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富章:十世纪以前的楚辞传播
公元前299年,秦昭王遗楚怀王书,要求约会,怀王于是赴约。“昭王诈令一将军伏兵武关,号为秦王。楚王至,则闭武关,遂与西至咸阳,朝章台,如蕃臣,不与亢礼。楚怀王大怒,悔不用昭子言。秦因留楚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楚王欲盟,秦欲先得地。楚王怒曰:‘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不复许秦。秦因留之。[1]卷四○,1728被扣三年后,“怀王卒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1]卷四○,1729!公元前209年,项梁起兵反秦,范增前去说服项梁。范增说:“陈胜败故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蠭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为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1]卷七,300楚怀王被骗囚秦而死,归丧之日,“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九十年后,项梁起兵吴中(今浙江湖州,楚令尹黄歇春申君封地,尚有下孤城遗址,即太史公所谓“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之所在),依然高举楚怀王旗号。司马迁记录的这两个历史瞬间前后相隔近一个世纪,楚怀王依然阴魂不散,“楚人怜之至今”。悲愤之情长期积聚,竟至凝成“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铮铮誓言。如此厚重而鲜活的历史一幕给我们以生动启示:像《招魂》、《大招》这类的特别制作以及整个以“存君兴国”为主旋律的屈原诗歌创作,深深植根于楚国社会的土壤之中,艺术地再现了人民的呼声,是“从民所望也”;“楚人高其行义,玮其文采,世相教传”,代代传诵,形成持久且历久弥新的传播能力,是亦“从民所望也”。
楚人的执着和自信以及南公的豪情万丈自有其家国民族底气在。春秋五霸,楚庄王问鼎中原;战国七雄,楚国稳居前三。楚国拥有两湖、两江、吴越旧地在内的长江中下游,北至淮、泗的广阔疆域,是战国时期数一数二的富庶大国。由于楚怀王的战略方针失误(太子熊横既送秦作人质,复送齐作人质,适足以彰显其错乱),加之楚国社会的结构状况远没有像秦国那样有组织、有效率,达到可迅速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水平,几度大战,损失不堪,以怀王三十年入秦不返为标志,楚国由盛转衰。即位的顷襄王又无能,在位长达36年,颓势遂不可逆转。历考烈王二十五年,幽王十年,哀王三月,至王负刍五年(公元前223)覆亡。公元前225年,秦始皇派李信带二十万兵欲攻取楚国,荆人“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谢王翦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王翦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王翦果代李信击荆。荆闻王翦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拒秦。王翦至,坚壁而守之,不肯战。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王翦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亲与士卒同食……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至薪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岁余,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1]卷七三,2339-2341李信大败,“荆兵日进而西”,重压之下,秦始皇被迫作出重大调整,举倾国之师六十万人攻楚,手握重兵身经百战的统帅王翦还要临阵示弱,避其锋芒,设计“敌退我追”战术,这说明直到战国末年,楚国的力量仍不可小觑。楚国先是大破二十万秦军,继而对抗六十万,且主动出击,“数出挑战”,士有斗志,民气未散,绝非其他五国可同日而语。太史公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1]卷一五,686焚毁六国国史记录乃秦始皇统一战略之内在需求,从秦昭襄王(一说惠文王)特制《诅楚文》,到楚南公发誓“亡秦”,秦楚之间恩怨殊多,楚史记更是在劫难逃,楚国的国史被秦始皇烧掉。由于留下的记载实在太少,左徒屈原的履职状况以及屈原的创作流亡生活,我们仅能从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和刘向《新序•节士》篇略得其梗概,而《楚辞》传播的具体线索也只有从汉代文献开始梳理。
一、 两汉时期
公元前175年,年少得志的贾谊(前200——前168)失势,贬长沙王太傅。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其辞曰:
共承嘉惠兮,俊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沈汨罗。造化湘流兮,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鸣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袅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谈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盔拓廉;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1]卷八八 , 2493
这是笔者所见到的以屈原为描写对象的较早的文学作品。从《吊屈原赋》的内容可知,贾谊读过《离骚》、《九章》诸篇,且神理相接,敬仰屈原的为人。1977年7月,安徽阜阳县罗庄双古堆发掘西汉第二代汝阴侯夏侯灶(?一公元前165)墓,出土《仓颉篇》、《诗经》、《周易》等多种古籍(竹简、木简、木牍写本)。1983年第2期《文物》发表的《阜阳汉简简介》中写道:“阜阳简中发现有两片《楚辞》,一为《离骚》残句,仅存四字;一为《涉江》残句,仅存五字,令人惋惜不已。另有若干残片,亦为辞赋体裁,未明作者。如:‘□橐旖(兮)北辰游。'”1987年秋,参与整理的韩自强先生来杭州,笔者曾询及《楚辞》简,韩先生说可能不止两片,残简中应该还有,由于不太熟悉《楚辞》文本,辨认工作特别费劲,未能一一查对。我们今天面对这些辞赋残简,可以想象当年贾谊读的《离骚》、《九章》等屈原作品应该就是如同阜阳汉简一般的手写本。
搜集、阅读过这类手写本的还有稍晚于贾谊的淮南王刘安(公元前180——前122)。他是刘邦的孙子,汉文帝八年(公元前172)封阜陵侯,十六年(公元前164)改封淮南王,都寿春(今安徽省寿县,楚国最后之故都,历考烈王、幽王、哀王、负刍,近二十年)。阜阳乃寿春近地。刘安及其宾客得搜罗屈原作品以成专集,并有《离骚传》之作(已佚)。汉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刘安入朝,“献所作《内篇》,新出,上爱秘之。使为《离骚传》(颜师古注:‘传谓解说之,若《毛诗传》’),旦受诏,日食时上。又献《颂德》及《长安都国颂》。每宴见,谈说得失及方技赋颂,昏莫然后罢”[2]卷四四,2145。刘安的《离骚传》完成于公元前139年,不知佚于何时,幸有好事者将《离骚传》叙文窜入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之中①,前后分作两处,穿插错乱,前贤多所误解,兹径辑出:
《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正义》曰:“上七感反,下丁达反。惨,毒也。怛,痛也。”)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正义》曰:“寒孟反。”)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正义》曰:“诽,方畏反。”)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誉,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踈濯淖污泥之中,(《索隐》曰:“濯,音浊。淖,音闹。污,音乌故反。泥,音奴计反。”)蝉蜕于浊秽,(《正义》曰:“蜕,音税,去皮也。又他卧反。”)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徐广曰:“皭,踈静之貌。’,《索隐》曰:“皭,音自若反。泥,音涅。滓,音淄。又并如字。”)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正义》曰:“言屈平之仕浊世,去其污垢,在尘埃之外。推此志意,虽与日月争其光明,斯亦可矣。”)
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索隐》曰:“此已下,太史公伤楚怀王之不任贤,信谗,而不能返国之论也。”)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踈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向秀曰:‘泄者,浚治去泥浊也。’《索隐》曰:‘向秀字子期,晋人,注《周易》。’)为我心恻。(张璠曰:‘可为恻然,伤道未行也。’《索隐》曰:‘张璠亦晋人,注《易》也。’)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易象》曰:“求王明受福也。”《索隐》曰:“京房《易章句》言我之道可汲而用。上有明主,汲我道而用之,天下并受其福,故曰‘王明并受其福也’。”)王之不明,岂足福哉!(徐广曰:“一云‘不足福’”。《正义》曰:“言楚王不明忠臣,岂是(足)受福,故屈原怀沙自沉。”)②
从刘安的《叙》文内容分析,《离骚传》实不限于《离骚》一篇,举凡《九歌》、《九章》、《天问》、《远游》、《卜居》、《渔父》等都囊括在内,这应该是刘安及其宾客搜集到并认定的屈原作品的全部[3]100-101,也是刘向、刘欲《七略》着录“屈原赋二十五篇”的源头。因此,章太炎先生断言《楚辞》“定本出于淮南”[4]549。当年汉武帝命刘安“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自“旦”至“日食”最多只有三小时光景,合理的推断应该是刘安早有《离骚传》成书,临场加写(或改定)《总叙》而已。两百年后班固评论说:“昔在孝武,博览古文,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斯论似过其真。又说‘五子以失家巷’,谓伍子青也。及至弈、浇、少康、二姚、有娀佚女,皆各以所识有所增损,然犹未得其正也。”[5]49目睹刘安《离骚传》进呈本的东汉校书郎中班固所谓“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一语,切合当年场景,“叙”字得其实。他不赞成屈原高洁的志趣可与日月争辉,另当别论。他又具体批评刘安书中的名物训诂③,则恰恰证明唐初颜师古注“若《毛诗传》”是正确的,“离骚赋”论者可以休矣。
刘安之所以致力于搜集、注解《楚辞》作品,除本人喜爱、门客成群以及深厚的地域文化氛围之外,更大的背景是自汉高祖刘邦至汉武帝刘彻等人偏爱楚歌楚调,并且亲自参与创作。《史记•酷吏列传》张汤传载:“始长史朱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侍中,为太中大夫,用事;而汤乃为小吏,跪伏使买臣等前。已而汤为廷尉,治淮南狱,排挤庄助,买臣固心望。”[1]卷一二二,3143班固《汉书•严助传》:“严(庄)助,会稽吴人,严夫子(庄忌)子也,或言族家子也。郡举贤良(公元前140),对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对,由是独擢助为中大夫。”[2]卷六四上,2775又《朱买臣传》:“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词》,帝甚说之,拜买臣为中大夫,与严助俱侍中。”[2]卷六四上,2791朱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刘安进呈《离骚传》,以及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唐勒赋》竹简写本(字体属早期隶书,当是西汉文、景至武帝初期书写成的)[6],三者几乎是同年代发生的。十几年之后,庄助正是因为与刘安往来密切,被酷吏张汤论死,张汤亦因此招致朱买臣等怨愤而最终送命。政治上的谋反大狱亦不能冲淡朝廷的艺文风气:“宣帝时修(循)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益召高材刘向、张子侨、华龙、柳褒等待诏金马门。”[2]卷六四下,(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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