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志良:《红楼梦传奇序并题词》考述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01 次 更新时间:2015-10-07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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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志良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红楼梦传奇序并题词》抄本一册(索书号:XD5483),此书原为郑振铎先生所藏,封面题“乾隆写本红楼梦传奇序并题词”,下钤“疑盦”朱文印章。由于清代有几部根据《红楼梦》而创作的戏曲都名为《红楼梦传奇》,只看书名,会让人误以为这本书的内容可能是《红楼梦》戏曲的一些序言和题词,但实际上它是《红楼梦》小说的序言和题词,其中有多位清代文人的“题红诗”未被学界提及。

书前有题跋一篇云:

此靖陶所藏乾隆写本题词,皆雪芹同时人,周芚兮、俞潜山、祝仁泉辈,又皆知名士。有仁泉藏印,靖陶言后二页乃仁泉手书,以曾藏仁泉写吴梅村诗四册,知其书迹也。集句工绝,世所未见。吾意红学考证以胡适之主雪芹本事为最翔实,余皆呓语。此书可为适之强证,固谈红学者之宝籍也。疑翁记。

跋尾钤“际唐”、“许疑盦”二印,知此题跋的作者为许承尧。许承尧(1874—1946),字际唐,号疑庵,安徽歙县人,光绪三十年(1904)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兼国史馆协修。许承尧为近代著名诗人、方志学家、书法家和文物鉴赏家,他工诗善文,着有《歙事闲谈》、《疑庵诗》、《疑庵藏书画录》、《疑庵日记》、《〈蕙愔阁诗集〉评点》等书,另纂有《西干志》、民国《歙县志》等。

许承尧题跋中所说“靖陶”为曹熙宇。曹熙宇(1904—1975),字靖陶、惆生,号看云楼主人,安徽歙县人,晚年居江苏昆山,着《看云楼诗集》、《音乐戏曲舞蹈人名辞典》(署名“曹惆生”)等书。曹熙宇出自歙县雄村曹氏家族,祖上曹文埴、曹振镛是干嘉年间的名宦,他本人善诗,工书法,富收藏。曹熙宇和黄宾虹是同学,又与郁达夫、张大千、林散之等人相友善,张大千曾为曹熙宇绘《昆明泛艳图》,记录曹氏与京剧名伶新艳秋泛舟颐和园的一段往事,而林散之与曹熙宇交谊深厚,他的《江上诗存》多处提到曹熙宇,有云:“文以风尘合,交因气味同。”[1]《红楼梦传奇序并题词》的题跋者和收藏者皆为近现代名家,它的真实性应该可以得到保证。

《红楼梦传奇序并题词》的内容有两部分组成:一是俞思谦《红楼梦传奇序》;一是“题词”,实际上就是“题红诗”,其顺序为周春诗4首、俞思谦诗1首、钟大源诗1首、姜宁诗10首、祝崧三诗20首、海昌女史诗1首、白檀女史诗4首、陈榖曾诗4首、姜宁续题2首、杨承绪诗9首、蔡任诗6首、残词1首。“题词”部分,周春诗、俞思谦诗、钟大源诗见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已收录。俞思谦《红楼梦传奇序》与姜宁、祝崧三等人“题红诗”,未见任何“红学”资料提及,现引录如下,并略作考释。

一、俞思谦序言

红楼梦传奇序

《红楼梦》者,曹雪芹所撰。记一金陵故家之事,隐其真姓,托之胶东,初自白门,迁于日下。曰史太君,已故世职代善之配也。生二子,长赦袭父爵,配邢淑人;次政,工部郎,配王宜人。赦子琏妻王氏熙凤即宜人之侄女也,美而多才,代太君综家务。政子珠妻李氏纨,贤而早寡,课小姑,习女红。政次子宝玉,慧中秀外,尤为太君所钟爱,年逾舞勺,未离傅婢。是时,家方鼎盛,内戚尤多,咏絮清才,一时毕集。曰林黛玉,太君之外孙女也;曰史湘云,太君之从孙女也;曰薛宝钗,宜人之姨甥女也;曰薛宝琴,宝钗之从妹也;曰邢岫烟,淑人之侄女也;曰李纹、李绮,纨之从妹也。与太君孙女迎春、探春、惜春同居花院,共乐芳晨,结社联吟,殆无虚日。而宝玉以髫年秀质,参与其间,虽于群艳之中,未尝稍敢越礼。惟与黛玉幼即情亲,长而心许。秋风红豆,本是相思;春水文鱼,允堪比目。而太君以黛玉工愁善病,转属意于宝钗。黛玉微闻,即焚诗绝粒,后知镜台果定,一恸而亡。宝玉扶病结褵,尚谓是林非薛,迨挑巾识面,始知易玉以金。然事已无可奈何,人亦本来相识,因谐静好以慰亲心。然而物在人亡,抚今追昔,鹃啼花落,触绪增悲,固未尝一日去诸怀也。未几而家业中衰,太君仙逝,闺中姊妹云散风流,益复无聊,尤难自遣,遂逃方外,思证菩提。顾人本多情,岂能顿悟?鬓丝禅榻,风飏茶烟,佩影妆楼,尘萦香梦,爰抒湘管,追述芳踪,意本酸辛,言多琐屑。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年,增删五次。盖通家世好,亲见繁华,人去楼空,同深感旧,故言无虚假。书最香甜,在诸传奇之上。其侍女之美者,曰鸳鸯、金钏、香菱、平儿、晴雯、袭人、紫鹃、莺儿云。乾隆五十有九年岁在阏逢摄提格九月下浣海宁俞思谦序。

俞思谦,浙江海宁人,民国《海宁州志稿》卷二十九“文苑”载:“俞思谦,字秉渊,号潜山,太学生,山西汾州知府调元子。倜傥有风节,晩岁专力治经史,同时言学者首推周大令春,其次必言秉渊。尝着《海潮辑说》,南汇吴侍郞省钦与春《海潮说》同刻入《艺海珠尘》。酷喜太白诗,手辑笺注,援引旧籍至数百种。又以史载太白事多疏谬,作青莲本事诗三十韵以补正之。乾隆壬午,趋庭山左,距宝应元年靑莲之卒,却值千纪,遂悬像东轩,集同志拜奠,赋诗纪事和者二十余人,一时传为美谈。性戆直,与同侪辨论,偶龃龉,即形诸邑,旋亦释然。喜奖借后进,有好学者,折辈行为忘年交。得一异闻,遍吿相知,或所传异于前,则又遍告以正其误。虽盛暑,必衣冠而出,往来仆仆,后生窃笑之,不顾也。年八十余,无疾而终。”[2]俞思谦所著《海潮辑说》、《全唐诗录补遗》今有传本,他的《姑射山房诗草》未见流传。

俞思谦与周春同里而齐名,两人在乾隆末年都已接触过《红楼梦》。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之《红楼梦记》载:“乾隆庚戌秋,杨畹耕语余云:‘雁隅以重价购钞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爱不释手,监临省试,必携带入闱,闽中传为佳话。’时始闻《红楼梦》之名,而未得见也。壬子冬,知吴门坊间已开雕矣。兹苕估以新刻本来,方阅其全。……甲寅中元日黍谷居士记。贾雨村者,张鸣钧也,浙江乌程人,康熙乙未甲科,官至顺天府尹而罢。首回明云雨村湖州人,且鸣钧先曾褫职,亦复正合。此书以雨村开场,后来又被包勇痛骂,乃《红楼梦》最着眼之人,当附记之。十月既望又书。”[3]甲寅为乾隆五十九年(1794),周春《红楼梦记》始作本年七月十五日(中元节),十月十六日又有补充。俞思谦《红楼梦传奇序》作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九月下旬,在周春写作《红楼梦记》两段之间。周春《红楼梦记》中又说:“余作此记成,以示俞子秉渊,亦以为确寓张侯家事。翼日即作集古歌一首题之,包括全书,颇得翦绡蕃锦之巧,因录存于此。”俞思谦所作集古歌即是题《红楼梦》诗。俞思谦为《红楼梦》写了一篇序、一首诗,相比较而言,他的题《红楼梦》诗流传更广,后来被采入陈钟麟《红楼梦传奇》,置之卷首,以代序言。俞思谦的《红楼梦传奇序》非为戏曲而作,这里的“传奇”指小说,非指戏曲传奇。据序中内容,俞思谦所题的是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序言本身并无特色,只是“包括全书”而已。

二、姜宁题诗

由来两小总无猜,草是相思石是媒。莫说天涯知己少,柔情一种恋妆台。

谴谪仙姿有夙因,雪肤玉骨水为神。金陵十二金钗册,要算颦儿第一人。

瘦骨竛竮分外妍,病容憔悴更堪怜。为谁恸哭西风里,岂是灵河灌溉缘。

潇湘馆外绿云迷,添得愁人几许悲。最是凄凉难耐处,小窗风雨梦回时。

扫得残红傍短垣,一般零落最销魂。世间那有埋花冢,只恐他年葬泪痕。

诗社开时花满林,仙坛那许俗尘侵。宝钗浑雅湘云秀,我意偏推五美吟。

红艳雪绢一时焚,旧恨新愁谁共分。多少深情便持赠,忍将灰烬付浮云。

心药难投病转牵,旧时社友几人怜。恨他都赴华筵去,不负前情只紫鹃。

幻仙侍从已来迎,一缕香魂返玉京。离恨天边还有恨,何须焚稿断痴情。

已负兰桥密约期,徒将血泪洒空帷。怪他偏制芙蓉诔,不为潇湘作挽词。

姜宁字淳甫,号怡亭,浙江钱塘人,贡生,着有《怡园诗集》、《怡亭词》、《国朝画传编韵》等书。姜宁主要活动于嘉庆、道光年间,《国朝画传编韵》董教增序言曰:“丁丑,余督视浙闽,钱塘姜怡亭出所纂《画传编韵》乞序于余,余受而阅之,自国初迄今凡名画家,莫不备载,其他片长薄技,无论钟鼎山林,方外闺秀,悉为立一小传。画家姓氏则以诗韵四声为序,盖以诗通于画,画通于诗。披是编者,不独探画学之渊源,并可见句章之别采。是殆作者之志与?若仅以旁搜博采,殚见洽闻诩之,犹非深知怡亭者也。为书数语以弁其端。嘉庆戊寅正月廿二日上元观桥董教增序。”[4]嘉庆戊寅为嘉庆二十三年(1818)。姜宁精于画史,擅长填词,吴衡照《莲子居词话》曰:“姜怡亭宁之词逸,倪米楼稻孙之词俊,两君柳影词并神妙,欲到秋毫巅也。”[5]郭麐《灵芬馆诗话》亦曰:“《怡亭词》四卷,钱唐姜淳甫宁所作。淳甫与白楼、米楼同以词名浙中,为兰泉先生所赏。淳甫词委折自道,不作嗫嚅耳语。”[6]姜宁的名、字分别犯道光皇帝(旻宁)、同治皇帝(载淳)之讳,因此又被称作“姜安”、“纯甫”,如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二十三:“姜安,字纯甫,号怡亭,钱塘岁贡,着《怡园诗集》。李澐序略:怡亭性分峻洁,名理饫深,文仿柳欧,工填词,嗜金石。其诗颇有迈爽之气,截句神似渔洋,为王少司寇昶、阮宫保元所最赏。”[7]

姜宁题诗全是写林黛玉,从林黛玉与贾宝玉两小无猜写起,直至黛玉魂归离恨天。在诗中,姜宁对林黛玉的评价最高,他认为金陵十二钗中,要数林黛玉是第一人,而且林黛玉的诗才也是最好的。题诗的最后一首有怨恨宝玉的意思,所谓“怪他偏制芙蓉诔,不为潇湘作挽词”,是说晴雯死去,贾宝玉写了长长的《芙蓉女儿诔》以追悼,而黛玉死去,贾宝玉却未作挽词。从小说的描写来看,并非宝玉薄情,而是通灵玉失,宝玉已无从下笔;亦可理解为黛玉死,宝玉心已死,无可追挽,更可体现“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过从姜宁题诗可以看出,他似乎并未见到脂批,如庚辰本第七十九回在“卿何薄命”后有批语曰:“一篇诔问(文)总因此两句而有,又当知虽来(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之此。若云必因请(晴)雯来(诔),则呆之至也。”靖藏本第七十九回眉批云:“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8]

另外,书中有姜宁续题二首云:

仗剑驱符怪仙摧,冷烟寒雨索池台。可怜凄绝梨园路,未了情犹两度来。

前年谑语太情多,鵩赋长沙奈识何?拜倒象王台下去,者番真个是头陀。

三、祝崧三题诗

曲岸残阳极浦云,招腰争舞郁金裙。日西千绕池边树,手接云軿呼太君。(贾母设宴游园)

浪笑榴花不及春,贾生才调更无伦。如何一梦高唐雨,翠减红衰愁杀人。(宝玉神游太虚)

白门寥落意多违,留待行人二月归。隔壁送钩春酒暖,佳人惆怅卧遥帷。(黛玉来归舅氏)

柳映江潭底有情,相逢携手绕村行。浣花笺纸桃花色,十岁裁诗走马成。(诸姊妹结社联吟)

如线如丝正牵恨,雨中寥落月中愁。贾生年少虚垂泪,好好题诗咏玉钩。(宝玉触处生感。)

碧城十二曲阑干,卧枕芸香春夜阑。终日相思却相怨,东风无力百花残。(宝黛两心相印,复又相疑,辄致慨于鸟啼花落。)

先期零落更愁人,一丈红墙拥翠筠。舞蝶殷勤收落叶,不知元是此花身。(承上落花,言黛玉何锄收葬。)

固漆投胶不可开,年华忧共水相催。逡巡又过潇湘雨,一寸相思一寸灰。(黛玉制风雨词)

永巷长年怨绮罗,卧来无睡欲如何。深知身在情长在,一夜芙蓉红泪多。(黛玉长夜不寐,吞声饮泣。)

瑞霞明丽满晴天,绣被焚香独自眠。玉骨瘦来无一把,低迷不已断还连。(病因愁重)

竹坞无尘水簟清,楼寒院冷接平明。东来西去人情薄,未必圆时即有情。(笑其用心太痴)

行过水西闻子规,良辰未必有佳期。相逢一笑怜疏放,恐是仙家好别离。(黛玉路遇傻大姐,吐出实事,遂往视宝玉,一笑而散,竟成永别。)

月过回塘万竹悲,蕙兰蹊径失佳期。维摩一室虽多病,人欲天从竟不疑。(宝玉失心,信娶黛玉之谎)

卷舒开合任天真,并觉今朝粉态新。闲倚绣帘吹柳絮,宝钗何日不生尘。(宝钗周旋世情,且善慰宝玉。)

一岁林花即日休,月娥孀独好同游。莫惊五胜埋香骨,山上离宫宫上楼。(黛玉辞世,上返天宫)

月楼谁伴咏黄昏,叠嶂千重叫恨猿。为问翠钗钗上凤,他时须虑石能言。(讥王熙凤设计之毒)

佳兆联翩遇凤凰,[9]左家娇女岂能忘?荆王枕上原无梦,玉殿秋来[10]夜正长。(宝玉求梦不得)

十二楼前再拜辞,上清沦谪得归迟。绛纱弟子音尘绝,一片非烟隔九枝。(宝玉飘然长往)

神女生涯原是梦,含烟惹雾每依依。红楼隔雨相望冷,鸾镜佳人旧会稀。(云散风流,不能复合)

暗室由来有祸门,咸巫不下问衔冤。重吟细把真无奈,为拂苍苔检泪痕。

右集玉溪生句

   祝嵩三,字封山,号仁泉,大兴籍海宁人,贡生。嘉庆十年由鸿胪寺序班递捐任盐运司知事,嘉庆十八年任松江府经历,[11]道光三年任崇明县县丞。[12]祝嵩三之父祝堃(字厚臣,号简田),乾隆三十年顺天解元,乾隆四十六年进士,与法式善、舒位等人交好,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卷九有诗题为《雨中祝简田堃太史暨郎君仁泉崧三秀才以〈诗龛图诗〉见贻》[13],舒位《瓶水斋诗集》卷十二《寄怀祝简田太史沪上》曰:“停桡相问是横塘,互取天涯作故乡。”诗中原注:“太史家海昌而实发解于顺天,余籍大兴而生于吴门,又尝侨居于浙。”[14]祝堃与周春、俞思谦同时,祝嵩三的年辈要晚于周春、俞思谦,许承尧跋中说祝嵩三与曹雪芹是同时人,不太准确。祝嵩三与俞思谦之子俞宝华熟识,俞宝华《红蔷阁诗略》卷下《祝仁泉崧三与余同留京邸,又同不与省试,余游山左,仁泉亦将司鹾广陵,再叠前韵》云:“一着利市衫,便思弹柳汁。洎乎抱璞归,泪又卞和泾。何如袖手观,塞翁忘失得。江波吹柳丝,一夜归心急。箬笠稳钓鲈,桃弓深射鸭。差胜六街尘,闭置车帘幕。广陵我旧游,廿四桥兰赤。芍凝千朵红,月照二分白。雏姬面水居,妆新半施帻。弹筝杂欢声,肯致青衫泣。宦游君大好,文章酒无缺。北辕我已倦,行再江南客。明春桃花繁,停侍西园集。”此外,潘奕隽《三松堂集》续集卷四《和祝仁泉邓尉观梅之作》曰:“问讯梅消息,香风破梦回。遥知孤棹泊,正是十分开。好句谁能赏,淸游未许陪。新诗三十韵,一韵一浮杯。记坐还元阁,初晴乍暖天。雪消铜井路,香到太湖船。野老能延客,僧雏不解禅。何当重放艇,翰墨续前缘。(原注:仁泉见示渔洋、牧仲诗,余亦自邓尉归,而未获见两公遗墨,故以重游期之。)”[15]亦可见祝嵩三之交游。

祝嵩三的题诗全部集李商隐诗而成,《红楼梦》中林黛玉的一句话:“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曾引起很多的探讨,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误解曹雪芹本人也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只不过借林黛玉之口说出来而已。但是,《红楼梦》中的诗词意境与整体的审美特色与李商隐的诗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王庆云在《李商隐与〈红楼梦〉》一文中所说:“李商隐诗与《红楼梦》,尽管一是诗,一是小说,但都以‘自述传’式的爱情抒发与排解折射出令人喟叹的社会生活为主要内容;前者诗中有‘事’,后者‘事’中有诗——并将事写得通体浸透和充盈着诗的意境,充分表现了作者的诗的才情。尤其是二者在善于用典而富含寓譬、内容隐晦而让人猜谜、凄婉哀伤而极富朦胧之美等总体的诗美特色上,都具有‘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谁解其中味’的相类的人生感伤,因而我们很容易得出后者得益于前者、深受前者影响的判断。”[16]祝嵩三集李商隐诗题《红楼梦》,比较早地揭示了《红楼梦》与李商隐诗歌之间关系,而且一些集诗与《红楼梦》中人物形象极为契合,如写黛玉长夜不寐,吞声饮泣,有曰:“永巷长年怨绮罗,卧来无睡欲如何。深知身在情长在,一夜芙蓉红泪多。”这首诗分别集李商隐《泪》、《过招国李家南园》、《暮秋独游曲江》、《板桥晓别》而成,写林黛玉“以泪酬情”,十分贴切。另外,祝嵩三与周春同为海宁人,他集李商隐诗题《红楼梦》可能受到周春的影响。周春的《阅红楼梦笔记》中说:“余所作七律八首、记一篇,杭越友人多以为然,传抄颇广。”[17]其中就提到《红楼梦》与李商隐诗的关系:“以甄、贾为缘起,盖本于玉溪生‘贾氏宓妃’一联。宓妃指甄后也。”[18]宓妃(甄后)即曹植《洛神赋》描写的对象,这实际上又与曹雪芹作《红楼梦》联系起来。周春认为《红楼梦》以甄、贾作为全书缘起,是出自李商隐名诗《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的这首诗写了一位女子对爱情热切的追求和失意的痛苦,并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而《红楼梦》中着力刻画的林黛玉也是一位对爱情有美好追求、最终归于镜花水月的女子,用“一寸相思一寸灰”形容林黛玉刻骨铭心的爱情经历亦不为过,而《红楼梦》中同样也融了曹雪芹的身世之感。在周春看来,《红楼梦》在结构上就是从李商隐的诗切入的,这一点可能对祝嵩三有启发。

四、其余题诗

海昌女史题诗云:

想见繁华最盛时,樽前谁唱鹧鸪词?春风吹断红楼梦,剩得崔徽数首诗。

   白檀女史题诗云:

紫殿红楼觉好春,贾生才调景殊伦。联吟若个无奇思,难得清新似阿颦。

宝钗巧令阿颦痴,熙凤娉婷贾母慈。可惜聪明俱枉用,不如任运且寻诗。

社侣何人未改初,稻村独在理裙裾。(原注:李纨居稻香村,即以自号)尘缘岂是神仙恋,撒手飘然返太虚。

徒将血泪岂能伸,忍对潇湘忆往辰。只有万竿依旧绿,倩谁为葬落花身。

   海昌女史、白檀女史姓氏不详。

陈榖曾题诗云:

数年胜事等浮云,寂寞潇湘竹影纷。怜尔葬花空感慨,入春花事又芳芬。

有泪原从有恨挥,飘零弱质守空帷。痴情总与香魂远,噩梦徒惊心事违。

不堪鹦鹉语寒窗,病骨支离伴夜釭。愤到焚诗谁解惜,紫鹃血泪洒湘江。

闺中姊妹枉联吟,早识蘅芜用意深。毕竟通灵锁不住,空教粉蝶笑多心。

陈榖曾,字采原,号菽田,浙江钱塘人,清代诗人、篆刻名家陈鸿寿之弟。阮元《定香亭笔谈》卷一载:“杭州诸生之诗当以陈云伯文杰为第一,……同时能诗者有陈曼生鸿寿,其才略亚于云伯,而峭拔秀逸过之。陈瀛芝甫又亚于曼生,余尝称为‘武林三陈’。云伯弟文湛亦能诗,曼生弟榖曾善属文。”阮元说陈榖曾“善属文”,但未见陈榖曾的诗文流传下来。

杨承绪题诗云:

芳草青青玉有烟,蓬莱风月自年年。多凭一枕游仙梦,幻出人间离恨缘。

别起红楼诗社开,东风帘卷燕飞回。金钗十二参差里,剩有清臞啄絮才。

娇痴两小各无嫌,每向花前韵并拈。漫道无情偏有恨,双栖未遂羡鹣鹣。

痴情不禁索通灵,香梦迷离恋不醒。红雨一楼春欲暮,断魂犹是逐飘零。

灵犀一点已相通,阿母桃花未许红。乍听玉箫吹别院,酸心浑欲醋东风。

求凰忽地变离鸾,黯自心伤欲诉难。一恸人间成绝调,楚魂湘血恨漫漫。

悼红镇日雨帘纤,葬尽群芳绿满檐。不信返魂犹有术,杜鹃声里雷频添。

惆怅繁华已昔尘,那堪回首旧时春。兰因絮果终成悟,赢得西天竺道人。

谁论贾假复甄真,多是词人梦里因。读罢不嫌重细读,文章化境欲传神。

   杨承绪,字庄扶,号柳堂,浙江海宁人,余皆不详。

蔡任题诗云:

终朝应事为伊愁,净土恩波昔未酬。情密似云曾不雨,病多与鹤那禁秋。烟罗醉锁千竿竹,绣被痴藏一叶舟。何处湘娥啼夜月,泪痕都付断弦收。

一枝红艳寄朝云,锁子谐声认籀文。玉是几时曾寂寞,香于此处更氤氲。影迷蛱蝶应忘我,春满蘅芜最忆君。绣出鸳鸯不独宿,有人妒煞薛灵芸。

杜宇魂销帝子家,吹笙忍逐七香车。茫茫雁影寒江阔,历历莺歌别院赊。负我痴情留镜匣,伴他血泪溅窗纱。一声裂尽潇湘竹,无那春归夜葬花。

来如春梦去随烟,兜率宫中离恨天。半世周旋归幻境,一生耕作在情田。绿云对泣空携手,红袖相逢竞执鞭。我已悟禅图画里,开编徒觉死灰然。

怡红旧事忆婆娑,镇日清樽对艳歌。弱柳色分眉黛浅,幽兰香杂口脂多。芙蓉似隔江边路,麦曲空号井底波。最是好花零落甚,可怜肠断茜春罗。

登茵落厕两茫茫,妙果同归古道场。金翠虚无来甲帐,笙歌寂寞委霓裳。流泉远道思松桧,阴雨伤心怨笱梁。绣佛自今辞爱网,斩新一朵藕花香。

题孙古云袭伯《葬花图》便面

无数残英落浅溪,痴情儿女踏春堤。比肩慢把花囊落,惊动花枝傍水□。鹦鹉回头也断肠,收将红……(后残)

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补遗卷四载:“蔡任原名壬,字东海,号莘畬,又号二虽,钱塘人。嘉庆辛酉进士,官至龙门知县,着《尚云斋诗钞》。吴振棫传略:莘畬丈少孤贫,母氏李敎之读书,媕通群艺。性豪善饮,以词苑改官,非其所乐。被累至夺职,对簿事白,复官。旋移穷塞,落拓名场几三十年,卒郁郁以殁。”[19]蔡任为嘉庆六年(1801)进士,其所著《尚云斋诗钞》今不传。蔡任残词所题“孙古云袭伯”是指孙均,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二十六载:“孙均字古云,士毅孙,仁和人,嘉庆朝袭伯爵。《杭郡诗续辑》:‘古云既袭封,日从羽林郎奔走,属车豹尾间,性不耐劳,引疾乞退,侨居吴下二十余年。举止豪放,所蓄图书金石甚富。’”孙均既绘《葬花图》便面,也是对《红楼梦》有所了解的人物。

《红楼梦传奇序并题词》的作者均为海宁与杭州一带的文人,这可能与《红楼梦》较早传播到该区域有关。周春在《阅红楼梦笔记》中提到,《红楼梦》刻本未出现之前,他的同乡徐嗣曾(号雁隅)即已得到八十回、一百二十回抄本,程高本刊行后,海宁、杭州的文人更多地接触到《红楼梦》,从而在这一区域形成了“评红”、“题红”的文人群体。这些人的活动年代为乾隆末至嘉庆年间,许承尧说它是“乾隆写本”,不甚准确,此书作“嘉庆写本”应更符合事实。还有一个问题是,《红楼梦传奇序并题词》后为郑振铎先生收藏,但郑先生在他的书籍序跋中未提到这本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他的藏书太多,不会每本都提及;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许承尧在题跋中说:“吾意红学考证以胡适之主雪芹本事为最翔实,余皆呓语。此书可为适之强证,固谈红学者之宝籍也。”大陆从1950年开始就出现“胡适思想批判运动”,郑先生也许觉得不便提到这本书,当然,这也只是一种推测。

注释:

[1]林散之《江上诗存》卷二十六《曹元宇教授出其弟靖陶诗,感赋以赠二首》,南京教师进修学院出版社,1979年,第284页。

[2]民国《海宁州志稿》,(清)李圭修,(清)许传沛纂;刘蔚仁续修,朱锡恩续纂,民国十一年刊本。

[3][17][18]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66—67页、67页、68页。

[4]姜宁《国朝画传编韵》,清抄本。

[5]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四,清嘉庆刻本。

[6]郭麐《灵芬馆诗话》卷十二,清嘉庆二十一年刻、二十三年增修本。

[7]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清光绪刻本。

[8]引自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692页。

[9]按许承尧所言,《红楼梦传奇序并题词》原为祝嵩三所藏,祝嵩三题诗有修改,此句原作“欲拂尘时簟竟床”。

[10]“玉殿秋来”,原作“万里西风”。

[11]嘉庆《松江府志》卷三十七,(清)宋如林修,(清)孙星衍、莫晋纂,嘉庆松江府学刻本。

[12]民国《崇明县志》卷十,曹炳麟纂修,民国十九年刻本。

[13]法式善《存素堂诗初集录存》,清嘉庆十二年王墉刻本。

[14]舒位《瓶水斋诗集》,清光绪十二年刻本。

[15]潘奕隽《三松堂集》,清嘉庆刻本,

[16]王庆云《李商隐与〈红楼梦〉》,《文史哲》2002年第4期。

[19]阮元《定香亭笔谈》,清嘉庆五年扬州阮氏琅嬛仙馆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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