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顾炎武“天下一家”思想探析
这里需要补充的是,顾炎武的游历经历对其学问的传播也十分有利,有学者论:王夫之僻居隔世使其学问较难为中原儒林所熟识。黄宗羲声名遐迩, 而其不思北渡,故也削弱其学问之传播。只有顾炎武一生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由此扩展其学问影响力度。19
二 文化天下的弘扬与中华精神的复兴
天下是大概念,国家是小概念,天下是主概念,国家是分概念,天下涵盖了国家,国家从属于天下。一如宇宙包容星月、穹窿覆盖山川。这是顾炎武的天下观给人的印象。
与国家相比,天下更重要,对于国家来说,可以改朝换代、更迭不已,而天下不同,千古一系,恒久不易。
人说一部二十四史记录中国历史,其实巍巍中国何止走过二十四个朝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孔子站在岸上,望滔滔江河东流不返,这时他或许想到,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岁一载载老去,因此而发身世之叹。而更重要的,则是对王朝兴替、风云变幻的无限感慨。
《论语·八佾第三》说:“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孔子是鲁国人,没有把鲁国看为天下。强莫过于秦,也没有把秦国视为天下。孔子的“天下”是宇宙时空的变迁、日月星辰的转换,以及包罗万象的红尘万物、广阔无垠的神州四海。
顾炎武说“天下”,是孔子天下观的延续与发展,他说“保天下”方可“保国”。“保天下”与“保国” 相辅相成,“天下”包容“国家”,“国家”从属“天下”,天下为前因,国家为后果。天下既保,国家可在。天下不保,国家孰存。
顾炎武所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蕴含深刻的含义。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朝已经灭亡,清军入关,江山底定,复辟明朝已经不可能。
这个“天下”不是明朝,更不可能是他死不依从的清朝。这个“天下”是中华“文化”,是中华民族传统的薪火传承。顾炎武的原文如下: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於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这是说:所谓亡者,有亡国,也有亡天下。改朝换代,易姓改名是亡国。道德沦丧、文明凋谢,人将不人,率兽吃人,人与人相杀相食,这是亡天下。比较而言,亡国事小,亡天下道德文化此事体大。亡国固可哀伤,然有亡有兴,未必灭绝。亡天下道德,何至哀伤,亡则灭绝,惨绝人寰。
他指出,魏晋文人可以亡天下,因为他们游谈无根,不守信义。杨墨之言也可以亡天下,因为他们的理论“至於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禽兽者也。”
顾炎武举例阐述自己的理论,他说嵇绍的父亲康,被晋文王杀害,至武帝革命的时候,有一个叫山涛的人推荐他入朝当官,绍隐居躲藏,坚辞不就。
山涛劝他说:”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於人乎一时。”就是说,我为你把这个问题都考虑周全了,仰俯首天地犹有四季变化,作为天地中人何不应时而变呢?又何必耿耿于杀父之仇,而重操守气节呢?顾炎武说:坊间传诵山涛之言,以为“明言”,“而不知其败义伤教至於率天下而无父者也。”
在说完上面这个案例之后,顾炎武作了结论性的发言:“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
保天下,方可保国家,保国是朝廷君臣自己的事情。保天下即保天下之文化道徳,是大家的事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顾炎武说的“天下”,是“文化天下”,顾炎武从文化意义上定义天下。天下的本质存在,为文化存在。文化亡,天下亡。文化存,天下存。20
三 “天下四维”的坚守与民族传统的弘扬
顾炎武在《日知录·赵盾弑其君》中说:“君臣之义无逃于天地之间,而可逃之境外乎? ”君臣之道为忠,父子之道为孝。忠孝节义、礼义廉耻,表达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核心价值。
顾炎武将忠诚爱国,视为“至要之道”。天下道义,首义为忠,坚守忠诚之心,即保“天下之道”,此为“保天下”第一条。
顾炎武在《日知录·廉耻》中有这样的话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
大意是:“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管仲这句话说得多么好,礼义是管束人伦的法则,廉耻是做人处事的大节。
这16个字,原是古代管仲的名言。“维”,指粗大牢固的绳子,用来束缚维系物体。国家兴亡靠这四根绳索有力维系,四大维系失去,国家势必灭亡。
顾炎武又论:“(礼义廉耻)四者之中,耻尤为要。“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 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21这是说中国有道德,官人士子率先垂范。
“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22,知耻而廉,廉则洁身。反之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胆大妄为,盲人瞎马,坠入深渊而不知。
“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业。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业。耻之于人大矣,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23
顾炎武立此言论,意在一己言志,也为劝导天下:“博学以文,行己有耻”。前者强调,做人一生学习中,向自然学,向社会学,向民众学。于书本中学,于行旅中学,于事物中学。后者指出学必有行,行必事事反省,慎独而知耻。凡有过,知耻而勇,悔而求新。
世上有可耻者,也有不可耻者。分清界限方为真“知耻”。士子“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不被其泽”。
顾炎武既说士子率先知耻而修行正身。又说必须导民以知耻以正风俗。他说士不知耻政乱,民不知耻则风俗乱。他认同一个道理,凡风俗混乱,社会必然出现五个“不祥”。此所谓:
“损人而自益,身之不祥也;弃老而取幼,家之不祥也;释贤而用不肖,国之不祥也;老者不教,幼者不学,俗之不祥也;圣人伏匿,愚者擅权,天下不祥也。”
损人利己,必危害己身。顾小孩而弃老人,必使家庭不幸。老人不教育,孩子不学习,将使习俗败坏。圣贤避让,愚人为官,天下混乱。“风俗者,天下之大事”。这样看来,顾炎武所指的“天下”也指“天下风俗”,把身体、家庭以至于社会,总括涵盖于“天下”,对“天下”的概念作进一步阐述。
顾炎武指出: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钢为不可缺矣。士子挥笔著作,意在布教化、整风俗。
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士大夫当以“明道救世”为己任。为万世开太平,此吾辈之任也。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24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
风俗,指的是长期相沿积久而成的风尚习俗。“为政必先究风俗”、“观风俗,知得失”,无论君臣,都把倡导新风,改造旧俗,看成执政要务。
顾炎武竹杖芒鞋,走访基层,问询民意,了解执政治理过程中的优劣得失。“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25他说:凡为士子,当于历史走向、社会趋势有所了解,由是可知国家治乱与人心风俗相连之紧密。目光向下,专注于民情,方能见微知著,发现问题,解决问题,防患于未然
四 “兴利天下”的阐说与国家理念的凝聚
“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顾炎武认为:“天下”由一个个具体的家庭组成。每个家庭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父母子弟,然后才及其他。无论百姓官人,都会这样想,这样做,概无例外。“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26
他有如下的言论:世上贤者皆云,民为国基,谷为民命。如东汉政论家王符所论:富民者,以农桑为本。为民者日夕劳作,乃为身家妻儿之生活。因此不免具私欲、私念及私利之心,这一切都是人之常情、人之本性。
当政者高高在上,说什么“无欲无己”,他们自己又何时能够做到,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愚民哲学,绝不可信。就本质而言,“存天理,灭人欲”,就是铲人之常情,除人之本性。因有人之性,方有天之理。
人性是天理的基础,因有人性,方有天理。人性既除,天理何存。所谓“天下”,就是天下之人,天下广大,人民众多。天下兴亡,有关人民之福与祸、归与离、安与乱,休戚相关,不可须臾分离。人民幸福、人心归附、人世安定,方有天下之兴。
反之,人民被祸、人心离散、人世动乱,必使天下趋亡。当政者只有恢复人性、顺乎人情,才能让天下人去祸得福、不离而归、避乱趋安,才可天下兴而不亡,长治久安。
顾炎武援引荀子的言论,指出要使人民安定,人民富足,必须“养人之欲,给人之求”。27
天下之兴,既有赖于社会道德的提高,亦有求于民众生活欲求之满足。他盛赞古代杨于陵任户部尚书时,“令两税等钱皆易以布帛丝纩,而民便之”的做法。28
由此原因,为官者既要“授人以道,养人之德”,即培养民众之道德,又要“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什么是人民的幸福?就是满足人民的合理欲求,人民欲求逐步满足,人民幸福水平日渐提高。
鸟有两翼,车有双轮,(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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