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顺: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诗经》美学思想研究
【提要】甲骨文“美”字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萌芽,而且是与“善”联系在一起的。此后的传世文献《易经》《尚书》没有“美”字。《诗经》出现大量的“美”字,并且不再与“善”相关联,而是由更高的价值词“好”来统摄。这意味着中国美学意识从道德意识中独立出来,标志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这是中国美学思想的真正开端。《诗经》所有“美”字都形容人,包括女性之美和男性之美,表明中国美学思想一开始就不是艺术美学,而是“人的美学”。这意味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是人的觉醒,其内涵是人的情感的解放,尤其是男女爱情的自由表达。因此,《诗经》里的“美”字全部出现在《国风》中,这意味着中国美学意识首先出现在民众中,即并不是后儒解释的伦理政治思想。同时,《诗经》不仅开始具有诗歌艺术的诗学反思,而且开始具有诗歌艺术的美学反思,即是艺术美学思想的萌芽。
引论
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有没有美学思想?有学者认为:“《诗经》没有理论形态的美学思想,但它作为人对现实的审美产物,其本身就蕴含着十分丰富的审美意识和潜美学思想。”这里正确地区分了“美学”(esthetics)与“审美”(appreciation [of the beauty]),但说《诗经》只有“潜美学思想”而没有“美学思想”,这取决于何谓“思想”。其实,思想(thought)未必有体系化的“理论形态”;否则,就连周公、孔子也都没有思想了。本文将分析证明,《诗经》不仅具有审美意识,而且具有美学思想。
然而,叶朗先生的名著《中国美学史大纲》第一章为“老子的美学”,第二章为“孔子的美学”,没有列入时代更早的《诗经》。这是因为,在他看来,“中国古典美学的发端时期”始于春秋末期,“这个发端是哲学的发端”,“这个时期的美学家如老子、孔子、《易传》作者、庄子、荀子等都是大哲学家”,“他们的美学是他们的哲学体系的一部分”。照此理解,《诗经》既然不是哲学著作,当然也不能算是美学著作。但问题是:何谓“哲学”?如果哲学和美学都意味着反思(reflection),那么,《诗经》也有反思,包括对审美的反思。美学不是审美,而是对审美的反思,即明确地意识到“什么是美的”,从而明确地给以“美”的评价,其关系是:美学—反思→审美—鉴赏→事物。由此可见,汉语“美”这个词的出现即标志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诞生,这可以追溯到甲骨文。具体到《诗经》,同样应当注意美学与审美的区分,尤其应当注意“美”这个价值判断词的意蕴。
于是,一个现象显得格外触目:尽管商周时代的甲骨文就已经出现“美”字,然而,中国最古的传世文献《易经》(古经部分)、《尚书》(今文)竟然绝无一个“美”字。这表明《易经》与《尚书》尚不具有美学意识,也没有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美学观念。然而与此同时,《诗经》却出现大量的“美”字(共40次)。已有学者指出:中国“美的观念定型在美字上”;“在《风》里,‘美’才丰富地展现开来”。因此可以说:《诗经》的美学观念标志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这是中国美学思想的真正开端。
关于《诗经》的美学思想,还应注意两个区分:
第一是“美学”与“艺术美学”的区分。这是与“审美”与“艺术审美”的区分相对应的。审美并不等于艺术审美,美学并不等于艺术美学;美学是对审美的反思,艺术美学是对艺术审美的反思。《诗经》尽管在今天被视为一种语言艺术作品,但它的审美意识和美学思想并不等于艺术审美和艺术美学,因为《诗经》当中“美”字的主要运用对象并非艺术,而是非艺术的事物,尤其是人本身。由此可以说:中国美学思想的开端并不是艺术美学。
第二是《诗经》本身的美学思想与今人的美学思想之间的区分。(1)在既有的《诗经》研究中,“美学”这个词语所指的往往并非《诗经》本身的美学思想,而是今人的美学思想:诸如“《诗经》的美学意义”、“《诗经》的美学价值”、“《诗经》的美学意蕴”、“《诗经》的美学阐释”,等等,都是今人以某种现代美学的观点去研究《诗经》的审美,即“从美学的角度分析《诗经》客现存在的美的形态”。(2)同时,在既有的《诗经》研究中,“美学”还有另外一类所指,至少从其标题的措辞来看,确实是指《诗经》本身的美学思想(实质上是诗人的美学意识),这才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然而这类文章的实际论述,往往混淆了上述种种区分。例如,有学者从四个方面讨论“《诗经》的美学内容”,即“‘和’的审美意蕴”、“‘忧患’意识与‘美刺’问题”、“‘比兴’问题”和“‘大’‘清’‘宜’”的“审美意识”;这不仅混淆了“美学”与“审美”,而且“和”“忧患”“美刺”(此“美”意为称颂)“大”“清”“宜”等也不能说就是美学概念。有学者认为《诗经》具有“虚实美学”,因为“所谓虚与实,是一组相对的美学概念”;但是,“虚实”在什么意义上属于美学概念,这是难以证成的。还有学者认为,“和”也是“美学思想”;但是,中国哲学史的研究也大谈“和”的问题。有学者认为《诗经》具有“生命美学意识”,因为它所描写的那些“富有生命活力的审美对象中隐含着周代贵族积极向上的生命热情和健康明朗的生命追求”;这不仅混淆了“美学”与“审美”,而且也不能说“生命热情”“生命追求”是美学问题。有学者说“《诗经》奠定了中国美学精神中的含蓄美、自然美和中和美的特质”;但是,“含蓄”“自然”“中和”这些词语怎么就是美学概念,而不是伦理学、知识学甚至一般哲学概念?有学者讨论《诗经》里的“美学语汇”,包括《颂》里的“皇皇”,《雅》里的“威仪”;但是,“皇皇”“威仪”怎么就是“美学语汇”呢?如此等等,足见既有的《诗经》美学思想研究领域的概念混乱。
一、“美”与“人”
解读《诗经》的美学观念,一个不可忽视的事实是:《诗经》中的“美”字,全部都出现在《国风》中,而不见于《雅》《颂》。这就提示我们:在阅读后世的注疏时,必须摒弃汉儒以来的那些“后妃之德”之类的伦理政治说教。这一点,其实早已是现代学者的共识。在这个问题上,朱熹的《诗集传》尽管还做得不够彻底,但较之毛亨、郑玄和孔颖达的《毛诗正义》更接近真相,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国风》的本来面目。朱熹指出:“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这就意味着:中国美学意识的觉醒,首先出现在民众的意识中,而不在贵族的意识中,即并不是后儒所说的伦理政治思想。
综观整部《诗经》,所有“美”字都形容人,而不形容其它事物。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事实,表明中国美学思想一开始就不是艺术美学,而是“生活美学”,即“人的美学”。这就是说,“美”就是“人之美”,就是“美人”;而且,“美人”既指女性,也指男性。
(一)女性之美
以下五首诗,“美”皆指女性美:
1.《静女》:“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毛传(毛亨《毛诗故训传》,下同):“既有静德,又有美色。”孔疏(孔颖达《毛诗正义》,下同):“言有贞静之女,其色娈然而美,又遗我以彤管之法。”朱注(朱熹《诗集传》,下同):“言既得此物,而又悦怿此女之美也。”原诗既已明言“女美”,即指女性之美。
2.《桑中》:“云谁之思?美孟姜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郑笺(郑玄《毛诗笺》,下同):“乃思美孟姜。孟姜,列国之长女。”朱注:“姜,齐女”;“弋,《春秋》或作姒,盖杞女”。诗中“孟姜”“孟弋”“孟庸”皆为女性。
3.《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郑笺:“此章说庄姜容貌之美。”朱注:“盼,黑白分明也。”据《左传》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这里“美”是形容庄姜的眼眸之美。
4.《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毛传:“孟姜,齐之长女。”郑笺:“言孟姜信美好。”朱注:“言所与同车之女,其美如此,而又叹之曰:彼美色之孟姜,信美矣,而又都也。”诗句“颜如舜华”表明这是赞叹孟姜的容颜之美。
5.《东门之池》:“彼美淑姬,可与晤歌”;“彼美淑姬,可与晤语”;“彼美淑姬,可与晤言”。孔疏:“美女而谓之‘姬’者,以黄帝姓姬,炎帝姓姜,二姓之后,子孙昌盛,其家之女,美者尤多,遂以‘姬姜’为妇人之美称。成九年《左传》引逸诗云:‘虽有姬姜,无弃憔悴。’是以‘姬姜’为妇人美称也。”可见“淑姬”并不一定就是姬姓的女子。此诗表达男子因一位女子之美而希望与之交流的愿望。
(二)男性之美
以下六首诗,“美”皆指男性美:
1.《简兮》:“硕人俣俣,公庭万舞。……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毛传:“硕人,大德也。”郑笺:“彼美人,谓硕人也。”孔疏:“此贤者既有大德,复容貌美大俣俣然。”朱注:“西方美人,托言以指西周之盛王,如《离骚》亦以美人目其君也。”朱注与郑笺尽管有所不同,但都指男性。
2.《叔于田》:“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毛传:“叔,大叔段也。”郑笺:“言叔信美好而又仁。”朱注:“叔,庄公弟共叔段也”;“国人爱之,故作此诗”。《左传》记载:“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
3.《卢令》:“卢令令,其人美且仁。卢重环,其人美且鬈。卢重鋂,其人美且偲。”毛传:“言人君能有美德,尽其仁爱。”孔疏:“美其君,言吾君其为人也,美好且有仁恩。”所谓“人君”“美德”之说,未必可信;但“美”是形容男性“美好”,则无疑问。
4.《猗嗟》:“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毛序(毛亨《诗序》,下同):“《猗嗟》,刺鲁庄公也。”毛传:“抑,美色。”郑笺:“昌,佼好貌。”孔疏:“抑然而美者,其额上扬广兮,又有美目扬眉兮。……威仪技艺,其美如此。”朱注:“抑而若扬,美之盛也。……齐人极道鲁庄公威仪技艺之美如此。”此诗尽管未必是写的庄公,但也赞其男性之美。
5.《汾沮洳》:“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郑笺:“是子之德,美无有度,言不可尺寸。”孔疏:“我魏君亲往采其莫以为菜,是俭而能勤也。……其美信无限度矣,非尺寸可量也。”以为“美”是形容其“德”,这是自相矛盾,因为此诗乃是“刺其不得礼也”,何德之有?“美无度(无限)”“美如英”“美如玉”虽然未必是形容“魏君”,但无疑是形容男性之美。
6.《葛生》:“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予美亡此,谁与?独息!……予美亡此,谁与?独旦!”郑笺:“言我所美之人无于此,谓其君子也。”朱注:“予美,妇人指其夫也。”此“予美”犹言“我的美人”,“指其夫”,即“美”是指男性之美。
(三)男女同美
以下三首诗的“美”不分男女:
1.《泽陂》:“有美一人,伤如之何!……有美一人,硕大且卷。……有美一人,(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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