史实,都可以说明这一点。具体的历史事件、人们的言行所反映的思想,比思想家的思想表达,能更具体、更真切地说明问题。
关 键 词:隋朝 禅让 统一 正统论 Sui Dynasty Abdication United Legitimacy Theory
魏晋南北朝时期,有多个政权同时存在,各政权必然要强调自身的正统性,即自己才是法统所在、正朔所在。最为人所熟习的,就是李大师“南书谓北为索虏,北书指南为岛夷”的概括。①
在史书叙述或所谓历史书写中,如何处理同时存在的各政权,即将哪个政权写为正统、哪个政权归为僭伪,是史家必须要面对的问题,甚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现实政治问题,比如北魏在修国史时,就把东晋南朝及十六国都编入僭伪,魏收在北齐以此为基础主持修撰《魏书》时,即将北魏、东魏作为正统,以证明取代东魏、建立北齐的合法性。②当然,纯粹就史书编纂的技术而言,也涉及史书的断限和某些人物的归属问题,如魏收和李德林就曾往复讨论北齐“起元”的问题,③魏澹重修《魏书》关注的“义例”等,④都是这类问题。⑤
正统性、合法性,往往与历运即所谓五德始终观念牵连在一起。
至迟在战国,出现了系统的所谓“五德终始”的政治学说,用它来说明上古三代的朝代更迭。起初是五德相胜,即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木胜土、土胜水;汉代又出现“五德相生”之说,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循环往复。同时又将颜色掺入。套在朝代更迭上,有种种的套法,比如夏前一代是土德、尚黄,夏是木德、尚青,商是金德、尚白,周是火德、尚赤,周后一代是水德、尚黑,周后二代为土德、尚黄。这种回溯,同时又是一种排序,比如,可以将古史延长,套成伏羲木、神农火、黄帝土、少昊金、颛顼水、帝喾木、尧火、舜土、夏金、商水、周木、汉火,等等。对上古的追溯、排序,可以反映当时人对古史的认识和叙述逻辑,同时,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叙述,来为现实政治服务,或者论证本朝的正当性、合法性,如汉为水德、火德的争论;或为改朝换代造舆论,如王葬建新代汉。⑥因此,在线性的排列上,就隐含着对此前某个王朝的合法性的审判,比如,汉朝究竟是承秦,还是承周;所承的王朝不同,自己所属的五德也不同。周是火德,承周即否定秦为一个王朝,自己就是水德;承秦,自己就是土德。
这套理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还在起着作用。单线承续,较容易套,比如,曹魏以土德承汉,晋以金德承魏;东晋南朝,宋水、齐木、梁火、陈土。如果同时有多国并列,再加上民族认同等因素,就很伤脑筋。比如,十六国时期,匈奴刘渊即认为自己是直接继承了汉朝,刘曜则改为继承晋的金德而为水德,国号为赵,牲牡尚黑,旗帜尚玄;脱离刘曜的石勒建立了赵,也认为自己是承晋金运而为水德,以与刘曜抗衡。此后的慕容鲜卑建立前燕,起初也想继承晋为水德,后来则改为继承石赵水德而为木德;与前燕同时期的苻氏前秦也承石赵水德而为木德。这是借五德运历来论证自身的合法性。⑦北魏定国号,既要争正统,也要排历运。⑧——历运与合法性,便牵扯在了一起。也有学者直接将“五德说”视作合法性,如刘浦江讨论“五德终始说”的终结,起首便称:“自秦汉直至宋辽金时代,五德终始说一直是历代王朝阐释其政权合法性的基本理论框架。”⑨
但“五德始终说”跟正统论、合法性虽然有时互为表里,但毕竟有所区别。饶宗颐即批评他的学生赵令扬:“门人赵令扬博士新著《关于历代正统问题之争论》一书,已由学津出版社刊行……谓正统之论,首倡邹衍五德之说,似非其实。因德运说主旨在解释朝代更替之原理,而正统问题重点在论继统之正与否。”⑩但隋朝对借由五德始终来彰显本朝的天命所归已经很不热心。可以说,所谓五德历运,已经不是当时人关心的问题,也不是一个迫切要“解决”的问题了,(11)虽然它也依据五德始终的顺序,自认为火德、尚赤。(12)这是与此前,特别是十六国北朝的情形很不相同的。
杨隋对南朝、对前代,甚至对与自己并时存在的王朝,都不视之为僭伪。这从当时为前代修史的态度,可以反映出来。
许善心完成其父遗志,续撰成《梁史》,其《序传》称:
逮有梁之君临天下,江左建国,莫斯为盛。受命在于一君,继统传乎四主,克昌四十八载,余祚五十六年。武皇帝出自诸生,爰升宝历,拯百王之弊,救万姓之危,反浇季之末流,登上皇之独道。朝多君子,野无遗贤,礼乐必备,宪章咸举。弘深慈于不杀,济大忍于无刑,荡荡巍巍,可为称首。(13)
这完全是将梁作为一个正统王朝来对待的。唐初官修前朝“五代史”(梁、陈、北齐、北周和隋),有不少种类在隋代已经着手或已撰成部分。如姚察,“开皇九年,诏授秘书丞,别敕成梁、陈二代史”;因未最终成书,“大业初,内史侍郎虞世基奏(其子姚)思廉踵成梁陈二代史”,(14)这实际已成为杨隋官方承认的撰著前代史的行为。李德林,“敕撰齐史未成”;(15)入唐后由其子李百药续成。王劭亦撰《齐书》,虽属私撰,但奏上后,杨坚“览而悦之,于是起为员外散骑侍郎,修起居注”,实际也得到了官方的认可,所以《隋书》本传称他“初撰《齐志》,为编年体,二十卷,复为《齐书》纪传一百卷”。(16)杨坚对魏收所撰《魏书》不满,令魏澹重修,“诏澹别成魏史”;(17)隋炀帝又对魏澹书不满,令杨素重修。(18)开皇中,牛弘撰《周纪》十八篇。(19)如果以后代王朝修前朝史,即表示承认其法统的正统性,则隋王朝对此前的王朝,无论是北朝的北魏、北齐、北周,还是南朝的梁、陈,都是一视同仁,视作正统王朝的。这其中,即使是私撰之史,也是得到了隋王朝的承认,而且有的是官方下诏修撰,是十足的官方行为;甚至同一个朝代的史书,有的还不止一部。唐朝武德、贞观年间对前朝史的修撰,其实就是对隋王朝修撰前代史工作的继续。
就隋朝的正统或合法性而言,刘浦江认为:
王通祖孙先后提出的隋、唐径承汉统说,为隋唐时代的南北正闰之争带来了新的思维。当然,在隋朝及唐初的时代环境下,如此大胆的见解尚不可能为政治家所接受,因为北朝正统以解决隋唐政权的政治合法性,在当时来说毕竟还是一个非常紧要的现实问题。而到了中唐以后,时移世变,大唐王朝的正统性已经毋容置疑,北朝正统论也成为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于是像唐承汉统这样“迂阔”的主张居然可以一而再地付诸实施。(20)
隋朝确实禅让自北周,唐初人完成的《南史》《北史》也确以北朝为正统,(21)但这个问题,在隋朝人心目中,果真“是一个非常紧要的现实问题”吗?
杨坚受禅后,薛道衡“兼散骑常侍,聘陈主使”,因上奏称:
江东蕞尔一隅,僭擅遂久,实由永嘉已后,华夏分崩。刘、石、符、姚、慕容、赫连之辈,妄窃名号,寻亦灭亡。魏氏自北徂南,未遑远略。周、齐两立,务在兼并,所以江表逋诛,积有年祀。陛下圣德天挺,光膺宝祚,比隆三代,平一九州,岂容使区区之陈久在天网之外?臣今奉使,请责以称藩。
杨坚阻止道:“朕且含养,置之度外,勿以言辞相折,识朕意焉。”(22)薛道衡固然将隋尚未控制的陈朝视作“天网之外”,同时,他不仅视北方的十六国是“妄窃名号”,就连由魏而分裂的北周、北齐,也是“周齐两立”“务在兼并”。无独有偶,同时期的柳昂也认为,杨隋禅代后,“天下无事,可以劝学行礼”,并为此上表。“上览而善之,因下诏曰”:
自魏氏不竞,周、齐抗衡,分四海之民,斗二邦之力,递为强弱,多历年所。务权诈而薄儒雅,重干戈而轻俎豆,民不见德,唯争是闻。(23)
亦将北周、北齐等量齐观,都是“务权诈而薄儒雅”,并未将本朝所由禅代的北周视作正统。
在隋朝建立前,北周即灭了北齐,统一了北方;隋建立后,又灭了陈。作为事实上结束了三百年分裂局面的一个中原统一王朝,无论是以北朝为正统,还是以南朝为正统,到隋这里,只能以隋为正统;至少是589年灭陈之后,“正统”也应该不再是一个“问题”了。(24)
杨隋不仅不关注所谓王朝的“正统”问题,即对皇权本复,也并不视作天命所归、奉天承运。
隋文帝大诛功臣,相继诛杀了帮助他登上皇位的刘昉、郑译、柳裘、皇甫绩等,又因卢贲有怨言,拟加处置时,太子和苏威都出面劝阻,太子称:“此辈并有佐命之功,虽性行轻险,诚不可弃。”隋文帝为自己辩解道:
我抑屈之,全其命也。微刘昉、郑译及贲、柳裘、皇甫绩等,则我不至此。然此等皆反复子也。当周宣帝时,以无赖得幸,及帝大渐,颜之仪等请以宗王辅政,此辈行诈,顾命于我。我将为治,又欲乱之。故昉谋大逆于前,译为巫蛊于后。如贲之徒,皆不满志。任之则不逊,致之则怨,自难信也,非我弃之。众人见此,或有窃议,谓我薄于功臣,斯不然矣。
苏威也劝说:“汉光武欲全功臣,皆以列侯奉朝请。至尊仁育,复用此道以安之。”这句话是针对卢贲说的。之后杨坚同意不再诛杀卢贲。卢贲“遂废于家”,但当年即死,(25)终究没有躲过。杨坚诛杀功臣的手段,有时实在近乎下作。如李彻与高颎相善,高颎因遭隋文帝猜忌而被罢官,李彻亦因此被疏忌,不复任使,“后出怨言,上闻而召之,入卧内赐宴,言及平生,因遇鸩而卒”。(26)
在处理宇文忻、梁士彦谋反一案时,史载:
忻既佐命功臣,频经将领,有威名于当世。上由是微忌焉,以谴去官。忻与梁士彦昵狎,数相往来,士彦时亦怨望,阴图不轨。忻谓士彦曰:“帝王岂有常乎?相扶即是。公于蒲州起事,我必从征。两阵相当,然后连结,天下可图也。”谋泄伏诛,家口籍没。(27)
所谓“帝王岂有常乎?相扶即是”,恐怕是案件审讯中所记录的款承,未必即事实。但将这样的话当作坐实案件的供词,也正能说明,确乎存在说这样的话的背景和可能。开皇初,杨坚拟幸岐州,王谊进谏,称:“陛下初临万国,人情未洽,何用此行?”杨坚戏谓之:
吾昔与公位望齐等,一朝屈节为臣,或当耻愧。是行也,震扬威武,欲以服公心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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