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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羚 匡钊:论方东美生命哲学的时空观

更新时间:2023-01-19 23:09:27
作者: 卫羚   匡钊  

  

   提要:方东美的生命哲学对时间和空间问题尤为关注。他对于时间的关注,一方面受到西方近代形而上学思潮,特别是柏格森、怀特海的启发,而另一方面则与中国哲学的传统,特别是和《周易》哲学有着清晰的血脉联系。中国古代的时间观是“轮转而无穷”。所谓“轮转”,即流变与循环;所谓“无穷”,则是指时间本身具有开放的维度,即永恒与日新。时间在退入过去、延伸未来的过程中形成新的事物,时间的退却是为了创造性前进,这一整体正是方东美称为的“生生”,即创造之创造的理性秩序,其在循环交泰中日新不已。方东美对西方宇宙观的反思,是建立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宇宙论精髓的基础上的。他看重宇宙作为空间的生机性。如果说西方人对于时间的看法,是将时间空间化了,那么中国人对于空间的看法,是将空间时间化了。在中国古人看来,空间的存在与生命的存在密不可分,因为生命本身的流变与日新的力量,空间因此生机而感染,也被转化成了类似的境界。

   在方东美的生命哲学中,有一个特别的方面尤其值得重视,即他对时间和空间问题的关注。方东美对于时间的关注,一方面似乎是受到了西方近代形而上学思潮的启发,而另一方面,则与中国哲学的传统,特别是与《周易》哲学有着清晰的血脉联系;至于他对空间问题的思考,与他对宇宙论的考量密不可分。

   一、西方哲学中的时间观

   《周易》对于“变易”与“不易”的把握,反映了对于时间之流变与永恒的思考,只是这种思考在很多情况下并未成为中国古代哲人关注的焦点。孔子虽然被称为“圣之时者”,但儒家后学对此较少论及,只有陆九渊在思及《文子》中“古往今来曰宙”之言语时,对时间有直接的思考。至于佛道两家对时间的关切则呈现出某种类似之处,且均与儒家存在某种共同点———这或许是东方具有的某种神秘特性所决定的。对于所有这些思想,无需讳言的是,因以往整体上缺少系统的反思,其在中国哲学史上发挥的功用也相对有限,而时间问题在现代哲学的语境当中再次散发活力,则需要来自西方观念的一些刺激。

   从整体上看,方东美对于时间的关注,无疑与他对生命哲学的思考相一致。这一点从常识而非哲学的角度便可推知:生命本身的呈现,便是一个时间性的过程。只是对这种时间性的理解,方东美充分挖掘了来自中国传统形而上学中的资源。

   针对西方哲学中思考时间问题的传统,方东美认为,从根本上来说,希腊和近代西方的时间、空间观念和中国有本质差别。希腊哲学发展到柏拉图为止,实际上大多不重视时间的观念,仅有亚里士多德和赫拉克利特从宇宙变化的角度对此观念加以考虑。方东美认为,可以用罗素“了解时间之不重要,为智慧之门”这一句话来概括西方哲学对于时间的思考。

   希腊人视时空为相对静态的体系,单就时间来看,过去、现在、未来都可以化为现在的影像,真实的现在可以变成空间化的现在,而这是把时间化成了空间。一旦将“现在”这个时间点凝定下来,即是永恒。这种时间观也被基督教文化继承下来,且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持续中,更强调无时间性的永恒。近代西方的时间观更甚之,在空间中只能用“一条线”上的先后时间点来表现时间,当这些时间点最终汇成一条过去和未来两头无限的直线时,时间观念本身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时间就是一条直线或者说具有矢量的直线而已。方东美认为这种一条直线的时间观导致了近代西方在历史观念上的盲点:认为过去不重要,现在是过去的延续,而未来只是一个必将存在的、前瞻性的现在,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追溯起来都是无限、无尽头,只有当下才最重要。这使得西方人的思想逐渐忽略历史的持续性,只重视当下。方东美认为这种时间观带来的危机是:无法处理价值问题。脱离历史的持续性来谈价值,就是近代西方在科学价值观兴起后倡导的“中立”,要求道德的中立、美学的中立、宗教的中立。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东方文化,就会认为印度哲学是神秘主义,中国哲学高度包含的道德、美学及价值学不是哲学。方东美的这个观察,是试图从时间性的独特角度来揭示西方无法理解东方文化的根源。

   在西方的哲学与科学传统中,直到柏格森和怀特海之前都没有人了解到时间的重要性,仅从“现在”这个时空点出发,视之为变化延续的核心。不过问题到了柏格森与怀特海这里有所改变,柏格森由于自己对生命哲学的探索,怀特海由于自己对过程哲学的强调,均更为看重时间具体的流淌,并开始将这种流动本身而非以往凝定为现在或过去、未来的时间点作为自己哲学思考的对象。这种对于时间流动性的强调,可以说是还原了时间的本来面目,而不再如以往的西方传统那样,无形中将时间处理为空间,从凝定的时间点或时空剖面的角度来看问题。一旦时间的本来面目被西方人还原出来,进一步研究的可能性也就显露出来了。在科学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可谓基于现代西方对时间流动性的发现所作出的科学理解。他通过凸显时间这个第四维度,重新将时空捆绑在了一起,只不过是以将空间处理为时间的方式。这种见解对于现代人理解世界的重要意义自不待言。至于在哲学界,海德格尔对存在与时间的探讨,可谓对时间流动对于个体的意义作出了哲学的解释。他将时间的整体流动在个体的生命中加以片段化,通过对死亡的强调揭示时间的单向性与封闭性。在他看来,时间的流动固然重要,但在个体的意义上,这种流动被死亡截断,所有个体的时间都从整体的时间洪流中剥落下来,向我们揭示出人类的有限性。

   总结起来,西方思想中对于时间的看法,不外强调其直线性、永恒性与流动性,且这些思想并不能完全相互融合。时间的直线性是贯穿西方世界的基本理解,而在现代思想中,科学时间前进的方向也是不可逆转的,至于死亡作为个体时间的终极,更是无法回避的必然。

   二、中国哲学的时间观:“轮转而无穷”

   东方式的时间观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与西方不同的面貌。印度人很早就持一种轮回式的时间观,这后来在佛教的哲学中表现得非常清楚。但此种轮回本身被视为一种磨难,而其最终应融汇入“涅槃”的永恒。这种印度的或佛教的时间观,可以说完全被原有的中国式的时间观念所吸纳,而能出现这种状况的根据便在于,诚如方东美所言,中国人所主张的乃是一种“回旋的时间观念”。从根本上讲,这种时间观是非直线型的,但也并非是简单的轮回。

   孔子被赞誉为“圣之时者”,中国古代哲人对于时间的重视,由此略见一斑。《周易》中许多卦提到“时之义大矣”,“但是对于什么是‘时’,周易本身却没有表示,这可以说是它理论的缺陷”。1方东美认为《管子》揭示了中国古代哲学中时间观念的重要原则“轮转而无穷”,这个观念实质上也同样贯穿在《周易》当中,而此后的中国哲学家,例如邵雍,其思想中的时间观念都是由此而来。如穷究此观念之源头,想必与老子所谓“反者道之动”的洞见有关。2所谓“轮转”,包含两方面的意思:一是流变,一是循环;所谓“无穷”,则是指时间本身具有开放的维度,也包含两方面的意思:一是永恒,一是日新。

   以上诸方面当中,流变与永恒的意思较容易理解,且其在西方的观念中也有类似的对照;至于循环与日新,则如前文所述,与印度式的轮回既有相通,也有相异之处。而此种观念是西方人所陌生的———无论轮回还是循环,都已经打破了西方人视为最根本的时间的直线性特征。如此,中国式的时间观念便在完全不同的情景中展开。以下结合方东美的思考,就中国式的时间观念中较为易于了解的两方面稍加申说。

   中国哲学讲“时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流变,时间的本质就是流变。这种流变也并非是无意义的片段的延续,时间在不断变化和往复的革新中仍将达到永恒。这就是《周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所体现的“变易”精神,而此变易当中,也包含着不易。在方东美看来,这种时间的变易包含着创造的意义:“只有所谓‘变易’的方式才是一个创造的进程,它的立足点是现在,但要把过去的缺点淘汰掉,使得过去的优点集中在现在,然后以这个现在为一个跳板,再依据一种持续的创造过程,把现在转变成未来,如此就保持一种时间的延续性,一种历史的延续性,然后才可以讲创造。”1《周易·系辞大传》所谓“乾,大生之德;坤,广生之德”,乾元坤元“在时间里面展开来无穷的层次,才能‘冒天下之道’,把握这么一个哲学的智慧,形成他的精神人格,这个精神人格才能永远不朽”3。方东美将《易经》体现的这种时之精神,凝定为中国儒家所代表的典型“时者”,“意在囊括万有一切———无论其为个人生命之尽性发展,天地万物自然生命之大化流衍,社会组织之结构体系,价值生命之创造成就,乃至性体本身之臻于终极完满等等———悉投注于世间之铸模中,而一一贞定之,使依次呈现其真实存在”4。简单说,万物就是在时间的熔炉中获得其存在与意义。根据《周易》之时间观,方东美认为:“时之化,形与渐而消与顷。其成也毁也,故穷;穷而能革,则屈往以信来,‘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盖言天地之化而不已也。’”4每一个现在时刻都是过去一刻的隐退,这种隐退是为了准备创造性的前进,而宇宙的创造性发展过程本身却是一个居于永恒的过程。“时之运,资于亡而系于存。其丧也得也,故恒;恒而能久,则前者未尝终,后者已资始,后先相续,至于无极。”4用现代的话语来说,即时间的流变本身是永恒不变的。这不是说时间将达到某个永恒的尽头,而意味着无穷流变本身就是永恒。这层意思完全不同于西方或印度人对于永恒作为时间之停止之处的想象。严格来说,无论希腊式的永恒,还是印度式的涅槃,其作为某种永恒,本身都是反时间的———因为时间一旦达到永恒,便停止或者说消失了。中国式的时间却是永恒的流变。这种流变,也可以说是有方向的。“时之遁,隐于退而趋于进。其分也成也,故亢;亢而欲得,则藏往通今以彰来,变更返复,退而实进,通而为一,‘其生生而条理乎’?”4所谓“进退”,便标明了时间的方向性,时间在退入过去、延伸未来的过程中形成新的事物,时间的退却是为了创造性前进,这一整体正是方东美称为的“生生”,即创造之创造的理性秩序。

   中国式的时间观念中最为重要的、最为独特的内容便隐藏在这种理性秩序当中———这种秩序起作用的方式是循环的,且其在循环交泰中日新不已。

   要理解这两方面,首先要理解在《周易》的表达当中并没有独立的时间过程,此过程与宇宙发展和生命发展的过程同一,《周易》只能通过对于宇宙和生命过程的表述,来间接地反映时间的变化过程。这种表达上的选择,并非出于古人的无奈,而是已经把握到了一个有关时间的最为关键的秘密:时间是与生命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因此,某些生命过程中展示出的特点,比如生命的循环性,也就是时间本身的特点。方东美应该说是从总体上了解上述秘密的,否则不会作出中国式的时间观乃是“轮转而无穷”的根本判断,而他的理解则体现在对“周”“易”二字的阐发当中。何谓“周易”?方东美认为:“谓之‘易’者,所以明世道穷变通久之必然,而系以‘周’者,所以明事变剥复循环之有常,义取相资,宁以代名……‘周’有原始返终之义。”5“易”的意思,不外“变易”“不易”,前文已尝论之,而所谓“周”,即是轮转或者说循环。与《周易》同类的,上古还有“连山”“归藏”,其书虽已不得见,但仅从其名也可推想其与《周易》的关联。所谓“连山”者,有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之意,恰体现了《周易》中所揭示的时间的绵延性;所谓“归藏”者,有退则卷藏于密的意思,则体现了《周易》中所揭示的时间的循环性。时间便在现在、过去与未来的无穷动态绵延中,周而复始,循环不绝。

这里还应附加说明一下中国古人对时间是否有起点问题的思考。在《周易》看来,时间似乎是可以有一个起点的,但考虑到时间循环的方面,这个起点不如说是一个特有的“基点”。我们可以认为时间在某种意义上,比如强调原始创造力之时,从这个基点开展,并经由一定的过程,比如生命的过程,再次循环回归这个基点。但这并不是中国古人对时间唯一的设想。(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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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云梦学刊》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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