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纪霖等:现代人如何面对死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697 次 更新时间:2016-01-03 00:06

进入专题: 死亡  

许纪霖 (进入专栏)   张文江   黄剑波   成庆  

编者按:双十一购物的疯狂、物质生活的丰裕,依然无法遮蔽现代人内心世界的精神空虚。为什么要活下去?生命的意义何在?在充满不确定的人生中如何安身立命?这些心灵世界的苦恼困扰着许多不甘平庸、不愿在纵欲与虚无中彷徨的都市年轻一代人。

腾讯思享会•海上文化谈第5期邀请了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的张文江教授、华东师范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的黄剑波教授、上海大学历史系的成庆博士,他们分别从儒道、基督教和佛教层面谈及“如何对待生与死”的各种智慧,让年轻的听众在多元文明与宗教的对话中得到心灵的启示,选择适合自我的真谛与信仰。


最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对恐惧的恐惧

许纪霖:今天的中国,特别是上海,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裕。但是人的心灵似乎越来越空虚。上海不少有钱的人感叹说“我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你再如何在世俗当得到快乐和满足,但是有一个你是无法避免的,那就是死亡。面对死亡,人们总是有或多或少的恐惧,即使我们自己还年轻,但是面对家人、朋友和同事的死亡,依然让我们悲伤、让我们难过。那么我们怎么来面对、对待死亡?在今天这样一个稍微有点暖和的冬日,我们却谈一个沉重的话题。今天让我比较意外的是,来的更多的是年轻人,我本来以为中老年居多,可见不管是谁,我们都会面临死亡的问题。

我们今天的主题是“生与死”。“生与死”连在一起的,但我们今天主要不是谈“生”,而是谈怎么面对“死亡”。死亡,是每一个人所必须面对的宿命,除了神,没有人是可以逃脱的。我们怎么来面对它、克服它、战胜它呢?只有这个问题想清楚了,我们才真正明白我们应该怎么活着。

我们先从一个最感性的话题切入,请三位嘉宾谈谈自己经历过的与死亡有关的人生,先请张文江教授。

张文江:谢谢大家在周末放弃休息,来参加我们的话题。我知道,在场的还有从外地赶来的朋友。

当初被邀请的时候,我有些犹豫,很担心谈不好。生死是极度严肃的事情,涉及内心最真实、最隐蔽的想法,对家里人都很难谈。尽管我主张好的家庭应该尽可能地交流这个话题,甚至认为能不能讨论死亡是检验是否好的家庭的标准之一。家庭内部成员之间,尤其在健康的时候,不应该回避这个话题。不过,即使做到了这些,最后的最后,内心深处对于死亡的想法,依然只适合于自修自证,对此很难说清楚,甚至一旦说出来,往往就变肤浅了。

德国诗人席勒有一句诗:“当灵魂说话时,说话的已经不是灵魂了。”即使很真诚地谈说,听的人依然要打个折扣,因为最深刻的内容,表达时很难完全不走样。但是,讨论这个话题还可能是有益的,在这个场合和这个时候,让我们有机会扪心自问一下,自己到底怎样看待死亡。

有一点我觉得是可以公开说的,而且很容易说清楚: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死后如何、或者彼岸世界如何,我们不知道。但是,是否思考过这个问题,以及思考后的结论如何,对待这个问题的真实态度,决定我们的人生如何行事。也就是说,你对待死亡的真实想法,无形中会指导你的现实人生,它涉及道德、涉及世界观、甚至我认为涉及人生的幸福程度。

回到学术上来,我是研究古典的,中国认识生死的态度,过去有三个方向:儒、道、佛。儒家对于生死的态度,可以概括为孔子的一句话:“未知生,焉知死。”佛家的态度,如果允许不确切的表达,正好可以看成反过来:“未知死,焉知生。”当然,这不是佛经的原话,更精确的定义,等会儿请成庆博士解说。而道家的态度呢,可以用上庄子的话:“以死生为一条。”这句话出于《德充符》,“一条”注家解释不详,根据《大宗师》等其他篇章,可以认为“一条”就是一体,以死生存亡为一体。这就是中国三教的基本态度,和我们个人的生命体验相结合。

黄剑波:许老师说了,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接着刚刚张老师说的,这是一个严肃而且重要的话题,本质上是没有办法言说的问题。没有办法言说,还是得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要在这里来分享。我理解刚刚许老师的意思,先讲讲个人对这个问题的体会、看法,不会马上进入到学理性的讨论。

首先,其实说这个问题我没有资格多讲,还没有到白发苍苍的年纪,对生命、对生活的体会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足够深的积淀。第二个,更重要的是,我没有死过,所以死亡是一个好像在未来的事情。虽然这个未来可能比较长,也可能比较短,但是毕竟没有死过,怎么可能来讲呢?当我们讲经验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是一种想象当中的经验。但我想说的是,我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有几件事情确确实实让我对这个话题有一点个人的感知。

第一个,我想到的一件事情,应该说对我人生影响很大的一个事件,就是我高中三年级要预备高考的时候,我爷爷去世。当时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讲,这是一个大事,亲人的离世,尤其是你生命当中很重要的一个人。更为重要的是在哪呢?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子长孙,所以我第一次有机会亲自的触摸尸体,要为他穿衣、要为他预备后事。这件事情对我的冲击是非常大的。可以说从那时候,我真正地开始思考这个严肃的、重要的问题。虽然当时想得不是那么的深刻,但是我后来所有的思考,甚至包括我的研究,都与这件事情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

第二件事情是最近一点的,大概在2011年的时候,我与三位朋友,我们从重庆开车去云南,在路上发生一起车祸。后来我向当地的公安部门了解,那天晚上同时发生了好几起车祸,因为那天下雨,山里的高速公路非常的危险。这件事情其实也是对我冲击比较大的。在我自己觉得好像还年轻力壮的时候,甚至觉得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的时候,正在奋斗拼搏的时候,这样一件事情会在一瞬间把你的生命画上句号。这件事最近几年来对我的影响比较深。

从我自己这两件个人生活当中的经验,我看到:第一,确确实实死亡不是那么遥远,可能就在你身边。第二,死亡是一个你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你不想讨论,但是你还是必须要面对、讨论的问题。谢谢!

成庆:首先说一个核心概念,如果说佛教对生死有什么彻底的看法,有四个字——“生死一如”。但如果从体验说起,按照佛教的讲法,我们其实已经生死过很多次了,所以不是说这一辈子我们才有资格谈,我们已经有无数次的生死,但这仅仅从佛教的角度来说。当然,这无数次生死我们其实看不到,但没有关系,我们是有一些蛛丝马迹可以观察。

我自己为什么对佛教产生兴趣,是因为我虽然没有经历过死亡,但是却看到过太多死亡,有时候感觉简直就是“死神”化身。为什么?我的邻居是因为车祸死亡;我初中的女同桌也是车祸往生;我大学12个人的寝室,有两位比较亲近的同学都相继因病去世。

我们通常说,老年人才会去思考死亡,这或许不对。因为当我们看到年轻人死亡的时候,那才真正可怕。为什么呢?老人们毕竟能够活到七八十岁,可是我小学五年级时,曾看见三楼隔壁班的一个小朋友,从栏杆翻下去,最后我只看到楼下的血迹,也听大人告知这位同学死了。但是当时我头脑里的一个想法是,这代表什么意思?死亡代表消失了,但消失意味着什么?然后我开始问我自己,是否是我死了就代表着你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里出现。因而我也开始常常思考一个新的问题,我为什么没有生在过去、没有生在未来,偏偏生在现在?

这些问题一旦联系起来,便会发觉死亡好像是一个可以不断思考的问题。最后慢慢的,当你接触到越来越多这些方面得问题时,你会开始反观自身。

几年前,我的父亲曾经又一次中风的经验。我的母亲告诉我,你快回来。在我的想象当中,中风意味着各种坏的结果,比如偏瘫什么的,但回去之后发觉我父亲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各种事情,甚至谈到后事,但事实上,他的身体比较健康,见到我非常情绪也非常不错。在我守护的过程中发觉,我发觉半夜他上厕所时,其实不大需要有人去陪护帮忙,他的手脚有时候比我还快,也就是说,我父亲的状态糟糕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状态,而是他对死亡的某种恐惧感。

从那个时候我就想,死亡可能在某个程度上更涉及到我们精神认知上面的问题。我想开场白我不要说太多,当然这方方面我还有更多的一些经验,暂时不表。当你看够了足够的死,你才会真正的去理解,佛教为什么要探究死亡问题。

许纪霖:听了他们两位回应以后,我也想向大家谈谈我的记忆。关于最早和最近所感受过的关于死亡的经历。

我最早的记忆,竟然与死亡相关。那时我仅仅只有一岁,我的姑父去世了,母亲带我与我的姐姐到殡仪馆参加告别仪式。那个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我站在凳子上,与我的姐姐很奇怪第看着家里里很悲伤第围在死者的身边。一个小孩最早的记忆竟然不是别的,竟然与死亡有关的告别仪式,可见死亡对心灵的冲击有多么之大!

最近的一次与死亡有关的记忆,是去年元旦的除夕之夜,上海的外滩发生了踩踏悲剧,36位年轻人失去了生命,其中有一位是我任教的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学生。虽然我没有直接教过她,但这个事件给我的冲击依然很强烈,那几天我总是感觉到一种说不清楚的压抑,我在给她的同学们上课时,可以感觉到她们的恐惧感。我特地去参加这个学生的遗体告别会,她的父母虽然很悲伤,但将整个告别仪式办成一个为女儿送行的婚礼,她就像新娘一样美丽,大家送她去天堂。每位参加者胸前佩戴着粉红色小花,大屏幕上放着她从出生到成长的一张张照片,就像上海人举行的婚礼一样。她喜欢远行,但这次买的是单程车票,再也不会回来。一个年轻的、活生生的生命,昨天还在你的身边,骤然远去,照理说先生先死,先死先生。但学生走在老师的前面,这个太令人悲伤。

死亡是令人恐惧的,我们怎么来应对这个恐惧?事件发生之后,她班级的其他同学都非常害怕,学校马上组织心理咨询的老师进行心理干预,帮助她们克服恐惧。心理学那套科学的方法可以让人暂时获得心理的平衡,来克服恐惧。但我心理学这套科学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如何治本?我想恐怕还得要从高级的宗教和文明那里寻找智慧。只有你对何为死亡有明晰的理解了,你才能终极性的战胜恐惧,实现对死亡的超越。

张文江:我刚才说的观点,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大家都提到,我们普通人都会体验到类似的经历,几乎和死亡擦肩而过,或者身边有人死亡,每个人都会产生感情上的冲击,甚至很严重的冲击。怎么认识这个冲击?我们通常会让它赶快过去,把它作为负面的情绪,赶快从悲哀里走出来。至少在我们的先人中,有一部分人不肯在这里止步,而是由此继续深入,直面死亡,探索死亡。这样做,对于研究人本身不可或缺,甚至可能有益于我们的人生。人怎么看待他的死亡?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及想过的结果如何,不管对和错,因为对和错很难判定,都会影响他的实际人生。

刚才许老师说起恐惧,我觉得心理学干预的效果不好,而对宗教的一般了解,也有点够不上。因为在真正恐惧发生的时候,并不是无足轻重的语词。真有死亡恐惧的话,是从一个人骨子里发出来的,不是你平常想象得到的。如果这个时候还是淡定从容,那就是真有修养的人,他一定在平时对此有所准备。这个真实发生的恐惧,用佛教的话来解释,根源就在于“业力”。

为什么先秦的理论,有一部分支持我的讲法呢?在《易经》和《论语》、《庄子》中,“生死”这个词被表述为“死生”,以后在《荀子》里才出现“生死”(见《礼论》)。在《老子》、《孟子》中,没有这样的并列词组,后来佛教流行了,“生死”的用法才多了起来。在《易经》、《论语》、《庄子》中,反复出现的是“死生”,先死后生,向死而生,只有死衬托着生,才可以不轻薄,才可以有质量,才可以绽放它的花朵。现代西方哲学中,海德格尔所谓“先行到死亡之中”,也可以作为参照。

黄剑波:我觉得讨论死亡这个问题,先回应一下许老师刚刚的一个表述,说到高级宗教对于死亡这个问题的回应。我自己做人类学的,顺便做一个广告,人类学,在座很多朋友不一定很熟悉,但是至少在我们人类学的宗教研究来说,我们一般不太愿意用高级、低级宗教这种词汇。因为觉得所有的宗教都有它自己的独特之处。这个角度来讲,虽然我个人有基督教的背景,但我觉得先可以从谈谈人类学整体上对死亡的看法。

我觉得死亡的问题首先有几个层面:我们很多时候谈论的是作为一个事件的死亡,死了,就是一个瞬间。但实际上,死亡,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过程。好比刚刚成庆老师也提到,按佛教的说法,可能每天都在经历的事情。即使我们不用佛教的说法,其实我们每天可以经历到这一点也是一样的,每天在掉头发,你的细胞都有死亡、再生,这个事情其实本身是一个过程,并不是一次性的。因此,现在我们往往仅仅关注于死亡那一件事,还需要看到其实死亡是一个更长的过程。这是第一个。

第二个,死亡按我看来,有一个个体和群体的问题。我们今天很多时候讨论个体的死亡,说这个人,单独的个体要死了,快死了,已经死了。实际上就算是一个个体的死亡,会发现也有很多不同的鉴定方式,怎么算死了?我们最简单的说,没气了,叫做呼吸上面的死亡。我们还有更高级一点说,心死亡、脑死亡。谈论这些所有的东西,你发现还是在生理、机理层面上面谈的死亡。这个层面之上还要把宗教和人文的东西纳入进来,当我们讨论死亡的时候,不仅仅是个体,不仅仅是生理的,还应该是一个群体的、社会的、仪式的。就像刚刚成庆老师讲自己家里面故事的时候,会有一套的设置。包括刚刚许老师讲的例子,作为年轻的学生去世以后他家人会给他一套的仪式,按照特定的理念来操办一套仪式,而这个仪式,我觉得也是我们需要探讨的一个死亡的维度。换句话说,死亡有一个仪式性的宣告和仪式性来处理的问题。

所以如果进一步谈到基督教的理解,也稍微做一个说明,我并没有代表基督教说话,因为无法代表,只能说我个人的理解和经验。

本身基督教对死亡的看法,我觉得需要有一个背景的了解是什么呢?就是说基督教谈到死的时候,就是刚刚所讲的意义继续延伸的话,不仅仅在讲身体和肉体的死亡。基督教层面上面的死亡,其实更核心的一个概念是隔绝的意思。我们一般所讨论的死亡,身体的死亡指身体与灵魂隔绝。而在基督教的层面上面谈的死亡,另外一个层面是说灵魂的死亡,这个灵魂的死亡,就是亚当夏娃的故事。当亚当、夏娃犯罪以后,谈到他们罪所带来的死亡,当时其实亚当、夏娃并没有直接的身体上的死亡,活了很多年,当然最后还是死了。

灵魂的死亡表示的是什么呢?表示的是一个人的灵魂与基督教所相信的上帝之间的这样一个隔绝,所以我们看到隔绝才是基督教理解死亡的更核心的意义。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对基督教来说,当一个人恢复和上帝的关系或者成为基督徒,就意味着肉体的死亡只是暂时性的事情,或者说是一个逗号,而不是一个句号。换句话说,这个死亡,虽然是肉体与灵魂的分离,是短时间的分离,但是信徒在等候,在进入“阿爸父”的怀抱,安息、等候之后,会有身体的复活。这是在基督教最核心的一个信仰的宣告当中,《使徒信经》里面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讲“我信身体复活”。

基督教对于死亡的处理,确实也会提到现在的死。如果参加基督徒的葬礼,会写上这样一个对联或者唱这些诗歌,说“息了劳苦”。所谓“息了劳苦”,世上劳苦,现在安息可以睡觉了,这也是在《圣经》里面多次用的一个词汇,描述信徒的死。信徒虽然死了,不过是睡着了,在等候被唤醒,身体复活,以至于可以永远活在与上帝的同在和爱当中,这是基督教的理解。因此从这个意义来讲,从神学上面不仅仅处理身体的死亡,还处理仪式性的死亡或者永恒的问题。所以这是我一个有限的,对基督教关于死亡问题简单的介绍。

成庆:佛陀谈论死亡的时候有一个问题,他会问死亡的原因是什么?你们可以问问自己,死亡的原因是什么?佛陀给的回答很奇怪,他说死亡的原因是因为你生了。这个话其实很有逻辑,如果没有生,一定会没有死亡。因此,佛教从一开始就认为,如果从生死两端的二元角度去追寻死亡的答案,是有问题的。

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我们从一般的角度来说,当你这一期生命结束了,甚至不要等你这一期生命结束,每天你的身体细胞就在不断的生灭当中,你的生理组织无时无刻不在在变化当中,乃至你的心也在不断地变化当中,这对于佛教而言就是生死,就是轮回。只是你会觉得,一定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的身体全部毁坏了,那才叫做死亡。不是的,佛陀不是这样介绍死亡的。佛陀说,你现在当下的这一刻,你的脑子里的那一念的生起和消失,这就是生死。

在这么微观的层面去解释生死,马上会带来另外一个问题,这样的生死我看不到,甚至我体会不到,只是到了临终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认为的,一般人认为的生死的关口的时候,我们才会去面对死亡,那要怎么办?其实需要认识的是:第一,要让你了解你的这期生命结束之后有一个东西没有死,没有消失。那个东西并不是生出来的,也就没有灭,也就是《心经》讲的不生不灭。

讲到这里,我没有办法给大家展开,但是我可以举一个例子,说明人的观念会直接影响你对死亡的态度。我家位于鄂西南地区,有一位亲戚在农村去世了,无病无恙的在梦中就去世了。我们过去参加他的葬礼,发觉他们在安排葬礼的过程很有趣,全家人都很开心,亲朋好友都围着棺材跳舞,有一点像道家讲的“鼓盆而歌”。什么时候哭呢?要埋的时候打开棺材“装模作样”哭一下就埋掉了。现在我们对死亡的恐惧,通常不是仅仅指当事人面对死亡的恐惧,还有旁观者的态度,比如父亲、母亲要死了,我好恐惧。也就是说,本质上不是这个死本身有多恐惧,而是你对它的态度决定了这个事情恐惧与否。这也是佛教讲的,有了正确的观念(智慧),生死才并不足以让你感觉恐惧,令人恐惧的是什么呢?就是那一念不清楚,叫做无明,这是佛教的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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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凡人之所以对死亡有恐惧,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死了以后怎么样,往往大家有这样的经验,当你处于一种未知状态的时候你是最恐惧的,真的来临倒是石头落地了。但是死亡恰恰是一个你无法预知它会怎么样,才会感到恐惧。我们为什么要来谈论它?是因为想明白它。这个明白不是说从科学的意义上面真的让我们知道死了以后怎么样,我们只是想知道怎么面对它,可以在观念层面有一个超越。

刚才谈到了几种死亡,一种是肉体的死亡,包括部分的肉体死亡:瘫痪。第二种是脑死亡,肉体还活着,第三种是身体尚活着,但心死了,万念俱灰。这三种死亡,你选择哪一个?有一个老诗人叫做臧克家,写过很有名的诗《有的人》:“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生和死是相对的,比如说胡耀邦,虽然去世了,但他的精神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但如同行尸走肉,精神死了;或者万念俱灰,心已经死了。

黄剑波:多说两句,刚刚讲到在基督教看来这个死亡,因为它不再是结束,因此可以说从这个意义上面来讲超越了死亡本身或者说超越了恐惧。甚至你会看到有一些基督徒的葬礼当中会刻意的强调不要哭、不要悲伤,你反倒应该为他欢喜、快乐。当然这个听起来不太好,在葬礼上欢喜、快乐。但这个欢喜、快乐的意思是说他已经不用在世上受苦,反倒可以安安静静的安息了,可以到那更美的家乡。

进一步关于刚才提到对于死亡的恐惧,许老师刚才有一句话我觉得讲得非常好,其实恐惧本身是对未知、不确定性的一种恐惧。在这一点上来讲,不仅在死亡的问题上面,甚至在我们日常的生活里面也是这样。我们常常恐惧的不是恐惧这个事物本身,而是恐惧这个想法,对恐惧的恐惧。我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面,文化的或者说宗教的这些看法、理解,可以来帮助我们更好的面对,无论是死亡的恐惧还是其他类型的恐惧。

成庆:我补充一下,刚才许老师讲的一个观点我可能不大同意。他说人不能知道死后怎么样。可是佛教就是要针对这个问题,一般人说死亡是深渊、黑暗。佛教讲不是,能够看到和了解。当然你会问怎么看到?我举一个医学的例子。

这几年欧洲有一个科学家,荷兰一位心脏科医生拉曼尔博士,他在很多年前,曾经抢救过一个心脏病患者,大概是心肌梗塞类似的的病例,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但经过抢救,终于抢救回来了。但是那个病人却表现出非常沮丧的态度。那个医生便很诧异,我把你抢救过来,你应该高兴才对啊。病人告诉医生,抢救过程中的经验其实非常愉悦,体验到许多令人愉悦的景象,比如光明和心灵的安定等等。那个医生起初并不以为然,然而过了很多年,他在欧洲各大医院发现了许多存在类似濒死体验的病人,他们的那种共同经验让你不得不相信,我们一般意义的死亡经验是否还有其他解释。为什么?比如说当病人心脏停止跳动之后,他醒来之后却知道是谁进出病房来抢救他,哪个护士在现场掉了什么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科学家就越来越奇怪,便综合了一些案例,写了一本关于濒死体验的研究著作。我不敢确定他的结论一定证明了什么,但是我想,或许我们不能够完全说我们无法了解另外一个世界。佛教当然也有它的方法,你们如果看过一些现在的畅销书,比如说《西藏生死死》、《西藏度亡经》,大概都谈到这个领域的相关经验,这里不做详细的表述,但只是说,我们不仅仅要面对死亡,甚至于有可能要深入死亡、了解死亡,这大概是佛教有一点不同的地方。

张文江:《濒死体验》这本书,我年轻的时候看过,在接近的朋友中甚至听到过类似的经历,描绘的过程和此书非常相似。所以说,这本书里面的记录不是假的,内容几乎都是大同小异,比如说看到光、看到隧道、看到死去的亲人来迎接,等等。

我对此依然有个判定,就是许老师刚才讲的,这是濒死体验,实际上并没有到那边去,还是这一边的事情。虽说是濒死体验,毕竟没有死,死了以后就回不来了,那边的信息封闭了。那边的信息在这里有没有呢?确实很难谈。我希望对这个问题不要从理论或者概念出发,而是谈一些具体的感受。在生活中很多人都会感受到,比方说如果有很接近的亲人死亡,你会觉得在家里缺一样东西,忽忽若有所失,就像魂不守舍,你举手投足之间,他好像还在。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他的重要,但是人不在了,这口气就缺失了,这样的感觉要很长时间才消散。

刚才讲免除对生死的恐惧,佛道两家的修行人,有很多接近神话传说,暂且不去管它。而儒家里的那些大德,是不是远离恐惧了?可以观察他们的临终时候。《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临终的时候,还是很淡定的,最后唱了一首歌,这首歌的歌词还保存着。王阳明临终的时候,说:“此心光明,夫复何言。”他一生用功于致良知,此时心里一片大光明。最神奇的是陈献章(陈白沙),笔记中描写他走的时候,甚至顶上冒白气,竟日乃息(《尧山堂外纪》)。曾国藩是坐在椅子上走的。他晚年在花园里散步,说脚有些麻,儿子扶着他坐到椅子上,过一会儿他就走了。儒家强调“未知生、焉知死”,张载《西铭》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并不专门研究死亡,然而他们修养有得,对生死带有一定程度的自如。我们虽然不知道如何免除恐惧,但是那些免除恐惧的人,可以作为榜样。

许纪霖:2001年我在哈佛大学当访问学者,有一次我到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校区去访问,接待我的是弗里德曼教授,美国很有名的一位研究中国的政治学大家。他对我说,今天下午我们大学有一个法文系的老教授去世了,我要去参加的葬礼,你愿不愿意一起去。我说好啊,一起去了。那真是很开眼界、葬礼在一片寂静的墓地举行,她的女儿穿了一身红色的衣服,在葬礼仪式上高声朗读她的母亲,那位法语老教授生前翻译的法语诗歌,为母亲送行。整个氛围有点像庄子说的“鼓盆而歌”。庄子的妻子去世了,朋友去他家哀悼,却发现庄子坐在那里一边敲一个破脸盆,一边快乐地唱歌。朋友很生气,说你不哭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这么高兴,太过分了吧?庄子回答说:我妻子的死和她的生一样,都是顺乎自然,人生的生生死死,就像春夏秋冬一样,互相转化,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

中国的道家对生死是很坦然的,只要是合乎自然的,就可以欣然接受。我要请教黄剑波老师的,从基督教角度来说,死亡是一种自然,还是一种回归上帝?

黄剑波:按照我个人所理解的基督教,因为基督教其实非常的丰富,内部我们知道有很多的宗派、流派,大的有天主教、东正教、新教,而新教内部更是五花八门,所以我很难说代表全部的基督教。

基督教在处理死亡的时候,我刚刚提到,认为肉体的死亡只是逗号,不是一个句号,而且意味着是一个新的可能性。因此,刚刚也提到,对于信徒来说,按道理来说肉体的死亡,这是一件好的事:我现在可以不用天天挤公交车、挤地铁了,不用这么辛苦的在世上承受很多的苦难。

我再延展一下刚刚许老师讲到的,就是在美国这样的一个经历,谈到他们的葬礼好像不是那么地让人悲伤、不是那么地让人恐惧的事情。其实我几年前也参加过类似这样的活动。恐惧到底意味着什么?恐惧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文化性告知的事情,我们会被告知这个事这个时候你应当恐惧,而且应当恐惧到什么样的一个程度。

我当时举了一个例子,和许老师讲的很相近,就是我们中国人一般想象当中的坟墓,没有人愿意自己的家在附近。尤其是别人的坟墓在很近的地方,自己家族可能还好,因为想到坟墓会非常地恐惧、阴森、是比较吓人的地方,总是有鬼出现。但是你看到至少在美国或者欧洲,很多传统的公墓,当然有很多的民间传统,但是基督教传统当中的这些墓你会发现给人呈现得好像花园一样。我印象最深的,第一次出去访学,当地一个老师说我想接待一下,我们一起见一个面,聊聊天。但是他约的地方是在墓地,说我们在那见面吧。当时第一反应我真的是吓一跳。结果到那里,我发现很多人在那边溜弯,按照北京话叫做溜弯。而且我还发现甚至有年轻的妈妈推着小孩在墓地里面转来转去。中国人,就觉得小孩要离开阴气比较盛的地方。在阴气很盛的地方待久了,小孩晚上可能不舒服,甚至生病,甚至有病严重的可能性。所以看到文化性会对我们产生很大的影响。

又回到我刚刚提到的,其实当我们在理解死亡的时候,除了个体性,还需要看到它的群体性。说群体性,不是说一起死亡的意思,而是说一个个体的死亡一定是在一个群体当中对其他人产生影响的事情。当把这个维度放进去的时候来处理恐惧,我觉得就多了一种可能性。刚刚讲的那种,无论是基督教、佛教、儒家的这些故事或者这些教导来告诉我们如何面对死亡的恐惧,你会发现人家还是指向个人的,我会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大概可以怎么办。但是实际上在整个的,无论是古今中外,我们的文化当中都有一种依靠群体性来共同面对死亡的方式,中国传统来讲有很多丧葬的礼仪非常的复杂,而这些礼仪,对生者来讲好像起到安慰的作用。但是这种简单的功能论解释是比较表面的,事实上在这个过程当中仪式能够让死者得到安稳,也让生者可以在死亡所带来的社会关系的破坏,结构性的变化中重新整合。

所以我加一个例子,刚刚讲到在葬礼上面不一定是很哀伤、很悲痛,流很多眼泪。事实上在中国一些乡村,至少我自己熟悉的环境,我是重庆人,我们那,葬礼上有两个很有趣的事情:第一个,即使有悲伤、眼泪,有很多的仪式,但是在这些悲伤、仪式的中间还有很多人在打麻将,很欢乐;第二个,一定要有很大的宴席,客人越多,宴席摆的时间越长,就说明你们家这个丧事办得好。后来甚至有点讲面子,摆场面的可能性。这些处理我觉得不用把它简单说是低俗、不好的事情,因为它们反倒能帮助我们在群体层面上,在仪式这个层面上更好地面对死亡和对死亡的恐惧。

许纪霖:我们从葬礼谈到了墓地,不要以为人死了之后,就离我们远去。实际上那些鬼魂,似乎还活在我们生人的日常生活当中。22日就是东至了,那对中国人来说,是除了清明以外最重要的祭扫先人的日子。中国人对墓地有恐惧感,殡仪馆、墓地旁边的楼价通常是便宜的;但是在西方倒过来,墓地周边的房价都很贵,很多人都愿意到墓地去散步。墓地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我去过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蒙巴那斯公墓、华盛顿的阿灵顿公墓,觉得最好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新圣母公墓,俄国历史上许许多多的政治家、作家、艺术家都埋葬在那里,几乎每一块墓碑都是符合墓主个性的艺术杰作。远去的灵魂其实并没有死,生人与死人依然交织在一起。

成庆:刚才黄老师谈到,他会把这个问题看作一个文化议题,或者说从一个文化的角度切入。但佛教讲这个问题有一点技术化的色彩。技术化是什么意思?比如说佛教里面也有临终关怀,佛教最重要的临终关怀是什么呢?助念。我们从功能角度上面,助念到底是让死者死得好受一点,不那么孤单呢,还是另有它的目的。从这一点来讲,可能跟其他的宗教或者跟其他的学说有一点不一样,因为它的功能性很强。佛教讲临死之际最重要的是什么?临终的那一念,那一念,刚才张老师也提到了,临终那一念如果以烦恼心呈现,会导致你下一期生命轮回的生命形态会进入“恶道”。因此佛教的临终关怀绝不是我们一起平静的面对死亡,让生者、濒死者好受一些,而是为了死者真实的利益去做这个助念的活动,这就变得非常技术化。比如说为什么要帮他念佛?那是要让他在身心昏迷的状态中,能在意识当中清醒地知道我在念佛。当然社会层面去看佛教,会觉得你好人性化,我们一起陪伴他走过最后一程,但是在佛教内部,它的功能性体现在我帮你助念,可以让你死后能够得到一个生命流转的好结果。

当然,对在公共空间谈论这些是很“危险”的。为什么呢?你又看不到,你又不相信,难免认为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但是我必须要表达一个观点,就是佛教处理这个问题绝对不是仅仅在文化功能意义上面。

张文江:刚才讲“濒死体验”,比如升到天花板附近的高处,看见自己身体在下面,周围有许多其他的人,很多有濒死体验的人都经历过。其实这种状态有些人在“入定”中也可能出现,到底这些是否幻觉,值得再研究。

我刚才讲,先秦文化一直强调的是“死生”,由死而生,以此得逆向之力。《周易•说卦》说:“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成庆博士讲临终最后一念,要是起了烦恼心,如果有来世的话,会有方向性的决定作用。净土宗认为,临终十念能称名念佛,就能往生净土。虽然临终十念,在我想来依然非常难,因为这时候身体的恐惧、生平的“业力”都在翻腾出来,你怎么能把持得住。人在健康的时候,都很难控制自己的十念,何况在临终四大分散的时候。

《增一阿含经》介绍过“十念”法门,可以在平常修持,也和净土的思想相通: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念休息、念安般、念身,最后就是念死,或者念死无常。古希腊柏拉图说,哲学无非就是练习怎么对待死亡(《斐多》)。“念死”是对治“妄念”最好的方法,如果“念死”都不能对治的话,那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印光法师说,但将一个死字,贴在额头上,挂到眉毛上,以此策励精进。

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死去

许纪霖:对于生死问题,我个人的理解比较接近道家。从道家角度来说,死亡只是回归自然,就像一片树叶,从树木上面成长,到了秋天被寒风刮到地面,又重新化为泥土,成为养料,第二年春天再生,生生死死,一切都是自然的造化。我不知道佛教怎么看,成庆博士是否为我们简单解释一下?

成庆:佛教讲轮回,居然在轮回,你的生命并没有终止,它并不说回归自然,而是说这就是“实相”,翻译过来就是指真理。那你说,如果从道家角度来讲,生命流转没有断灭,没有虚无,没有消失,轮回也挺好的,应该歌颂这个轮回。

但有一点,佛陀讲,不管你当下苦还是乐,在生命流转的过程中里面有一个核心的东西你是没有办法解决的,那就是,你在每一次生命存在的样态当中都有苦的相貌。有的人说我不苦,为什么呢?我生活很安逸。但是,你对死亡的恐惧苦不苦?你对目前拥有财物失去的恐惧,苦不苦?还是苦的。但又有另外一种观点反驳,你怎么知道你上辈子的苦,你现在换了一个存在的形态了。这不是说当你回忆起上辈子的苦才会害怕这辈子的苦,而是你当下就是苦,因此他会认为轮回其实并不好玩,并不像许老师描写的那么诗意,其实充满着苦难跟不安。因此佛教讲,OK,你生命的确没有终止。但是有一点,你玩够了没有?你没有玩够,那就回归继续不断地像自然一样不断地循环,但是佛教要超越轮回,佛教有一个终极目的要去超越。

怎么和那些死去的人和解?说佛教里面有一种很重要的修行方法叫做回向。很多人做法事,说你诵经,或者种种的功德,通过一定的方法去回向给亡者,就是建立这样的互利联系。你说那个联系在哪里?佛教当然会用教理去说明这个联系。但是它不是说,我的父亲或者我的爷爷变成这个、变成那个,好像始终漂浮在那里,不是要建立这样的联系。而是说我只要观察我的心,流露出智慧和慈悲心做事情,就可以心的力量去感应。佛教讲感应,就像磁场的感应一样,我看不到没有关系。因此这个联系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许纪霖:前年的春节期间我在日本东京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我住的宿舍旁边,有几个小神社,我很好奇,走过去看看,就在居民楼之间,很小的神社,我觉得很有意思,拍了几张照片,结果当天晚上我就发烧了,才想起来过去老人家一直告诉我们,墓地是不能拍照,否则惊动了死去的人,冒犯了鬼神,就会有惩罚。这多少是东方人的观念。但我向剑波请教一个问题,基督教神学里面有没有鬼神的观念?

黄剑波:基督教神学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体系,我们一般说是一神教的。但是我们从1970年代到8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研究发现,至少早期的基督教,尤其在欧洲兴起的时候,除了有我们今天看到的官方正统的基督教这一套神学之外,其实还融合了相当多的民间传统。这些民间传统,西方、欧洲,和中国关于鬼魂、灵魂的想法是蛮接近、类似的。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在圣经里面,在旧约时代至少也可以看到,确实存在着所谓的交鬼这些案例。在新约时代,同样地我们也看到耶稣的神迹,赶鬼等等神迹奇事。从这个意义来讲,基督教虽然一般说是一神教,但并不否认鬼魂世界的存在,反倒认为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东西。

当然,在这里面出现一个问题,就是鬼魂世界到底在哪里,如何面对,如何看得到?在这个问题上,很有意思的是基督教内部确实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说关于人死后,尤其信徒死后到底去了哪?比较多的人会认为基督徒的死去是进入到我刚刚讲的一句话,“阿爸父”的怀抱,意思就是安睡了,在一个乐园当中安睡。安睡,要等到耶稣基督的再来,那个时候完全的身体复活,永远地与上帝同在,所以那是进入到真正的天堂。当然这是其中的一种理解,关于末世的问题,基督教有相当多的不同的理解。

我觉得很有趣的是什么呢?对照我们自己所熟悉的传统,我们一般会说,自己家的人去世,就称为祖先。但什么样的人容易成为鬼魂呢?孤魂野鬼,意思是说没有人拜祭,没有人延续祭祀,这就变成孤魂野鬼,这种是容易作祟的。当然有一些人的看法,我们家的祖先就是你们家的鬼,意思是说我们家的祖先要保护我,而对你就有一些不好的作祟。

我想稍微回到刚刚讲到的一个问题,我记得好像张老师提到,是不是有可能免于恐惧,免于对死亡的恐惧。虽然刚才提到在基督教里面,死亡是一种逗号,因此不需要恐惧。但是还有另一种思考方式、处理认为第一恐惧是不可能完全免除;第二也不需要完全免除;第三甚至认为这种恐惧,这种对肉体死亡的恐惧本身有它积极的价值。其价值就在于,如果一个人对肉体死亡的恐惧能够带来对灵魂或者永恒生命的追求,那这个恐惧是好的,甚至是值得鼓励的。我们看哲学史上,克尔凯郭尔专门写这样一本书《恐惧与战栗》,讲人与上帝的关系。

因此从这个意义来讲,基督教谈死亡,不仅从肉体死亡的角度谈,也包括关于死后的看法,也会提到在世的时间和我们肉体死亡以后的时间,其实都是在讲人这一生应该试图恢复的四个层面的关系。我再次借用许老师的词叫做“和解”:恢复人与自己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对于基督徒来说,最重要的,恢复人与上帝的关系。

许纪霖:讲到孤魂野鬼,上个月我在台湾访问,台中附近有一个叫鹿港的地方,是台湾古代的三大港口古镇之一,罗大佑有一首歌,就叫《鹿港小镇》。陪我去的是东海大学历史系一位研究台湾民俗文化的退休教授,他带我看了路边好几座寺庙,祭祀的都是当年传说中的孤魂野鬼。按照闽南人的看法,这些孤魂野鬼因为没有后人安顿他的灵魂,担心他们会到人间骚扰活着的人的日常生活,所以专门立寺庙祭祀他们,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安宁。然而,儒家对鬼神是采取一种不可知论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祭神如神在,文江教授对儒家的研究是很有功力的,我请请教从儒家的角度怎么来看人鬼之事?

张文江:从儒家尤其是理学的角度来看,鬼神是所谓“二气之良能也”(张载《正蒙•太和》)。孔子的“敬鬼神而远之”,有其深刻含义,并不像字面理解的那么简单。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孔子这个态度其实可以看成保护,人应该处理好属于人的事情。先秦的孔子、老子、庄子,对鬼神都持相对理性的态度。普通人如果妄谈鬼神或者接近鬼神的话,或许会受到负面能量的干扰,所以说要敬而远之。孔子没有说无鬼神,而是敬鬼神而远之。

刚才的讨论之中,谈到道家很潇洒。我觉得就像每个普通人都不容易一样,三教也不容易,里面有很具体的东西。成庆博士说到苦,在生活当中体会到苦,才可以说沾了一点佛教的皮毛,而不是搬弄一些来自概论的名词。黄老师谈到恐惧,对恐惧有了真实的感觉,也会体会到基督教比较深入的内涵,这并不是每一个教徒都能体会到的。宋美龄在很晚的时候,有一次读经时真实看到了景象,她才真正认识了圣灵(《我怎样成为一个基督徒》)。

道家的潇洒,依然从这种情绪里来,是这种情绪的化解或者和解,最后才出来的潇洒。当然,所谓“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是不是真实的庄子形象?读《德充符》、《大宗师》等,才可以知道,庄子对人生残酷的一面,有多么深刻的体会。这种恐惧如果不能和解或化解,放任它凝聚起来,那么怨念的累积,或许真会导致难以想象的心理事件出现。

许纪霖:我曾经有一个博士生,名字是张刚,他是中国科技大学毕业,在上海的航天部门工作,突然被查出来患了骨癌,开刀以后,到华东师范大学先是来读社会学系硕士,后来又不断来听我的课,要读我的博士,我收了他。我知道对他来说,读博士不是为了一张文凭,也不是仅仅为了学一点知识,虽然我知道他对人文知识有特别的兴趣,但我猜他是要通过学习,战胜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就是一把挂在头上的、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不幸的是,六年以后,癌症再一次复发,而且是大爆发,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全身转移。在临终的那一年,我和其他同学都劝他读一点宗教的书,比如圣经、佛教。我觉得儒家在终极性的生死问题上,比起佛教和基督教来说,还是浅了一些。台湾的自由主义大家殷海光先生当年患了癌症,最后在夫人的影响下,皈依了基督教。然而,张刚在临终之前,既没有接受佛教,也没有皈依基督,他是以一种中国式的非常自然的方式,坦然面对死亡一刻的来临。他写下了许多文字,在网上流传很广,对死亡看得非常超然,我这里念几段他的文字:

“信仰对我们来说,相当于一把椅子,你坐在这上面不至于摔倒,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椅子,我已经找到了支撑我安身立命的理由,……我的内心是充满力量的,所谓俯仰无愧于天地的‘浩然正气’。‘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会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所以在事已不可为的时候,我也可以平静接受自己的命运。我想,如果一个人的内心力量足够强大的话,那么这已经足以支撑他安身立命,走过人生,不需要一个人格化的上帝做支撑。”

“在生命的最后我会很平静的闭上眼睛,因为和理想中的那样,我来过这样世界,我很嚣张的、很肆无忌惮的生活着,我又幸福的离去了,我很满足。”

“如果有一天,我的肉体离你而去了,你应该了解,我还活在你心里,在你冲我微微笑的时候,我也会对着你微微笑。在你不开心的时候,你可以对我诉说。我会在天上永远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你,鼓励你。多年以后你也死去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在天上相聚,那时候我们就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从张刚那里,我发现中国人有自己的生死观,不必借助于超越的上帝和菩萨,以一种道家回归自然的坦然和儒家注重此刻的从容,依然可以面对令人恐惧的死亡。

张刚之所以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表现从容,我发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经验是,没有过于看重自我,时刻关心的是别人。有一次我去看他,很偶然地告诉他,我妻子不久前体检的时候发现某个异常,医生告诉说要复查。过了一个礼拜他专门打电话给我问:“老师,师母复查的结果出来了吗?”那一刻,我非常感动,一个自己已经距离死亡不远的年轻人,心里最挂念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他一直到生命结束,都在资助几位大别山的失学儿童。关心别人,也是战胜死亡的一种方式,而且是重要的方式。张刚走了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讨论了他的生死观,题目叫做《微笑着面对死神:一个年轻人的生死观》。

黄剑波:讲到这里感觉有一点心灵鸡汤的样子,但我真的不希望是心灵鸡汤,而是我们每个人都自己去面对、思考的问题。我特别喜欢刚刚许老师讲的时候用到一个词叫做有尊严。我自己所在的研究所,最近我们所长在10月份的时候去世。在他去世以前的一段时间,他住在医院,癌症的后期。我几次要求说能不能去看他,他是坚决地拒绝。其实我后来能够更多地理解这一点,因为他不希望让人看到他那种痛苦甚至是没有尊严的样子。

所以我想有尊严地死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觉得刚刚讲到的张刚同学的案例是非常好的例子。而另一方面,第一,既然死亡是反正要来的,那不如好好活。第二,既然要好好活,那不仅仅面向自己,更要面向别人。

所以关于这一点,基督教的传统当中有很多非常美好的例子,可能大家比较熟悉的,比如特丽莎修女,在印度,作为一个天主教徒愿意接触、帮助那些印度教的人。尤其是帮助他们处理对死亡的恐惧,而且她自己也要处理很多的苦活脏活。对她来说,她甚至是天天都经历死亡。事实上我们现在所说的临终关怀,这样一种设置。不是说其他的文化、宗教传统没有对于死亡的关怀,而是说作为现代意义上的临终关怀的设置,也是基本上从基督教的传统中生发出来的。所以好好活不仅面向自己活,还有更重要的,面向他人活,去服侍,去帮助,去真正地呈现自己活着的意义。

回到基督教来说,还有第三点我觉得更加重要。在基督教的传统看来,其实人活着是为了更高的目的。不仅仅面向自己,也不仅仅面向他人,还应该面向上帝。不用上帝这个词的话,可以换一个,面向终极、面向永恒,或者你可以换另外一个词。总之,面向自己好好活,面向他人好好活,面向永恒,面向更好的终极,可以更好地活下去。

张文江:我最后解释两段文字,作为结束。一段是老子的五十章,原文是谈生死:“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这段文字有很多解释,我尝试取其中一种。把人的生命各分为三,3/10在生的层面,3/10在死的层面,还有3/10在由生走向死的层面。为什么由生走向死?因为过于贪恋生,无止境满足物欲,就是走向死。这是我们各占3/10的平凡人生,那么加起来是九,是否还有剩下的一?原文没有说,只描绘了一段传说中的“善摄生者”,完全是神奇的景象,什么灾难都躲避开他。在剩下的1/10中,还有一小部分可能性,通过修持完全消除死亡的阴影。这是中国文化里道家特有的想象,成为后世丹道的追求。

另外有一段文字经常被人引用,虽然耳熟能详,我觉得还是可以再一次分享。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John Donne的布道词,原文说:“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一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说,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而鸣。”

成庆:如果从我的角度谈,其实大多数人可能期许自己的未来的死亡是“好死”。好死是什么意思?刚刚许老师也说了,有尊严地去死,或者说死的时候不要那么痛苦、恐惧。但我思考自己的未来的景象并不是有尊严的去死,也不在于死得很好看,就算我被车撞死,我心里有没有一丝的贪恋跟放不下。

或者有的人觉得很奇怪,像中国古代高僧传里面讲,那些高僧都是坐脱立亡,我没有那个功夫,但我至少会说,我并不期待一定要在一个很好的环境死掉,我只要在当下生命当中去不断地做生命的减法。人生总是在做加法,要这个,要那个,但从死亡的角度来说,人生应该形成这样的态度,这个东西我得到了,没有关系,我很开心,但是我不会做加法去执着它。当你慢慢做减法的时候,减到最后,你发现减到什么程度了?所有的一切来来去去就像一条河流一样,来来去去奔流不息,留下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个生命流转的样貌而已。

如果说我有一天,我有这个境界,我觉得很开心,这就是我的目标。当有一天看到一个消息说某某成老师被车撞死了,请不要为我担心,为什么?核心不在那个“死相”上,而是在我自己内心里,是否一生中最后的那一念是否有烦扰,是否有贪心,那一刻才是检验我对佛教的理解是否真正深入的核心原则,而不是说,你要看我死得好漂亮。或许我有自我期待的话,就是这一点上面,是我努力的方向。

许纪霖:一个人的一生,最重要的是要有尊严。有尊严地活,有尊严地死。生与死是同一个过程。张刚在弥留之际我去医院看他,我到现在还记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正在被抢救之际,他无意识地扶了一下眼镜,即使生命即将终结,眼镜也要戴正。

王元化先生也是这样,一生最看重的二个字,就是尊严。先生晚年患上了癌症,生前再三对家属和身边人说: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要抢救,我不想做插满管子的植物人。为什么?在他看来,假如一个人他的脑子死亡了,不能思考了,失去意识了,在他看来生命就没有意义了。王先生对人的理解,就是一个会思想、有独立意志的存在,这是人的尊严所在。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每个人手里总是捏着一张终于要来临的走向死亡的船票。然而,最大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恐惧的恐惧。一旦我们从各种高级宗教和文明当中了解到何为死亡,生死的意义,或许就可以战胜恐惧,从容面对。明白了何为死,就知道了为何生。以后这个“现代人的安身立命”系列,将继续邀请专家学者从人性深处的其他一些问题,比如如何对待苦难、焦虑、贪欲、虚荣、妒忌等等,继续与大家一起探讨,欢迎通过腾讯思享会的微信公众号、豆瓣的海上文化谈小站以及我个人实名的新浪微博、微信公众号,留意我们活动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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