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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强:朱自清日记之王瑶译本与全集本比勘举例

更新时间:2022-01-02 15:27:23
作者: 徐强  

   内容提要:朱自清日记中存在大量外文书写条目,王瑶曾整理若干条目公开发表。后来《朱自清全集·日记编》又另请人加以翻译。两本条目内容常有较大差异。在目前无法见到原始手稿的情况下,将两本比勘考辨,有助于接近事实:参差处能够互为补充,抵牾处则能显示出歧义的缝隙,进而引导考辨方向,或提供意外线索,再结合翻译规律,很多时候能够还原出合乎逻辑的“真相”。沿此举出7例展开考察,可澄清若干事实。一般说来,王瑶对于清华大学及朱自清的生活史较为熟悉,对日记语体的掌握也更加熟稔,一些内容翻译起来更加准确、翔实,但翻译发表时往往有所删略;也有一些条目,全集本在准确性上胜过王译本。

  

   关 键 词:朱自清  日记翻译  冯友兰  汪辉祖  周作人  黄节

  

  

   朱自清短短的一生留下70万言日记,是这位现代著名作家、学者、教育家的一宗重要文化遗产,也是关于20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化教育界的宝贵史料。朱自清日记有个特殊情况值得注意:自1934年7月起,朱自清日记始用英、日文交替书写,而以英文为多。1948年朱自清逝世后,全集编纂出版迅即提上日程,当时拟将日记全部收入,由其门生王瑶负责整理并经浦江清、陈竹隐审阅。后因种种原因,全集搁浅。1963年,王瑶选录(译)本中的240余条单独发表过一次(下称“王译本”)。①新时期,朱自清的哲嗣朱乔森整理全集,其中外文日记系另约请有关人士翻译,作为“日记编”整体收入《朱自清全集》第9、10卷(下称“全集本”),②成为近20年来相关领域征引最频的日记文献之一。不过因为手稿固有因素、翻译本身的难度、译者对现代文教界较为陌生、③技术处理失当等诸多原因,全集本存在诸多舛误,事实上可能成为现代作家日记中问题最多的一种。

   目前,朱自清多数手稿下落不明,要恢复日记本来面貌,困难尚多。笔者近年来从事朱自清日记研究,致力于通过多种笺证、考辨手段尽量还原日记本相。把王译本与全集本对勘,是有效方法之一。两本参差处能够互为补充,抵牾处则能显示出歧义的缝隙,进而引导考辨方向,或提供意外线索,再结合翻译规律,很多时候能够还原出合乎逻辑的“真相”。

   王瑶出身清华,多年在朱自清身边求学、工作,对于清华及朱自清生活史较为熟悉,一些内容翻译起来更加准确。如清华专司学生贷款的机构,全集本按照字面译为“借款委员会”(第9卷第491页),王瑶就能按照史实译为“贷金委员会”(第105页),这方面例子很多。又如清华同仁,全集本多只称姓氏,这符合英文行文习惯,王译本则往往称字,与作者的中文行文习惯一致。如全集本中的“冯”“浦”“俞”,在王译本中分别作“芝生”“江清”“平伯”,无疑后者更符合朱自清中文书写的“声口”惯例。再如,1938年5月4日日记,全集本作“路遇散步人群。一多开始蓄须”(第9卷第529页),显然说的是自长沙走陆路迁滇的“湘黔滇旅行”当日抵达昆明一事,“散步人群”之说系因不晓事实的直译结果。王译本作“见徒步旅行团诸人,一多已留须”(第108页),就准确无误。1936年2月7日记载左右翼学生冲突情形,全集本说“学生们分成两翼……在全体人员大会上发生了大的骚动。右翼分子去旧礼堂,左翼分子在领导大会”(第9卷第402页)。王瑶则根据亲历,提供了具体地点,说“右派退向同方部”(第99页),就给人提供了更翔实的信息。

   王瑶的另一优势在于对日记语体的熟稔与熟练驾驭。深厚的文言驾驭能力使他的译本中很多表述措辞简洁准确。如1936年11月16日条,全集本:“访鲁迅夫人。告以鲁迅一生之困难生活情形。”(第9卷第444页)王译本:“进城拜访鲁迅夫人,承告以鲁迅一生所经之各种困难。”(第101页)一个“承”字,把双方谈话关系准确地交代出来。

   一般来说,王译本谨慎、准确,但往往有所删略。删略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对有可能损及朱自清形象的记述,加以删除。如1936年5月30日,全集本中下面一段:

   乘汽车返回时,再次态度欠佳。未经浦太太④许可就为她关车窗,因而碰了她的手臂。我关车窗是为了隔开那女乞丐的手。其实我可以给那女丐一个铜板,而不必关窗。(第9卷第418页)

   这一点在王译本中不见,或许反映了选译者“为尊者讳”的心理动机。

   还有一类就是一些难以分辨的人名书名,王瑶宁肯不译,也不作硬译。此类甚多,下文会指出。也有个别时候,王译本在准确性上稍逊于全集本,如下文指出的关于朱自清访问周作人条。

   本文从两个译本撮录若干条目,指出矛盾,加以考辨,提出初步结论,俾能引起学界注意。

   一、关于冯友兰的被捕与释放

   1934年11月28日、1935年11月30日关于冯友兰被捕、释放的记载,两本都有。前条王译本有所简化,全集译本更为详尽;后条则王译本准确,全集本不准确。

   芝生为保定行辕所捕。校方六次去电要求释放,又举行会议商讨办法。

   芝生昨晚释放归校。今晨见之,述事件经过极生动。谓行辕留守官吏得报,芝生前者赴苏联系代表中国共产党,且此次归国负有重要任务。但尚未及加以申释,彼等又忽允送归学校;据云系奉何应钦电示。经多方示歉后,乃于昨日下午释回。(第96页)

   冯先生在保定被何应钦部下逮捕,看来很严重,学校拍去六份电报营救,并开会讨论此事。三十日

   冯昨晚归来,我今晨去看他。他详细叙述其被捕经过。谓该部队得一报告,称冯将以中共代表身份赴俄,并将带回重要信息。经冯驳斥力争后,他们才答应将其释放。后何应钦又去电,该部向冯道歉,并于昨日下午将其放回。(第9卷第331页)

   按,此次事件的背景是:冯友兰自1928年夏,从燕京大学移帐清华,到1933年夏,在清华任职满5年,经申请出国休假1年。冯友兰用半年时间周游英国,在各大学巡回演讲,余下半年则游历欧洲各国,最后游历了一直想去的苏联。回国后,他先后做了题为《在苏联所得之印象》和《秦汉历史哲学》的两次讲演。1934年11月28日午间,冯友兰突然被北平公安局押走,继而被押往保定行营,当天被迫写出出游经历。莫名就里的冯后来乃知,自己被误当作中共间谍逮捕。冯友兰被捕后,各方立即展开营救,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找北平行营主任黄郛商议,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文学院院长胡适、史语所所长傅斯年等人则奔走于北平与南京两地斡旋。朱自清本人也为营救冯友兰尽了力,29日日记记“进城会晤魏廷鹤,请他打听冯的消息”(第9卷第331页)。冯友兰被捕一事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应。迫于全国舆论压力,又经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出面电令,查无实据的保定行营最终释放了冯友兰。

   准此,则冯友兰游历苏联系过去之事,而非将来之事,所以在时间措辞方面,王瑶用“前者”,比全集本说冯“将以中共代表身份赴俄,并将带回重要信息”更合乎事实。冯友兰获释,是多方营救的结果,全集本说“经冯驳斥力争后,他们才答应将其释放”,未若王译本“尚未及加以申释,彼等又忽允送归学校”更符合事实,其戏剧性特点,也颇符合“述事件经过极生动”的表述。因此,本条宜采王译本。

   二、关于《松堂游记》

   1935年5月7日,王译本:

   此周拟完成一短文《松堂游记》。

   晚招待本系一年级学生至家茶会,共六人。中王永兴以为本系同学之大一国文宜设专班训练,则学者进步较快,且教者亦可详加发挥。(第97页)

   为周刊写一篇关于松堂的短文。

   接待一年级学生六人。王永兴意将本系新生编一特别班。其课本较现采取者为深,并由教师详加评注。(第9卷第359页)

   两本有“此周拟写”短文与“为周刊”写短文之异意。这一点需结合游记的写作时间和动机考订正误。

   1934年6月30日至7月3日,朱自清曾携陈竹隐与叶石荪夫妇赴北京西山松堂小住,并游香山等地。同年10月21日,再携陈竹隐与全校教职工一起游松堂、八大处等地。1935年5月朱自清作散文《松堂游记》记其事,叙述前一次游松堂的经过见闻,旋载《清华周刊》第43卷第1期(1935年5月15日出版)。由此可初步判断:“为周刊”写短文的可能性较大。

   《清华周刊》编者南翔(蒋南翔)在当期“编辑后记”中说,“本期承五位教授抽空为周刊写文章,特在此提出,表示感谢之忱”,也暗示朱自清的文章系特为周刊写该文。

   原刊篇末本未缀作日。全集本第4卷收作者生前未结集的散文,《松堂游记》收入该卷,篇末缀“1935年5月15日”,当系编者朱乔森把当期《清华周刊》出版日缀于文后。

   按朱自清写作习惯,凡连续多日作一文,多在日记中记述“继续作文”之类。本篇为1 500字小文,且5月7日后数日日记未有著述情况记载,而12日到18日期间连日作长文《诗多义举例》,17日表示“仍在写文章,时间全被它拖住了”,由此可知15日不可能分心续作《松堂游记》,这也支持了上述判断。

   因此,第一段的意思以全集本为准确。

   第二段,两本事实详略有别,意思略同,但措辞得体程度又稍异。所提及的王永兴(1914-2008),1934年入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后来成为著名史学家。⑤1935年5月的王永兴,仅仅是中文系一年级学生,对身为中文系主任的朱自清表达课程改革诉求,用“意将”一词似乎于王永兴的学生身份不合;而王译本以建议口气出之,就更得体。所以,第二段以王译本为佳。

   三、关于《病榻梦痕录》

   1935年5月23日,王译本:

   乘火车赴天津。至南开中学讲演,不太满意。讲演后又与二十余学生举行谈话。主任喻传鉴先生介绍与教员见面,其中三位系清华校友。晚六时,赴喻氏宴,饭后举行谈话会,余又致一简短演词,会至九时半始散。喻氏邀余至劝业场,余欲聆刘宝全大鼓,但近日来彼未出演,殊憾。晚宿喻宅。(第97-98页)

   于赴津火车上读王辉楚自传,名《五十天榻上口述回忆录》,平易有趣,胡适喜爱此书。

   在南开演讲,不甚满意,讲毕与学生座谈,二十人参加。

   喻校长介绍我去南开校友之家,并与清华校友赖、韩、楚三位交谈。

   六时赴喻宴会,餐后座谈。席间我再作简短发言。九时半散会。喻偕我去天津劝业场。拟听刘宝全演唱大鼓,但刘近期停演,深以为憾。拜会许栓培。

   在喻处下榻。(第9卷第362页)

   全集本“与清华校友赖、韩、楚三位交谈”,王译本只说“其中三位系清华校友”,全集本说“拜会许栓培”,王译本无此句。相信这是出于王瑶的谨慎。英文日记只提会见者的姓氏,究竟是谁,很难考索,王瑶索性不提。

所谓王辉楚自传《五十天榻上口述回忆录》,查无其人其书,据上下文推测,当为清代汪辉祖《病榻梦痕录》。汪辉祖(1730-1807),字焕曾,号龙庄、归庐,浙江萧山人。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早年做幕僚,是一代名幕,后知湖南宁远、新田,署道州知州,为官清正廉洁。后以足疾告老还乡,读书著述,著有《元史本证》《二十四史同姓名录》《学治臆说》《佐治药言》等。阮元《揅经室集二集》卷三《循吏汪辉祖传》及瞿兑之《汪辉祖传述》均述其事迹。《病榻梦痕录》是汪辉祖的自撰年谱,是嘉庆元年(1796,(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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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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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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