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周兴:尼采的科学批判 ——兼论尼采的现象学
发明符号的人同时也是越来越鲜明地意识到自己的人;唯作为社会的动物,人类才学会了对自己的意识……我的想法是:意识并不真正属于人类的个体性实存(Individual-Existenz),而倒是属于人类身上团体和群体的天性;由此可知,意识也只有在与团体和群体之功用的关联中才得到精细的发展,而且因此,我们中的每个人,尽管我们的最佳意愿是尽可能个体地理解自己,“认识自己”,但我们始终只是把非个体性本身带向意识,也就是人类的“平均值”,我们的想法本身不断地被意识之特征——被意识中发号施令的“种类之天赋”所战胜,并且被转化并且置回到群体的视角和观点之中。
根本上,我们的行为统统无可比拟地是个人的、唯一的、无限个体化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一旦我们把它们转化为意识,它们就不再这样表现出来了……这是我理解的真正的现象论和视角论:动物意识的本性造成如下情形,即我们可以意识到的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表面世界和符号世界,一个被普遍化的世界,一个被共同化的世界,——被意识到的一切东西恰恰因此变得浅薄、贫乏、相当愚蠢、普通,变成符号、群体的标志,与一切意识相联系的,是一种巨大而彻底的腐败、伪造、肤浅化和普通化。最后,生长中的意识乃是一种危险;而且,谁生活在最有意识的欧洲人中间,他甚至就会知道,这种意识乃是一种疾病。
正如人们所猜测的,这并不是我这里所涉及的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这种区分,我把它托付给依然耽于语法(民众的形而上学)的圈套里的认识论理论家。这尤其不是“物自体”与现象的对立:因为我们的“认识”还远远不够,远不足以哪怕只是如此这般地把两者区分开来。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用于认识的器官、用于“真理”的器官:我们所“知道”的(或者我所相信的或者我所想象的),无非就是可能对人类群体、种类利益有用的东西:即便是我们这里所谓的“有用性”,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种信仰,一种想象,也许恰恰就是那种有朝一日会使我们毁灭的最具灾难性的愚蠢。(Nietzsche,1988b:590)
这节文字缜密而精致,差不多已经失掉了尼采的文风特征,读起来给人的感觉是现象学家胡塞尔或者梅洛-庞蒂等人的写法,其中传达的意义之丰富深邃,描述和论证之迂回曲折,堪称“意识现象学”的一个经典段落。萨弗兰斯基甚至认为,尼采这节文字“内容如此丰富,足以让人写出多本书”。(萨弗兰斯基,2007:237)此话不虚。这节文字涉及现象学/现象论(或者一般哲学)的几个重大问题,诸如意识的本质、意识的起源、意识与传达(语言)的关系、意识中的个体性与群体性、意识与世界等等。
原载《世界哲学》 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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