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华:牟宗三西方哲学“三系论”
内容提要:一般来讲,西方哲学史大致可以分为大陆唯理论与英国经验论两个系统,这两个系统的对垒与双线并行发展构成了西方哲学发展史的基本面貌。然而,牟宗三在这“一般”之中发现了“特别”。他不赞成这种“两系统说”,而以莱布尼兹为核心提出了“三系论”。以此“三系论”为根据,牟宗三进一步分析了西方哲学的特征、精彩及不足。对牟宗三的“三系论”进行探讨,不仅有助于增加对牟宗三哲学的了解,而且也有助于增加对整个西方哲学史的把握。
关键词:牟宗三;西方哲学史;三系论
一般来讲,近代以来,大都以大陆唯理论来概括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的哲学,以英国经验论来概括洛克、贝克莱和休谟的哲学;唯理论与经验论的对垒和双线并行发展被认为是西方哲学发展过程中的两大传统。罗义俊说:“西方哲学五花八门,按哲学史教科书或常识,是一分为二的讲法,即实在论或唯实论、经验主义的传统,与理性论或唯名论、理性主义传统。”[1](p227)不过,牟宗三对此传统的“两系统说”却有不同的看法。对他的这一看法进行探讨,有助于增加对牟宗三哲学的了解,也有助于增加对西方哲学发展脉络的把握。
一
牟宗三认为,作为人类哲学的一个重要骨干,西方哲学从古希腊开始一直发展到今天其内容很庞杂。不过,在这庞杂的内容中,是可以“顺着一个纲领去了解”、“也可用几个系统来概括”的。[2](p25)不过,牟宗三并未采用一般的“两系统说”,而是提出了“三系统说”。他认为,以自然为对象是西方哲学的“纲领”,在此纲领之下,西方哲学经过漫长的历史发展渐渐形成了三大传统:“一、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为一骨干,下赅中世纪的正宗神学。二、莱布尼兹、罗素为一骨干,旁及经验主义、实在论等。三、康德、黑格尔为一骨干。”[3](p6)牟宗三认为,由此三大传统可以穷尽西方哲学史,因为西方哲学史的精华都集中于此。很明显,与传统“两系统说”的主要差别在于,牟宗三单独将莱布尼兹和罗素取了出来,独立为一个系统。之所以如此,牟宗三解释说,莱布尼兹是最典型的独断唯理论的代表人物,其哲学思想与罗素的思想有明显的传承关系,而且它们对现代西方哲学有重要影响。他说:
目前英美讲分析哲学,所以能吸引人乃由于其渊源于莱布尼兹与罗素,因有这两位大哲学家为其背后的支柱,分析哲学才有这样大的吸引力。[2](p26)
牟宗三进一步认为,这三个系统是有密切联系的,而在这种联系中起枢纽作用的是莱布尼兹。他认为,莱布尼兹是西方哲学史上最具关键性的人物,其思想不仅可以关联至之前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而且亦可以关联至之后的罗素、康德和黑格尔。或者说,它既可以“下委”往罗素方面消融,也可以“上提”向康德方面消融。具体来讲,若就其与罗素的关系来讲,这是莱布尼兹之数理逻辑“往下顺”,即所谓“下委”。所谓“下委”,“就是向下委顺引申的意思”[2](p28)。牟宗三认为,由莱布尼兹“下委”至罗素有两方面的意义:一个方面是二人逻辑方面的牵连。这个方面由莱布尼兹开端,罗素继承并成为数学原理之集大成者,其积极的、建设性的成就为数理逻辑,这属于“胜义”。即,莱布尼兹首先把亚里士多德的传统逻辑以代数的方式来表示,从而实现了普通逻辑的初步形式化,进而产生出逻辑代数;逻辑代数进一步“转形”就是罗素的真值涵蕴系统。历时性地看,亚里士多德用符号把逻辑表示成一个系统,这是逻辑发展的第一个阶段。莱布尼兹的逻辑代数又表示一个系统,由此一转便成就了罗素的系统,这是逻辑发展的第二阶段。再往后,刘易斯提出了严格涵蕴系统,这是第三阶段。至此,逻辑的发展达到了最高峰。牟宗三认为,逻辑方面的发展是西方文化的成就,是西方文化为人类做出的独到贡献。他说:
就这一方面而言,由莱布尼兹发展到罗素是积极的,有积极的成果,而且是建设性的,构造性的(constructive),不是破坏的,故由莱布尼兹向下开,顺此方面说,是下委的第一义,是好的一方面的。[2](p30)
由莱布尼兹“下委”至罗素还有另一个方面的意义,是指二人在哲学方面的牵连。牟宗三认为,莱布尼兹的思想中除了纯粹逻辑的内容之外,他对于形而上学也有很大贡献,因其“莱布尼兹-沃尔夫系统”而被称为大陆唯理论的领导人物。莱布尼兹的形而上学是在讨论原子的基础上建立的。他认为,“原子”这个概念是自相矛盾的:“原子”既然是物理上的概念,故是有质量的;既然是有质量的,而又说是最小的、不可分的。这种矛盾决定了“原子”这一概念是不能成立的。因此,如果要肯定宇宙之形而上学的最后单位,它一定是精神性的“单子”,而不是物质性的原子。牟宗三非常赞同莱布尼兹的这一分析。他认为,在经验科学,原子论可以由物理学而不是纯粹思辨得到验证,但这样得到的原子并不是最后的,而只能是“暂时”的,因为它还可再分成量子、中子、电子等。所谓“暂时”的,是说目前的经验科学只能达到这个程度,至于宇宙真实的最后单位是什么,现在是不得而知的。莱布尼兹的“单子”则明显不同,它不是靠经验科学得到验证的,而是靠纯粹思辨建构出来的。因此,莱布尼兹的单子是精神性的,而不是物质性的。
“单子论”是莱布尼兹的形而上学,也是其思想的精彩之处。但是,罗素只对莱布尼兹的逻辑思想有研究,对其形而上学思想却毫无兴趣。因此,罗素由其实在论的立场出发,将莱布尼兹的单子论转成了逻辑原子论。这种逻辑原子论是由经验论与实在论的传统加上逻辑分析方法建构的一种新理论。之所谓“新”,在于它既非形而上学的,也不是物理学的;既非哲学的,也不是科学的。形而上学诉诸思辨理性,物理学诉诸经验知识;前者是哲学,后者则是科学。罗素的逻辑原子论只是由逻辑分析的处理原则“逼迫”出来的,是主观在逻辑地处理对象或论题时所必须假定的结论。具体来讲,人们在探求科学知识时必须依靠逻辑分析,因为科学知识之可能的根据就在于它必须满足逻辑分析的原则。那么,这些逻辑分析的原则是什么呢?“依罗素,我们要有清楚而确定的科学知识,必须靠两个原则。”[2](p33)“一个是外延性原则(principle of extensionality),另一个是原子性原则(principle of atomicity)。”[2](p33)所谓“外延性原则”,是指在下定义时对概念的内容和外延必须有明确的规定。否则,一个没有明确内容和处延的概念是无法被讨论的。所谓“原子性原则”,是指肯定部分可以离开全体而单独地被研究、被了解;若不这样,科学知识也将变得不可能。这样,在这两个原则下,逻辑原子论被“逼迫”出来了。
在莱布尼兹,其有些思想可以由逻辑分析来解决,而有些问题实非逻辑处理所能解决的。逻辑分析所能处理的是诸如科学的内容,所不能处理的则是诸如上帝、意志等价值方面的内容。这两个方面的内容在莱布尼兹的思想中是一致的。然而,依着罗素的逻辑原子论,莱布尼兹的单子论是无意义的,是应被消解的。也就是说,在罗素的逻辑原子论面前,莱布尼兹所有的形而上学“妙思”变得没有意义了。依罗素的看法,惟有这样,莱布尼兹的思想才能一致而一贯。正因为如此,罗素“说莱布尼兹的哲学中,凡越是抽象的东西,讲得越好,至于讲具体的哲学(concrete philosophy)如道德、宗教、艺术与政治等等,实践方面的(practical)就很差,这些方面不是莱布尼兹哲学精彩的地方。因他的思考型态是逻辑型的,故讲抽象的很好,讲具体的就差了”[2](p35)。罗素只认识到了莱布尼兹逻辑的精彩,并没有认识到莱布尼兹哲学的精彩;他不仅没有认识到,而且还以逻辑原子论消解了莱布尼兹的哲学。基于此,牟宗三认为,虽然莱布尼兹与罗素两人有相契之处,故罗素可以深入了解莱布尼兹的逻辑思想,但其实罗素并未真正全面地了解莱布尼兹。由此意义言之,罗素在哲学方面与莱布尼兹的牵连是一种消极意义上的“下委”,这属于“劣义”。
不过,莱布尼兹的哲学在康德处却则得到了积极意义的“上提”。也就是说,莱布尼兹那些“非抽象的哲学、非逻辑分析所能处理的问题”[2](p35)经过康德的“批判”后不仅被“保留”下来,而且还并被发扬光大了。牟宗三认为,虽然莱布尼兹对这些问题进行了诸多理论探索,但是,由于他采取的是“独断”讲法,这些问题在莱布尼兹的哲学中并未被“稳住”。与罗素通过逻辑原子论把它们全部消解的做法不同,康德则把它们予以“保留”下来,而且还通过把它们从“感触界”转至“智思界”给予了恰当“安排”。与传统西方哲学对这些问题探讨的认识论进路不同,康德所采取的是一种道德的进路。牟宗三认为,康德的这种做法是客观而公正的态度,他说:“故所谓‘批判’在康德处是最客观、最合理而最谦虚的,而非乱批判。批判的本义应是论衡、衡量、抉择与料简的意思,所以牵连到道德、宗教的那些问题也不能随便取消,康德的方法就是通过批判的精神,抉择、衡量,把它们保留而不采取莱布尼兹的独断论。”[2](p36)牟宗三不仅肯定了康德的“批判”理路,而且认为康德的进路是以往哲学发展的“最高峰”。他说:
停于此的哲学只是一种解析,与科学无以异。真正的哲学则必须由此而上悟。上悟至道,见体立极。还可以有两条进路,使我们上悟。一是认识论进路,一是道德的进路。我们将见这两条路子并不是平列的,乃是一条路的两个阶段。道德的进路只是这一条路子的最高峰。[4](p92)
那么,如何认识康德的这种“上提”理路呢?一般认为,英美的经验论与实在论是与康德哲学相冲突的。牟宗三认为,这是一种偏见和简单的认识,因为这种观点没有看到二者之间的内在关联。实际上,在知识论的范围内,康德正好是“经验的实在论”;而且,康德的全部哲学是“经验的实在论”与“超越的观念论”的统一。因此,英美的经验论与实在论都逃不出康德“经验的实在论”的范围。从理路上看,康德的“经验的实在论”是针对贝克莱的“独断的观念论”和笛卡尔的“存疑的观念论”而发的。“独断的观念论”与“存疑的观念论”都在经验层上讨论问题,因此,康德将二者统称为“经验的观念论”。与此同时,此二者在超越层上又均为实在论,故,康德又将二者统称为“超越的实在论”。康德对此二者均有批判,因为“经验的观念论”使人类的经验知识无实在性可言,而“超越的实在论”又使人类的形而上学知识成为妄想。因此,与贝克莱和笛卡尔不同,康德在经验层将“经验的观念论”改造为实在论而为“经验的实在论”,在超越层将“超越的实在论”改造为观念论而为“超越的观念论”。这样,康德将经验论和实在论吸收到自己的哲学中来,从而实现了对英美经验论与实在论的超越。
顺着“经验的实在论”和“超越的观念论”这样一种理路,康德将莱布尼兹“非抽象的哲学、非逻辑分析所能处理的问题”“上提”,建构起一个庞大的哲学体系。康德以“感触界”与“智思界”的区分为原则,由“经验的实在论”开“感触界”,由“超越的观念论”开“智思界”。前者属于理论理性的经验层,为现象界、知识世界,后者属于实践理性的超越层,为本体界、价值世界。因此,由“经验的实在论”可以融摄一切关于实在论的思想,由“超越的观念论”可以融摄一切关于观念论的思想。由此观之,不仅经验论、实在论传统,而且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传统以及莱布尼兹和罗素传统,统统被收摄、消化于康德,从而成为“经验的实在论”与“超越的观念论”的某个环节而已。牟宗三说:“古代的哲学由古希腊起到康德以前的哲学都汇归到康德处,康德以后的哲学都由康德开出。……因为在康德的哲学内,一切哲学的问题,哲学的论点都已谈论到。”[2](p39)牟宗三认为,很明显,与罗素的做法不同,康德的批判哲学对形而上学不是破坏性的、消极的。康德通过其独特的批判方式,不仅消化、吸收了以往形而上学,而且更重要地在于通过建立新的形而上学挽救了哲学。自康德开始,形而上学不仅被“保留”下来,(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爱思想关键词小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