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山:汉代权贵霍氏之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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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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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权贵霍氏的兴起是和一个女人有关的。这个女人在历史上出现时,已经生下了一男三女四个孩子,她的社会地位很卑微,在平阳侯府上当侍女。班固在《汉书》中称其“卫媪”,犹今人呼之“卫婆婆”,根据中国的传统习俗,“卫”大约是她的夫家之姓。女子地位微贱,她的本姓已经无从查考了。尽管如此,她的历史地位要比她的丈夫更加重要,那个姓卫的男子只留下一个显赫的姓氏,他本人已经永远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而他善解风情,不守妇道的妻子却给汉朝几代历史打下了深深的印记。

平阳侯府是汉武帝刘彻的姐姐阳信公主的府第,公主的丈夫叫曹寿,被封为平阳侯。卫媪虽已有四个子女,但她年纪尚轻,风韵犹存,当差的丈夫或已亡故,她和府中小吏郑季私通,又生下一个男孩儿,随卫媪夫氏姓,取名卫青。

卫媪的三个女儿,长名君孺;次名少儿,三女名子夫。史书上没有讲卫媪母女的容貌,但从行迹看,想必风流俊俏,颇有才情。三女卫子夫有一副好嗓子,在侯府歌队里当主唱。这一年,汉武帝到霸上祭祀,顺便到姐夫平阳侯家驻跸饮宴。为了取悦皇帝,曹寿从民间选了十几个美女,浓妆盛饰,以备临幸,可武帝却一个都没入眼。席间唤歌姬上场助兴,卫子夫靓丽登场。其婉转的歌喉,妩媚的神态使武帝目眩神迷,不能自己。武帝借口起身去更衣,曹寿会意,忙令子夫前去服侍。二人在更衣室里做成好事,卫子夫得幸。回到席上,汉武帝神采焕发,下旨厚赏曹寿。武帝临行,曹寿奏请带子夫入宫。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生子刘据,卫子夫遂立为皇后。

卫媪的二女少儿有乃母之风,随母在平阳侯府上时,也与一个名叫霍中孺的小吏私通,生了一个私生子,起名霍去病。

汉家重外戚,卫子夫既立为皇后,卫氏子弟纷纷被征入朝。皇后的哥哥卫长君(名步广),弟弟卫青皆为侍中,得到皇帝重用。先是卫长君因病死去,卫青被封为将军,带兵征讨匈奴有功,封为长平侯。霍去病因是皇后姐姐的儿子,也因军功封为冠军侯。卫青和霍去病是舅甥关系,二人是卫氏母女两代的私生子,皆因皇后卫子夫而居显位,握重兵,建功立业。凭心而论,卫、霍二人,皆为将才,在数年边塞征战中,铁骑万里,驰驱大漠,真是气吞万里如虎,为汉家朝廷立下不世之功。尤其是后来被封为大司马骠骑将军的霍去病,更是旌旄北指,出祁连,逐单于,屡建奇功。正所谓“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岑参)但卫、霍二人施展才能的平台却是因卫子夫封后建立起来的。没有那个姿色媚人歌喉出众的女子偶然得到武帝的宠幸,卫、霍二人再有雄才大略,也将沦为伧夫俗子,湮没无闻。

偶然性决定一个人的前程命运,也同样决定着历史的走向。命运和历史之因或许就是某次不经意的邂逅或某人随意播下的某颗种子,我们无法预知若干年前的邂逅对命运的重大意义,也不会知道这颗种子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因果之间的神秘联系使命运和历史充满诡谲的变数,我们轻忽它们,在迷宫中跌跌撞撞地走来,直到尘埃落定,我们才恍然大悟。正因如此,歌德才把历史称为“上帝的神秘作坊”。且说与少儿私通生子的小吏霍中孺在平阳侯府上当差期满后回到了家乡,娶妻生子,把从前的那段风流韵事抛诸脑后,过起了平淡正常的生活。这一日,忽有官吏登门,恭请他到河东太守府上去,说有朝廷大员要见他。他满腹狐疑,出得门来,早有车驾迎候。到了太守府上,见一年轻将军,戎装佩剑,迎上前来,跪倒在他面前,口称:“父亲大人在上,受儿一拜!去病从前不知自己乃大人亲生,请大人恕儿不孝之罪!”太守在旁,忙说:“此乃骠骑将军霍去病霍大人,率大军西征匈奴,道出河东敝邑……”霍中孺闻此,这才勾起了从前风流往事的回忆,忙整理衣服,跪在了地上,说:“老臣能够托命将军,此乃上天之力也!”中国古代的史家从来不会放过历史上这些生动的关目和细节,这段父子相见的戏剧性场面和他们之间有趣的对话被记在了史籍中,使历史在冷硬和血腥中透出一缕迷人的人伦之光。霍去病为生父购置了土地、房产、牲畜和婢女奴仆,从前退休的小吏霍中孺命运陡转,成了令人羡慕的显贵和富豪。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岑参)骠骑将军霍去病告别了父亲,率数万汉家铁骑,出塞远征。等到他击溃扰边入侵的匈奴大军,满载胜利的荣耀凯旋归来时,又到父亲家中歇马。此时他的同父异母兄弟霍光十余岁,还是个没出过远门的懵懂少年。霍去病要回朝复命,朝见天子。他决定带上自己的弟弟入都,为他的前程铺路,给他竖起一座青云直上的梯子。回到长安,由于霍去病的引荐,霍光先是被武帝任命为郎。“郎”者,谈不上多么显赫,但等于登堂入室,入了朝廷官员的编制。很快,他就被擢升为诸曹侍中,成为皇帝身边亲近的臣子。等到他的哥哥霍去病死后,他已官至奉车都尉光禄大夫。皇帝出行,他随车马仪仗,陪侍左右;平时在皇帝身边参与国事机密,已成为皇帝的心腹之臣。自此,这个从前的乡野少年出入汉宫禁闼二十余年,手握重权,威震朝野,制定国策,决定人事,其他臣子们的荣辱生死甚至天子的废立俱悬其手;他的儿孙女婿以及联姻的旁支戚属皆佩紫怀黄,高踞庙堂。在帝国的中心,一个在权力刀尖上跳舞的华丽家族由此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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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卫青、霍去病的征伐之功,还是霍光的权力之重,其因盖得于卫子夫受宠封后。但是卫皇后的下场却十分可悲。她封后七年,八岁的儿子刘据被立为太子。汉武帝对太子很喜爱,尽管卫皇后年老色衰,武帝不再亲近她,如果不出意外,太子作为接班人迟早会执掌帝国的权力。

但是,意外出现了。汉武帝晚年,昏聩任性,迷信方术,且疑心甚重,适有臣子上书,说有人用巫蛊之术诅咒他速死。武帝大怒,兴起巫蛊大狱,上万人因此死于非命。汉武帝派去主持其事的江充因与太子有隙,想以此陷害太子,谎称在太子宫中掘得桐木小人,此乃太子谋害武帝,抢班夺权之罪证。太子惶恐,担心无以自解,起兵诛杀江充。武帝下令围剿,太子兵败逃亡,后被迫自杀,卫皇后也因此罹祸自尽。

太子死后,晚年的汉武帝为接班人的问题焦虑不安。年纪较大的两个儿子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因以前骄奢不法,多有过失,所以不可用。他所属意的是后来宠爱的赵婕妤生的儿子刘弗陵,但这孩子尚年幼,所以必得有可靠的臣子辅佐,才能坐稳江山,保证汉家社稷享阼久远。可谁是这样可靠的臣子呢?他经过观察和长久的考验,认为霍光可担此重任。

霍光虽然得兄长霍去病引荐,十几岁才入宫做事,但他经过长久的历练,已经谙熟高层政治的规则,加上他的性格“沉静详审”凡事考虑周密,进退有度,在宫禁大内中,一举一动,从未失过尺寸。他的皮肤白皙,个头适中,眉目疏朗,有一副漂亮的胡须,望之亲切俨然,即从面相上看,亦足以托付大事者。帝王选定身后托孤辅佐之臣是很费心思的,这等于把身后的江山托付其手,所以万万疏忽不得。汉武帝的父亲汉景帝时,太尉周亚夫率兵为朝廷平定七国之乱,后因大功封为丞相。一次,景帝为亚夫设宴,桌案上放着一大块熟肉,却故意不放筷子。君臣隔案相对,彼此无言。亚夫终于耐不住性子,遂起身越位去取筷子。仅此一举,汉景帝就认为此人不可托付后事,后周亚夫终于被逼自杀。霍光决不会如此目无君上,躁急失礼,所以,汉武帝很信重他。为了表达他心中的想法,他让宫廷画师画了一幅画,画的是周王朝时,周公背负年幼的成王接见诸侯的场面。他把这幅画赐予霍光。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春,汉武帝在五柞宫病重,侍立在侧的霍光涕泣问道:“皇上如有不讳,谁来继承皇位呢?”汉武帝回答说:“君尚未解以前所赐那幅画的含义吗?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临殁,汉武帝即命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四人同时拜卧床下,受武帝遗诏,辅佐幼主。虽然受命者为四人,但霍光官爵最大,乃四人之首。翌日,汉武帝崩于五柞宫,八岁的太子刘弗陵承袭大位,是为汉昭帝。自此,大汉朝廷一切内外政事,皆决于光。

古代朝廷的所谓国家大事,不外祭与战。祭祀关乎国家的礼仪,不过依例循行。如果没有大规模的战乱和外敌入侵,兵事也不会太繁剧。如果官家不横征暴敛,侵夺民生,百姓耕作不违农时,没有大的自然灾害,百姓亦可安居乐业。汉昭帝在位十三年间,朝廷和匈奴和亲修好,霍光一改汉武帝时好战征伐之策,轻徭减赋,与民休息,所以边塞安定,国库充实,国家生机得以恢复。这是霍光拨乱反正的德政,向来为史家所称道。

但是,朝廷的权力核心是一个诡谲凶险的小圈子,外表闪耀着神秘的光环,内里却充满毒焰和瘴气,长久酝酿的阴谋,随时可能发生的杀戮使人惶恐不安。执掌大汉帝国最高权力的霍光正处在这样的境地里。或者被人干掉,或者干掉别人,舍此别无选择。

他的政治对手不是别人,就是在汉武帝临终前同受诏命辅政的左将军上官桀。四个辅政大臣中,金日磾已经死去,另外两个,上官桀和桑弘羊都成了他不共戴天的死敌。本来,上官桀和霍光同朝辅政,皆身居高位,霍光的女儿嫁给了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两人成了儿女亲家。为了固宠擅权,上官安欲将女儿纳入宫中,霍光因此女尚年幼,不同意。皇帝初即位,年仅八岁,为了照顾皇帝,皇帝的姐姐鄂邑盖公主与帝同在宫中。公主正当青春盛年,养了一个情人,史称丁外人。此人在朝中无职,在宫禁中出入,当是“外人”。但因是公主的情人,朝廷虽有法度在,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来去。上官安去找丁外人,许诺说,如果能说动公主,使我女儿进宫做皇后,依我父子在朝中的地位,你何愁不能封侯?丁外人大喜,就向公主进言,公主同意,于是,将此女纳入宫中,先封为婕妤,数月后,这个年仅六岁的女孩正式被册封为皇后。这样,上官桀成了皇后的祖父,而霍光则是皇后的外祖父。皇后的父亲上官安升为骠骑将军,封为桑乐侯。从裙带关系上来说,上官父子比霍光与皇室的关系更密切一些,所以,当霍光不在京城,到封地上去休息时,上官桀就代霍光主持朝政大事。上官女能成为皇后,靠的是公主,而公主情人丁外人从中说项,也至关重要。上官父子要讨好公主,兑现承诺,屡次为丁外人求封爵位,又欲使霍光同意,让皇帝接见他,使之名正言顺,登堂入室,均遭到了霍光的拒绝。这使上官父子又羞恼又难堪,面子上很挂不住。公主所愿不遂,对霍光也由怨生恨。这时,上官桀某小妾的父亲因罪入狱,按律当死,依上官父子在朝中的地位,出面干涉,枉法免死,不过就是一句话,但有大将军霍光在,他们的话就是不好使。最后,公主献出二十匹马,为之赎罪,才算换回了那人的一条命。由此,上官父子更加对公主感恩戴德,于是结成一伙,必欲除霍光而后快。同受先帝之命辅政的桑弘羊因有盐铁之议,为国兴利,对国家经济有贡献,自居功高,也想为子弟求官,但有霍光在,同样不能如愿,他便也入了伙。

这个阴谋集团的形成,使霍光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也使国家面临动乱的危险。他们的计划是使身在外藩势力强大而又觊觎皇位的燕王刘旦入朝,里应外合,杀掉霍光,取代年少的皇帝。参与其中的人各有自己的盘算:燕王刘旦想夺位称帝;公主想为情人铤而走险;桑弘羊不过想为子弟求官位利禄;最为阴毒的乃是上官父子,他们的计划是,待燕王刘旦入都后,趁其不备,将其杀掉,立上官桀为帝,彻底夺了刘氏的汉家江山。霍光的女婿,也就是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是个粗鄙的妄人,除了疯狂的欲望,没有任何良知和道德感,对事物也缺乏起码的认知和判断。自幼女入宫封了皇后,他时常喝得醺醺大醉,出语无状,见人就说:“我刚才进宫和我女婿喝酒了,哎呀,喝得好痛快啊!”醉后常常在府邸裸身而行,和其父的姬妾、侍女肆行淫乱。当父子逆谋已定,人问:事如行,皇后如何处之?他回答说:“追鹿的狗哪里顾得了兔子!”上官父子此时如一对目露凶光,口角流涎的贪婪凶残的狗,眼前除了令他们血脉贲张若隐若现的鹿的幻影,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作为执掌全国武装力量,手握人事司法大权,决策朝廷内外大事的大将军,霍光此时难道不知危险的临近吗?如果如此糊涂懵懂,他也就不配也不会在高位上安居至今。他内心相当清醒,暗中的布置或许早已妥当,但是他没有说,他要观察考验一下当今的皇帝是否贤德明察,是否不为奸佞所蔽,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先帝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否值得他忠心辅佐。阴谋者先是唆使刘旦派人上京告了霍光一状,说是霍光擅权乱政,有不臣之心:苏武身为国家使节,入匈奴十九年而不降,这样有大功的人,只不过封了一个典属国这样的闲职,而大将军霍光身边的某人对国家无有寸功,却被霍光任命为搜粟都尉(粮食部长);这不是明显地任人唯亲吗?而且他还擅自调动军队的干部。这样不寻常的举动,显然是谋反。我燕王刘旦愿意归还诸侯的玺绶,入都保卫皇帝,以防奸臣作乱。燕王书奏是乘霍光外出时送达皇帝的,上官桀、桑弘羊等人做好了准备,一旦皇帝下旨,就把霍光拘押,以谋反重罪将其拿下。

但是皇帝没有下旨。

继承汉武帝之位的汉昭帝刘弗陵此时年仅十四岁,年虽少,但已深知身在皇位的凶险和复杂,最危险的敌人乃是自己的同姓骨肉,他们熊熊燃烧的欲望和按捺不住的野心一旦发作,就会瞬间置他于死地。所以,他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有着本能的戒惧。上官父子的失算在于他们引燕王刘旦为奥援,这使年少的皇帝提高了警惕,在复杂的情势面前,皇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第二天,霍光入宫晋见皇帝,走到外室,再不肯进去。皇帝在里边问:“大将军安在?”上官桀在旁说:“因燕王告他有罪,他不敢来见陛下。”此时情势非常紧张,皇帝的态度不仅决定是否会突发一场宫廷内的血腥厮杀,也决定他自己的命运。皇帝下诏:请大将军!霍光表现了一个高层政治家的练达和机警,他脱下冠冕,跪在皇帝面前,拜服叩首道:如皇上认为燕王所奏属实,请治臣不忠之罪!皇帝说:请将军戴上冠冕,朕已知燕王上书有诈,大将军无罪。霍光此刻还要进一步考验皇帝,问道:陛下何以知燕王之书有诈?皇帝回答道:军队干部调动,乃大将军职分所关,这种调动还不到十日,燕王远在藩地,因何而知?况且大将军真有悖逆之心,调动一个校尉又有什么用呢?此时,霍光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粉碎这个阴谋集团,暂时还不必大动干戈,痈烂自溃,等它慢慢出头再说。至于皇帝,聪明睿智,明辨是非,可成为有为之君,是值得他忠心辅佐的。

由燕王上疏,利用皇帝,扳倒霍光的阴谋失败之后,上官父子并不就此罢手。统治集团的内斗,无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其实质都是争权夺利。霍光不倒,权不到手,不但想要的利益到不了手,到手的利益也随时可能丢掉,连同丢掉的或许还有性命,所以扳倒霍光乃头等要事。这个阴谋集团不断扩充党羽,曾被霍光判罚有罪的,坐冷板凳不得重用的,权衡左右卖身投靠的,暗中被许诺官爵禄位的……都纷纷加入“倒霍”阵营,在朝中形成了不小的势力。他们不断地给皇帝上疏,揭发举报,弹劾霍光。皇帝不胜其烦,不胜其恼,怒道:大将军是国之忠臣,先帝曾有遗命让他辅佐朕躬,再有诋毁大将军者,以离间君臣,败乱朝纲治罪!皇帝坚定的表态,给“倒霍“集团以致命的打击,指靠皇帝改变立场,支持他们运用合法的手段和程序除掉政敌的计划已行不通,上官父子只好铤而走险,采用非常手段了。他们密谋由公主出面,请霍光赴宴,埋下伏兵,就席间把霍光杀掉,废黜皇帝,迎立燕王为帝(上官父子另有打算,乃大阴谋中的小阴谋)。宫廷内此类事件史不绝书,它成为中国专制政治的正剧偶尔上演,双方的胜负不仅决定人的生死,也决定历史的走向,因而惊心动魄,险象环生。枯燥乏味的历史因此而变得有趣和生动,寻常小民也对此津津乐道,历史由此成为大众的精神消费。公主的请柬刚刚送达大将军,阴谋立刻被披露。大将军不是草包饭桶,他的心腹和眼线遍布各处,敏感而危险的公主宫邸难道会没有警惕的眼睛?告发此事的人是一个名叫燕仓的人,而他的儿子乃是公主养在身边的“舍人”,他或许就是公主的面首,与之共起卧,何密而不泄?痈疽终于溃烂出头,捕快和刽子手早已准备停当,霍光一声令下,阴谋集团的首要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连同公主情人丁外人的宗族全被诛灭,淫乱而干政的公主,觊觎皇位而蠢蠢欲动的燕王刘旦因是皇室血亲,不劳刽子手动手,皆自杀。上官皇后因年幼,未预其谋,又是霍光的外孙女,得保皇后之位。汉武、汉昭两代朝廷中居高位、握重权,煊赫一时的上官家族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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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平元年(公元前74年),年仅22岁的汉昭帝刘弗陵撒手人寰,死后无嗣,帝国的皇位继承人问题摆在臣子们面前。专制帝国新主人的选定,既不取决于人民的选票,更非各派政治力量角逐和妥协的结果,它取决于一个人的意志。在最高统治者死去的情况下,表面上似乎取决于几个人,其实质还是一个人说了算。一个人的好恶决定了历史的偶然性,帝国的前途在历史偶然性的迷雾中变得暗昧不明,充满诡谲的变数和凶险的暗礁。所以,帝国最高统治者撒手人寰之时,也是帝国最危机的时刻,阴谋在酝酿,火并随时都会发生。依霍光在朝中的地位,谁来作帝国的新主人,他有无可置疑的决定权。燕王刘旦死后,如今,武帝在世的儿子只有广陵王刘胥一个人了。按帝国继嗣的规则,刘胥应该是最有希望登上皇位的。但是,霍光决定把刘胥排除。他感到刘胥一旦继位,自己的地位和身家性命存在太多的变数。他原来受命辅佐少子,本来按照立长不立幼的成例,身为同父异母哥哥的刘胥就对小弟弟当皇帝心存不满,对他的辅佐之臣自然心存怨恨。新君一旦上台,清洗原来的班底,霍光自然第一个挨刀。再说,刘胥年纪大了,已经不好驾驭,上台伊始,必然政自己出,他这个前朝的臣子即使不被清算,也得靠边站了。这些是他最为恐惧的,所以,刘胥在他心中已被断然排除。但是其他臣子们并无这样的历史包袱,他们想的是如何使汉家社稷得以存续,新君临政后,摆脱霍光专权,说不定有更多展示和擢升的机会,所以,朝堂论辨中,大臣们大多主张迎立刘胥即位。霍光清楚,自己多年身居高位,当皇帝的家,遂自己的愿,已得罪了太多的人。臣子们心存怨望,只是不敢说而已。如今,他们都急切希望通过皇位的更替来摆脱他,形势似乎比较棘手。他冷眼观察这一切,看他们各自的表演,揣摩他们隐蔽的动机,以此决定亲疏和敌友。群臣的意志是可以用权力轻易摆平的,终于,有一个小官(郎)站了出来,他引经据典,论说继承皇位的人关键看他是否有德行和称职,而未必非要立长,广陵王刘胥不宜继承大统。决定帝国继承人这样的重大国事,九卿备位,重臣朝议,何容小臣置喙?但他就敢站出来说话,而且立刻得到大将军霍光的赞同。这且不说,大将军又马上将此人擢升为九江太守。此人或许揣摩大将军私意,望风希旨,或许暗中受命,总之,他因越位议政升了官。大将军广开言路,纳此忠言,做出英明决断,断然否决了刘胥入继大统的错误主张。当日,没容其他大臣做出反应,霍光已承皇太后的诏命,决定由昌邑王刘贺继承皇位,并立即派礼仪大臣前往封地去迎他入都。

皇太后的诏命有绝对的权威,不容质疑和违忤。可是皇太后是谁呢?她就是霍光的外孙女上官皇后。她封为皇后那年刚刚六岁,十年后,她的夫君汉昭帝死去,此时,她年仅十六岁,但已是帝国最高权力的象征。她的祖父、父亲等亲人都被她的外祖父杀掉了(当然是咎由自取),这个居于深宫的孤独、苦闷的女孩儿必得听命于她的外祖父。那么,被决定当皇帝的昌邑王刘贺又是谁呢?他是死去的昌邑王刘髆的儿子,按辈分是汉武帝刘彻的孙子。刘贺被征入都,仅仅二十七天,皇帝的位子还没有坐稳,霍光决定把他废掉。

刘贺当不当废?当废。此人驽钝庸劣,不堪大用。礼臣迎他入都主持先帝丧礼,明显是让他继承大位。车仗近长安,至都门,礼臣提醒他该哭,他说自己嗓子痛,不能哭;到了城门,礼臣再次提醒,他还是不肯哭。到了宫门前,没有几步路了,在礼臣的督促下,才假意哭了几声,算是为先帝尽了哀。来长安治丧的路上,还在衣车里私载女子,不废淫乐。先帝的灵柩停在前殿,竟然搬出太乐府的乐器,引昌邑封地的歌舞声伎,击鼓歌吹,作俳优之戏。动用皇太后乘坐的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内宫。更不堪者,竟与刚刚死去的昭帝宫人淫乱,并严责掖庭令,有敢泄密者腰斩之,劝谏者竟被关入牢房。从昌邑封地带来二百多从官臣子,先行封官许愿,以为爪牙……等等不一而足。如此恶劣败坏,当初为什么还要选他当皇帝?大将军霍光难道没有失察之责吗?以上败德之行只能算官样文章,其事容或有之,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刘贺初即位,就带来了一套自己的人马,疏远大将军,想把这个多年来掌握帝国大权的人一脚踢开,自行其是。霍光感到了危险的临近,他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止大祸于初萌。

天子初立,就被废掉,立也由你,废也由你,旋踵之间,反复如是,国家大事,岂不等同儿戏?如何能使群臣心服?所以,废昌邑王等同于一场宫廷政变,必得小心行事。霍光先是单独会见他的老部下大司农(农业部长)田延年,说,昌邑王刚刚即位,即淫乱失德,我深为国家前途忧虑,你看如何是好?田延年自然深知老上司的心意,说:将军乃国家的柱石,如认为此人不堪为君,何不禀奏太后,更选贤而立之?霍光说:我是想这样做,但不知古时有没有这样的先例?田延年回答说:商殷之时,伊尹为相,废太甲而安宗庙,后世的人都称伊尹是忠臣。如果将军您能干这件事,您不就是汉朝的伊尹吗?霍光听了这话,当然很受用。原来,臣子废掉不贤的君主,古已有之,不但不是犯上作乱,还是使国家长治久安的功德之举,名标青史。霍光决心废君,为此做了必要的安排,暗中安排了车骑将军张安世调动军队,以备非常。有军队保驾护航,霍光即召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等文武百官在未央宫开会,说:昌邑王昏乱败德,危及江山社稷,诸位说该怎么办?群臣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敢作声。这时候田延年拔出佩剑,慷慨激昂道:先帝托将军以幼孤,寄将军以天下,以将军忠正贤德,能安刘氏也!如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所立者昏乱失德,无人君之望,将来将军虽死,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今日所议之事,关乎国家安危,此千钧一发之时也,有哪个不听将军决断,我立刻将其剑斩丹墀!霍光神色严峻,回应说:大臣们责备我是对的,群臣议论纷纷,天下汹汹不安,此乃霍光之罪也!一个拔剑欲杀持异议者,另一个忙做自我批评,二人皆以国家社稷为说辞,杀气腾腾而又义正词严。这场双簧戏震慑了众人,满朝文武一齐跪倒,说:国家安危,百姓性命都悬于将军之手,一切听将军决断!在震慑和胁迫下,即便有疑惑反对的声音,谁还敢说话?现在,废黜昌邑王已成为所有臣子的意志,霍光立刻率群臣去见太后,陈述昌邑王种种罪状,申明废黜他的理由。太后驾临未央宫承明殿,下了一道诏旨:召昌邑王晋见,其身边的侍从百僚不得入殿!昌邑王两脚刚刚跨进宫门,各持一边门扇的宦官立刻就把大门关上了,其群臣侍卫全都被隔在了门外。昌邑王不明就里,问道:跟随我的人为何不让进门?大将军霍光跪禀道:太后有诏,不许群臣侍卫入内。昌邑王还未省悟,说:这是干嘛呀,吓了我一跳!昌邑王还不知事情的严重。在未央宫外,大将军布置的御林军已将昌邑王二百多名臣子侍从全部缉拿关押起来,护持昌邑王的人也换了原来昭帝的宦官。霍光严厉叮嘱道:好好护着皇帝,别出现意外,使我背负杀主之名!昌邑王已被控制起来,可他仍不知霍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在问:我的大臣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大将军为何将他们抓起来?霍光已不屑回答。此刻,中官宣诏:宣昌邑王晋见太后!懵懂的昌邑王还在问:我犯了什么罪太后召见我?没有人回答他,他被身边的人挟持着跨进了内殿。

堂皇的大殿内,太后身披缀满珍珠的服饰,盛装坐在武帐中。这个十六岁的女孩一脸威严和怒气,身边站满了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武士们持戟排列两侧。昌邑王立在阶下,中书令用庄严的声音宣读群臣的奏疏。奏疏罗列了昌邑王的种种罪状,读至中间,太后厉声道:停!为人臣子当如此悖乱忤逆吗?昌邑王觳觫不知所对,俯伏于地。中书令继续宣读奏疏,最后的结论是昌邑王昏乱失德,不能奉祀社稷,造福百姓,请求太后废黜这个刚刚即位的天子。太后只说一个字:“可!”昌邑王至此大梦初醒,他没有辩驳对自己的指控,因为任何辩驳都是没用的。但他还想挣扎一下,说:我听说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也不失天下啊!此言一出,霍光道:太后有诏,你已被废黜,还称什么天子!说罢上前,抓过他的手腕,从他手里夺过皇帝的玺绶,奉上太后,两边的人立刻把他挟持出殿。很快,霍光下令将昌邑王原有的从官臣子二百余人全部杀掉。他们的罪名是,不能正确地引导昌邑王践行正道,使王陷于罪恶之中。他们被押赴刑场的路上,愤然高呼:“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里透出的消息是:新任皇帝和身边的臣子本就有诛灭霍光,夺回朝政大权的计议,只是昌邑王羽翼未丰,胆怯犹豫,没有及时决断而已。如此看来,这个在位仅二十七天的皇帝被废掉是必然的,一切关于他罪行的指控或许只是一种蒙蔽天下的口实。天子昏庸无能,淫乱享乐,对大将军来说无关紧要;不听招呼,另搞一套,危及到大将军的权力和身家性命才是他被废黜的真正原因。

商殷时,伊尹废太甲因年代久远,语焉不详。但霍光废昌邑王被史家完整记录下来,成为一幕有声有色,惊心动魄的历史正剧。自此,历代权臣废君篡权都引此为典则,称为“行霍光故事”。可是,有谁知道,在慷慨激昂的表演后面有多少暗室密谋,又有多少权力和利益的考量!所以,当我们看到大将军霍光亲自把昌邑王押送回老家,临别时涕泪交流,说:“王侯的行为自绝于天下,臣等愚钝胆小,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王,不敢负天下。愿王侯自爱,以后我不能经常见你了!”说罢,方涕泣而去的一幕时,不禁莞尔一笑。霍光不愧是政治舞台上优秀的演员,因此,他才能终生站到历史的聚光灯下,只有死神才能把他拉下台来。

4

昌邑王被废之后,帝国的皇位又空了,必须要找到一个刘氏子孙坐在那里,庞大的帝国才能正常运转。所谓文治武功冠绝天下的汉武帝其实是一个暴虐的君主,死前,已经把帝国折腾得千疮百孔。由于他的狂躁多疑,晚年兴起的巫蛊之祸,使还没来得及接班的太子刘据父子二人皆死于非命,其余诸子皆庸愚劣败,不堪大用。燕王刘旦卷入上官父子谋反集团,已负罪自杀,其子不在考虑之内;昌邑王刘髆已死,儿子刘贺刚刚即位即被废黜;齐怀王刘闳早死无嗣。唯一活着的是广陵王刘胥,此人身材壮大,力能扛鼎,空手能与狗熊野猪等猛兽搏斗,但骄纵淫逸,胡作非为,行为全无法度。更糟糕的是,此人患上了皇位狂想症,在封地弄了一个巫婆作法,那巫婆狂呼大叫,诡称汉武帝附体,刘胥及其臣僚俱俯伏在地,巫婆说,要立刘胥为帝。刘胥大喜,重赏巫婆,自此聚集几十个巫婆神汉,天天诅咒当朝皇帝早死,他好接班上位。后来,诅咒案发,朝廷要查办他。刘胥吓坏了,鸩杀数十巫婆神汉灭口,自己也上吊自杀。这样一个精神上有问题的人显然不能被选来继位。况且,大将军霍光为了自身的安全,已把汉武帝儿子辈排除在外,要找皇位继承人,只能在孙子辈里找。可孙子辈里也找不出来了,王侯不是绝种无嗣,就是老子犯法,大汉帝国眼看着后继无人了。可天不灭刘,找来找去,还是找出了一个人。此人是皇太子刘据的孙子,也就是汉武帝的曾孙。巫蛊案发时,太子逃亡,全家被拘押在监,此时太子孙尚在襁褓,武帝派使臣去处决监中诸人,敕令无论男女老幼,一律杀掉。襁褓中的太子孙得大臣保护,侥幸存活。后养在民间,如今已十八岁。于是立刻迎立皇曾孙继位,这就是后来被称为汉宣帝的刘询。

刘询逃生于屠刀之下,成长在闾巷之间,忽然间竟作了皇帝,一是有皇室血统,二也靠霍光的扶植。他对皇宫的规则礼仪自然陌生,对治国方略也一窍不通。主持朝政多年的霍光如同他的再生父母,一切国家大事自然还要靠霍光决策,所以,帝国的大权还是握在霍光的手中。

自昭帝时,霍氏在就已“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成为盘根错节的权贵势族。霍光的儿子霍禹,哥哥霍去病的孙子霍云皆为中郎将,霍云的弟弟霍山官拜奉车都尉侍中,统领胡越大军;霍光的两个女婿为东西两宫御林军统领,掌握着京城的卫戍部队,他的直系和旁系亲属凡是沾亲带故者,皆居朝中显位,这个家族树大根深,枝叶繁茂,荫蔽着大汉朝廷,似乎永远不可动摇。

汉宣帝地节二年春(公元前68年)霍光病重,汉宣帝亲临问病,霍光又为霍去病孙子霍山请封,以奉霍去病之宗祠,当然,请求无不照准。霍光死后,其隆重的葬仪等同帝王,儿子霍禹官升右将军,霍山封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兼尚书,成为皇帝的大内总管,一切奏章国书先由霍山阅览,才能送达皇帝,又封霍山的哥哥霍云为冠阳侯。霍光虽死,但霍氏子弟加官晋爵,光显门庭,似乎比从前更家辉煌。但是,这只是黑夜降临前最后一缕夕照,这煊赫的家族马上就将没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

宣帝刘询已当了五年皇帝,政事渐渐熟悉,自己的执政班子和党羽也已形成,对任何挑战或蔑视皇权的行为已不能容忍。霍光在时,霍氏气焰熏天,霍光死后,大树虽倒,而子孙不知惕厉自省,反而嚣张恣肆,骄奢日甚。,霍光妻本非贤者,先是大修霍光陵墓,其规制已逾帝王,并幽囚良人奴婢为其守墓。又广修豪宅,其乘辇豪车,画得五彩斑斓,并用黄金装饰,又使奴婢侍女簇拥左右,以五彩线挽之,游戏宅第花园之中,宛如西王母临凡。霍光生前,信重一个叫冯子都的人,常与其计议朝政,光死,霍妻与冯淫乱私通,毫无避忌。霍禹、霍山诸子弟也起高楼、宴宾客,走马围猎,极尽侈糜,朝中有事,只派一个手下的苍头奴仆上朝应付,朝中大臣敢怒不敢言。宣帝信任御史大夫魏相,霍妻对子孙言:你们应该弘扬大将军生前的功业,现在皇帝信任魏相,你们都靠不上前了,如果魏相在皇帝面前说我们的坏话,我们可就倒霉了!霍氏子弟自此深忌魏相,两家因为争道发生冲突,霍氏的奴才们竟闯入御史府,叫嚣吵闹,要砸御史家大门。魏相出来磕头谢罪,这才悻悻而去。宣帝在民间时,就听说霍氏专权,尊盛日久;后来当了皇帝,慑服霍光威权之下,不能作声;如今已亲政,对于霍氏子弟的行为,自有是非判断,只暂时隐忍而已。

御史大夫魏相及宣帝近臣对于霍氏专权霸道积怨即深,遂向皇帝建言:众臣百僚上疏皇帝,为防壅蔽,可不经过尚书,由中书令直达上听。原来,臣子的疏奏副本先经尚书阅览,尚书认为不当者,可中间扣压,不上达皇帝。宣帝批准了这条建议,于是,很多臣子对于霍氏子弟专制擅权的问题揭发甚多,尚书霍山被架空后,愈加惶恐。这时候,一件被刻意隐瞒的积案被揭发出来,此案牵涉到死去的大将军霍光。原来,宣帝在民间时,娶妻许氏,即位不久,立许氏为后。霍妻想让自己的小女儿入宫做皇后,在许后患病时,买通入宫为皇后侍病的女医淳于衍,毒杀许后。许后暴亡后,有司严查为许后看病的医生,淳于衍有重大嫌疑。霍妻怕事情败露,只好向霍光坦白了此事,霍光大惊,欲自首,因案情重大,遂犹豫不决,后在他的包庇下,事情被隐瞒下来。其后不久,霍光小女儿成君入宫,当了皇后,许后冤沉海底。如今,此案被重新提起,闹得群议汹汹,霍氏愈加恐惧不安。宣帝对霍氏的人事安排开始大加调整,削夺了霍氏子弟及诸婿的兵权,或者外放为官,或者只给虚职,不予实权,霍氏感威胁日近,惶惶不可终日。但却不知克己收敛,低调自省,却对皇帝生发怨恨。大司马霍禹先闹起了情绪,以不上班相要挟。他的长史(秘书)劝他说:如今怎可和大将军在世时相比,那时,霍氏执掌国家大权,满朝文武,谁的荣辱生死不在大将军手中,就连最高法院大法官(廷尉)那样的高官,当朝丞相女婿那样的臣僚,因为逆大将军意,都下狱而死,而那个出身微贱的乐成,因为得到大将军的宠爱,就官列九卿,封侯加爵。百官只知讨好大将军的私人冯子都、王子方,视当朝丞相为无物。天道轮回,各自有时,大司马心生怨恨,我以为万万不可!霍禹觉得跟皇帝赌气耍性子只能自己倒霉,只好又去上班。

霍妻及霍氏子弟见手中的权力日渐被攘夺,愁烦无计,经常坐在一起唉声叹气。说到外界纷纷议论的许皇后被毒死事件,霍妻只得以实相告,而且尚不止此。原来宣帝立许后之子为太子时,霍妻怨怒,恨恨道:一个民妇生的小崽子当了太子,将来我女儿生的儿子难道只能封王?于是,私嘱霍后毒杀太子。霍后也多次召太子饮食,只因太子入口的食物必得先有人尝过,因此,毒杀太子的计谋没有得逞。霍氏子弟闻听大惊失色,原来家中竟埋着如此重大的祸端,一旦事发,何所遁逃也!于是,一不作,二不休,霍氏决定作困兽之斗,定下了谋反的计谋。现在,宫内有两个地位高贵的女人皆与霍氏有亲缘关系:一是皇太后,即霍光的外孙女上官氏,乃霍家女所生;二是当今宣帝之后,即霍光小女名成君,许皇后被毒杀后送进宫者。宣帝已风闻许后之事,虽未下诏查办,但霍后显然已遭冷落,于是,霍氏计议由皇太后出面。宴请皇帝的外祖母(封为博平君),召丞相、平恩侯(宣帝岳父)以及皇帝亲近的臣子共同赴宴,由霍氏的两个女婿范明友、邓广汉等矫太后旨而杀之,废当今皇帝,立霍禹为帝。此谋与当年上官父子之谋一般无二,都是伏兵杀人而篡位的宫廷政变。事未行,谋泄。霍云、霍山,范明友皆自杀、霍禹等被腰斩、霍妻、众女眷及阖族老幼皆被处决。唯余霍后,被废,幽闭在昭台宫。又一个与皇族联姻,世代专权的权贵势族覆亡了。相同的剧本,只是换了演员。大幕落下,我们又看到了满台血腥的伏尸。

凭心而论,霍去病、霍光兄弟对于大汉朝廷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汗马功劳。霍去病远征大漠,拓土定边,扬威边陲,名标青史,乃古之名将;霍光受武帝辅佐之命,拥昭帝、废昌邑、立宣帝,国柄悬于手而不窃之,比起后来篡位的王莽,的确是汉室的忠臣。但霍光生前专权日久,势焰冲天,联姻结党,不可一世,死后子弟仍握重权,居要津,骄奢淫逸,上怒下怨,表面上烈火烹油,锦上添花,其实是在覆亡路上狂奔。班固痛惜道:“然光不学亡(无)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才三年,宗族诛夷,哀哉!”这说的水满自溢,物极必反;司马光评曰:“而光久专大权,不知避去,多置私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切齿侧目,待时而发,其得免于身幸矣,况子孙以骄侈趣之哉!”这说的是恋栈贪权,自取其祸。班固和司马光两位史家的评论令人深省。但是,专制权力是使人疯狂的春药,久服者冷血暴虐,人性异化,权力只求其大,握权只求其久,在权力场上有几人能抽身而退?尽管权力场上的内斗极其残酷血腥,骨肉血亲,相杀相倾,大内深宫,烛影斧声,但还是有人愿在这凶险之地进行人生的拼搏。专制政治中的权贵势族,即使第一代在权斗中得以幸免,二代三代承父祖之荫仍在高位者,由于优越的社会地位,养成专横跋扈的性格,贪黩枉法,倒行逆施,唱高调,走黑道,博上位,阴妻邪谋,害人性命,致使大祸速发,覆亡只在覆掌之间。综观历史,权贵势族几乎没有挺过三代的,大多皆及身而灭。

司马光认为霍氏之覆亡,皇帝负有很大的责任,不应该再给官二代那么大的权力,使之野心膨胀。发现问题后,再削夺其权,足以使之铤而走险。但权力世袭,乃极权政治的题中之义。无论是皇权还是皇权荫庇下的其他权力,皆被在位者视为自家禁脔,岂容他人染指?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还是自己子弟接班放心。然裙带私党,提携包庇,同气相求,非止一姓,霍氏覆亡,其同党旧交连坐诛灭者数十家,血腥恐怖,令人发指。权力内斗,黑幕曝光,权力的神圣光芒黯然失色;庙堂如杀场,权贵即黑帮,百姓侧目,人怀疑惧,给权力中枢带来极大的震动。庙堂内斗不断,百姓揭杆造反,一姓又一姓的王朝就这样灭亡了。在农业社会,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小国寡民之世,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民赖土地以为生,一姓王朝,可以延续几百年。在全球化信息化的时代,人的意识觉醒,民主浪潮如惊涛裂岸,世界俨然一个村落,国与国如邻里相望。即便有极权世袭之国,恨不能抉目塞耳以圈囿百姓,跳踉叫嚣,自绝于世,即便传至两代三代,其覆亡也指日可待也!

发表于《随笔》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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