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阿尔都塞:马克思哲学思想发展史的重新考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56 次 更新时间:2016-05-24 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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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 (进入专栏)  

内容提要:阿尔都塞关于马克思哲学的历史分期理论,是以意识形态与科学的认识论断裂为其质 性分界线的。在上一世纪60年代,他公开指认了存在于青年马克思文本中的资产阶级意 识形态问题式,宣判了将马克思主义人本学化的重罪。在“保卫马克思”的旗帜下,阿 尔都塞以准结构主义的逻辑构架独断地诠释了马克思各个不同时期的哲学文本,第一次 打破了由前苏东理论界制造的同一性马克思的幻象。

关 键 词:西方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主义哲学史  青年马克思  认识论的断裂


关于马克思哲学思想史的历史考证和重解,实际上是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一书的 重头戏,也是他初登欧洲学术舞台亮相而令人注目的辉煌一幕。(注:今村仁司说:“ 海德格尔在西欧形而上学之河中给尼采以一定的地位,并且完成了重新解读他的工作, 阿尔都塞关于马克思的解释理论也做出了与此相类似的贡献。”这个评价有一定的道理 。今村仁司:《阿尔都塞:认识论的断裂》,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0页。)应该 指出,正是阿尔都塞关于问题式的认知结构,深化了马克思思想的科学理论研究;他对 意识形态与科学的分界问题的确证,构成了他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形成和发展进程的分期 标准。阿尔都塞第一次在马克思主义哲学思想史上明确提出,马克思的思想进程存在着 一个从史前时期到科学形态的转换,即从人本主义意识形态向马克思主义科学(历史唯 物主义)的过渡。这是通过1845年发生在青年马克思身上的“认识论上的断裂”实现的 。阿尔都塞的这一分期理论的现实意义在于:按照他这种新的划分,西方马克思主义人 本学派所倍加推崇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时期成了青年马克 思意识形态框架发展的最高阶段,而马克思主义科学的产生正是建立在对《手稿》人本 主义框架的根本否弃之上。这一点有其明确的针对性,在一定的意义上说,阿尔都塞对 马克思思想史这一新的断代理论、对人本主义的马克思诠释学有着釜底抽薪的意味,其 理论影响的轰动效应实属必然。(注:今村仁司说,1865年阿尔都塞的《保卫马克思》 和《读<资本论>》两本书的出版,是整个20世纪60年代“重新书写和解释马克思历史的 重大事件”。这一评价一点也不过分。今村仁司:《阿尔都塞:认识论的断裂》,第5 页。)可是我又要说,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思想史的解读带有明显的独断和形而上学特征 ,这种结构主义理论逻辑必然带有的弊病严重影响了他的学术研究的科学性。这正是我 们要认真廓清的。


一、马克思思想发展新的历史分期

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创立是在只有几句话之长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 下简称《提纲》)中最初揭示出分界线的。这肯定不能算阿尔都塞的发现,因为,此乃 恩格斯在世时对历史唯物主义新世界观的发生历史时限的惟一指认。而在马克思用于“ 自己弄清问题”、清算其意识形态理论框架的著作即《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 思实现了最初的理论“决裂”。所以,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主义的形成和早期发展 可分为两个时期:以1845年马克思写下的上述两个当时并未公开问世的文本为分界点, 在此之前为意识形态理论框架支配的时期,从此之后则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科学发展时 期。说1845年以前的马克思是非科学的意识形态,这一观念无疑是阿尔都塞的重要理论 创见,对于20世纪60年代那些正在热衷于青年马克思《手稿》的人本学家们来说,这无 疑是一个具有爆炸性的思想史断代。而对于那些想反方向混淆历史界限的前苏东学界来 说,这又是被迫捅穿了的糊窗纸。我以为,阿尔都塞的断代时限是有道理的,可是他试 图形而上学地解决这个问题。因为,1845年以前的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发展情况远不是“ 意识形态”这样简单粗暴的一刀就能斩断的。下文我们会对此做具体的辨识。

阿尔都塞具体的观点是:

第一,“在马克思的著作中,确确实实有一个‘认识论断裂’;据马克思自己说,这 个断裂的位置就在他生前没有发表过的、用于批判他过去的哲学(意识形态)信仰的那部 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阿尔都塞声称马克思对此有过自我指认,是马克思后来 谈及《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所说的“对自己过去信仰的清算”。而马克思的《提纲》 则不过是这一“‘断裂’的前岸”。令人费解的是,他始终莫名其妙地对《提纲》做过 低评价。关于这个“认识论的断裂”,通过上面的讨论我们已经知道它在巴什拉语境中 的原初意思,所以,此处我们知道阿尔都塞无非是想夸张地说明马克思在1845年发动的 思想革命。当然,这首先否认了人本主义诠释中那种一体化(从《手稿》到《资本论》) 的人学马克思,也不同于以往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中那种连续性思想总体中“伟 大的思想革命”,这是一种截然异质的思想断裂。说透一些,是不同理论问题式的格式 塔转换,即从意识形态问题式向科学理论问题式的转换。排除“断裂”这种极端的说法 ,阿尔都塞这里的观点还是含有重要合理性的。

第二,马克思的这个“断裂”产生了两种新的结果:“在创立历史理论(历史唯物主义 )的同时,马克思同自己以往的意识形态信仰相决裂,并创立了一种新的哲学(辩证唯物 主义)。”他一直将马克思主义区分为两种东西,一是哲学,即辩证唯物主义;二是科 学,即历史唯物主义。但我以为,阿尔都塞从来没有说清楚过这二者的关系。即使他在 后来对此做过大量说明。

第三,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两大时段:“1845年断裂前是‘意识形态’阶段,1845年断 裂后是‘科学’阶段。”(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 3—14、15、223页。)再细致一些,这两个时期又可分为四个小阶段。

第一阶段(1840—1844年)是马克思的青年时期。阿尔都塞也将这个时期马克思写下的 著作一股脑称之为“意识形态著作”。如果从文本上看,就是从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到《 手稿》的大量论著,《神圣家族》也包括在内。意识形态文本也就是非科学的东西。这 种宣判在当时也是耸人听闻的。当然,对此他还有更细的时段区分。

马克思思想发展的第二阶段(1845年)是所谓决裂时期。在《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 态》中,马克思与上述那种“把历史和政治归结为人的本质的理论彻底决裂”了。这就 是阿尔都塞让我们关注的所谓发生在马克思思想发展的一次重要的“认识论断裂”。亦 即科学问题式对意识形态问题式的决裂。依阿尔都塞的理解,“《德意志意识形态》实 际上是对马克思所抛弃的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问题式所作的评论,这个评论往往表现为 对这些问题式的否定和批判。”(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 版,第13—14、15、223页。)这无疑是对的。

第三阶段(1845—1857年)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成长的时期。这里包括了从《共产党宣言 》、《哲学的贫困》以及《资本论》初稿等一系列著作。在这一阶段中,马克思并没有 去创造什么体系,而是在各个方面进行着艰苦的理论创造和思考。“但从1847年的《哲 学的贫困》开始,‘清算’从前的哲学信仰便直接在科学的新‘场地’上进行,三年前 在《神圣家族》中曾被称颂为法国无产阶级的科学理论家的蒲鲁东,他的冒牌的科学概 念恰好成了这场‘清算’的靶子。”(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 4年版,第13—14、15、223页。)所谓理论成长时期,算是一种思想史定位,这多少包 含有不成熟的意味。阿尔都塞说《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是不成熟的东西,主要是 说这些文本仍然带有“黑格尔主体哲学”的遗迹。这种判断我是不能苟同的。关于这一 点,我们后面会作详尽的讨论。

最后一个阶段(1857—1883年)是理论成熟时期的马克思主义。这包括了马克思1857年 后的全部著作。在其中,阿尔都塞格外推崇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和《评阿•瓦格纳 <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两部著作,并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框架最完善的体现。 我以为,阿尔都塞对这种奇怪的评价始终也没有给出充分的理论根据。

从整体上看,阿尔都塞关于马克思主义学说早期创立和发展的历史分期基本是正确的 。他抓住马克思主义创立、形成和进一步发展的三大基本环节,比较准确地把握了马克 思主义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线索。这无论是在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史学研究中,还是在 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史上都是一个巨大的理论进步。但是,阿尔都塞的这一理论分析也 有其片面的一面。首先,把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中的形成时期绝对地看成一种“断裂”, 我已经说过,这是一种典型的形而上学独断论。虽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的确在1845 年发生了一次根本的变革,但它却也是历史发展的结果。新世界观决不是从天上掉下来 的。孙伯鍨教授和我已经仔细讨论过,1842年以后,在青年马克思的现实思想进程中 出现了两条不同质的逻辑发展线索(也可以视为两种不同的理论框架的对峙),一是人本 主义的异化史观,另一是从现实出发的科学分析结构。1845年以前,前者是占统地位的 ,后者则是弱小却极富有生命力的。1844年前后,这种内在的逻辑冲突和相互消长达到 了最高点。而1845年,则发生了从前者向新的理论框架的格式塔式的转换。阿尔都塞的 分析抹煞了这一历史进程的复杂性(注:孙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安徽人民出 版社1985年版;拙著:《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其次,阿尔都塞的分期理论的致命弱点是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的历史性实践 本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发展决不是一种单纯的理论进化,而是对应于无产阶级革命实 践发展的历史反映。其三,阿尔都塞的断代理论有明显的方法论帝国主义痕迹,由于阿 尔都塞的阅读是一种方法导向,所以他只是有倾向性地选择了一部分史料,而“忽视和 回避了另外一些材料。”(注:胡万福:《青年马克思》,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 版,第45、56页。)所以,“材料的选择基本上是根据这种阅读法的要求预先就决定了 的,因此,那些与根据这种方法所得出的解释相冲突的材料,便不得不被下入冷宫,而 另一些有利于解释的材料,便相应地得到了夸张的估价。”(注:胡万福:《青年马克 思》,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45、56页。)胡万福先生的分析是正确的。我 认为,阿尔都塞实际上并没有好好读马克思的书,固然他煞有介事地构筑了所谓“症候 阅读法”。最后,阿尔都塞没有认真注意马克思恩格斯的最新文献,即《马克思恩格斯 全集》历史考证版(MEGA版)的新内容。固然,MEGA2起始于1975年,可是,1930年前就 开始出版的MEGA1中已经披露了大量新文献(注:关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EGA版的具 体情况,可参见拙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19 99年版附录2。)。

下面,我们来分别看一下阿尔都塞在对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中考证的几个重点问题。这 主要集中在青年马克思思想发展时期和所谓的断裂时期。


二、认识论断裂前的意识形态时期

青年马克思写于1840至1845年间的论著,被阿尔都塞统统指认为意识形态的文本。这 一时期是意识形态的问题式(理论框架)占主导地位,但其中又有两种不同的思想倾向, 或者划分为两个小阶段。

首先,1840年至1842年,是所谓“理性自由主义的阶段”。此间,马克思主要偏向于 康德和费希特的“理性加自由”的人道主义,从理论深层看,此时马克思的思想逻辑中 “存在着一个康德和费希特类型的问题式”(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 书馆1984年版,第16、193、16页。)。如此时他写下的《关于普鲁士王国的书报检查令 》和有关林木盗窃法等方面的论文,都是“用理性作为人的理想本性来衡量世界的;占 主导地位的是离康德和费希特较近而离黑格尔较远的、理性加自由的人道主义”。在这 个时期,青年马克思满脑子自由、博爱等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东西,“把政治斗争及 其依据——历史理论——建立在人的哲学上。历史是依靠人的本质,即自由和理性,才 能被理解。自由是人的本质,正如重力是物体的本质一样。人命定是自由的,人是自由 的存在”。(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6、193、16页 。)阿尔都塞认为,这时的马克思是以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反对封建主义,他还是一个激 进的民主主义者。马克思在同普鲁士王国的专制制度斗争时,是将自己的思想建立在人 的哲学之上的。在青年马克思看来,历史只有依据人的本质即自由和理性才能被真正理 解。所以,他要求普鲁士王国进行改革,以成为真正“符合人性的国家”。

这里有一个需要交待的细节,阿尔都塞拒不承认在青年马克思的思想发展进程中存在 着一个“黑格尔派”的阶段。他说,“广为流传的所谓青年马克思是黑格尔派的说法是 一个神话”。除了《手稿》,“青年马克思实际上(学生时代的博士论文不算在内)从来 不是黑格尔派,而首先是康德和费希特派,然后是费尔巴哈派”(注:阿尔都塞:《保 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6、193、16页。)。虽然青年马克思研究过黑格 尔的著作,但并没有向他靠拢,而是离之越来越远。只是在《手稿》一书中,马克思“ 突然回到黑格尔那儿去”,结果是发生了一场“爆炸”。

我要说,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文本的解读在形式上是相对精深的,而深入一些看则是粗 糙无比的。第一,意识形态构架内部出现了两个异质的问题式(复杂一些说,应该是亚 问题式),一是康德、费希特的理性人道主义,二是下面将要出现的费尔巴哈的哲学人 本主义,意识形态内部的问题式转换是否也通过断裂或是平滑过渡,阿尔都塞没有说明 。第二,说青年马克思1840—1842年中仅仅居有康德、费希特的观念,这是没有文本根 据的。在更早的一个时期里,青年马克思曾经在大学的法哲学学习中接近过康德、费希 特,而青年马克思此间主要接受了德国青年黑格尔派的观念,因为他们不再直接肯定黑 格尔反人的绝对观念,所以突显了德国布尔乔亚所需要的个人的主体自我意识观念,对 于这种表面上与康德、费希特相似的主体哲学,实质上是黑格尔哲学的一种截取式的夸 张表现,只懂得巨型理论结构——大问题式的阿尔都塞是无法应对的。所以,第三,阿 尔都塞必然要排除青年马克思曾经持有过黑格尔的有一定变形的理论问题式,他不能接 受青年马克思在写博士论文时期会是一个青年黑格尔派的信徒。而实际上,从写下博士 论文一直到《评普鲁士王国的书报检查令》后的莱茵报时期,青年马克思的确是一个青 年黑格尔派的民主主义战士。阿尔都塞说过,“费尔巴哈是青年黑格尔运动理论危机的 见证人”。可是,“追求理性和自由”的青年黑格尔派是不是康德、费希特的问题式? 青年马克思转向费尔巴哈到底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式转换?这都是他自以为是但却根本没 有说清楚的问题。

其次,从1842年至1844年,这一阶段被命名为“理性共产主义阶段”。这时,马克思 则公开(从康德、费希特?)转向了费尔巴哈的哲学人本主义。在这第二个时期里,青年 马克思思想中占主导地位的已是费尔巴哈的“社团的”人本主义。阿尔都塞有意无意地 遮蔽了这一转变的现实历史原因,并且极大地弱化了这一思想转变中唯物主义基本原则 确立的意义。这与他根本没有认真阅读他曾经提及的《克罗纳赫茨笔记》有关。(注: 参见拙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第152—153页。)

可是,他明确提及发生在这一时期中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系统批判”。在阿尔都 塞看来,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

就其理论原则而言,无非是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多次进行的杰出批判的重复、说明、发 挥和延伸。……这是一次对黑格尔哲学的思辨和抽象所进行的批判,一次根据人本学的 异化问题式的原则而进行的批判,一次需要从抽象和思辨转变到具体和物质的批判,一 次企图从唯心主义问题式得到解放、但依旧受这个问题式奴役的批判,因而也理应属于 马克思在1845年与之决裂的理论问题式的一次批判。(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 ,第18、133、133、25、26页。)

这也就是说,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结果是获得了费尔巴哈的问题式,这不过是从一 种意识形态问题式转到了另一种意识形态问题式罢了。如果按他的思路,这应该是从康 德—费希特的问题式转向费尔巴哈问题式。这显然是不符合史实的。阿尔都塞说,此时 青年马克思试图“从唯心主义问题式得到解放,但依旧受这个问题式的奴役”,这一断 语抽象地看是十分精辟的,可是他并不能看清青年马克思从青年黑格尔式的主观唯心主 义转向费尔巴哈一般唯物主义的进步性。我们将此称之为青年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第一次 重要转变。因而他也不可能进一步正确说明在费尔巴哈一般唯物主义背后的隐性唯心史 观。戏用阿尔都塞自己的话来说,他把实际存在的理论问题式的各种亚形态和变种的复 杂状态简单化了。

阿尔都塞说,在现实中,由于普鲁士国家并没有实行改革,而人们寄于希望的王储王 位尚未到手就从自由主义转向了专制主义,这使包括青年马克思在内的激进青年们陷入 了极度的沮丧。马克思意识到,现代国家的根本问题并不仅仅是国家与其本质的分离, 而且也是其本质(理性)与其现实存在(非理性)的矛盾。因此,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异化 理论就自然成为青年马克思的新的理论倾向。费尔巴哈的“社团的”人本主义就是把人 视为一种类本质关系,将理性和自由消融在人的普遍关系之中。但是在现实社会中,人 与人的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被异化为单纯的物的关系,历史的理性在非理性的现实异 化中形成,人在其类本质的异在中存在,人的真实类存在采取了异化的劳动产品(商品 、国家和宗教)的形式。这个分析是正确的。

另一方面,此时的马克思在政治上已经转向了无产阶级立场。所以阿尔都塞说,“对 于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我们可以从政治角度和从理论角度去阅读。”(注:阿尔都 塞:《保卫马克思》,第18、133、133、25、26页。)虽然这时马克思的理论问题式仍 然是意识形态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激进分子。可是,重要的是,“一 个人可以是‘共产主义者’,而不一定是‘马克思主义者’”(注:阿尔都塞:《保卫 马克思》,第18、133、133、25、26页。)。阿尔都塞指出,在这个时期中马克思已投 身于一种新型的政治实践中。他不再去求助于国家的理性,不再去推崇理性的批判,而 是用人的实践去恢复人的本质。马克思开始追求共产主义,这种共产主义就是要把不可 思议地异化为金钱、政权和上帝的人的本质重新交还给人。这是一场实践的革命,只有 哲学批判和无产阶级结成联盟才能完成。所以,人本主义的哲学批判就汇成一股统一的 物质力量。这样,人本主义哲学就成为无产阶级起来革命的理论根据。阿尔都塞这里的 问题是,他根本不了解在这一时期青年恩格斯特别是赫斯的经济异化理论对青年马克思 的重要影响。

阿尔都塞认为:“在1842至1844年间,不仅马克思所使用的术语是费尔巴哈的术语(异 化、类存在、整体存在、主谓‘颠倒’等等),而且更重要的显然是:他的哲学问题式 在本质上也是费尔巴哈的问题式。”(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18、133、13 3、25、26页。)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青年马克思并不只是使用了费尔巴哈的某些人学 概念,“这些概念并不是孤立地单个借来的,而是作为一个整体一下子借来的,所谓整 体在这里恰恰就是费尔巴哈的问题式”。马克思这里是用人本主义价值悬设的总体逻辑 设问来面对世界,从人出发,以理想化的人(“应该”存在的劳动类本质)为现实(资本 主义异化世界的“是”)批判的尺度,无产阶级起来革命追求共产主义更多地表现为一 种抽象的伦理要求。所以阿尔都塞说:

青年马克思只是一个用伦理问题式去理解人类历史的费尔巴哈派先进分子。换句话说 ,马克思在当时只是把异化理论,即费尔巴哈的“人性”论,运用于政治和人的具体活 动,他只是后来才在《手稿》里把这种理论(大部分)推广到政治经济学。(注:阿尔都 塞:《保卫马克思》,第18、133、133、25、26页。)

用胡万福的表述,即马克思是在“说费尔巴哈想说但未说完的话”,马克思在上述著 作中还“完全是在费尔巴哈的哲学视野中工作和思考的”,他的观点不过是“费尔巴哈 人本学理论框架的自身展开”(注:胡万福:《青年马克思》,第52页。)。我认为,阿 尔都塞这里对青年马克思思想的内在理论构架的分析是基本正确的。也因此,青年马克 思的《手稿》将会是阿尔都塞论说的理论重点。这也是他参与关于青年马克思那场“政 治辩论”中最有份量的讨论。


三、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截然相反的评估

在阿尔都塞看来,青年马克思的《手稿》“在三十年来攻击和保卫马克思的论战中, 曾经起过头等重要的作用”(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第128、27—28、130、130页。)。当然,在他的判断中这种作用主要是消极的,因为这 一文本越来越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人本化亦即非科学化的主要依据。在西方学界特别是 西方马克思主义人本学家那里,《手稿》中的“异化、人道主义、人的社会本质等概念 ”,成了他们从价值伦理学和人本主义逻辑出发炮轰马克思的基本理论构件。

与某些西方学者的过高评价不同,阿尔都塞提出了截然相反的估计。他反对过分抬高 《手稿》的理论地位,似乎《手稿》的思想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要和核心的内容,而 《资本论》不过是对《手稿》基本立场的进一步理论阐发;同时,他也不同意“马克思 主义正统派”用《资本论》的观点去注释《手稿》,仿佛只有把《手稿》看成没有内在 统一性的新旧因素的混合物,才能维护马克思主义的“完整性”。他主张把《手稿》看 成一个整体,即从《手稿》的内在理论问题式上去把握理论的总体。而决不能把《手稿 》机械地分成哪些是唯物主义,哪些是唯心主义;哪些是马克思本人的正确思想,哪些 是黑格尔、费尔巴哈思想的“残余”。

阿尔都塞把《手稿》称为处在黎明黑暗中“偏偏是离即将升起来的太阳最远的著作”( 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28、27—28、130、130页 。)。在他看来,《手稿》的深层理论框架正是马克思自己后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 中否弃的人本主义哲学问题式,也就是上述费尔巴哈式的“不结果实的意识形态”。

首先,阿尔都塞发问道,与以往的论著相比,《手稿》有什么新东西呢?与所有研究者 在《手稿》看到“人”和“异化”的光亮一面不同,阿尔都塞别具慧心地看到:《手稿 》是“马克思接触了政治经济学的结果”!这是一条新路。以他之见,《手稿》是马克 思第一次接触政治经济学。虽然在这以前马克思曾就经济问题发表过见解,如1842年在 林木盗窃法问题上抨击封建土地所有制,但那还只是由于政治辩论所引起的经济话题。 更重要的是,1844年以前的青年马克思还站在民主主义的立场上,而当创作《手稿》时 ,马克思已在为无产阶级服务。1844年,马克思已经开始认真研究政治经济学,为的是 寻求无产阶级革命的根据。他确认经济学就是决定社会生活最重要的事实,按理说,这 一事实也应该为他提供革命的根据。可是,令他万分失望的是:

他发现这个事实竟没有任何根据,至少在他阅读的那些经济学家的著作里找不到任何 根据,他发现这一事实竟是悬空的,它没有自己的本原。因此,马克思同政治经济学的 接触也是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是孜孜以求地要找到政治经济学的根据。(注:阿尔都 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28、27—28、130、130页。)

为什么?因为马克思在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中发现,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本质正是在“承 认、记录、接受、甚至美化矛盾,特别是研究了劳动者日益贫困化与现代世界中少数人 暴富(政治经济学对此表示庆贺)相对立这个主要矛盾”(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 》,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28、27—28、130、130页。)。这是政治经济学作为“科 学”的耻辱。所以,马克思在《手稿》中试图通过还原被政治经济学遮蔽起来的“本原 ”,洗雪这个耻辱。

我可以肯定,阿尔都塞是在没有看到《巴黎笔记》的情况下做出上述判断的(注:关于 青年马克思的《巴黎笔记》的情况,特别是青年马克思在第一次研究政治经济学的具体 而复杂的思想变化,请参见拙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第2 章第2—3节。)。可是,他的分析虽然宏观但是基本正确的,这足见他理论功力之深。 我不得不承认阿尔都塞具有强大的透视能力。

如何才能找到这个被政治经济学丢失掉的本原呢?阿尔都塞说,这里《手稿》露出了另 一个面目:“哲学”。“马克思同政治经济学的这一接触也是哲学同政治经济学的一次 接触”(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131页。)。这是极其准确的判断。当然, 这个哲学仍然是唯心主义的问题式。

马克思通过他的全部实践经验和理论经验所建立的哲学(波蒂热利叙述了这一哲学的主 要阶段:开始是唯心主义,这种唯心主义比较接近康德和费希特,而不十分接近黑格尔 ;接着是费尔巴哈的人本学),是经过同政治经济学的这次接触而得到了修改、纠正和 扩展的哲学。(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131页。)

并且,这个哲学的核心范畴就是异化劳动的概念,马克思正是通过这个人本主义观的 基本范畴,从而试图解决政治经济学遮蔽起来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此时,青年 马克思并没有真正摆脱人本主义异化史观。为什么?这是因为,异化劳动的前提必定是 非异化的劳动,即本真的人的类本质的直接性原初,这当然是一种抽象的非历史的非现 实的价值悬设。说穿了,这还是那个神性的堕落故事。与上帝同在的初民是干净无垢的 ,只是由于魔鬼的诱惑才失身于罪恶。对此,今村仁司有一段描述是精辟的。他说,阿 尔都塞眼里的人本主义仍然是一种“处在世界起源上的人的没落(堕落、原罪)的神话, 其间的事情是神话般地叙述的。只有设想预先存在着‘乐园’和‘无垢’的神话故事才 有没落”。这个没落就是异化。“无垢就是人生直接性的真理,偷吃‘禁果’是对人生 的破坏、分裂。从此就产生了从被破坏了的人生回归未被破坏的根源性的(起源性的)人 生直接性这样的憧憬和欲望。”(注:今村仁司:《阿尔都塞:认识论的断裂》,第57 页。)这种从无垢的非异化的“劳动”(类本质)出发的异化史观当然是唯心史观的。显 然,这就使马克思这时的理论努力不可避免地带有某种非科学的色彩。“正是这一哲学 从一个关键的概念出发,即从异化劳动的概念出发,思考了政治经济学的矛盾,并通过 这一矛盾思考了整个政治经济学以及政治经济学的全部范畴,从而解决了政治经济学的 矛盾。”(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1、131、158、 132—133、132、132、195—196页。)在阿尔都塞看来,这实际上是一种理论僭越。

马克思用人本主义哲学解决了政治经济学中存在着的矛盾,这就造成了一个很大的理 论陷阱。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私有制、资本、货币、分工、劳动者的异化、劳动者 的解放,以及劳动者的未来——人道主义”等众多概念,虽然“我们在《资本论》里将 可以找到所有这些范畴,或几乎所有这些范畴;因此,我们可以把它们当作《资本论》 的先声,《资本论》的草稿,或《资本论》的草图”(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 ,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1、131、158、132—133、132、132、195—196页。)。可 是,这些概念的总体联结,或者说这里特定的问题式并不是科学的理论结构,而恰恰是 一种先验的抽象哲学逻辑。阿尔都塞认为:“我们在《手稿》中也还看到理念的存在, 看到逻辑和推理赋予概念的含义,以及这种逻辑和推理本身的含义,即依然是哲学的含 义。”(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1、131、158、13 2—133、132、132、195—196页。)这种以劳动异化为逻辑核心的提问方式,仍然在建 构一种哲学人本主义的异化史观,如果说马克思此时已经确立了共产主义的目标,那么 ,他正是从“人的观点出发去接受这项使命,并且从人的本质中得出我们熟悉的经济概 念的必然性和内容”的。

虽然我们看到了马克思对资产阶级经济学和资本主义现实的批判,可是其真实的效果 如何呢?或者换一种问法:“马克思透过这种经济学所接触到的究竟是什么现实?是经济 学本身,还是同经济学家的理论不可分割的一种经济意识形态?”由于费尔巴哈式的价 值悬设哲学仍然成为《手稿》“绝对独立的内容的绝对统治方面”,所以,用哲学人本 主义来面对经济学,其隐性前提必然是“马克思在这里原封不动地把政治经济学接受下 来了,丝毫没有触动政治经济学各个概念的内容和体系”(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 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1、131、158、132—133、132、132、195—196页。)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阿尔都塞就说了这样一句看起来挺令人费解的话:“离马克思 最远的马克思正是离马克思最近的马克思,即最接近转变的那个马克思。”(注:阿尔 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1、131、158、132—133、132、13 2、195—196页。)在阿尔都塞看来,青年马克思在《手稿》中让人本主义哲学问题式做 了最后一次“主人”。“他似乎只能让哲学去碰运气,去碰最后一次运气,他赋予了哲 学对它的对立面的绝对统治,使哲学获得空前的理论胜利,而这一胜利也就是哲学的失 败。”(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1、131、158、13 2—133、132、132、195—196页。)我认为,这个分析是深刻的。

其次,阿尔都塞是要告诉我们,在青年马克思这时的头脑中,“占主导地位”的是费 尔巴哈的哲学人本主义问题式。在此时的马克思的逻辑设问中,人首先是类主体,只有 在人的类本质的占有中,人才能是理性的和自由的。个人只是在人的普遍关系中,即“ 人与人的关系和人与物的关系中(物是由劳动加以‘人化’的外部自然),才在理论上得 到完成(科学主义和在实践上得到完成(政治)。在这里,人的本质仍然是历史和政治的 基础”。阿尔都塞认为,这种人本主义异化史观当然是意识形态的。

历史是理性在非理性中的异化和产生,是真正的人在异化的人中的异化和产生。在其 被异化的劳动产品(商品、国家、宗教)中,人不知不觉地实现着人的本质。既然人的异 化产生历史和人,那么这一异化就意味着有一种先于人而存在的确定本质。一旦历史结 束,已成为非人客体的这个人将只得在财产、宗教和国家中,把自己异化了的本质当作 本体保留下来,从而成为总体的人,真正的人。(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 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31、131、158、132—133、132、132、195—196页。)

由此基础上生发出来的共产主义只能是一种“在实践中重新获取人的本质”的新型政 治行动。“革命将不仅是政治的(国家的合理的开明改革),而且是‘人道的’(‘共产 主义的’),从而把不可思议地被异化成为金钱、政权和上帝的人性重新交给人。这场 实践将由哲学和无产阶级共同去完成。”阿尔都塞说,在这种人本主义的革命观中,“ 革命就是对异化所固有的逻辑的逻辑”!在这一点上,柯林尼可斯的评论是正确的:“ 《手稿》中有目的论的辩证法结构,即按照历史内在预定的必然性,在资本主义制度下 人发生异化,在共产主义制度下再统一起来这出戏。”(注:柯林尼可斯:《阿尔都塞 的马克思主义》,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84页。)

在1968年,阿尔都塞曾经再一次回到对青年马克思《手稿》的评价上来,其基本观点 并没有发生大的改变。他说这是一本马克思“从来没有发表过、从来没有再提起过”的 论著,这一文本是充满着“危机”的矛盾文本:“从政治上来说,马克思是以一名共产 主义者的身份来撰写《手稿》的,因此是进行了一种矛盾的理论冒险,打算利用资产阶 级经济学家的概念、分析和矛盾来为他的信念服务,把他称之为‘异化劳动’(他在那 个时候还不能把它理解为资本家的剥削)的东西放到首列来。从理论上来说,他是站在 小资产阶级的哲学立场上来撰写这些手稿的,因此是进行了把黑格尔引进费尔巴哈思想 里头时的一种矛盾的政治冒险,以便他能够用异化来谈劳动,用人来谈历史。”(注: 阿尔都塞:《自我批评文集》,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188页。)

在对《手稿》的分析中,阿尔都塞如果是在判定此时青年马克思思想中居决定性地位 的权力话语,其基本认识无疑是可信的。但是,当他认为这就是在《手稿》中发生的一 切时,却又是武断和缺乏文本依据的。其实,青年马克思的这一文本结构是极其复杂的 。在这一方面,孙伯鍨教授的“双重逻辑说”和我提出的“三种话语”多重理论交织 的复调语境已经提供了最新的成果。(注:参见孙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拙著 :《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第3章。)


四、1845:一种新旧问题式的断裂

以阿尔都塞的判断,在马克思1845年写下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 形态》中,马克思思想发展中发生了一次重要的“认识论断裂”:意识形态和科学两种 不同问题式之间的截然决裂。当马克思说“‘把我们从前的哲学信仰清算一下’,就意 味着采纳了一个新的总问题,这个总问题即使包含旧的总问题的一些概念,但这些概念 在新的总问题这个整体中,已被赋予了崭新的含义”(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 ,第27页。)。对于这一点,我们已经不太陌生了。

具体些说,也就是马克思将根本否定他自己以前曾经拥有过的意识形态问题式,从形 形色色的意识形态中摆脱出来,在一场理论革命中建构一个新问题式。这是一个全新的 理论基础。“马克思的理论革命正是要把马克思的理论思想从旧因素(黑格尔哲学和费 尔巴哈哲学)那里解放出来,并把它建立在一个新因素的基础上。”(注:阿尔都塞:《 保卫马克思》,第27页。)这里有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即阿尔都塞的断裂的绝对性。 胡万福说,“阿尔都塞利用‘断裂’概念所表示的,恰恰是抛弃一切,不仅是抛弃旧的 思想整体(如黑格尔、费尔巴哈),而且也抛弃这些思想整体中的任何成分。”(注:胡 万福:《论青年马克思》,第68页注1,第69—70页。)胡万福正确地看到,阿尔都塞的 断裂说具有一种“反辩证法倾向”,它表现为两个空白:一是理论实践与现实的割裂; 二是科学与意识形态的割裂。(注:胡万福:《论青年马克思》,第68页注1,第69—70 页。)这个批评是有一定道理的。

阿尔都塞声称:

在1845年的确开始了某种不可逆转的东西:“认识论上的断裂”是一个不归点,开始 了某种不会有止境的东西。这是一种“延续不断的断裂”,像在任何其他科学中一样, 是一个漫长的工作时期的开始。虽然前面的路打开了,但是它坎坷不平,有时甚至颇为 险峻,充满了各种理论事件(补充、修正、改写),这种理论事件关系到对一种特殊对象 即阶级斗争的条件、机制与形式的科学知识。(注:阿尔都塞:《自我批评文集》,第7 8页。)

这里有这样几层意思:一是从意识形态向科学的转换是不可逆动的,也是在这个意义 上,阿尔都塞对把马克思的科学思想再度软化为人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而感到十分愤怒。 二是说这个断裂不是一个瞬间,它不是立即完成的质变,而只是一个开创科学活动过程 的开端。

这一认识论上的断裂不是一种瞬息即逝的事件。甚至有可能,人们可以通过递进法, 在涉及到它的某些细节的地方赋予它一种过去的预感。无论如何,这一断裂在最初的迹 象中变得可见了,但是这些迹象只是一种无穷无尽的历史开端的开端。像任何一个断裂 一样,这一断裂实际上是一种持续的断裂,在它内部可以看到各种复杂的改组。(注: 阿尔都塞:《列宁与哲学》,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46、47、47页。)

他甚至说,“我们今天仍然处在由这个断裂所标志和开拓的理论空间中”(注:阿尔都 塞:《列宁与哲学》,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46、47、47页。)。因为,马克思 在1845年创立历史科学的“这个断裂开创了一种永远不会结束的历史”(注:阿尔都塞 :《列宁与哲学》,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第46、47、47页。)。这是阿尔都塞后 来的一种辩说。

依阿尔都塞之见,这个断裂“包括三个不可分割的理论方面”:第一是“确定人道主 义为意识形态”;第二是“彻底批判任何哲学人道主义的理论要求”;第三是“制定出 在崭新概念基础上的历史理论和政治理论”。前两点是革命性的否定,后者则是革命性 的肯定;前两点是宣告意识形态旧问题式的死亡,而后者是科学问题式的新生,即马克 思主义历史科学的诞生。阿尔都塞认为,这里第一次出现了“马克思的新的问题式”, 即全新的科学理论框架,但这种“新世界观”正是以否定旧的意识形态(人本主义)的批 判和论战形式表征出来的。在1845年,马克思固然已经获得了“新世界观”,可是这种 新的问题式却不是直接以科学的形式实现出来的,“马克思同一切哲学人本学和哲学人 道主义的决裂”是同“马克思的科学发现浑然一体”的,“它意味着,马克思把抛弃以 往哲学的旧假设和采用一种新假设这两件事一气呵成。”(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 思》,第197页。)

当然,作为承担这个“认识论的断裂”的文本,《提纲》与《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地 位是不同的。“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宣布的东西,是使用着宣布与一切‘解 释’性哲学决裂的必要哲学语言,是某种与新哲学完全不同的东西:一种新的哲学、历 史的科学,马克思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为它奠定最初的、仍然极其脆弱的基础。 ”(注:阿尔都塞:《列宁与哲学》,第44、120页。)阿尔都塞认为,《提纲》不过是 新旧问题式断裂所产生的一个思想闪电。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是在一个重大的理论事件之后匆匆写成的,这个理论事件就是把 黑格尔引入费尔巴哈,它发生在《手稿》中。《手稿》是一部爆炸性的作品。黑格尔被 强行重新引入费尔巴哈,使青年马克思的理论矛盾充分“显露”出来,在这当中完成了 与理论人道主义的决裂。(注:阿尔都塞:《列宁与哲学》,第44、120页。)

与传统理论界对《提纲》的评价不同,他并不看重《提纲》的理论意义,“闪电的光 只能眩目,而不能照明;对于划破夜空的闪光,再没有比确定它的位置更困难的事情了 。”(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17页。)这里的意思是说,《提纲》至多是新 问题式的一种碎片式的思想火花。可是,《提纲》宣布了一切旧哲学的死亡,它只有宣 告的意义。

我认为,阿尔都塞对《提纲》的断言是十分不负责任的曲解。他激愤于人本主义哲学 家从马克思那一句“从主体出发”引伸出的实践本体论,也恼怒于马克思还在言说“人 的本质”,他根本不能理解的是,人永远会是马克思思想的对象,却异质于人本学的异 化史观,马克思当然会科学地理解人及其本质。(注:关于《提纲》的理解,可参见拙 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第4章第4节。)阿尔都塞的方法论中存 在着致命的形而上学痼疾,这种东西使他在很多正确的道路入口前错失了前进的机会。

而历来被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视为历史唯物主义发源地的《德意志意识形态》 ,在阿尔都塞这里也并没有得到过高的评价。首先,阿尔都塞认为,《德意志意识形态 》这一文本主要是对马克思对自己过去决裂的东西,即作为青年马克思“以往的全部理 论前提”进行了无情的批判,是一切旧意识形态哲学的根本废除。“《德意志意识形态 》把对哲学的这种废除建立在这样一种哲学理论上,这种理论把哲学看作幻觉和神秘化 ,或者甚至看做梦,这种梦是由我将称作具体人们的现实历史的白日残迹构成的,这些 白日的残迹具有包含着被颠倒的事物的秩序的纯粹印象存在。”(注:阿尔都塞:《列 宁与哲学》,远流出版公司(台湾)1990年版,第45、44页。)传统哲学即是意识形态的 幻觉,《德意志意识形态》即是废黜旧哲学。

其次,“紧接在第十一条提纲的宣布之后的哲学的空白,是科学的充实,是紧张、漫 长而艰苦的劳动的充实,这种劳动把一种史无先例的科学摆在书架上,马克思为了这一 种科学献出自己整个一生,直到他永远也不能完成的《资本论》的最后草稿为止”(注 :阿尔都塞:《列宁与哲学》,远流出版公司(台湾)1990年版,第45、44页。)。旧哲 学死亡了,新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并没有立即建构起来,因此阿尔都塞说《提纲》之后 是“哲学的空白”,《德意志意识形态》并不是马克思的哲学建构,但它开始了一个走 向科学(历史唯物主义)的伟大历程。固然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也试 图建立这种新的思想,“然而,这个新思想,虽然它在对意识形态错误的批判中是何等 坚定和明确,却很难给自己下一个毫不含糊的定义”。这是说,历史唯物主义仅仅存在 于批判的否定性中,而不存在肯定的规定性(正面表述)。

于是,阿尔都塞提醒我们有两个需要注意的观点:其一,《德意志意识形态》固然标 志了从旧问题式向新问题式的转变,但“这个转变并不能一下子就以完善无缺的形式, 产生出它在历史理论中和哲学理论中开创的新问题式”。新的问题式是要逐步取得它自 身的“最终形式”的。“马克思必须进行长期正面的理论思考和理论创造,才能产生、 形成和确立一整套适用于他的革命理论计划的术语和概念。”(注:阿尔都塞:《保卫 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5、223页。)其二,《德意志意识形态》这本书的 主体“只是对马克思所抛弃的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问题式所作的评论”,或者主要是对 旧东西的否定和批判。这当然是一个“抛弃旧基本概念和旧概念体系”即意识形态问题 式的过程,“不过这是在十分一般和十分抽象的形式的掩护下进行的。”(注:阿尔都 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5、223页。)这是由于,此时马克思在 对旧的问题式进行批判的时候,仍然还带有旧框架形式上的碎片。“在1845年,马克思 开始奠定一种在他之前都不存在的那种科学(即历史哲学)的基础。他为此提出了许多在 他青年时代的人道主义著作中根本找不到的新概念: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基 础——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等等。”(注:阿尔都塞:《自我批评文集》,第77页。)可 是,也能看到的另一种情况是,“新的词还没有被找到,往往就由旧的词担负起决断的 使命”(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7、214页。)。

这是一个新的问题式诞生时出现的过渡和断裂所特有的现象。固然在《德意志意识形 态》中,“以理论概念出现的不再是人的概念或人道主义的概念,而是生产方式、生产 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意识形态等崭新的概念”,但是,这些新概念常常又是以实 践概念的方式表现某种理论上的“内在的不平衡性”。我们已经知道,实践范畴在阿尔 都塞那里是一个贬义词,“实践概念的方式”就是说新概念的使用还缠绕于旧的意识形 态斗争领域中。“一方面,它们属于为它们充当‘理论’参考的意识形态的旧领域(人 道主义);另一方面,它们又属于为它们指出方向、要它们向实在转移的那个新领域。 ”新的理论努力同时也是从意识形态讨论域中的一种超越。可是,往往“界碑还是树在 意识形态这一边”,马克思这里使用的很多话还是“用意识形态的语言所写的,虽然其 中夹杂着几个‘新’词”。这是在“用意识形态的语言来反对意识形态”。(注:阿尔 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7、214页。)这是一种特定的问题式 转换中的情形。今村仁司说,在阿尔都塞看来,“所谓断裂,并不是破坏以前的问题式 ,而是直截了当地与它分手,将它抛弃,转换到不同的问题式上来。”但是,“旧的问 题式,在新的问题式登场之后仍然存在着。因此,产生了新的问题式与旧的问题式的激 烈竞争,旧的问题式的作用范围一点一点地受到限制。因而,断裂并不是一下子就创造 出了新的思想。产生了断裂之后,也有一个长期的过渡过程。这种慢慢的过渡,就叫做 成熟”。(注:今村仁司:《阿尔都塞:认识论的断裂》,第118—119页。)这恐怕是对 的。这也是阿尔都塞将马克思此后的一个理论时期指认为过渡时期的原由。

例如,在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人们还可能在分工问题上受骗,因为分 工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起着第一位的作用,而在马克思青年时期的著作中,则是异 化起着这个作用,因为分工对于整个意识形态理论和整个科学理论具有决定的意义”( 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第17页。)。我真的很佩服阿尔都塞,他没有好好地 研究马克思此时的经济学笔记,但他却能在哲学文本中正确地捕捉到理论中重要的逻辑 断裂,这需要何等的反思能力。还有,阿尔都塞还指认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 思仍然使用了“具体、现实、‘具体的、现实的人’等术语”,这说明,“这些断裂著 作仍然囿于模糊不清的否定中,因为这种否定仍然坚持它要屏弃的全部概念,而没有以 恰当的形式,提出它本身所包含的新的、积极的概念”(注:阿尔都塞:《读<资本论> 》,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76页。)。这后一个观点就是偏见了,一种结构主义式 的恐“人”症。

阿尔都塞有一个很怪的观点,即《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马克思主义哲学 的发展状况是非常令人失望的,他甚至用了“荒芜”一词。他说人们可以找到很多理由 ,比如“马克思没有时间、恩格斯在哲学上仓促上阵、使列宁被迫只是用敌人的武器回 敬敌人的意识形态斗争”,但这不能说明问题的关键。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主义哲 学之所以不成熟是因为“时机不成熟”,“黄昏尚未来临,无论是马克思本人还是恩格 斯或列宁都还不能写出马克思主义所缺乏的伟大哲学著作”。(注:阿尔都塞:《列宁 与哲学》,第50页。)所以,“在认识论、科学史、意识形态史、哲学史、艺术史等方 面,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实践大部分还有待开创。”(注: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 第142页。)

谁能写呢?阿尔都塞自己。显然,这是一种无知和狂妄的自大。因为凡是在他应该认真 开创新思路的地方,阿尔都塞却语焉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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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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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2 年 09 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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