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资本论》:一种历史现象学的成熟表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13 次 更新时间:2016-05-24 0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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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 (进入专栏)  

我已经说过,《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是马克思在狭义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认识论基础上建立的历史现象学,而后来的《资本论》则是他系统理论表述的“逻辑学”。(参见拙文:《马克思哲学理论发展的三个制高点》,《哲学动态》1997年第6期)但仔细去分析,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全面说明和表述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同时,他在哲学意义上建构的历史现象学批判也有了进一步更加成熟的表述。与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那种艰难的理论逻辑建构不同,这是将科学的理论思路有条理地呈现出来的过程。在此,我们简要地概述一下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历史现象学精彩的分析。


一、倒立跳舞的桌子与商品拜物教

马克思对历史现象学的表述主要集中在《资本论》第一卷的第1 —4章中。我注意到, 马克思的历史现象学批判是与他对资本主义三大拜物教的证伪分析直接联系在一起的。这也意味着,马克思是将这三大拜物教所顶礼膜拜的三层物相,直接作为他历史现象学逐层穿透和剥离的假象视域。这实际上与他科学的经济学分析是并行的。在这里的讨论中,我们不打算按照马克思的经济学思路展开,即不是以文本学的模式逐一提出和解决问题,而是以最清楚和概要的线索提要马克思这一独特的历史现象学批判。

我已经讨论过马克思的三大拜物教理论。(《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在此我只是再从历史认识论的视域中强调一下马克思在社会经济生活中使用的拜物教与原始拜物教的区别。在远古时代的自然崇拜和图腾意识中,那真是外部自然客观物或神秘力量之崇拜,而在马克思这里,则主要指认一种人们无意识发生的对社会存在物(关系)的崇拜,并且是颠倒了的物相(假象关系)。相比之下,这种社会经济拜物教是更加复杂的。它的中心偶像是一种非物形非人形的东西,甚至人还不知道崇拜的实质上是什么。崇神时,知道它是一个超人超自然的东西,商品、货币与资本除去它们的一般物质承担体,其本质甚至是想象不到的。颠倒的假象视域是经济拜物教的重要层面。

首先是商品拜物教的假象视域。马克思的分析是从我们的感官可以直接达及的经验层面开始的。他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一般地面对任何一个物品,都不会有什么不能认知的神秘感。如一张桌子,木制有形,可站立并能放置物品。此时,桌子并没有任何“形而上学的烦琐性和神学的微妙性”。自然唯物主义和一切旧唯物主义的正确前提都基于这个直观的真实性。当然我们这里会承认桌子已经是人类劳动的制品,在使用中,它实现着一种物对人的需要的社会生存的功用性。可就是在效用这一层面,也不会出现什么神秘感。但是,同样是这张桌子,它“一旦当作商品出现,它就成了一个可以感觉而又超于感觉的东西。它不仅用脚直立在地上,而且在它对其他一切商品的关系上,用头倒立着,并从它的木脑袋里,展开比桌子自动跳舞还不可思议得多的幻想”。(《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47页)这是说, 一张桌子在过去的社会中,通过劳动制作它是为了放置物品。生产是为了使用。而在商品经济中,产品作为商品(用于商业交换的物品)被生产出来,首先不是为了使用,而是交换并通过交换实现桌子所代表的价值。这种桌子的价值属性不是它物的属性,也不是它自身的效用功能,而是一种特定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经济生活中,桌子的这种属性是以物的形式颠倒地表现这一社会中无法直接呈现的人对人的社会关系。这是桌子在自身处于使用功效的价值关系外,另一种用于在交换中实现自己包含的劳动的社会性价值关系。

马克思说,这“正如一物在视神经中留下的光的印象,不是表现为视神经本身的主观兴奋,而是表现为眼睛外面的物的可感觉的形式。必须补充说,在视觉活动中,光确实从一个外界对象射到另一个外界对象即眼睛。这是物理的物之间的物理关系。但是,价值形式和劳动产品的价值关系,是同劳动产品的物理性质完全无关的。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的虚幻形式。我们只有在宗教世界的幻境中才能找到这个现象的一个比喻。在那里,人脑的产物表现为具有特殊躯体的、同人发生关系并彼此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也是这样,这可以叫做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表现为商品,就带有拜物教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这种生产方式分不开的”。(《资本论》第1卷(法文修订版),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52页)商品拜物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有的物相。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物相的颠倒呢?

面对商品,一般我们都能注意到它同时具有用于直接使用的价值和用于在市场中交换的价值。“我们按照普通的说法,曾经说商品是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准确地说,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因为交换价值只是价值在市场交换中的表现形式,它通常是以价格实现出来(马克思这里的“曾经说”,是指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他还没有严格区分出这二者)。相对于价值,“交换价值总只能是某种包含在其中但还是能够和它相区别的东西的表现方式,‘现象形态’”。(《资本论》第1卷,第7页)所以,“商品是使用价值或使用品和‘价值’。但是,一个商品只要它的价值取得一种特别的、和它的自然形态不同的现象形态,交换价值的形态,它就会表现为这样一个二重物。在孤立的考察下,它是没有这个形态的,要有这种形态,它就必须和第二种不同的商品发生价值关系或交换关系”。(同上,第34页)“当作使用价值,各种商品首先是异质的;当作交换价值,它们却只能是异量的,所以不包含任何一个使用价值原子”。(同上,第8页)我们可以看到, 马克思所讲的这些商品的属性和表现形态本身,都不是我们通过感官直接能够把握的东西,这是历史唯物主义所指认的非直观的社会存在和社会关系的本质规定。“商品的价值纯然是这些物品的‘社会存在’,所以它也只能通过商品的全面社会关系来表现”。(同上,第41页)

马克思分析道:“在一切社会形态内,劳动产品都是使用品,只有在一个历史规定的历史时期,才把一个有用物品生产上支出的劳动,表现为它的‘对象性’属性,那就是表现为它的价值,并且把劳动产品转化为商品”。(同上,第35页)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就是资本主义社会。这是由于广泛的社会分工和劳动分工,个人成为孤立的个体,他们的片面的劳动活动根本不能独立存在,他们的劳动产品无法直接实现出来,只能通过市场交换的中介,劳动才能与生产结合,劳动产品才能得以实现。这样,交换才成为生产的目的。在这之前的手稿中马克思曾经说到,对于社会的人“只要说他生产商品,那就是说,他的劳动具有片面性,他不是直接生产他的生活资料,而只是通过把自己的劳动和其他劳动部门的产品相交换来获得这些生活资料”。(《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03页)在这种社会中, “人们在他们的社会生产过程中的原子一样的行为,他们自己的生产关系的物质形式,那种不受他们统制,并且和他们个人意识行为相独立,不以它为转移的物质形式,首先是由他们的劳动产品一般采取商品形态这一件事而显现出来”。(《资本论》第1卷,第71页)也只是在这里, 才必然形成了这样的局面,即“一切劳动,一方面都是人类劳动力生理学意义上的支出。并且,当作等一的人类劳动或抽象的人类劳动,它形成商品价值。一切劳动,另一方面又都是人类劳动力在特殊的有一定目的的形式上的支出。并且,当作具体有用的劳动,它生产使用价值”。(同上,第18页)这是历史形成的劳动的二重属性,即抽象劳动和具体劳动(一般社会劳动和特殊的个人劳动)在不同层面所形成的两种价值关系。

可是,刚才我们所说的商品的神秘性是从何而来的?马克思说,“人们把他们的劳动产品看做价值,使它们互相发生关系,不是因为这些物品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同种人类劳动的物质外壳。恰好相反,人们是在他们交换中把不同种劳动看做价值,使它们互相均等的时候,把他们的不同劳动当作人类劳动,使它们均等起来的。他们不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这样做着。价值没有在额门上写明它是什么。宁可说它把每一个劳动产品转化成了一个社会的秘密象形文字”。(同上,第50页)而当这种社会关系属性通过物实现出来的时候,它就成为“劳动社会性质的物质假象”。这是神秘性的发生。

马克思指出:“商品形态所以是神秘的,不过因为这个形态在人们眼中,把他们自己的劳动的社会性质,当作劳动产品自身的物质性质,当作这种物品的社会的自然属性来反映,从而,也把生产者对社会生产的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当作一种不是存在于生产者之间而是存在于客观界各种物品之间的社会关系来反映”。(同上,第48页)在不久前写下的手稿中,马克思曾经说,“资本主义生产的当事人是生活在一个由魔法控制的世界里,而他们本身的关系在他们看来是物的属性,是生产的物质要素的属性”。(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 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571页)这就是一种极大的神秘倒错, 即由于无法透视颠倒了的物化社会关系,将这一关系产生的非实体社会存在错认成物品本身的属性。这就是商品拜物教的真实发生。而“我们只要逃到别的生产形态中去,商品世界的一切神秘,在商品生产基础上包围着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都立刻消灭了”。(《资本论》,第52页)比如在资本主义社会以前的封建社会中,“无论我们怎样判断封建社会内人们互相对待的装扮,人与人在劳动上缔结的社会关系,总是表现为他们自己的人的关系,而不会假装为物与物、劳动产品与劳动产品间的社会关系”。(《资本论》第1卷,第53页)很显然, 这里马克思对拜物教的分析不是人本主义价值悬设的“应该”,而是现实历史发展中的“先有”(前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直接形式)与“后有”(资本主义社会中物化的经济关系)的关系。


二、一般社会财富与货币拜物教

如果说,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的分析是他历史现象学批判所剥离的第一个现象层面。这种物相式的颠倒对人的迷惑还不是拜物教的深度模式。这也就是说,“商品世界具有的拜物教性质或劳动的社会规定所具有的物的外观”,还只是第一现象层级的。“商品形式作为资产阶级生产的最一般和最不发达的形式(所以它在早期的生产阶段上就出现了,虽然它不是统治的、从而是典型的形式),还比较容易看得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9页)那么货币拜物教,则是他对资本主义复杂的物化和颠倒的社会关系结构第二层级的揭露。

我们都知道,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金钱世界。在现实的资本主义经济运作中,前面讲的商品交换和价值的实现都是以兑换为货币为终点的。所以在这种社会生活里,“所有的东西,无论是不是商品,都要转化为货币。一切东西都成为可以买卖的。流通变成了社会的大蒸馏器。一切物都被抛到里面去,以便当作货币结晶再从那里出来。连圣骨也抵抗不了这个炼金术;人们商业范围以外的更为微弱的圣物,就更是抵抗不了”。(《资本论》第1卷,第113—114 页)货币是资本主义社会唯一通向社会实现的道路,由此,金钱成为人们拼命追求的东西是必然的,货币成为神也是自然的。

面对这种现象迷误,马克思说,“我们现在要做一种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从未尝试过的工作,那就是指出这个货币形态的发生过程,研究商品价值关系中包含的价值表现,怎样从最简单最不引人注意的形式,发展到迷人视觉的货币形态”。(同上,第20页)因为,商品的交换价值还是通过与另一种物品的交换关系表现出来的,这还有可能让人想到其中隐匿着某种社会关系。而在货币形式上,连社会关系的这点痕迹都消失了。依马克思的分析,在货币上拜物教的性质更加深了。

我们知道,货币是在商品交换中历史地形成的。开始是物物交换,随着商品交换量的增加和规模的扩大,人们需要一种交换中介作为交换尺度的等价物,这个“等价物就是人类劳动”——交换中必然出现的劳动(价值)关系。开始,价值关系的抽象是通过具体物品代表的特殊等价物,在交换的历史发展中,特殊的等价物发展为一般等价物,这个一般等价物往往通过一些特殊的物品来表现,在这个一般等价物身上,物品的价值“现在成了一切人类劳动的可见的体化物、一般的社会蛹化物”。(同上,第41页)最终,出现了代表一般社会财富的货币。“像商品的一切性质上的差别会在货币上面消灭一样,货币从它那方面说,也和一个彻底的平均主义者一样,会把一切差别消灭。不过货币本身也是一种商品,一种可以为任何一个人私有的外界物。社会的权力因此就变成了私人的私有权力”。(同上,第113—114页)好了,看不见的交换关系,现在有了自己感性的物质呈现体。货币消灭了真实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差别,遮蔽了现象背后的一切。社会关系的神秘性现在干脆成了无解之迷。

马克思认为,正是在货币这个等价形态上,实际上发生了商品经济现象的三重颠倒:1.“使用价值成为它的反对物价值的现象形态”。本来,“使用价值”(物品的效用)是任何产品本然规定性,可是在不断发展的交换过程中,充当物与物交换中介物的价值反倒成为人们首先追逐的主体,因为有了它——货币就可以占有一切,这样,“使用价值”反而成了货币实现出来的表象。货币使人与人的关系颠倒了。2.“具体劳动成为它的反对物抽象人类劳动的现象形态”。本来,具体劳动是真实改变物质对象的活动,抽象劳动不过是具体劳动的一种一般等值规定,可是现在货币这种抽象劳动的代表却成了一切具体劳动的统治者。3.“私人劳动成为它的反对物的现象形态,即直接社会形态上的劳动”。个人劳动与社会劳动成为直接对抗的矛盾。这三重颠倒就直接导致货币的障眼法,原来是奴仆的中介性变成了万物之神。

马克思说,“当一般等价形式专门同一种特殊商品结合在一起,即结晶为货币形式的时候,这种假象就完全确立起来了。一种商品成为货币,似乎不是因为其他商品都通过它来互相表现自己的价值,相反,似乎因为这种商品是货币,其他商品才通过它来表现自己的价值。起中介作用的运动在它本身的结果中消失了,而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商品没有出什么力就发现它们自己的价值表现并固定在一个与它们并存、在它们之外的商品体中。这些简单的物,即银和金,一从地下出来,就立即表现为一切人类劳动的直接化身。货币的魔术就是由此而来的”。(《资本论》第1卷(法文修订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因此马克思说:“货币拜物教的谜,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谜,不过它已经变得显著,迷惑着人们的眼睛”。(《资本论》第1卷, 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71页)并且,这个被物化和颠倒了的“价值表现的秘密——一切劳动都相等的,性质相等的,因为一切劳动广泛地说都是人类劳动,并以此为限,——要到人类平等的概念已经取得民众信仰的固定性时,方才能得到解决。(同上,第33页)


三、能生钱的钱与资本拜物教

在前面马克思关于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的分析中,我们已经可以初步了解到社会经济生活中这种拜物教的发生和基本存在状况。这也是我们在现实中能够直接碰到的现象。可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生活中,还有一种绝大多数人根本无法直接面对的拜物教——资本拜物教。这也是马克思历史现象学主要透视的社会本质关系。马克思后来说,拜物教的“这种神秘的性质,把各种有财富生产上的各种物质要素作为担负物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品本身的属性(商品),并且还更加显著地把生产关系本身也转化为一个物品(货币)。一切有商品生产和货币流通的社会形态,都不免有这种颠倒。但是说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本(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统治的范畴,它的决定的生产关系),这个荒唐的颠倒的世界就会更厉害得多地发展起来”。(《资本论》第3卷, 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971页)

前面我们已经知道,货币是交换和商品流通的产物,马克思说,货币“正是资本的最初现象形态”。(同上,第133页)从历史上看, 资本总是出现在货币的形态上,它作商业资本和高利贷资本与土地所有权对立。可是,说货币是资本的现象,在我们的经济生活中(包括今天的中国社会生活)却又是一个常见到的现象。因为第一个新的资本总是以货币的形式来到市场中的。产业资本家来到劳动力市场,商业资本家来到商品市场,以及金融资本家来到货币市场,手上拿着的一定是钱。正是这个钱,经过一定的过程,就变成了资本。

马克思让我们注意在市场经济中的两个不同的流通过程:一是为买而卖的商品——货币——商品(W—G—W); 另一个是为卖而买的货币—商品—货币(G—W—G)。马克思分析说, 前一个过程中的货币是“当作货币的货币”,而后一个过程中的货币则是“当作资本的货币”。在前一个过程中,货币真的是付出了,而后一个过程里,人们让“货币走开,只是因为他怀着狡猾的意图,要把它再取回。所以,货币只是被垫付”。(同上,第135—136页)前一个过程中,使用价值是目的,而后一个过程,为的却是交换价值。更重要的是,在前一个过程中,交换中商品与商品是等值的,而在后一个过程的结束时,“最后从流通中取出的货币,会比原来投入的货币更多”。G—W—G成了G—W—G。正是这个G的“多”,这个能生出钱来的钱,使货币成为资本。也因此, 马克思把这个G—W—G称之为“流通领域里出现的资本的总公式”。(同上,第144页)这个公式再简化一下, 就出现了“最富有拜物教性质的形式”,即“G—G”。这也就是生息资本。马克思曾说,生息资本是“纯粹的拜物教形式”,在这里,“物神达到了完善的程度”。因为在生息资本上,这个“自动的拜物教,即自行增殖的价值,会生出货币的货币,就纯粹地表现出来了”,“并且在这个形式上再也看不到它的根源的任何痕迹了。社会关系最终成为物(货币、商品)同它自身的关系”。(《剩余价值理论》第3册,第503页)马克思说,作为生息资本的资本已经达到了“充分的物化、颠倒和疯狂”。(同上,第505 页)正是这种特殊的“货币所有者,当作这个运动有感觉意识的担负者,变成了资本家”。并且,也“只有在抽象财富愈益增加的占有,成为他操作的唯一推动的动机时,他才是当作资本家,当作人格化的有意志和意识的资本,来发生作用”。(《资本论》第1卷,第140页)我们已经指出过,使用价值不是资本家的直接目的,“他的目的,也不是个别的利润,而是牟利行为和无休止的运动”。(同上,第141 页)资本家实际上不是作为真实存在的主体意义上的人,而是作为资本的追逐利润而活跃着。与此相对,工人倒成了无生命的劳动力工具。这就如伊格尔顿所说,“资本家和资本都是死亡了的生命形象,一方面有生命却麻木不仁,另一方面,没有生命的东西却活跃着”。(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第192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马克思引导我们进一步分析,从现在能直接看到的表面现象来看,流通过程是以平等的交换实现的。可是,“如果是等价物相互交换,那不会有剩余价值发生”,流通中“价值没有增加一个原子”。那么就出现一个矛盾,即资本家是从哪里多得到财富的?这个问题,在流通过程这一现象层面是无法回答的。为此,马克思又不得不再从抽象的社会本质层面说起。

马克思揭示道,资本根本不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所说的任何一种物,而是一种历史性的社会关系。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的本质。这种关系不是永恒的,而是有条件的。“它的历史存在条件,并不是有了商品流通和货币流通就已经具备。资本只能在那种地方发生,在那里,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所有者在市场上遇见了自由的劳动者,那种出卖他本人的劳动力的人”。一方面是货币持有者,一方面是一无所有的劳动者,“这种关系,不是自然史上的关系,也不是一切历史时期共有的社会关系。那分明是以往的历史发展的结果,是多次经济革命,一系列古旧社会生产形式灭亡的产物”。(《资本论》第1卷,第159页)“这一个历史条件,包括了一部世界史。所以,资本自它出现的时候起,就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时期”。(同上,第160 页)资本是一种特定的社会关系构成,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

这样历史地去看,马克思就能使我们发现,在这种特定的生产方式的统摄下,资本家与工人的交换,实际上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等价交换,资本家实际上是以一定数量的货币(劳动力的价值)交换了劳动能力的使用权,或劳动力本身的创造性发挥的可能性(而“劳动力的使用,就是劳动本身”)。即“它的使用价值却是存在于以后的劳动力的运用中”,交换与它的实际运用是两个不同的过程。问题就出在这里。“货币所有者在交换中得到的使用价值,首先表现在劳动力的实际消费,它的消费过程中”。而正是这个“劳动力的消费过程,同时即是商品和剩余价值的生产过程”。(同上,第167 页)从我们前面看到的那个公平的交换流通过程中出现的那个令人不解的多出来的“G”, 正是从这个流通背后的生产过程中创造出来的。

马克思反讽地说:“现在,让我们离开每一件事情都在众目昭彰情形下进行的喧哗地带,同货币所有者和劳动力所有者,到静悄悄的生产场所去罢。那里大门上挂着‘非公莫入’的牌子。在那里,不仅可以看到资本怎样生产,而且可以看到资本怎样被生产。赚钱术的秘密最后一定会暴露出来”。(同上)马克思深刻地指出,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只是一种社会经济假象上的意识形态幻觉。“劳动力的买卖是在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的范围内进行。这个领域,实际是天赋人权的真正乐园”。资产阶级和一切“庸俗自由贸易贩子”,是从简单流通或商品交换的领域,借取观念、概念和标准,来判断资本和工资雇佣劳动的社会的。这是资产阶级政治无意识的本质。而一旦离开这个虚假的平等交换和流通过程,那里只有作为吸血鬼的资本家和等待被剥皮的工人。“当作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便是资本的灵魂。资本有一个唯一的生命冲动,那就是增殖价值,创造剩余价值,用它的不变部分(生产资料)来吸收可能最大量剩余劳动的冲动。资本是死的劳动,像吸血鬼一样,必须吸收活的劳动,方才活得起来,并且,吸收的愈是多,它的活力就愈是大”。(同上,第233 页)这就是在交换流通领域之外发生的一切,这也正是要被遮蔽起来的真相。这是平等假象背后真实的不平等,公正之后的不公正。因为,事实存在着的社会关系正是在这里被根本地颠倒了。这就是劳动与劳动成果的关系。“资本主义生产所特有并且可以作为特征来看的颠倒,是死劳动和活劳动(价值和创造价值的能力)的关系的颠倒”。(同上,第324 页)本质上明明是工人通过劳动养活了资本家,可却颠倒地表现为资本家发给工人工资养活工人。真相明明是资本家用过去工人创造的死劳动与工人交换,这种交换的实质是资本家获得了可以创造剩余价值的劳动源泉,可是这种不平等在现象上却表现为一种恩慈和博爱。

到这里,我们已经看到这个表面美好的资本主义世界从根本上是颠倒的。这是一个多重颠倒的着魔的、以假象遮蔽本质的伪世界(科西克语)。依马克思后来的说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物质生产关系和它的历史社会规定性直接融合在一起的现象已经完成: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资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为社会的人物,同时又直接成为单纯的物,在兴妖作怪”。(《资本论》第3卷,第974—975 页)现在我们也终于不难理解,马克思的科学的历史现象学,为什么要透过表面的物相和颠倒的假象,在现象的层层剥离之后,才会最终建构起来。马克思说:“如果现象形态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成为多余的了”。(同上,第959页)我们可以再说, 如果资本主义经济形态的颠倒和物化现象会与它的生产方式本质直接等同,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现象学都会是多余的了。马克思的历史观象学,显然离今天的中国社会生活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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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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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社会科学战线》1999 年 08 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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