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慕樊:杜诗字义、修辞丛记
注释是一家之言。《文心雕龙·论说》篇说:“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离文是异,总会是同。……要约明畅,可为式矣。”这是说注释就是论说,要求做到“要约明畅”,就是简要明晰。又《指瑕》篇说:“若夫注释为书,所以明正事理。”“(不应)谬于研求,或率意而断,……若能隐括(绳正)于一朝,可以无惭于千载也。”这是说注释没做到“明正事理”,就失掉了论的本分。这个要求是很高的。清代的几种杜诗注释,成就都很大。第一是钱谦益。他钩稽唐史以说证杜诗,开以史证诗一派,合乎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又注重版本,谨严不苟,亦史家风范。钱于杜诗,可谓有识。但疏于文字训诂,是他的缺点。仇兆鳌网罗旧注兼及诗评,极为丰富。大有益于后学。虽常据试帖诗法,辄改原诗段落对语,未免轻率。要之三百年间,许为独步。其于注杜,可谓有学。浦起龙、杨伦两家,《读杜心解》说解圆通,《杜诗镜铨》裁镕简当,可谓有才。
尽管有这些遗产,我们还得对杜诗用功去钻研阐述。无可讳言,由于种种局限,他们的著作仍有不足之处,需要后人去补充订正。这不是我们已经超越了他们,而是他们的成绩鼓舞我们更要前进。
我相信章句是读书的第一步。所以自己学习杜诗,以懂得词句为必要的要求。一切解释杜诗的书(包括当代人的著作)我都学习。当然有时也有一点不同的意见。我喜欢用唐人有关的诗文来说杜诗,又总想以杜诗证杜诗。这不大容易,更难得准确。我缺少前人读书“涵泳玩索”的时间与功力,所见难免错误自不必说,浅薄更所常有。写出来请同志们指正。
骑驴三十载(《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现在流行的四种杜诗注本,此句惟《钱注》《镜铨》作“三十载”,余《详注》《心解》皆依卢元昌改为“十三载”。按钱、杨本是。现存宋刻杜诗,均作“三十载”。改为“十三载”,绝无版本依据。持片面理由,他无依据,辄改旧书,最是恶习。缘两家所以改“三十载”为“十三载”的理由,不过因下句“旅食京华春”,不改似乎说不过去,因为杜甫并没有三十年住在长安的事。细想一下,改为“十三载”才真不通。因为杜甫第一次举进士不第,时间是开元二十三年(七三五年)。请注意,其地点实是在东都洛阳,不是在长安。详见闻一多先生《少陵先生年谱会笺》。杜甫到长安,实在是天宝五载(七四六年)。这才是诗人“旅食京华”的开始。到给韦济献诗的那年,不过在长安住了不到三年,哪里有十三年?卢元昌以至仇、浦诸家,都以为杜甫举进士不第是在长安,从那年算起到献诗之年,即七三五至七四八年,倒刚好是十三年,所以他们就抛开版本不管,径直乙倒原文。“十三载”是一个纯粹的巧合的误会!今天应该彻底否定它!玄宗因长安涝灾,于开元二十二年出居东都,到二十四年才回长安。因此二十三年的考试进士是在洛阳,而不是长安。《壮游》诗曰:“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京尹”,自然是指在洛阳的考功衙门,仇氏《详注》卷首《杜工部年谱》于开元二十三年下,云:“公自吴越归,赴京兆贡举,不第。”原诗曰:“京尹”,《谱》改为“京兆”。差仅一字,谬以千里。
“十三载”的说法仍然不能成立,我们应该考察一下“三十载”的说法是否合于事实。杜甫生于先天元年(七一二年),到献此诗的天宝七载(七四八年),三十六岁。《壮游》曰:“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可见七岁他已经开始文学创作,自然对生活也有所了解和记忆了。所以自述生活,可能从七岁算起。他七岁是开元六年,即七一八年。到天宝七载,恰好三十年。如果以为七岁太小,不足为据,那么,改为从十五岁算起也行。《壮游》曰:“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杨。”既说出游,即已有社交生活,可以作为回顾生活的起点,是无疑的了。杜甫十五岁,当开元十四年,即七二六年。到天宝七载(七四八年),他二十二岁。按唐朝人习惯,年纪十岁为一秩。满了上十岁,就可以称作下十岁的年纪。白居易《喜老自嘲》诗:“已开第七秩。”时大和八年,居易六十三。年六十三可以称七十,那么二十二当然可以称三十了。这种纪岁法,大约和当时人过了大年初一就算添一岁有关。如杜甫《杜位宅守岁》“四十明朝过”即其证。
已释“三十载”,现在说“骑驴”和“旅食京华”。“骑驴”是说贫贱生活。后世尚有“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的俗谚。可见骑驴是指贫穷人的。“骑驴三十载”是说一向贫困。《新唐书·杜甫传》说“甫少贫不自振”,和诗人自说“衣不盖体,常寄食于人”(《进〈雕赋〉表》)是相应的。“骑驴三十载”自然包括现在的生活。换句话说,“旅食京华”即包括在三十载内,或说“旅食京华”是“骑驴三十载”的下限。这是顺理成章的,没有一点难通的地方。无劳乙倒原句。
五升米(《醉时歌》)
“日籴太仓五升米。”《三国志·魏书·管宁传》注引《魏略》:“焦先字孝然……十六年,关中乱。先失家属,独窜于河渚间。食草饮水,无衣履。时大阳长朱南望见之,谓为亡士。欲遣船捕之。(先友人)侯武阳语县:‘此狂痴人耳。’遂注其籍。给廪日五升。”杜公盖以焦先自比。不必实指。
坐
《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源明》:“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按此坐客不作座上客解。这个坐字是使动词,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暖客貂鼠裘……劝客驼蹄羹……”的暖、劝二字用法相同。坐字这种用法,杜诗尚有他例。如《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悄然坐我天姥下。”又《负薪行》:“土风坐男使女立。”此外,李白《门有车马客行》:“呼儿扫中堂,坐客论悲辛。”又《旧唐书·阳城传》:“城坐台吏于门。”皆是其例。宋黄庭坚《惠崇烟雨芦雁图》:“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似自杜诗出。
这些“坐”字用法,都源于汉乐府《陇西行》:“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
扫
《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钱注:刘为奉先尉,写其邑之山水,故曰赤县图。仇注:扫,谓挥洒笔下也。按二家注似皆谓刘少府先画一幅地图,又画一幅山水。惟何义门曰:扫却赤县图,谓除去旧画地理图,而新画山水也。何氏此解,最得杜意。惜未解扫字,故不能服人。检杜集用扫字,本有二义。(一)扫,谓落笔挥洒。如《戏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戏拈秃笔扫骅骝。”《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请顾八分题壁》:“词翰登堂为君扫。”(二)扫,谓抹去。如《赠李白》:“山林迹如扫。”又《雨过苏端》:“诸家忆所历,一饭迹便扫。”此义尚有多例,不必更举。杜公这里所说的“闻君扫却赤县图”,便是说刘单(少府名)命人抹去原有壁上的奉先县地图,又命画师新于壁上画山水景物。东坡《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之二《见题壁》云:“狂吟跌宕无风雅,醉墨淋漓不整齐。应为诗人(按指子野)一回顾,山僧未忍扫黄泥。”是说壁上苏书诗句,因为张先爱顾,所以山僧还未用黄泥抹去。可见抹去壁上旧书画,叫作扫。
又刘单虽爱画,此次新画山水,却是命画师作的,故诗说“遣画”。自画不用说“遣”。
问
《述怀》:“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问,向也。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卷五,问字有向义条,漏引此例。而所引杜诗二例,义未必安。(一)《入宅》诗:“相看多使者,一一问函关。”张解为向函关。(二)《春日江村五首》:“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何以我说义未必安?因为《入宅》诗似可解为入秦使者多来相看,杜公一一问及函关乱事究竟如何之类。仇、杨俱同此解,俱引王应麟曰:“潼关至函谷关,历陕、华二州之地,俱谓之桃林塞。时周智光据华州反。”我认为问字这样解是对的。在成都说“长路关心悲剑阁”(《野老》),在夔州关心函关的治乱,难道能不一一问询吗?这种问字意义的例子,还可举三例:《柳司马至》:“有客归巫峡,相过问两京。”《溪上》:“两江使船至,时复问京华。”《远游》:“似闻胡骑走,失喜问京华。”
至于《春日江村五首》诗句中的问字,解为向字或释作赠字都无不可。仇、杨都把问字当馈赠讲,实未可厚非。我可以为这一解释举一句杜诗为证。如《寒食》诗:“田父要(约)皆去,田家问不违。”仇解这两句说:“招要皆去,馈问不辞。”这和“邻家送鱼鳖,问我数能来”的意思极近似。这是十字句,可以看作“邻家送鱼鳖赠我”是一意,“数能来”是一意。前者就是“田家问”,后者就是“不违”的结果。对田家的馈赠,泰然接受,亲昵的关系既已建立,他们自然就常常送礼物来了。
我主张对旧词新义要严格要求。旧说万不可通,才可建立新义。否则要造成汉语史的一定混乱。比如这个问字作向解。照我的说法,杜诗只有一例,可见杜甫时代,这个新义还未普遍形成。如说杜诗有三例,足见问作向讲,当时也相当普遍了。要之,宽要求不致茫无边际,严不致吹毛求疵。归于实事求是而已,非以胜心论学也。
李特进
《徒步归行》,原注:“赠李特进。自凤翔赴鄜州,途经邠州作。”李特进是谁?黄鹤以为李嗣业。惜未举证。据史,天宝十载,嗣业从高仙芝平石国及突骑施,立大功。以跳荡先锋加特进(参合两唐书嗣业传)。天宝末,嗣业官骠骑大将军,不得仍称特进。及读《资治通鉴》二一八,至德元载,肃宗初立,命河西节度副使李嗣业将兵五千赴行在,嗣业意存观望。段秀实责嗣业曰:“岂有君父告急,而臣子晏然不赴者乎!特进常自谓大丈夫,今日视之,乃儿女子耳。”仍称嗣业散阶官。乃知黄鹤之说不误。杜诗题下原注的“李特进”,正是嗣业。
杜诗五言句法
《北征》:“闰八月初吉。”胡小石《北征小笺》曰:“五言(诗)每句可分上下两节。汉魏以来,每句构式,上节以两字,下节以三字为通则。惟蔡琰《悲愤诗》:‘彼苍者何辜’,阮籍(咏怀):‘仇怨者谁子?’(按尚有“宾客者谁子?”“可怜者谁子?”等句)上三下二,为变格。至开、天时,诗风丕变,竞运新格。太白《天恩流夜郎忆旧游》:‘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及杜此句,上三下二亦同。”按太白五言诗句法,尚有上一下四者。如《赠王判官时予归隐居庐山屏风叠》:“昔别黄鹤楼,蹉跎淮海秋。俱飘零落叶,各散洞庭流。”又如传诵的《月下独酌》诗,其中“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亦当视为上一下四句。世言以文为诗,自杜甫始。实则李白亦以文为诗。如上举句式,大破汉魏六朝诗句法,更无论七言之纵横放逸,不拘一格了(七言如《战城南》:“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爱思想关键词小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