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慕樊:杜甫夔州诗及五言长律的我见
从宋以来,人们对杜甫夔州诗的评价就有争论。最初肯定夔州诗的是大诗人黄庭坚。他在《大雅堂记》《刻杜子美巴蜀诗序》等文中,高度评价夔州诗。如说:“欲尽刻(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六)又《与王观复书》(其一)说:“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类拔萃。观杜子美到夔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同上卷十九)
南宋大哲学家、诗人朱熹却颇持异议,说:“杜诗初年甚精细,晚年旷逸不可当。如自秦川入蜀诸诗,分明如画,乃其少作也。”按少陵乾元二年(七五九年)弃官入蜀,四十八岁,不为少。朱熹这里所论,对杜晚年诗似无贬抑之意。
但又说:“杜甫夔州以前诗佳。夔州以后,自出规摹,不可学。”(《诗人玉屑》卷十四引)又说:“人多说子美夔州诗好,此不可晓。夔州(诗)却说得郑重烦絮,不如他中(年?)前有一节诗好。今人只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如矮人看场耳。”(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六引)
陈善《扪虱新语》曰:“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观子美夔州以后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如弹丸矣。”
明胡应麟说:“凡诗初年多骨格未成,晚年则意态横放,故惟中岁工力并到,如老杜之入蜀,篇篇合作,语语当行,初学当法也。夔峡以后,过于奔放。视其中年,精华雄杰,如出二手。盖或视之太易,或求之太深,或情随事迁,或力因年减,虽大家不免。世反以是为工者,非余所敢知也。”(同上书引)
清黄生《杜诗说》曰:“杜公近体分二种:有极意经营者,有不烦绳削者。极意经营,则自‘破万卷’中来;不烦绳削,斯真‘下笔有神助’矣。夔州以前,夔州以后,二种并具,乃山谷、晦翁,偏有所主,不知果以何者拟杜之心神也?”
清赵翼《瓯北诗话》说:“黄山谷谓,少陵夔州以后诗,不烦绳削而自合,此盖因集中有‘老去渐于诗律细’一语,而妄以为愈老愈工也。今观夔州后诗,惟《秋兴八首》及《咏怀古迹五首》,细意熨帖,一唱三叹,意味悠久。其他则意兴衰飒,笔亦枯率,无复旧时豪迈沉雄之概。……朱子尝云:‘鲁直只一时有所见,创为此论。今人见鲁直说好,便都说好,矮人观场耳。’斯实杜诗定评也。”
上面略引从宋到清诗人、学者对杜夔州以后诗的评价文字。黄庭坚的理由是明白的:杜夔州后诗,“理得而辞顺”,无好奇的毛病。朱熹的话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初说“旷逸不可当”,似乎不必是贬词。但又说“自出规模,不可学”。“自出规模”为什么就“不可学”呢?“自出规模”和“不随人后”在古代诗文评论中,意义近似,习惯上都用为褒义语。既然是不坏的作品,为什么“不可学”?如果说夔州诗不落寻常蹊径,初学难于入门,所以不宜学,倒不失为一种理由。但他又说夔州诗“说得郑重烦絮,不如他中前有一节诗好”。这里意思倒是明确的。“郑重”一词,当是“频烦”的意思(见《汉书·王莽传》注),或宋时还有这种话。如果我这样解释不错,那末,朱熹的话当是指杜甫夔州以后的五古如《八哀诗》及五言长律。四十韵乃至一百韵的长律,那倒确是初学者不可学的(关于杜五言长律的评价,下文有论)。
胡应麟批评杜夔峡以后诗的疵病是“过于奔放”,看他用来与夔峡诗相形的中年(秦州到成都以后)诗是“精华雄杰”,可以推知胡元瑞的意见,是说夔州诗草率平庸。果真这样吗?“精华”是说精深华妙?难道《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阁夜》还够不上精深华妙?难道《古柏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还够不上意态雄杰吗?《明史·文苑传》称应麟著《诗薮》,大抵奉王世贞《艺苑卮言》为律令。以世贞为诗家集成大者,有如孔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引)。这种傍后七子门户的人的偏见是不足重视的。
赵翼的意见也贬低杜夔州诗。总的评语是说夔州诗“意兴衰飒,笔迹枯率”,是旧日(杜诗)“豪迈沉雄”的反面。按赵翼所指责的“衰飒”或略如现代所说的“消极”,那么赵氏所崇仰的《秋兴八首》中如“听猿实下三声泪”“百年世事不胜悲”“白头吟望苦低垂”,何尝不可目为衰飒?同样,《咏怀古迹五首》中如“庾信生平最萧瑟”、“摇落深知宋玉悲”、“志决身歼军务劳”和“蜀主窥吴幸三峡”全首,都难逃“衰飒”的非难,同时亦可以认为“枯率”;何以又不害为“细意熨帖,一唱三叹,意味悠长”呢?除《秋兴》《咏怀古迹》以外,夔州诗能断言尽是“衰飒”“枯率”之笔吗?即以近体而论,《诸将五首》,历来诗家均推为杰作。现以第二首“韩公本意筑三城”为例,录诸家评语。起四句,方东树评:大往大来,一开一合,所谓“来得勇猛”(按四字是归有光评《史记》文语)、“乾坤摆雷硠”也。次联,杨伦评:“对法不测,有龙跳虎卧之观。”方东树说:五句宕接,六句绕回,笔势宏放。邵氏评:通首一气转抟。其他几首,我看也无懈可击。而赵翼不取,为什么?瓯北评论的偏颇,是难服人心的。
黄白山的《杜诗说》,《四库总目提要》评价不高,我认为不大公允。应该承认,清初诸家论杜诗艺术性的,白山高过吴瞻泰,是颇具只眼的杜诗评论家。但在上引的他论杜夔州诗的话里,却嫌未中肯綮。黄山谷、朱晦庵的评论都着眼于杜公中、晚期诗的比较。胡元瑞所论虽扬抑不当,却提出一个理论问题,他是想建立一条规律:任何诗人的创作,早年骨格未成,晚年则意态横放,惟中岁工力并到,神情俱茂。这话可以研究。无论如何他所持一个诗人随着时事推移,阅历甘苦,诗风必会随之而变的这个观点是不错的。黄白山从诗艺着眼,抛开诗人阅历不管,是悖理的。反而不及胡元瑞。
黄白山和赵瓯北论点相去颇远,但同有一缺点,就是都违背“知人论世”的批评原则。瓯北《论诗绝句》有“自身也有初中晚,安得千秋尚汉唐”的议论,好像是能“知人”;但在论杜夔州诗的言论中,却又责备夔州诗的“衰飒”,这是违背“论世”原则的。自来人随世变,世有盛衰,所以诗示苦乐。杜公身历三朝,“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他的夔州诗,正是“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除非诗不是“心声”,就不能要求盛世的诗人不欢笑,也难使衰世的诗人不忧愁幽思。黄白山丢开诗人的身世不管,赵瓯北只许诗人兴高采烈,不许唉声叹气,这能行吗?他和黄白山所犯的理论错误实质是同类的,就是违反了诗随人异、人随世变的道理。
我个人的意见是:“杜甫夔州时期诗,宋人评价极高,现代似偏低,这是应该专门讨论的问题。夔州诗是不能贬低的。第一是量多;第二,带总结性的组诗值得注意。如《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秋兴八首》等,脍炙人口至今;第三,诗境广阔深邃,为前此所无;第四,创五言长律大篇,多至一百韵,内容写实,词气精拔纵横。”这四点浅见,是我在拙文《杜甫在夔州东屯的经济状况》后的“附记”摘要(见《杜诗杂说》,66页,一九八一年,四川人民出版社)。现在略作补充说明。
(一)夔州诗篇章的数量,占杜甫各创作时期的第一。现在据浦起龙《少陵诗目谱》把杜诗各期篇数统计比较如下表:
上表如果以云安期附属于夔州,那么夔州时期共有诗四百七十二首。时间实际不足三年。比长安时期,时间少六年,诗篇却多两倍有余。比成都时期,时间少二分之一,诗篇反多五十首。
在这个统计比较表上能看出什么问题呢?
杜甫一生,活了五十九岁。玄宗时代占四十五年,肃宗时代占五年,代宗时代占九年。代宗即位以后,从宝应至永泰这四年,正是杜甫由成都到夔州的时期,中国大乱,外族侵暴,民不聊生。这里略举祸乱,如宝应元年(七六二年),玄、肃宗相继死。奴刺、党项入侵。宦官李辅国杀(肃宗)张皇后及越王李系。河东军叛,杀节度使邓景山。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反。台州人袁晁起义。回纥兵助讨史朝义,入东京大掠。解李辅国兵权,却以宦官程元振代之。宝应二年改元广德(七六三年),史朝义兵败自缢死,安史之乱结束。原附安史的河北诸将,先后降唐,尽据河南、北二十四州,皆为节度使。吐蕃攻入长安大焚掠。代宗出奔陕州。吐蕃攻陷剑南的松、维、保三州。广德二年(七六四年)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入寇。长安戒严。永泰元年(七六五年),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吐谷浑、党项、奴刺入侵。剑南西山都兵马使崔旰杀节度使郭英义。邛、泸、剑三州起兵讨旰,蜀中大乱。
时局越乱,君相越庸,越与诗人的理想背道而驰,诗人的痛苦就越深,其所激发的忠悃也越深,愤怒越盛,诗思也就喷薄而出,不可遏止。司马子长评文章,以为“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又论“屈原之作《离骚》,盖自怨生……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似乎可以移评杜诗。总起来说,唐政局的危殆,杜甫自许有扶危的本领,又有亲阅三朝由盛到衰的经历,加上他狂热严肃的性格,穷迫困顿的生活,在晚年汇集爆炸,表现出来,就是夔州诗。这几项中,经历和性格是主要的。王国维《人间词话》十七:“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静安先生的话,后半是错误的。不深入世界,绝不能表现世间,不能深入表现世间,也就拯救不了世间。而无拯世抱负的诗人,绝非伟大诗人。静安先生论后主词,说“后主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人间词话》十八)。不无溢美。后主断无此境界,古今大诗人可以当此语者唯有屈原和杜甫。亦惟有王静安说过:“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文学小言》)现在且论屈、杜。屈、杜的志、行、辞,可以说是:并白雪以方洁,干青云而直上。或说:其志可以抗浮云,其诚可以裂金石!现在可略举其辞:
“既替予以蕙兮,又申之以揽芷。亦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替,废弃。,佩。申,重。揽,结。)前二句是说:我既因为佩蕙而被弃,却又重新带上香芷。表示“守死善道”(屈原《离骚》)。“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下悯百鸟在罗网,黄雀虽小犹难逃。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杜甫《朱凤行》)虽说狂热严肃,执德不回是屈、杜两大诗人的共同性格,但毕竟杜甫自有其由特定历史文化环境形成的个性,不同于屈原。杜甫的斗争性更多一些,平民的傲慢粗疏显得突出。对手看不顺眼的现象,时时禁不住破口大骂。如说:“关中小儿乱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忆昔二首》)如说:“自古圣贤多薄命,奸雄恶少皆封侯。”(《锦树行》)如说:“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人民)杼柚茅茨空!”(《岁晏行》)夔州诗之所以可贵,就在其充分表现了诗人的个性,或“自己的声音”。
现在再辨明与夔州诗有关的三个问题: (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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