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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杉:我对当下中国教育的反思

更新时间:2022-12-11 23:25:41
作者: 刘云杉  

  

   摘要:考察当前“拔尖人才”培养的捷径可以发现,学习中的“套路”与“快知识”特征非常明显,快速成长所塑造的“绩优主体”热衷于正反馈,逐渐偏离了知识与教育的内在逻辑;期间为回应绩效需求,“学习资本化”亦沉疴泛滥。长此以往,理应“竞优”的创新人才培养反而陷入了回避探险、害怕失败的“竞次”陷阱。

   关键词:拔尖人才;套路;快知识;绩优主义

  

   一、抢一步,赢一路?

   我们都愿意相信有天赋禀异者存在,我们或许也乐意塑造神童。

   三岁时,母亲给我买了第一本字典,艰难地教会我如何查字典;三岁半我学会了10以内的加减法,误打误撞做对了奥数题。上小学前,我就可以轻松读报、读无插图的格林童话,计算四位数进位错位加减法,背乘法口诀,掌握了勾股定理。小学二年级我开始系统学习奥数,三年级学习初中英语,五年级学习初中数学,六年级学习初二物理,小升初的暑假背完了中考必备古诗词。①

   可是,这究竟是超常的学习能力还是超前的学习节奏?若干年后,杨“抢跑”确信自己并不是超常儿童,她不过是一个早慧且听话的孩子,她习惯了超前学习的各种甜头:长期保持绝对领先的优势,在班级始终处于领导者地位,成长中与外界建立了“正反馈”——只要学习好,就意味着老师的信任与赞赏,容易获得学校的各项荣誉,甚至有批改同学作业的特权。一路超前学习既是她成功的法宝,也是她的成长惯习,课堂学习新知对她而言是复习,教学反应快,课堂参与度高;在同学遇到新题型时,她已经驾轻就熟。

   这样的超前学习并非没有代价。教学论最基本的原则就是学习既要尊重知识内部的逻辑,也要尊重学生认知心理的发展。杨“抢跑”总是忙碌于新一轮的超前学习,她校内的自主学习、独立探究高度依赖校外培训。她反思自己,在高中之前并没有真正学会学习,解题的套路和学习的思路都是各式辅导机构提前灌输的,既未深入理解知识的原理,也不具备举一反三的能力,甚至只熟悉辅导机构提供的例题。因此,“知识的领悟能力与独立思考能力长期停滞不前,学习并没有捷径”(2021D01)。

   “早一步,赢一路”,抢跑现已不再是个别人制胜的秘密,多数人都按下了超前学习的快进键。

   高中入学分班考试后,我进入了数学实验班。让我吃惊的是,班里的同学已经全部学完了课程,所有的新课对同学而言都是复习,老师将学生已经学过一遍默认为基础水平,因此课堂讲授直接进行拔高与拓展。

   杨“抢跑”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学习挑战?他们为什么普遍地超前学习?他们的中小学正经历中国基础教育课程改革,面临学习方式与教学方式的变革。21世纪初开始的第八次课程改革的出发点就是学业减负,改变课程过于注重知识传授,课程结构过于强调学科本位,课程内容“难、繁、偏、旧”和过于注重书本知识的现状,改变课程实施中过于强调接受学习、死记硬背、机械训练的现状。[1]他们面临学习方式从接受学习到发现学习的转变,“在传统的接受学习中,学习内容是以定论的形式直接呈现出来,学生是知识的接受者;在发现学习中,学习内容是以问题形式间接呈现出来,学生是知识的发现者;转变学习方式要把学习过程中的发现、探究、研究等认知活动突显出来,使学习过程更多成为学生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分析问题与解决问题的过程”[2]。

   知识和认识之间是什么关系?事实性知识、背景性知识以及原理性知识与学生的认知能力之间存在什么关系?如果没有知识的输入,仅仅强调学生的能力表现,就成了“无根之果”。“相应的教学方式也发生变化,传统教学‘重学会’、‘轻会学’。‘学会’重在接受知识,积累知识,以提高解决当前问题的能力,是一种适应性学习;‘会学’重在掌握方法,主动探求学习,目的在于发现新知识、新信息以及提出新问题,是一种创新性的学习。”[3]

   “学会”与“会学”之间是什么关系?没有学会,怎么能会学?相应的知识与方法之间是什么关系?知识与方法可以对立吗?或者是僵硬的知识灌输,或者是空洞的方法训练,又或者是自然的儿童心理成长?美国进步教育早有前车之鉴。他们宣称教儿童而不教科目,珍视儿童创造性的自我表现,尊重学习者的需要与内在驱动力,将儿童与知识隔离开,儿童被置于知识的荒地、无序的活动与混乱的发展中。历史学家贝斯特称其为“教育的荒地”。

   校内的发现学习与校外的接受学习是什么关系?校内的自主探索与校外购买知识是什么关系?学生自主学习能替代教师的系统性知识传授吗?

   校外培训成了“生存”所必需的——不提前学,很难一次就跟上常规的学校课程(进度),少数抢跑学生很容易主导课堂参与,这极大地助长了不正常的超前学习。在奉行学生自主学习的教改学校或竞赛班级,出现了校外系统学习,校内个性展示的局面。(2021L01)

   学业减负与校外教培兴起是什么关系?校内减负与校外学习嵌套在一起,在校内校外分工的1.0版本中,校内传授基础知识、校外补缺或者是培优;2.0版本中则是校外超前、校内加速;到了3.0版本,又成为校外系统输入知识,校内展示能力,进而体验成功。

   新课程改革强调“以学生为中心”,教师是学生学习的促进者。“教师再也不能把知识传授作为自己的主要任务和目的,把主要精力放在检查学生对知识的掌握程度上,而应成为学生学习的激发者、辅导者、各种能力和积极个性的培养者,把教学的重点放在如何促进学生‘学’上,从而真正实现教是为了不教。”[4]

   教师少教,学生就能多学吗?学业减负、建构主义教学与学习资本化、教育产业化究竟是什么关系?校内减负与学业外包,自主学习与校外培训,多元选择与项目超市、学业赛道之间构成复杂的教育生态。其一,学校内部以学替代教,知识认识化,教学活动化,教师被弱化,学校的边界、教育的权威被消解。其二,家长主义兴起,“母职经纪人”出现,精明的家长不仅规划学习内容,还选择教师,甚至选择学伴。[5]其三,教育中新自由主义主导的“自由”、“选择”与“效率”既成就了学习经济的巨大利润,也造成了学校教育的空洞化。

   教育前所未有地引起社会的高度关注与严重焦虑,人才选拔的机制(meritocracy)既非“贤能主义”——传统中国政治贤能维度下德行最好者,也非“精英治理”(英才主义)——现代社会中能力最强者,此时的merit指“绩优者”,即各筛选规则下指标最强者。教育被简化为高利害关系的考试竞赛场,主导原则是形式公正、程序僵硬的考试形式主义。“提高一分、干掉千人”,这血腥的口号下是残酷的竞争事实,教育领域已成战场,每个人都处于战争中。教育又与资本结合,教育不仅是个人的投入,也是家庭的经营,还是“公司化学校”的生意。

   选拔制度青睐“拔尖”人才,有“拔尖”就有“掐尖”。学习没有捷径,选拔却有。与高考这场马拉松长跑相比,各类竞赛可谓短跑,优胜者多在高二(甚至高一)就拿到大学预录取或降分录取的承诺。自主招生是两者的结合,是学校在竞争中提前对优质生源的“锁定”和“预购”。竞赛选才的逻辑是筛选出学有所长的天赋型学生,免于高考竞争,提前进入学科自主探索中。因此,选择竞赛的策略是“扬长”,找准兴趣与特长,使其具有显示度与竞争力。竞赛这一选拔方式对学生有很多要求。由于要筛选出对学科有浓厚兴趣的“苗子”,而浓厚的兴趣需要知识的滋养与探索的淬炼,因此,真正理解学科思维、认同学科文化还需要长时间且艰苦的训练与引导,这些都需要宽松的制度与从容的过程。这一选拔方式也有局限性:“扬长”需要以激发超强能力为导向,加之视野过窄的方法训练,致使知识的基础性、系统性、全面性受到影响。

   算法竞赛的优秀者,数理分析不一定强,英语也不一定好。如果数理分析不强,信息科学基础的、原理性的理解就跟不上;英语不好,阅读面和讨论圈子就受影响。(2021T01)

   而且竞赛训练容易陷入方法“套路”:

   竞赛的知识很有限,甚至没有高中课本多,需要的是不断训练技巧与熟悉方法。碰到的基本都是变型题,所以你要能敏锐地发现这个题是什么类型,准确地判断用什么方法来解答。这是有限原理在不同情境中的具体运用,所以要重复训练。(2017M02)

   竞赛生进入大学后两极分化现象很严重,既有学术兴趣浓厚、天赋过人者,他们不仅有耀眼的短跑速度与爆发力,还练就了适应艰苦学术长跑的实力,以及不急不缓与知识相伴的习惯与心态;也有不适应者,智力成就被夸大,偶尔领先替代了系统的学习以及意志的磨砺,缺乏备战高考所培养的时间管理能力、情感控制能力以及坚强的意志。天赋极为娇弱,需要精心保护与谨慎训练,过于自信极易导致轻视大学的学习,若加之学习方法和学习心态不适应,几门课程未考好就会让人消沉,进而逃避到游戏之中。

   竞赛捷径隐藏的更大危险是,智力上成熟并不意味着意志成熟。意志成熟意味着具有抵制原始快感的诱惑以及抵抗原始痛苦和恐惧的能力,人有意志做必要的工作,尽管那个工作本身不一定吸引人,甚至是令人厌恶的。[6]在拔尖人才培养中,知识领先与智力早熟常常掩盖了意志的不成熟,一个智力上潜力很大的人可能由于懒惰而无所作为,甚至可能因为放纵与虚妄而一事无成。

   这就遇到了教育中麻烦的二元论,而实际上兴趣与努力、天赋与意志并非二元对立。天赋与努力结合,兴趣是中介,感兴趣意味着能长时间沉浸其中,能忍受单调与无聊,这都需要意志来守护。知识探究者最重要的特征是专注知识、专注探究过程,甚至忘掉了时间,能不计较外在的利害得失,其成长更可能是慢的,而非抢跑的领先者。我们应尊重创新人才成长的复杂性以及教育实践的谨慎性,重点关注有浓厚学科兴趣者,保护并培养其兴趣,因材施教,给予适度且长期的艰苦训练。但是,当教育已经蜕变为选拔赛,筛选出的“拔尖”者常常是熟悉规则从而跑得最快的人,而非天赋最好者,也不是最有创新潜力者。

   处在不同赛道后,学习资本对学校资源进行了重构。以学科竞赛为例,各省参赛名额取决于上一届获奖数,于是就出现了学科竞赛的强省与弱省。弱省师资弱、资源少,参与低;强省孕育强校,进而有西部中学将竞赛学生送到中南某中学强化物理竞赛,送到河北某名校游学。在强校结盟的同时,更多学校被排斥于竞争之外,既出现了少数跨区域、资源丰厚的“头部学校”,又出现了大量被抽空的县级中学,教育生态由此被极大地破坏了。

   在绩优主义1.0版本中,强调学生个体的成就取决于智商加努力;绩优主义2.0版本演变为家长主义(parentocracy),家庭资源与孩子的兴趣决定了不同学业赛道的选择;中国版的绩优主义3.0则是名校垄断(educatocracy),绩效取决于学校拥有的资源,即赛道是否多元、有无竞赛获奖、规则是否熟悉、教练是否专业以及有无自招名额等。其中,最重要的资源是优质学生,学生考试名次与学校的排名直接对应。有拔尖就有掐尖,那么学校究竟是在进行增值培养还是完成对学生的简单分层?

   高考与竞赛是完全不同的赛道,高考的选拔标准是中规中矩、没有瑕疵,坚持到最后的常是意志型选手。

   “秦奋”在高一同时学四门竞赛课程(数、理、化、生),拿到四个省级二等奖。学校对她的研判是:如果走竞赛,每科成绩都不够拔尖。因此,她选择高考,同时争取拿到自主招生名额。高二继续上数学竞赛(周六上午),周六下午和周日上午为自招课,周日下午上AP课(大学先修课)。(2019B01)她竞赛、自招和AP都上,选择了全面竞争。

即便优秀学生也难以确定最终能否走通竞赛这条道,(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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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高等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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