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花神”的初见——萨特与波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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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有很多家咖啡馆,门口摆放着画着有夸张图案的店标,整洁的古色古香的桌椅从店堂延伸到人行道上。每到黄昏时刻,当塞纳河大桥与巴黎铁塔的灯光一起点亮,巴黎的一条条幽静的巷子里,手磨与碳烧咖啡的香味分外浓郁。花神、双偶、多姆等,是巴黎最负盛名的咖啡馆。其中花神咖啡馆是巴黎文人、画家、学者最爱光顾的地方。波伏娃常去那里。每天差不多同一时间,波伏娃都会走进店里,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性格沉静内敛,陷入沉思的时刻,更显得凝重与执着。当她偶尔看着窗外的时候,人们惊艳于这位知性女郎的美丽侧影。


深褐茂密的发丝,编成辫子,卷在头顶,肤色如凝乳般洁净,鼻准隆起而挺直。一双眼晴像波斯猫一般眯缝着,而当她不经意看你一眼,发觉她的瞳子的颜色透明而湛蓝,幽邃如深海。当侍者在她面前放上一盏拿铁的时候,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本书或一卷纸。有时她低首阅读,有时又埋首疾书。预先准备的一小瓶墨水放在离咖啡杯不远的地方,水笔在纸上快速移动,不多久就把一卷纸写完。除了巴黎高师的图书馆,花神咖啡馆是波伏娃最好的读写场所。细心的人们会发现,在波伏娃的身边,有一张椅子是空着的。


这张椅子专门留给萨特。与波伏娃一样,萨特也是花神咖啡馆的常客,人们常能在这里看到这一对情人的身影。果然,不久萨特就已经坐到波伏娃的身边。这一次相聚,两个人的怀里揣着同样的心事。在父母的催促下,波伏娃将要回到乡下过一段时间,分离的痛苦如天边的乌云飘浮过来,压抑在他俩的心头。他们的交往已走到一个转折点,从单纯的志趣相投,转向强烈的肉欲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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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德·波伏娃(1908-1986年)法国作家,女权运动领袖,萨特的亲密伴侣。出生于巴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毕业。出生于守旧的富裕的天主教家庭,父母均是天主教徒。父亲为律师。14岁对神失去信仰。19岁时,她发表了一项个人"独立宣言",主张"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写有《第二性》,被誉为女人的“圣经”。围绕当代妇女问题,如生命自由、坠胎、卖淫和两性平等展开讨论。


1955年9月,波伏娃与萨特一起来中国访问,此后发表《长征》一书。她的小说《名士风流》获法国最高文学奖龚古尔文学奖。小说剖析知识分子思想情况,产生重要影响。此外写过多部小说如《女宾》,《他人的血》,《人不免一死》,以及论文《建立一种模棱两可的伦理学》,《存在主义理论与各民族的智慧》等。1986年4月14日,西蒙.德.波伏娃于巴黎去世。享年78岁。


对于萨特来说,波伏娃是他一生所遇到的最重要的女人,是深藏心底最珍贵的女人。红尘滚滚,人来人往。多少事经历了走过了,也就忘却了。多少人相遇了招呼了,也就疏离了。然而有一些事却是刻骨铭心,有一些人却是终生不忘。当他和她一个偶然的机会相遇,伫足不前,四目相望,虽无语言,却是心起波澜,涌动难抑。这样的感觉,像耳边响起霹雳,眼前划过闪电那样强烈,像热泉流过心田,轻风掠过花瓣那样温柔。


1924年萨特考入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攻读哲学,这是世界著名的大学,人称法国思想家的摇篮。这时期波伏娃也在巴黎高师就学,可谓鸳鸯同池。1929年两人又一起参加教师资格考试,萨特第一名,波伏娃紧跟其后考了第二名。接连的巧遇,让他们互相注意,后经朋友的介绍,走到了一起。萨特后来在书中写道:“她很美,我一直认为她美貌迷人,波伏娃身上不可思议的是,她既有男人的智力,又有女人的敏感。”


“萨特完全符合我15岁时渴望的梦中伴侣。因为他的存在,我的爱好变得愈加强烈,和他在一起,我们能分享一切。”波伏娃回忆当时的心情,这样说:“那个夏季,我好像被闪电所击,‘一见钟情’那句成语突然有了特别罗曼蒂克的意义。”“当我在8月初向他告别时,我早已感觉到他再也无法离开我的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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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说不上是一个英俊男子,因童年时代一场疾病的缘故,右眼近于失明并留下斜视的病症。这使他在阅读的时候,会把书本或任何一个纸质文本尽量靠近鼻尖,仿佛要去嗅出读物中特有的气息。他尽量离群索居,与现实世界保持距离,不大接待访客。一旦与人交谈,常是一个眼晴直直地盯视对方,另一个眼睛看着别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流露睥睨与高冷的神情。他长得矮小,与他的亲密伴侣波伏娃一同出场的时候,波伏娃高挑美艳,而他仰着头也只比她的肩膀略高一点。这个样子有似一位女老师,带着她的尚未发育的初中生。


从照片上看,萨特站立的时候无法保持平稳,向左倾斜呈45度斜角的肩膀,时刻想去撞击一扇门。他不会考虑这扇门是通向秘密花园的后门,还是正在高空飞行的飞机舱门。他只想到撞开这扇门可以冲向花园探幽赏菊,不会去想门外是万里高空,摔下去不是闹着玩的。他直指这扇门是资本主义可恶的牢门,他的老顽童的性格蠃得阵阵掌声,顺带收获红颜知己无数。


他的眼神,一半隐含着因体格的弱势而引发的自卑,一半闪亮着酒精燃烧似的蓝焰,这是超乎常人的情欲之火。这样的火焰燃到爆亮,就可以焚毁自卑,展示奇观,犹如孔雀开屏显示刹那的奇美、公猴转身展示绚烂的红臀。这是雄性的壮举,足可吸引雌性的青睐。据说许多伟大的戏子、诗人,乃至做出霸业的人,都是极丑极矮的男人,因此丑与矮,而有超人的激情,去展示他非凡的“存在”。这是神经病理学的论题,让人相信佛洛依德的那些陈词滥调果然真实。


萨特一生的目标是成为超人。这位面目古怪的小矮子,立志站到历史的高山上,让世人仰首注目。他预见到这个结果:“我注定成为英杰,我死后将埋在拉雪兹公墓,也许在先贤祠已选好位置,在巴黎有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在外省、在外国有以我的名字命名的街心花园和广场。”萨特说到了,也做到了。


他与波伏娃签订了一个特殊的“婚约”。在契约生效的时间里,双方有义务满足对方,同时各具自己的性生活,并交流性事的信息与感想,相互推荐与共享性伴侣。因为波伏娃恰好是一位双向性爱者。萨特的极度自由主义从这里跨出门槛,他一生呼唤自由,高歌猛进,冲破一切清规戒律,崇尚无节度的性爱,学着尼采的口吻,诅咒“上帝的死去”。波伏娃则是这样诠释爱情:“两个深深相爱的人热爱生活,是无需任何别的理由的。纵然岁月流逝,真正的爱情始终能保持,会赋予生活全部的意义,全部存在的理由。”萨特的爱情观与他的存在主义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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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保罗·萨特(1905-1980年),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存在主义哲学家。人称其《存在与虚无》为存在主义的巅峰之作品。他是法国人,出生于巴黎,一位海军军官的家庭。他不到两岁时,父亲去世,在外祖父母家度过童年的岁月。外祖父是一位语言学教授,拥有大量的藏书,这使萨特自小获得较好的教育。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读叔本华、尼采的书,并深受影响。


1924年到1928年间,萨特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学习。1929年认识波伏娃,此后一生相伴同行。同年,萨特服兵役成为一名气象兵,为期一年半。1931年,萨特在法国北部港口城市勒阿弗尔,一所高中教哲学。1933年萨特赴德国留学,学习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等人的哲学。他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由此发端。与此同时他开始了文学创作。1938年长篇小说《呕吐》出版,一部自传性质的日记体小说,中心人物为罗康丹,存在主义成为该书的思想脉络。


1940年,萨特应征入伍,成为一名投身反希特勒法西斯的战场。然而没等他被卷入硝烟,参加一场真正的战斗,就成为俘虏被关进了集中营。此后在一次德军释放俘虏中的老年人和病弱者的机会中,萨特因眼部残疾获释,回到法国。此后,他组织了法国较早一批的抗德组织,并开始与法国共产党发生关系。


1933年以来,萨特开始思考《存在与虚无》思路与架构,创作的激情逐渐涌动,入伍上战场后,依然思考这本书的章节字句。从德国人的战俘营释放出来后的1941年秋,沙特正式写作《存在与虚无》。这是萨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本书,化时一年余,1943年年初成稿。夏初,《存在与虚无》(L'Ecirctreet le Néant),由伽利玛出版社出版出版。1945年与他人合作创办《现代杂志》,评论时事。


1954年5月,萨特访问苏联。1955年9月至11月,萨特和女友波伏娃应邀访问中国,受到热情接。10月1日被邀请登上天安门城楼观看国庆大典。这个时期,他抗议支持阿尔及利亚的民族独立斗争,反对法国政府的对外政策。有人要求戴高乐总统逮捕萨特。戴高乐回答,人们并没有把伏尔泰投进监狱。1960年4月,萨特访问古巴,会见切·格瓦拉,写下格瓦拉访问记,说切·格瓦拉,是“我们时代最完美的人。”


1963年《现代》杂志发表了萨特的自传性小说《词语》。1964年10月22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当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萨特创作的《词语》。因为他“充满自由精神及探求真理的创作,已对我们的时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萨特出人意外地拒绝了这个奖项。他发表声明说:“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我都不接受,我只接受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由。”


1968年支持法国学生“5月风暴”运动宣布:“大学生跟大学,只有一种关系,就是把大学砸了。要砸,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上街。”1973年,萨特担任《解放报》(Libération,左翼最大报纸,法国第三大全国性日报)的主编。1980年4月15日,病逝于巴黎,享年74岁,许多群众为他送葬,场面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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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一生最重要的书是《存在与虚无》,这本书主要论证两个“存在”,即“自在的存在”与“自为的存在”。沙特认为,在“我”的意识之外,存在一个没有被“我”的意识感觉到的存在,这是客观的存在,也叫“自在的存在”。这个存在与“我”的感觉无关,因此它是虚无的,偶然的,被动的与毫无理由的。


真正的“存在”是“自为的存在”,这是被“我”的意识感受到的存在。人们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一切,其实都是外界在大脑屏幕上留下的映像,因此是主观的,也叫“自为的”。“自为的存在”是一种自由的、能动的、真正的存在。


“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儿( 1596-1650年)的哲学命题。而萨特无意中与笛卡尔发生思想的碰撞。萨特认为,意识(“我思”)是活泼的、生动的,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意识活动着,总把别的事物卷入到它的范围之内。意识施展它的任意性、可塑性、无限性、主动性和想象性,被它摄取的事物无以脱身地一个个附着其上。


因为意识是自由的,因此人注定是自由的。自由一旦在人的心里点燃明灯,上帝在他的身上便失去威力,唯物论的光辉由此普照人间。与尼采一样,萨特欢呼上帝的死去,宣称无信仰的人群才是真正的自由人。人们舍弃神意,将因意志的任意活功,创造自己的未来,不受约束。


萨特的“存在”论,最终回到对“人本质”的阐述。人也是一种存在,然而在其刚诞生的时候,不具备本质。他像一块石头、一根原木那样,是“自发”的存在,而不是“自为的存在”,是非本质的存在,而不是本质的存在。人的“存在”是后天形成的,人在其一生中不断经由“自由选择”而造就的“存在”。


这是本质的存在,也是真正与真实的“存在”。萨特还认为:“自由选择”成为人从“非本质存在”到达“本质存在”的必由之路。“自由的选择”是主体存在的标志,表现人的充分与完备的“存在”。选择的前提是“自由”,不自由的选择,等于不选择。


史宾诺沙承认人类具有“自由意志”,有时人们会设想自己是一颗能“自由选择飞行路线与落点的石头”。他认为,人强调“自由意志”是因为具有“欲望”,“心灵的决定若扣掉欲望就不剩什么”。然而他笔锋一转,又说:心灵内没有绝对值,也没有绝对的自由意志,心灵的意愿由一个因素来决定,而这个因素又由另一个因素决定。


其实,萨特也惶恐地看到,他口口声声主张的自由,并非绝对的,而会受到传统、道德、社会、他人的束缚与限制,因此是有权限的,有边界的与有禁忌的。


选择是一个意念,也是一个权利。我想选择,这是选择的意念。我能选择,这是选择的权利。当人决定选择,选择才进行到一半,还有选择权的问题。有人有选择权,有人没有这个权利,或者这个权利被束缚与限制。因此要能“自由的选择”,第一步要做的是争取“选择的自由”,即自由选择的权利。萨特写作《存在与虚无》这本书的时候,德国法西斯正在肆虐,疯狂剥夺人类的自由权利,从这个意义说,萨特的自由选择论具有历史的“新启蒙”意义。


“自由”是有条件的与受框限的。如舞者在崖上跳舞,舞者向往舞蹈的自由。因为舞者知道,自由的舞蹈方是美丽的舞蹈。美丽的程度取决自由的程度,最自由的舞蹈方是最美丽的舞蹈。然而舞者受到悬崖的限制,不能超越悬崖的边界,超越了就会跌死,跳舞的美丽也丧失。人在社会里生话,也如崖上的舞蹈,受到法制与道德的限制。限制之内,人是自由的,超越就会不自由。以上的道理,萨特应该懂得。


然而他最后还是得出绝对自由的结论:自由不应该有“边界”,一切传统与法则,一概妨碍人的“自由选择”,都是“上帝”和“神明”编造出来吓唬人的。人应当否决一切传统的信仰与现实中的法制与德性,因为“一旦自由在人的灵魂里爆发,神明对这个人就无能为力了。”人原本可以无法无天,这才是真正的“存在”与“本质”的人。


也许道德与宗教限制了“自由”,但人在不自由中才能得到自由。绝对的“自由”,只会换得绝对的“不自由”。萨特论说极度的欢欣来自于欲望的无边际释放,期求绝对的自由,客观上成为无责任的“纵欲”论者,结果是对社会的破坏与对人类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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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的生活中,萨特与波伏娃本着自由的爱情精神,及他们订立的契约,当真做到相互通报各自的情事。爱情故事与性爱经历,在两人之间已不是秘密,成为可以共同享用的公共资源,在享用的过程中感受互窥隐私的刺激与快乐,甚至起到增长知识,开拓见闻的作用。


更有意思的是交流的过程,可以激发文学的灵感与启发深奥的哲思。这样,男女双方爱情故事的交流就成为他们每次见面的必有节目。情节最好曲折一点,要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奇遇,激情最好亢进一点,要有高潮迭起的情节。谈话间男女两人如棋逢对手,也如酒遇知已。说到兴趣头上,时而沉思不语而对视,时而酒酣耳热而欢笑。假如凑巧悟出哲学的玄妙,则互吻不已,额手相庆。有一次波伏娃又与萨特围绕男人与女人的事促膝谈心,像开一次例行的通报会。


萨特说过,他只与美女与有特长的女子交友,交往的深度与频率取决于对上述两个要求的满意程度。他虽是矮丑的小男人如巴黎圣母院的钟楼怪人,但身边从来不缺美女,如彩云萦绕奇峰。


波伏娃问萨特,你说过你在柏林有一个恋爱事件。那个女人,你亲密地称她为月亮女人。你同月亮女人在一起。你喜欢她什么?她不是很漂亮,也不很聪明。这不是她不完美的地方吗?萨特回答说:是的,是不完美,但她有一种乡下人谈话的方式,一种奇特粗俗的谈话方式。正是这一点,才深深地吸引我呢。


波伏娃有时弱弱地向她的“契约丈夫”询问:“我想问你的是——我们认识后,你马上就对我说,你是多伴侣化的,你不想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女人身上或一个恋爱事件上。”每当这时,萨特都会做出类似的回答:是的,我想有更多的“妻子”和性伴。


在现实生活中,萨特像一个徜徉花园的赏花者,立志遍赏群花,醉在花丛。他永不寂寞,分分秒秒都有艳遇,惊喜就在转角的地方。1956年萨特51岁的时候,向19岁的女学生阿莱特射出爱的箭矢,这位阿尔及利亚小姑娘,很快就成为萨特的情人,1965年又将她收养为女儿。


他明明白白地宣称他在与一个女人相爱做爱的同时,也与多位其他女子缠绵。这显然有悖于基督教义,因为基督宣告,一对一的婚姻才被上帝首肯,婚姻中无论男女必须向对方保持忠诚。这样的教义成为成为婚礼上的誓言、生活的原理、道德的准则,乃至于法律的条文。


然而,基督教的原理怎样呢?法律的条文又怎样呢?萨特早就脱离了宗教。他自己成为自已的教主,基督管不了他。他恨不得创立自己的宗教,自封教主,颁布新教义,而这个教义将对他特别的女性观大开绿灯。


“你总是希望女人首先去爱你,而一旦女人爱上了你,你的感觉又是怎样的呢?”每当波伏娃提出类似问题,萨特总把烟斗轻轻地放在桌上,仰头张开嘴巴,就像接受牙科医生的询问。然后略为急促地回答:对!当某个女人决定把自己交付给我的时候,她仿佛就成了我身上的一样东西。她们是不得不爱我,这种爱意已经迫不及待地流露到她们脸上。我从她们的表情中得到证实,收获了这种爱意,也就等于占有了她。


萨特承认,到了一定的时刻同女人的性关系就发生了,因为那时这种接受和配合的关系是不言自明的。“但我不把重点放在这上面。严格说来,这不像爱抚那样使我感兴趣。换句话说,我更多地是一个对女人的手淫者,而不是性关系者。”


波伏娃又向:就像你说过的,在同女人打交道时,你是有支配性的。萨特回答:对的,这种支配性从我的童年就开始了。我的外祖父支配外祖母,我的继父支配我母亲。


萨特既是一个女性支配者,又是一个女性崇拜者。这一点对于女权主义者波伏娃而言,是满意的。每当萨特回顾一生,都说女人给了他许多,没有女人他不能获得这些成就和地位。这时,萨特总把波伏娃拥入怀中,加重语气地表白:在我所有爱过和爱着的女人中,“你是第一位的”。


7


人们至今还在百思不解,萨特与波伏娃的爱情契约的背后,是不是还埋藏着不见天日的隐情。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爱情总是自私的,爱情的林间小路,常常埋伏着“警觉”与猜忌。波伏娃既然深爱着萨特,难道她就没有想到去独占自己爱人的情感吗?


她怎么能够做到,能容忍他在自己知晓的情况下去向别的女人求欢,而不生妒意?同样,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正真的爱情总是与“忠诚”这样的概念相伴,当爱情有另外的女人插足,而“拥挤”不堪,而波伏娃怎么还能继续维持这样在普通人眼里名存实亡的爱情?


人们只好作以下的猜测:在萨特与波伏娃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真正的爱情,他们的“相爱”,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与一个女权主义者所做的社会试验。他们要以自身的“爱情传奇”,陈述陈旧的一夫一妻制度因抑杀性爱的激情与自由,理当抛弃,一个新颖的杂婚、杂交时代即将开启。


人们还在继续猜测,在从事这场性事实验的过程中,波伏娃是心甘情愿的“同谋者”,还是说这场实验的策划者只有萨特一人,而波伏娃仅是无奈的参与者。因为对萨特的深情挚爱,唯恐失去萨特,不得已在那荒唐古怪的爱情契约上签字画押,并被卷入萨特领头的爱情游戏。


种种的猜测如检测色盲的杂色画板,也如色彩变幻的万花筒令人目眩。然而最后一种猜测是可能的。波伏娃毕竟是女人,她因为不能“独占”萨特而受到伤害,为了萨特她深夜哭泣,醉酒不醒。“我和所有人一样,一半是同谋,一半是受害者。”她最终是一个受害者。也许是为了报复,也许是为了宣泄,她又成了同谋者,并在淫乱荒唐的道路上绝尘而去,一点也不逊色于萨特。


波伏娃从萨特那里里接受了萨特存在主义的全部精髓,并学着萨特将这样的“主义”输入到自己的性爱生活中去。波伏娃是一个双性恋者,既向男人寻欢,也与女人做爱。1938年的夏天,波伏娃写信告诉萨特:“发生了一些我出发时完全没有料到的快事―――我和小波斯特已经同床共枕整整三天……我们一起度过田园牧歌式的白天和激情似火的夜晚。


小波斯特长得英俊,一头褐色的头发,眼晴呈绿色。他是萨特的学生。比安卡当年十六岁。1938年波伏娃在莫里哀中学做老师,与比安卡发生同性恋关系。在给萨特的信中波伏娃这样描述比安卡“充满激情,但如脂肪过多的肥鹅肝一样令人沮丧。”奇异的是比安卡又上了萨特的床。


此后比安卡终于厌倦了这种不明不白的性生活,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三重奏”关系。她看穿了两位长者是在玩弄她的身体,并在这种玩弄中达到某种目的。“说到底,他们俩就是窥淫癖,把我当作文学素材。”在她的自传《迷途少女回忆录》中,做了这样的真情揭示:“我发现波伏娃把她班里的姑娘当成一块鲜肉,总是自己先尝一尝,然后献给萨特。或者粗鲁地说,是处理给萨特。”


波伏娃在她的自传性小说《女宾》中,描写了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共享性爱自由的幸福。“三重奏”这个概念就是出自该书。自然,比安卡被写进书中,成为“三重奏”中关键的旋律。萨特则为这位姑娘量身定做,写了一部名叫《苍蝇》的剧本,由她担任剧中主角。这位女生也因为这次演出一炮而红,成了明星。不仅比安卡,另外一个天真的少女娜达丽,也遭到同样的遭遇。事情败露,她的母亲向维希政府起诉波伏娃。1943年,波伏娃被开除出国民教育系统。


萨特去美国访问时,乘机染情于风骚的多洛蕾,这成为萨特喜爱美国,有空总往那边跑的原因。波伏娃不甘示弱,也在赴美国访学时,火速与英俊的翻译奥尔格伦辗转床第,作云雨之欢。回国之后,两人鸿雁传书,既美丽哀怨,又大胆露骨,成为当代男女的情书范本。


其实波伏娃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或为朗兹曼。美丽的花园,花开蝶舞,见证了一对熟女少年的初见初心。当时波伏娃44岁,朗兹曼刚过20岁生日。1952年一次杂志研讨会给了波伏娃机会,也许芳龄如许,还能得到俊少欢爱,也许河渠既涸,欣逢喜雨,也许金钩挽帐,再续良宵,总之这个晚上波伏娃震颤之余,流下热泪两行。朗兹曼喜欢看电影,每当他俩走进电影馆,人们总祝福这对“母子”,而当黑暗中看到波伏娃被热烈抱吻的倩影,浪漫的巴黎人也禁不住发出唏嘘之声。


朗兹曼当时是一名无名的记者,而波伏娃已是知名的作家,直至1950年代末,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毕榭西路、维克多舒乐赫大道及蒙巴纳斯公墓附近,至今留有他们座座爱巢的遗迹。许多“后现代”信徒和女权主义分子,常在此留连瞻仰或举行集会。手里捧着波伏娃的《第二性》,尤如圣徒的《圣经》。


据说朗兹曼提出过婚姻的问题,但被波伏娃拒绝了。原因很简单,波伏娃虽与朗兹曼同窗共寝,心里还是萨特为大,每当萨特暂时离开某个女子,或结束一段“偶然的爱情”,而向波伏娃需索的时候,她是必须向着召唤的声音疾奔入怀的。再说波伏娃也不愿让婚姻锁住她“爱的无限自由”。


朗兹曼后来与波伏娃分居,但还是每周2次前去看望。如此忠诚,直到波伏娃1986年与萨特同样因肺部感染去世。在波伏娃的葬礼上,朗兹曼泣不成声。他感谢波伏娃给了他“快活”,因为她是“女人中最不刻板的一个,有趣,快活。一个真正的女人,完全的女人。”


8


波伏娃对于萨特的感情是真实的。他们具有大体一致的哲学信仰,在存在主义的共同平台上作平等的对话。人们把萨特视为法国存在主义的创始者,同时也将波伏娃称为“萨特第二”,承认她在存在主义创建及宣传过程中的积极作用。她是世界女权主义的“教主”,而其代表作《第二性》的理论基础则为存在主义。


萨特生命的最后10年,是在病痛的困难中渡过的。1971年萨特中风,1973年旧病复发,处于半痴呆的状态,已不认得身边的人。这时,波伏娃不弃不离,日夕陪伴在侧,悉心料理病人。


1980年4月15日晚,萨特进入弥留状态,他紧握波伏娃的手,断断续续地吐出最后的话语:“我非常爱你,我亲爱的海狸(波伏娃的绰号)。”当萨特的手在波伏娃的手上轻抚的时候,无意中触摸到波伏娃手指上的一枚戒指。这枚戒指很冰凉,萨特知道,这是另一个男人给予海狸的定情信物。


萨特逝世后波伏娃陷于深深的痛苦中,他思念亲人,忍痛握笔撰写《永別的仪式》,回顾萨特生命中最后十年与她相处的日日夜夜。同时又出版萨特书信集《致海狸和其他人》,其中包含萨特给她的大量情书。可惜的是“海狸”(波伏娃)致萨特的信笺没有收录其中。


“他的死将我们分开,我的死也不会使我们重聚。就是如此。我们能在一起生活那么长时间,已经很好。”在《告别仪式》中波伏娃这样写道。她和萨特一样,是个唯物论者。他们两人在生前都有意把上帝和天堂的神话忘却了。


而当此时,死神将暖热的黑色斗篷笼罩下来,又合拢起来,要抱着她飞去的时候,她也许感悟了,也许反悔了。人不可无宗教,尤其走到人生的末路,教堂顶楼轻摇的钟声,能把生命中最后的摇篮曲吟唱。也许宗教是一个谎言,但却是善意的谎言,既给孤寂的灵魂以体贴的慰藉。


也许宗教是一个梦境,但却是七彩的梦境,能给临终的人们忘记畏死的恐惧。也许宗教是一个杜撰,编造了彼岸的世界,但去到美丽的彼岸,却可以找见心爱的人儿。这时的波伏娃是否会想,毋宁要神,要天堂,要一座云霞里的伊甸园。她要神来接引,渡她去天堂。


萨特在天堂的台阶上迎她,带她去伊甸园,满园都是玫瑰的芬芬。她也许会问萨特,在这个天上的世界,你还要不要坚持人间的主张,依然不肯结婚,再做一世的“情人”。她在萨特逝后的第6年去世。她留下遗言,要与萨特合葬。她追随萨特一生,愿死后依然与他相伴。


成千上万的人为她送行,前面是灵柩,载在车上,缓缓驶向蒙巴纳斯墓地。她安卧其中,轻合双目,身穿红色晨衣。那一年她也是穿着红衣,穿过树林,跨过小溪,像轻风掠过带露的草地。她奔跑着要去见他。看到了,她的情郎,正在前方不远的麦田里,向着她来的方向,使劲地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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