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挺:鹅毛不是雪
严格说起来,仝老师的大字报算不上完整意义上的大字报,更像是下了一份战书。他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写清楚后,发起了一个挑战,邀请张永利或者对这件事情感兴趣的人参加辩论。他写道:烩饼事小,公平事大,纠正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应该从小事抓起。观看大字报的人不少,但也有不识字的人,伸长脖子,弄不清说的是什么事。有人便自告奋,跳上月台,给大家读念讲解。当众人终于明白就因为一碗烩饼稠稀不匀而叫板时,大多数人都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小题大做,双龙街甚时候出现这样小气的事情?六二年,大家饿得肠子拧绳,也没见谁为一餐饭红脸,现在这人是跳哪路神,变得这么生分?假如谁没饭吃,到你家门上,你能不给人家一碗饭吃?当人们进一步得知,发起这场大辩论的人是学校老师仝双全时,有人便叫骂起来:“他才羞先人呢,这样的老师能教好学生?”
“把这家伙从双龙街赶走,败坏了双龙街的民风!”
这些叫骂,仝老师没有听见,他在上课,宋校长不许他丢下学生去街里辩论。他耐心地等到十二点学生放学后,才在灶房吃了饭,高昂着头,信心十足地走向辩论场。他有些得意,他的大字报旁,又贴了一张大字报,有人应战了,他一度还发愁,怕没人招理他,这下放心了。我就说嘛,双龙街的人不怂,好事之徒大有人在!
他迫不及待地挤进人堆,原来,是应他的挑战而作的一首练子嘴词,写到:
梳油头,巧打扮,
二饼子眼镜亮闪闪,
身上穿着毛蓝衫,
仝老师今天好美观。
走到下街打牙尖,
没成想,
两碗烩饼不一般,
一碗稠来一碗稀,
仝老师直喊冤冤冤。
指着老任的鼻子尖:
买饭交的一样钱,
为甚对我另眼看?
张干部一看着了急,
连忙声明跟他换。
艾老师不依又不饶,
老任你这个势利眼,
干部的地位高过天?
不要狗眼把人看,
这个世道要改变……
仝老师看完,差点气得晕过去。他妈的,这分明是人身攻击,跟辩论一毛不沾。他举手要撕对方的大字报时,伸出的手在中途被人抓住了。
“想干什么?”
“无耻,这是人身攻击。我抗议!”
抓他胳膊的人正是王嘉仁。
王嘉仁说:“你不是要挑战吗?我代替张干部应战,你先说,让大家听听你的理性。”
仝老师没有想到,张永利找了个农民和他辩论,有些看不起对方。一个农民懂得什么?张永利也就太没用了,变成了缩头乌龟,躲在了幕后,弄了这么个人跟他对阵。他当然不知道,张永利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一晚上闷闷不乐,唉声叹气,没想到,王嘉仁主动来给他道歉,说自己的儿子小,不懂事,少管教。大人和娃娃闹着玩,不算什么,让张干部不要往心里去。他感到非常愧疚,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一定要注意小节,再不敢胡乱开玩笑。说话间,平时和张永利要好的几个人来串门,大家听说了他和仝老师的的冲突,要想着报复仝老师,来给张永利支招。听说,仝老师是上学期才分配到学校来的,东川中学的高中毕业生,教算术,浑身长刺,见什么事都要管,颇具双龙人的作风,连宋校长跟他说话都得让他二分。大家说,要辩论,正好是个机会,给后生拔几根刺下来。就不相信,一群人说不过他一个人?
张永利说:“谁不服谁去,反正我是不去。这事情传到城里,人家还以为我小气,热窝头掉进羊毛堆,择不干净。”
王嘉仁自告奋勇要带人去辩论。现在,当一身土气的农业社社长抓住仝老师的胳膊时,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仝老师忽然没了底气,人家先声夺人,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两次口,才说:“我就是不服这个理,一样的人,出一样的钱,不一样的待遇。”
王嘉仁说:“不一样的事情太多了,草长不过树高,雪硬不过冰坚,五个指头也不一般长,为甚?”
王嘉仁又问:“为甚我比你高半个头?”
王嘉仁再问:“为甚你当先生,我是农民?你把这些问题答复了,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仝老师没有想到,这个呆头呆脑的农民,一出口就偷换了概念。他说:“五个指头不一般长是进化来的,各有不同的用途;你比我高,是你爹妈基因好,遗传问题;我当先生是我受过高等教育,你当农民是你没有文化。”他很为自己能及时应变而庆幸,心想,你王嘉仁就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老粗,跟我辩论,有些自不量力,“你问这些,跟我们讲公平的话题无关,不沾边。”
“谁说不沾边?”王嘉仁说,“两碗烩饼,一碗稠,一碗稀,大家说是什么原因?”
众人说不晓得。
“你们看见没有?”
当然没有。
“仝老师你说是什么原因?”
“伙夫走后门,溜张干部的尻子。”
“差了!”王嘉仁提高了嗓门,“张干部的烩饼稠,是他的碗小,你的烩饼稀,是你的碗大。去过食堂的人都见过,碗分大号小号,大家说对不对?”
“对着呢!”王嘉仁带来的人,一哇声附和。
“不对!”仝老师也提高了嗓门,“明明是一样的碗,你是在误导别人!”
“你确定?”
“确定!”
“那我问你,张干部要和你调换,你为甚不换?”
仝老师懵了,没想到这个农民这样狡猾,几句话把他绕到了乱麻里。他知道自己掉进了陷阱,转了几下眼珠说:“换了也不对,我要的是公平。”
王嘉仁哈哈大笑:“大家看到没,这人不是个好东西,烩饼稀,他有意见,稠了也有意见,这不是好坏不识吗?快爬远点,跟你这种人辩论,老子嫌掉价!“
仝老师张口结舌,跳下月台,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王嘉仁顺手将铺板上的大字报撕了,对看热闹的人说:“大家也都看到了,这人能教好我们的娃娃?要给宋校长反映,这样的老师该开除,不能让他误人子弟!”
当时,我也在人堆里看热闹,清楚,王嘉仁是耍花招,一出场就偷换了话题,诡辩,仝老师讲的是理论问题,王嘉仁用世俗的办法战胜了仝老师。我为仝老师抱不平,可不敢支持他。我知道,农民从来不缺少智慧,他们可能不懂得辩论技巧,但拥有狡猾,可以应对复杂情况。
晚上,王嘉仁,张永利一干子人聚在饲养室窑里侃大山,民兵连长刘刚说:“今个真解气,老农民打败知识分子,老王你几句话就把狗日的弄毬失了!”
王嘉仁憨溜溜地笑笑:“我不讲理,耍了个无赖。”
“为甚是耍无赖?”
“我说不清,你问张干部。”
张永利说:“这里头学问大了,逻辑学上讲,第一是偷换概念,第二是二难推理。你们以后多看书,书看多了,就解开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小喇叭忽然刺耳地响了一声,公社紧急通知,告知所有的驻队干部,支部书记,立即来公社开紧急会议,不得延误。
通知是双龙镇人民公社党委书记丁志杰亲自下达的,他的口气之坚决,让人身子发冷。王嘉仁说:“出甚事了?苏修打进来了?”
“不晓得。(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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