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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海峰: “六经”系统的生成

更新时间:2022-10-10 23:29:45
作者: 景海峰  

  

   儒家经典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对华夏文明而言具有根源性的意义,其所积聚的远古时代的集体记忆,构成了族群最初的共同体意识和历史文化得以呈现的重要基础。当记忆变成了口头传承或者文字表达,被有意识地记住、进而记录和书写的时候,某种思想观念便隐含于其中而具有了经典性,同时也包含了诠释的意味。这种共同性随著文献的积累和记忆的强化,逐渐向着经典身份的确定性和清晰化过渡,从而凝聚和吸纳了更多的共识,成为一种普遍主义的象征和文明延展的标志。正是远古的口传记忆和最初的书写符号,为六经所表达的思想观念和历史叙事提供了最早的、也是极为零散的素材。所谓“伏牺之《易》,当以图观,文王以后始有书。艾轩云:‘《易》不画,《诗》不歌,无悟入处。’诚斋云:‘卦者其名,画者非卦也,此伏牺氏初制之字也。’”。[1]这些星星点点的口传、刻画,必须经过系统的记录和整理,形成连续性的意义呈现之后,才能够成为文献,而这个工作主要是由专门的记录者和书写者——史官来完成的。当周之时,这些陈述性的材料既记录了西周统治者的言行和思想,也汇聚总结了传说时代的文明遗产,为后续六经系统的完型化与经典化奠定了初基。孙复(992—1057)说:“虞夏商周之治在于六经,舍六经而求虞夏商周之治,犹泳断湟污渎之中属望于海也,其可至哉?”[2]所以,六经所记述的材料是我们进入华夏文明之源头的入路,也是我们探寻中国思想之发祥的门径。

   但作为书写的思想历史和经典化之后的文献,六经的形成又必须要和春秋末期儒家的崛起联系起来考虑和理解,如果没有孔子和儒家,便没有体系化的六经系统之诞生。在诸子百家兴起的年代,西周以来所积存下的材料是诸子所面对的遗产和共有的资源,而儒家对于这些文献的整理与诠释,做得最为全面,也最为成功,使之实现了由三代遗典向轴心文明之经典过渡的伟大转折。按照《史记》中的追记,六经系统的成型化是与孔子一生所做的工作联系在一起的:

   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彊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3]

   所以没有孔子,便没有系统化与经典化的六经,孔子虽不是六经的创作者,但他是六经系统最为关键的诠释人。

   《汉书·儒林传》谓:“古之儒者,博学虖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孔子正是以“吾从周”之志,将先王的六艺之教做了系统化的阐释,赋予了其新的意义。“叙《书》则断《尧典》,称《乐》则法《韶舞》,论《诗》则首《周南》。缀周之礼,因鲁《春秋》,举十二公行事,绳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获麟而止。盖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而为之传。”[4]经过孔子的整理编排和系统改造之后,先王之“六艺”变成了孔子之“六经”。所以,尽管像朱子所说的:“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5]但其作为经典的意义却建立起来了,从而使这些文献具有了“理解的历史性”或“解释学的历史性”,[6]面貌便完全不同了。即如明初王绅(直)所言:“圣人垂训于方来也,其见诸言行之间者,既同且详。而尽心焉者,于六经尤着焉。六经非圣人之所作,因旧文而删定者也。《易》因伏羲、文王之着而述之《大传》,所以明阴阳变化之理。《书》因典、谟、训、诰之文而定之,所以纪帝王治乱之迹。《春秋》因鲁史之旧而修之,所以明外伯、内王之分。《诗》因列国歌谣、风雅之什而删之,所以陈风俗之得失。《礼》所以着上下之宜,《乐》所以导天地之和,皆切于日用、当于事情,而为万世之准则也。其于取舍用意之际,似宽而实严,若疎而极密,故学者舍六经无以为也。”[7]经过体系化之后的“六经”,上摄三代文明之遗典的精华,下开后世文化发展之历史的统续,而孔子与儒家恰恰是处在这样一个枢纽的位置上,对此经典系统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诗》《书》《礼》《乐》

   六经序列,大致可分两类:《诗》、《书》、《礼》、《乐》为一组,而《易》、《春秋》则宜单论。将六者合在一起,最早见于战国中期的文献;而《诗》、《书》、《礼》、《乐》并称,可能在春秋时代就已成为通例。《礼记·王制》谓:“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8]尽管这是汉人采辑古制的描述,有一定的模拟与想象的成分,但还是有历史印迹可寻的。以四术之教,导之以四典,而成一培养体系,这可能就是周制。《左传》记,赵衰谓:“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9]这里将《诗》、《书》、《礼》、《乐》分为两组,分别以“义”、“德”贯之,而成治国利民之本。孔颖达《正义》解释道:

   “说”谓爱乐之,“敦”谓厚重之。《诗》之大旨,劝善惩恶。《书》之为训,尊贤伐罪。奉上以道,禁民为非之谓义。《诗》、《书》,义之府藏也。《礼》者,谦卑恭谨,行归于敬。《乐》者,欣喜欢娱,事合于爱。揆度于内,举措得中之谓德。《礼》、《乐》者,德之法则也。心说《礼》、《乐》,志重《诗》、《书》。遵《礼》、《乐》以布德,习《诗》、《书》以行义,有德有义,利民之本也。[10]

   作为先王政治实践活动的所依之典,或者培养贵族人才的基本材料,《诗》、《书》、《礼》、《乐》很早就放在了一起,成为一个系统。所以,子思子说:“夫子之教,必始于《诗》、《书》,而终于《礼》、《乐》,杂说不与焉。”[11]《史记·孔子世家》亦载:“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12]这都表明了当时的通例。而至战国,将《诗》、《书》、《礼》、《乐》齐列,更是屡见不鲜了。

   (一) 《诗》

   《诗》作为六经之一,在历史叙事的排位上不一定是最靠前的,但就其素材的来源而言,应该是最为古老的,属于口传记忆的重要遗存。勒高夫(Jacques Le Goff)指出:“由于逐字逐句的记忆复制应只和文字相关,那么这些无文字的社会,除了一些原封不动的记忆训练外,主要便是依靠歌唱来进行记忆,歌唱赋予记忆以更多的自由以及更大的余地。”[13]歌的方式在早期人类交往活动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通过声音和姿态来表达情感、交流思想与达致共识,形成或者维护一个文明体的共有规范、习俗和信仰。葛兰言(Marcel Granet)在研究了《诗经》中的歌谣与民俗、节庆之间的关系后认为:在公众场合和社群记忆中,歌的方式往往带有仪式化的印迹,在歌谣中保留了共同的记忆和某种神圣化的观念。“这些歌谣因年代久远而得到了尊崇,同时又在其自然主题中保留了季节规律的痕迹,由此它们也就成了后世道德修辞的素材来源”,“这些诗歌是古代习俗的一面镜子”。[14]这种口头的交流和记忆,强化了人们之间共同的认知,在族群的历史上形成了深刻的印迹,得以代代流传。所以,“诗歌就是记忆,记忆是一类知识、一种智慧;诗句是一种鲜活的铭文,它就像被刻写在大理石上一样铭刻在了人们的记忆中”。[15]由歌的形式所凝聚的观念、形成的思想和转换为书写记录的原初素材,应该是最为丰富的,其产生和演变的历史也应最为漫长。

   记录为文字的《诗》,与口头记忆和传播的历史如何对接,尚有很多细节需要还原;就形诸文字的诗作来看,这其中有多少是属于“原生态”的,还是均为西周以后才创作出来的?葛兰言认为,“风”中的部分诗作,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的创作技巧和花里胡哨的语言,也没有隐喻或明喻,事物都是直截了当地表示。“毫无疑问,诗的魅力可以归结为简洁的景象和直露的感情的结合,这其中不需要任何技巧;诗的魅力并非人们有意为之,而是事实本身的结果。诗只不过再现了事物间的对应关系,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存在着一根把各种要素串起来的隐秘主线”。[16]但一般学者认为,“风”的部分也是经过采集和加工之后才形成的,这中间已经隐含了记录者的喜好和取向,而并不可能是原汁原味的东西,其定型的年代反倒更晚。按照《史记》的说法: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17]

   面对如此庞杂、各种背景的诗作,孔子删之,显然是有备而来的。[18]他熟悉诗,以诗教弟子。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论语·阳货》)“《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就诗教与诗论而言,孔子是有其纲领的。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礼记·经解》亦引述孔子语“温柔敦厚,《诗》教也”。这显然都是指向了道德教化。

   经孔子删定的《诗》共三百五篇,大致包括了三个部分,即风、雅、颂。《风》包含了不同地区、不同习俗背景和不同时期的诗作,由采诗官搜集整理,具有浓厚的地域风貌和民间色彩,合称为“十五国风”,共计160篇。《雅》分为“大雅”和“小雅”,大都是王畿附近所辑录或由各级官员所写成的,贵族文人气较重,合称为“二雅”,共计105篇。《颂》分为“周颂”、“鲁颂”和“商颂”,是王朝重大礼仪活动或祭祀之时的乐歌,形制典雅而庄重,用语肃穆而诚敬,合称为“三颂”,共计40篇。风、雅、颂为分类,亦是指内涵。风为教化,关涉民情、民俗,具地方性、底层性;雅为正声,相当于是宫廷里边的指导性意见,“恭敬齐庄,以发先王之德”,以正各方视听;颂为赞歌,是宗庙祭祀和重大仪典的颂词、赞美诗。关于《诗》的形成、义旨及流传,《史记》以下,代有记述,我们看《隋书·经籍志》的概括与总结:

   《诗》者,所以导达心灵,歌咏情志者也。故曰:“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上古人淳俗朴,情志未惑。其后君尊于上,臣卑于下,面称为谄,目谏为谤,故诵美讥恶,以讽刺之。初但歌咏而已,后之君子,因被管弦,以存劝戒。夏、殷已上,诗多不存。周氏始自后稷,而公刘克笃前烈,太王肇基王迹,文王光昭前绪,武王克平殷乱,成王、周公化至太平,诵美盛德,踵武相继。幽、厉板荡,怨刺并兴。其后王泽竭而诗亡,鲁太师挚次而录之。孔子删诗,上采商,下取鲁,凡三百篇。至秦,独以为讽诵,不灭。汉初,有鲁人申公,受《诗》于浮丘伯,作诂训,是为《鲁诗》。齐人辕固生亦传《诗》,是为《齐诗》。燕人韩婴亦传《诗》,是为《韩诗》。终于后汉,三家并立。汉初,又有赵人毛苌善《诗》,自云子夏所传,作《诂训传》,是为《毛诗》古学,而未得立。后汉有九江谢曼卿,善《毛诗》,又为之训。东海卫敬仲,受学于曼卿。先儒相承,谓之《毛诗》。《序》,子夏所创,毛公及敬仲又加润益。郑众、贾逵、马融,并作《毛诗传》,郑玄作《毛诗笺》。《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亡于西晋;《韩诗》虽存,无传之者。唯《毛诗》、郑《笺》,至今独立。[19]

这大概就是《诗》的形成史、传播史和演变史,其中既有上古之情志淳朴与后世之寄寓复杂的区别,(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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