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舟:欧洲干涉主义的多角度透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17 次 更新时间:2015-04-23 1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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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逸舟 (进入专栏)  


【内容提要】 在国际关系里,欧洲和美国代表着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主要力量,多数国际干涉行为均由它们发动和实施。但与美国比较,欧洲人的干涉主义更加复杂也更难辨识。作者由世界近代史出发,着重当代国际政治现实,从六个侧面剖析了欧洲人在国际事务中采取强势干涉主义的内在原因。欧洲干涉主义不是单一层面的现象,也无法简单用对、错、好、坏加以判别;作为一种立体影像,欧洲的干涉主义表达着一种有广泛社会基础的利益、方式和共识,它同时隐含着军事-政治强权、工业和市场能量、现代文明传播、国际规范制定、全球话语创新、地区整合示范等方面的内涵。这些方面既有所区别,又相互增强,构成不可分离的整体。作者不仅提示了看待欧洲人国际角色的必要与难度,同时探索了自己的研究路径,用层层递进的分析框架和大量有说服力的事实,廓清了对欧洲干涉主义研究的一种新的综合视角。

【关键词】军事-政治强权/工业和市场力量/现代风习传播者/国际规范制定与观念创新/区域一体化的示范者


一 引言

在当代国际关系里,来自欧美强权①的各种干预行为和动议是影响最强烈、争议也最多的一种现象,包括军事、外交、政治、经济、文化、媒体等多方面,其范围之广、程度之深,几乎无事不及、无处不在;相比之下,俄罗斯、印度、巴西、南非、中国等非欧美大国及非盟、东盟等非西方区域组织只占有国际介入行为的很少一部分(笔者估计不会超过10%)。这一现象深刻折射出欧美国家对当代国际体系的主宰性质。不过,在"欧美"范畴下面,欧洲与美国有值得注意的重大区别:美国经常使用军事蛮力等较粗鄙的干涉方式,给世人的印象更加强硬、直接和简单;欧洲则更多采取比较精致和多边的形态,如反倾销贸易诉讼、外交斡旋调解、人权和气候问题评判、欧盟框架下向外发起的战略对话倡议、法德英等主要大国在联合国安理会的动议之类。用陈乐民先生的说法,欧洲人显得更有"文化底蕴"。②欧洲不论大国还是中小国家都有自己的介入方式(后者如北欧一些国家在国际安全事务中的大量援助和倡议),不论政府还是民间(包括各种活跃的社团和媒体)都有相对强烈而持续的国际观和外援手段;欧洲人的干涉偏好不仅有军事压制和经贸制裁等强力表现,还体现为体制、舆论和观念等方面的优越感和"先手棋";当代世界的几乎所有领域和问题上都有欧洲人的声音、决议和印记。当笔者使用"欧洲人"的称谓时,确实想泛指处于那一区域的各个阶层和团体,指向的是这些阶层和团体普遍具有的态度甚至气质。欧洲人的国际介入观是长期形成的,与它的近代化进程不可分割,有着深厚的积淀与根源,一定程度上变成了本能的冲动或本质的特征,其间夹杂着自信与傲慢、王道与霸道、进步与野蛮。欧洲人的对外干涉是西方世界主宰当代国际关系和全球发展进程的重要体现之一。与其他地区相比,欧洲的方式更加多样和有力,它们是对区域外国家的制衡,是对全球进程的强力引导。无论"硬压制"或"软介入",欧洲人的对外干涉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当代国际现象,不仅对被干预对象产生了强大的压力,且具有强烈的辐射或传染效应,持久而深刻地影响着国际政治和外交过程。

对于中国来说,全面准确地研究欧洲人的干涉冲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在以往中国学界的探索里,这方面令人满意的成果似乎不多。陈乐民先生在《欧洲观念的历史哲学》(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欧洲文明十五讲》等著作里,第一次以"欧洲学"的视角及提法,系统勾勒出欧洲人国际干预冲动背后的历史渊源和民族性格。他特别强调了从文明进化角度客观看待"欧洲"心态的必要性。周弘教授主编的《欧盟是怎样的力量》(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沿袭了陈乐民先生的思考路径,更加广泛细致地讨论了当代欧洲的整体形象,包括它的文化基因、政治体制、经贸能量和外交风格等,揭示了诸如"民事普及力量"和"规范塑造力量"等关键词的意义。宋新宁、陈志敏、陈玉刚等学者对欧盟一体化进程和欧洲对外干涉倾向的各自分析③从不同角度提醒我们,欧洲人的国际观念和干涉言行远比中国大众媒体通常讲述的情景复杂多样,值得认真追踪、谨慎应对。近期中国学者关于欧洲一些大国军事干涉利比亚、科特迪瓦的解释,关于欧盟冷战后改造非洲战略和新世纪地中海战略的批评,关于应对俄罗斯、中国、印度、巴西、墨西哥等非西方新兴大国崛起的欧盟战略伙伴计划的剖析,关于打击国际恐怖主义、消除伊朗"核威胁"、解决包括中东和平问题在内的伊斯兰世界主要乱象的欧洲方案的说明,关于欧洲人在诸如全球治理提案、气候变化应对、债务危机防范、农业补贴政策、打击海盗行动、反倾销投诉过程、处置移民难民等议题上的国际倡议或对外发难,有不少新鲜有趣的讨论,限于篇幅,这里不打算一一评点。总体而言,笔者的观察是,尽管较从前有明显的进步,但对于欧洲人为什么如此热衷国际事务、动辄"下指导棋"的深层次原因,中国学界综合性、有深度的探讨不多。在本文中,作者不奢望完全弥补上述缺失,仅以论纲的方式,扼要梳理驱动欧洲人干预国际事务的内在根源,从相互联系、彼此增强的六个侧面,对当代国际关系的这一现象做个大体透视。

二 传统的军事-政治强权

前面提到美国人喜欢蛮力,其实欧洲人用武的时候也不少,英国、法国尤甚,例如它们在2011年科特迪瓦危机和利比亚战争中的角色。不管现在的欧洲人如何看上去举止文明并且对外部用武行为做怎样的辩解,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野蛮、粗鲁和暴力的某些基因。近代世界历史上的欧洲曾是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现象的始作俑者,提供了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策源地,长期扮演着奉行强权政治和霸权主义的主要国际行为体。从北欧的维京海盗(Vikings)到荷兰、西班牙、葡萄牙等海洋列强和殖民宗主国,从控制更大地理空间的"日不落帝国"英国到后来发动世界大战的德国纳粹和意大利法西斯,欧洲工业化以降的最近几百年间,国际上充斥着来自欧洲人此类"强权即公理"的占领和干涉逻辑,强大的"炮艇政策"始终承载着所谓的"白人使命"。近代国际关系史的几乎每一页都书写着欧洲人的"第一次":第一次发现美洲大陆并征服那里的各种土著居民;第一次踏遍包括赤道、南极、北极等地在内的全球所有大洲;第一次令历史上最强盛的文明古国如印度、中国、埃及等低头臣服且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第一次在世界范围推行海洋自由贸易与市场扩张政策;第一次强迫几乎所有不得不"开眼看世界"的域外国家接受欧洲人的宗教、法律、政治、经济制度乃至建筑、饮食和生活习惯……而所有这些"第一次"都伴随着军事镇压或其他形式的暴力征伐,无一例外带有"血与火"的深深烙印--这方面没有任何别的大陆和国家形态(包括美国、日本之类的"新帝国")能与欧洲军事-政治(military/political power)强权相提并论。

如果说近代世界史见证了欧洲列强"军事开路、政治主导"的干涉外部路径,那么当代国际关系里更多呈现的是欧洲主要国家"政治先行、军事殿后"的路线图;后者尽管形式上多少有别于前者,精神气质上却别无二致。英国在伊拉克战争中对超级大国美国的辅佐就是一个典型:布莱尔首相远比布什总统会讲政治,他用了"推翻独裁政权"而不是"搜缴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说法,作为游说本国公众支持入侵他国军事行动的理由,而且在开战之前反复向国际社会宣读此一战役的必要性与合法性。近期法国主导的打击和推翻利比亚卡扎菲政权的联合军事行动,更凸显出这个传统军事-政治强权的多面性:萨科齐总统本来与卡扎菲家族关系密切、合作甚多,法国多年来一直力主欧盟发展新时期、新样式的地中海战略,④试图以"民主/法治/人权"、"次区域经贸一体化"加"文化/历史联姻"等多重手段,"充实"、"提升"、改造、演变西亚北非地区的相关国家。然而,面对始终棘手、"不服管教"的卡扎菲政权,遇上动荡的形势和插手的机会,法国乃至整个欧盟的西亚北非新战略"图穷匕首见",军事暴力机器再次被放置于政治诱导过程的前头。

虽然无论在伊拉克或利比亚(以至科特迪瓦),欧洲大国在完成主要军事打击目标之后很快回到政治轨道,武力炫耀程度和伤亡水平比过去下降,但欧洲人旧时的帝国心态与手法并无大的改变。这是一种源自历史的基因与冲动,时光改变的只是具体的程序和做法,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某些传统性格仍在顽固表现。给出的一个启示是,即便到了新的世纪、全球化相互依存的"地球村",哪怕欧洲强权讲得再漂亮、姿态再优雅,需要的时候它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大打出手;欧洲作为发源地和作为典型代表的现代国家之双重性质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超越中世纪的国内法治、人权、民主以及承袭旧时代的强权政治和军事压制。

三 现代工业和市场的力量

马克思和列宁很早就指出,现代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之一是国内过剩的资本和生产能力不断地对外扩张,跨越和征服更多的区域外地理国家,国家的军事-政治强权多服务于资本内生的这一扩展过程。⑤今天的欧洲人所以热衷国际干涉,一个重要驱动因素是欧洲工业和市场的外向性、依赖性。例如,几个世纪以来,欧洲的科学发明、技术工艺和机器制造一直领先世界;如今虽被美国、日本和一些新兴国家在多个领域超越,欧洲仍是全球最成熟、最强大的经济区之一。拥有27个成员国的欧盟,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综合经济体,经济总量约占全球1/3,贸易实力约占全球市场的20%,在世界各地的投资总量仅次于美国;欧元还是仅次于美元的第二大国际储备货币,世界各国越来越普遍地作为计量生活水平和贸易交换的金融工具。⑥然而,欧洲虽然总体上内部市场规模庞大,但任何单一国家内部的容量相对有限,离开了外部的原料、销售、运输线和资本流动,多数欧洲国家将无法维系现在的生活水准和生产线。欧洲是比包括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在内的世界上任何国家和地区更加依赖经济全球化与自由贸易的经济体,从而决定了欧洲人从政客到媒体直至公众都高度关注国际事务,热衷参与全球治理,不惜动用资源干涉他国内政--不管是欧洲自主发动的军事外交(如西亚北非局势动荡过程的表现),或者借助联合国框架的维和行动(除常年提供大量兵员和装备之外,欧盟财政捐款占到联合国维和行动总预算的四成以上,远超其他捐助方)。经过长期历史经验的积累,欧洲既是现代工业体系的主要发源地,也是国际间交换和各种贸易规则的重要制定者,同时是对不遵循现行秩序的任何国家或地区实行贸易制裁、军事镇压、外交训斥和媒体讨伐的策划源。世界上很少有国家和地区拥有这方面的"软实力",对于欧洲人来说,如今发动针对其他地区的各种商业战、关税战或反倾销战,就像他们的先人发起各种海上运输安排和自由贸易倡议并在军事、政治、外交力量的辅佐下攻陷无数封闭国家的城池一样驾轻就熟。欧洲是典型的西方工业与市场力量(industrial/market power)。

简要分析欧盟对利比亚局势的介入和欧洲人在若干国际事件的立场,可知经济或市场因素对欧洲人军事、政治和外交选择的影响。

众所周知,确保能源安全具有特殊的战略意义,始终是欧盟外交和安全政策的主要目标之一。整体而言,欧盟80%的石油进口和1/3左右的天然气进口来自西亚北非地区,后者曾长期是英、法、意等欧洲列强的殖民地,有欧盟"南部后院"之称。利比亚作为非洲最重要的石油产地之一,是欧盟第三大石油供应方,意大利1/5、法国15%的石油进口来自这个国家。⑦几乎所有欧洲石油巨头均在利比亚有重要投资和产业,涉足勘探、生产、提炼和运输等各个环节。欧盟在把西亚北非地区视为出口和投资的重要增长点的同时,还有一石多鸟的其他目标,比如与极端恐怖主义进行斗争,抑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防止对欧洲的大量非法移民以及有组织犯罪等。而卡扎菲执政的四十余年间,始终表现出特立独行、"不服管教"的个性,常常挑战和质疑欧盟的政策与提议(利比亚在卡扎菲执政时期是唯一没有加入欧盟合作框架的地中海南岸国家),既让各个老宗主国十分不满,也损害了某些欧洲石油巨头的利益(如2005年利比亚政府要求已在当地进行生产的外资石油公司重签协议以限制外资分成比例,导致外资份额的大幅下降)。⑧说到底,法国牵头、欧洲一些国家出兵对利比亚的入侵和颠覆行动,是借利国内反对派抗议政府镇压以及西亚北非全面动荡的时机,惩办"首恶"、杀一儆百;在关键时刻,借用马克思的说法,欧洲传统列强"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

在看似不那么野蛮残暴的国际干涉举措或事件里,类似的逻辑也在重复展示。比如,欧洲很多国家之所以成为全球气候排放新制度安排与相关会议的主要发起方和干预国,重要原因之一是西欧和北欧的多数国家已进入所谓"后工业社会",其产业结构、能耗结构和消费结构需要更多新的、有利的国际安排加以保障。为此它们不仅根据自己的水平与需求向全球推广新的"低碳排放动议"及优势产品和高端服务,而且越来越多地责备甚至惩罚那些刚刚进入工业化发展阶段、不得不保持合理必要的碳排放空间的多数国家,尽管实际上后者履行和追随的不过是"后工业社会"的欧洲人自己过去制定的制度并且努力但艰难地朝着更加清洁高效的成长模式推进转换。可以想见,一旦新的国际气候公约实施,欧洲人的技术、产品、专利、咨询服务和培养模式会很快占据世界相关市场和行业利润的各个"制高点"。在全球新一轮贸易谈判即世界贸易组织的"后多哈回合"进程中,也有相似的场景:欧洲人各种倡议及压力的背后,除开认识上、实践中有积极意义和正确的一面外,另一面始终包含着切下"新蛋糕"更大一块的考虑及手法。

四 现代风习的传播者

如果仅有前两节的分析,对于了解欧洲人的干涉偏好不免过于浅表。笔者想强调的是,既不要光听到"人权"、"法治"、"民主"等善言信语,就以为欧洲人不会使用杀手锏;也不要因为军事、政治、外交的某些霸权行为,而把欧洲各种制度包含的积极成分一概抹杀。两者都是真实存在的,像一枚硬币的两面,适用于不同场合和对象而已。相比美国超群的硬实力,欧洲人最大的优势不在器物层面,而是其积淀深厚、系统完备的现代体制和规范。欧洲国家实施对外干涉时,不光有基于利益和战略方面的考量,也有现代体制和规范方面的内在推力。这些现在被常称为"软实力"的东西,确实给了欧洲人更多的优越感、自信心与干预底气。整体而言,与美国、日本等不同类型的西方发达国家相比,欧洲更像是典型的现代风习的传播者(civilian power)。

翻译和理解"civilian power"这个概念,并不是无须讨论的事情。现在中国学界多把它译成"民事力量",估计一是想区别于"军事力量(military power)",二是看重其对民众生活的渗透作用。其实,"民事"的译法是有问题的,不解释时容易造成混淆和误导。这里面最大的问题是,"民事"这个中文词汇无法揭示欧洲人使用"civilian"词根时实际包含的现代风习及制度安排内涵,一种不同于中世纪或更早时代的社会气质。哪怕我们暂时没有更好的译法,也要知道"民事"一词包含的歧义与局限。多数中国人做翻译时,并不十分在意把"civil society"表述成"市民社会"或是"公民社会"甚至"草根社会";但欧洲人讲"civil society"时,一定先指个人须有私有产权和纳税方式(多为具备现代意识的城邦居民),尤指此类型的"公民"有自主、结社、选举等权利,并构成个体的人与国家政府之间组织化的社会力量。它揭示出欧洲近代资本主义脱出旧时封建制的关键,也提示了中国人说到此类概念时的重大盲区。严格意义上,所谓"civilian power",虽然词义上脱胎于古希腊城邦居民行权方式,却是近代欧洲文明的产物,代表着一种推广、扩散、输出源自欧洲的工业生产方式及其衍生出的社会存在方式之力量。

事实上,从全球范围考察,最近几百年间,欧洲一直充当着现代风习传播者的角色:它的海盗、掘宝人和水手向其他大洲输出了地图方志与坚船利炮;它的十字军、传教士和工程师向其他肤色人种传授了大型教堂和欧式建筑、博览会、赛马场、现代运动竞技、下水道和马桶、方便的医药器械和字母语法;它的外交使节、专家学者和各种社会团体向非欧洲的多数古老文明体系提供了现代法律法典、现代教育及留学制度、衡量国民财富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指标体系、政府财政预算的制订和国际贸易口径的计量、现代工会组织与新社会运动……现代国家始于欧洲、传出这个大陆,在不同地理方向引起深刻而持续的改良、革命或动荡;从最初的殖民地改良措施到20世纪后期的可持续发展议题,当代全球化进程无疑肇始自欧洲工业革命。这是一个有特色的进程,越往后看特色越明显:与日本帝国主义在亚洲的侵略扩张不同,也多少有别于美国新帝国的全球霸权,尤其20世纪中叶以降,欧洲人的国际干涉行为在多数时候更多承载社会含义,更多具备人的面孔,带有技术共享与自愿合作的形态,常常以"民事"方式自然传播,表达着普通人的内心习惯看法,而不只是国家政府的专横决定(尤其是军事机器使用上)。正如陈乐民先生所说,它更像是一种"文明扩张的进程"。

从国际政治与安全角度衡量,"现代风习的传播者"本是一种内生的力量,可当它被欧洲国家政府掌控,用来有意识向外输出时,它就成为推广文明的力量(civilizing power),一种典型的"欧洲中心论"驱使下的扩张强力。⑨从老式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所谓"白人的使命")到丘吉尔的强权政治主张和"铁幕说",直至近来法国总统萨科齐关于法国对非洲军事干涉政策的辩解,这一点表现得淋漓尽致。"民事"与"军事"是可以转换、相互支持和增强的,"文明的"民间世俗风习的传播过程有时需要得到国家暴力"不得已运用"的保障。这是当代欧洲观念的特性之一,亦是我们理解欧洲人国际角色的要点之一。

五 国际规范的制定者

上面的讨论给我们一个启示:说到底,欧洲人的国际干涉是一种基于现代文明之上自身规范的输出和自有体系的扩展。从国际关系的发展进程考察,这一点值得深入研究、反复琢磨。事实上,欧洲人在国际事务中最重要的作用是自觉充当国际规范与制度的起草人、宣讲者和推广机器的角色。比起军事的保护或干涉、经贸的输出或制裁、传媒的赞美或谴责,国际规范制定者(normative power)更是一种神重于形、内力发散多于外部强制、巧妙糅合了多种优势的力量,按照约瑟夫·奈(Joseph S. Nye)的定义,是"硬实力"加"软实力"形成的"巧实力(smart power)"。从当代国际体系观察,任何国家尤其是大国强国都拥有不同的硬实力或软实力,比如以色列先进的军事技能、日本特有的电玩和卡通业、中国的中医和烹调术等,但很少有哪个国家和地区享有欧洲那样均衡全面的国际规范力。美国虽坐拥发达强盛、独步天下的军事工业复合体和教育科研体系,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许多国际事件及场合,这个超级大国过分迷恋物质能力特别是军事力量,忽略外交及其他软因素,轻蔑联合国和多边机制的作用,无视中小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的声音,从而使自己陷入困局、失道寡助;当然,美国也有创建全球体系、运作多边机制、制定国际规则的强大能力,但"山姆大叔"对军事、科技等硬实力的重视明显强于对规范力、话语权等软实力的重视。欧洲人则不同,他们更有历史知识和文化修养,其社会宽容性和色彩丰富性都胜过美国,在对外干预时深谙"倡导"而非"强迫"方式的价值,在国际规则的制定、应用方面业已形成一整套的经验和做法。也许正是由于欧洲人的军事和科技硬实力无法超越美国,他们更加看重有助于发挥其长项的国际规范制定过程。

在当代国际关系里,欧洲与美国是当今以联合国为代表的国际组织体系的主要缔造方,是各种国际军控和裁军条约、国际贸易与反倾销条文、国际人权与政治权利公约的关键诠释者。另一方面,由于有着不同于美国、日本的特殊历史经历,欧洲发达国家的公众、知识分子和政治人物相对而言更加注重对极端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教训的反思,更加注重自身价值与追求同国际法准则的对接,更加注重诸如保护民主和人权、反对死刑和酷刑、消除绝对贫困和悬殊收入差距、绿色环保和可持续发展理念等规范的实现;欧洲"重社会、轻军事"的政府预算结构与美国有很大不同,欧洲的各种新社会思潮和工会运动远比大西洋的另一端异于国家当权者和议会的立场,欧洲无论左派、右派还是中间势力都有自己的政治表达机会和意识形态影响,从而欧洲的政治社会多元化和社会文化弹性对争取高品质发展的非西方新兴国家有独特的吸引力。欧洲历史上曾经是全球范围逐步兴起的宗教改革运动、文艺复兴运动和现代思想启蒙运动的发源地,欧洲人今天依然是世界各地追随多边主义、自由贸易、绿色发展、反坝运动、《全面禁止杀伤性地雷公约》、防止小武器滥售等新趋势、新规范的创立者或带头人。我们的大众媒体较多报道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等欧洲大国的外交言行,其实欧洲很多小国也有不俗的国际介入方式,例如,瑞士名列全球国际组织驻在相对数量最多的国家行列,它不仅有享誉世界的手表和巧克力制作,还创设了有"小联合国"之称、影响日增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不管有怎样的争议,北欧小国挪威设立的诺贝尔和平奖成为当代国际政治和安全领域最有声望的奖项;北欧整体而言也是在当代国际安全领域为联合国提供维持和平经费、为非洲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为中东和亚洲冲突战乱地区提供各种形式外援⑩比例最高的欧洲次区域。

欧洲人在国际规范领域的多层次、多手段介入使得欧洲占据了当代全球格局的先手和要角位置。这与美国式霸权的强权逻辑与外表特征很不一样,因而更多被说成是一种"温和的力量(gentle power)"。(11)无论如何,"温和的力量"也是一种力量,它的潜移默化和深入人心带来的是更加持久、扎实的收效。有关欧洲规范力的研究还提醒我们,对于当代很多新兴大国来说,它们追赶西方硬实力的时段可以预期而且不难计量,但它们成长为国际规范制定者的前景并不那么明朗,肯定漫长得多。

六 观念创新的强大机器

上面的分析论述使得欧洲人在国际干涉中扮演的另一个角色得以呈现,那就是:率先进入现代化进程和缔造国际性体系的欧洲,不仅在全球军事、政治领域实施强权,在全球经济、贸易领域推进市场,在全球社会、文化领域普及"文明",在全球制度、法律领域建章立制,而且,这个在全球化道路上"先知先觉"、擅长"下指导棋"的欧洲巨人,同时具有现代启蒙者和观念缔造者的强烈自觉意识,在全球思想、理论领域大力创新,提出了无数引领风气的概念与学说。不夸张地讲,在当代国际关系范围内,欧洲与美国一道,是公认的最擅长观念创新和掌握话语权的力量(conceptual power)。

近现代国际关系中,众所周知,法国人让·布丹(Jean Bodin)最早发明了"主权(sovereignty)"一词,它成为近代国际体系的核心概念。随着欧洲逐步占据世界政治的中心舞台,几百年间,欧洲人提出的各种"主义"和学说开始大行其道,如"改良主义"、"社会进化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民主主义"、"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重商主义"、"市场与经济自由主义"(亚当·斯密称为"看不见的手")以及"边际效用说"、"比较成本说"、"国家干预说"(约翰·梅纳德·凯恩斯所谓的"看得见的手")、"创造性破坏和资本主义周期进化说"(约瑟夫·熊彼特的术语),乃至晚近更加激进和形形色色的马克思主义流派、革命的列宁主义学说、"专制的"斯大林主义、意大利的法西斯主义、德国的纳粹主义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它们或者带来全新的进步气象,或者毒化了国家间关系,或者催生了大批的新产业,或者推翻了大量旧政权……不管有什么不同,这些"主义"和学说都越出了欧洲的自然地理范畴,荡溢至世界各个角落,造成国际体系的不断分化、改组、演进和质变。从国际关系历史看,世界上没有任何国家(包括强大的美国和苏联)产生出欧洲如此繁多的"主义"和学说,拥有如此强盛、持续的造词能量。

本文关注的重点是当代,因此,笔者试着归纳至今仍在散发影响的、来自欧洲的十种有影响的国际术语或理论,看看欧洲人在概念创新方面的强大实力:(1)在发展学说方面,著名的"罗马俱乐部(Rome Club)"早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就提出的"增长的极限"与"人类处在转折点"等多份报告,第一次发出对现行资本主义增长模式的强烈警讯,成为90年代初期联合国千年议程和推广"可持续发展"理念的基石。无独有偶,"气候难民"概念亦来自欧洲智库。(2)在国际关系学派方面,"英国学派"是美国重心之外当代世界唯一完备且有代际特点的理论学派,其对国际关系中的法理、公正、秩序的研究具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力。(3)在地区一体化思想方面,欧洲人早期有联邦主义、功能主义、泛欧主义和普世主义等各种思潮,晚近的有新联邦主义、新多边主义、新功能主义和新主权说等理论。(4)在国际政治经济学方面,英国著名学者苏珊·斯特兰奇(Susan Strange)对于"关系性权力"、"结构性权力"等概念的分析以及"政治"的再诠释,(12)打破了美国人的国家中心论,大大拓展了这个分支学科的视野。(5)在安全理论方面,有巴里·布赞(Barry Buzan)有关"安全复合体"(13)的思想、约翰·加尔通(Johan Galtung)倡导的"和平学",(14)有"哥本哈根学派(Copenhagen School)"对于国际安全范畴演化过程的探索,有和平与冲突研究的所谓"北欧模式(Nodic Pattern)"。(6)在外交政策方面,欧洲联盟是冷战结束后世界大国和国家集团中间首先提出"战略伙伴关系"概念及框架的地区,从对俄罗斯的战略伙伴关系开始,迄今欧盟已建立十个全球性重大战略对话伙伴渠道。(15)(7)在全球热点解决方面,最典型的有关于中东和平的"奥斯陆进程(Oslo Process)",它实际上代表着北欧诸国在世界主要热点区域斡旋有关各方、建立谈判对话机制的大量和经常性的投入。(8)在周边策略方面,瑞典智库"斯德哥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SIPRI)"最早提出重建北非及中东地区的所谓"发展-民主联动战略(development-security nexus)",得到了欧洲主要国家及欧盟的采纳。(9)著名的瑞士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从20世纪70年代初建至今,把每年一度发布的《世界经济展望报告》逐步推向世界,其严谨完备的衡量标准成为现今全球经济的关键指标体系之一;(10)如果把视野放宽,广义地讲,欧洲的国际关系理论一向具有独特而扎实的根基,产生出爱德华·卡尔(Edward Carr)和雷蒙德·阿隆(Raymond Aron)那样丰富而开放的思想大家,激发出后来在美国大放异彩的建构主义思想,康德哲学更是公认的制度主义思想、跨国深度合作思想及持久和平论等理论学说的主要源头之一。

欧洲作为概念创新机器的特殊本领,除了近当代的各种体制性、战略性要素的作用外,当然还与欧洲主要语言(如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的广泛使用有关。这一现象既与欧洲海外开拓及殖民的近代历史不可分割,也根植于欧洲的专家学者和媒体公众的独立自觉(包括拒绝美国的文化入侵)。对此,中国的研究界应有坦率的认知和细致的评估。

七 区域一体化的示范者

至此,不能不提到欧洲联盟作为一个整体的示范效应,这也是欧洲人国际形象的重要侧面,是欧洲不同于任何其他国家和地区的典型之处,是欧洲国家实施各式国际干涉行为的重要依托与枢纽。欧洲人所以有很强的国际干涉欲望,很大程度上与他们对于"欧洲"范畴之整体性和向心力的自信不可分割,同他们对于欧盟作为世界上比较先进和成熟的区域一体化形态的认知紧密相联。不论外部对于欧盟的干预与自傲有何非议,也不管欧洲一体化进程存在怎样的曲折,必须承认,绝大多数欧洲国家对于欧盟作为一种区域整体的力量(regional power)保持了强烈的信心并做出了持续的推动。从最初的欧洲煤钢联营到后来的欧洲共同体再到今天的欧洲联盟,从少数精英的理念设计到核心国家的启动直至成员国的扩展,欧盟的制度化和有序化乃至人性化的进程向不同地区展示了它的发达性和吸引力。

第一,与古代历史上的东方朝贡体系、近代国际关系中的帝国主义殖民体系、苏联时期的华约组织和经济互助委员会、英联邦组织等有广泛记载并产生重大影响的区域体系或国家联盟形态截然不同,欧洲联盟是建立在成员国自愿加入和平等合作基础上的现代区域一体化方式;同时,在尊重各国主权的前提下,欧盟理事会、欧洲议会和各成员国原有决策机制之间建立起复杂制衡又能发挥各层次作用的特殊安排。(16)欧盟框架下这种新的主权形态是对帝国权势的否定和对传统主权观的丰富,适应了大小不同的各个国家的需求。在当代世界各个大洲、各个地理区段和各种文明下面,欧洲率先发展成自我意识最为明确、认同感相对较强、区内国家整合效果得到公认的区域政治地理范畴。

第二,欧洲联盟建立几十年来的重大成就之一是通过追求民主、人权与和平的价值,辅佐各种制度性保障与教育,实现了对传统欧洲列强野蛮争斗逻辑的否定,保证了欧盟内部成员不再以武力或武力威胁方式解决彼此间的重大争端,从而使这一地区成为世界上唯一制度化保证的不开战区域。欧洲人自己称之为"民主和平",笔者相信它更是一种精细复杂的制度和规范逐渐约束而成的和平状态,其中既有各国内部民主体制和人道价值的作用,也有欧盟针对历史教训而精心设计和稳健发展的制度成效。考虑到欧洲历史上不计其数的野蛮征伐以及由它肇始的两次世界大战,欧洲团结的这个标志性成就具有相当的说服力,使仍然无法排除地区内部战争纷扰的世界其他地区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第三,欧洲一体化的"共享政治"和公共领域给社会力量的参与提供了广阔空间。欧盟内外政策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政府和议会不能垄断议事和决策过程,相反,商业集团、文化团体、知识分子、宗教组织、社会运动、游说机构以及各种跨国因素都有自己的存在与介入。如果同其他政治和经济区域联合体相比(如东盟、非盟、北美自由贸易区或独联体),欧盟的国家及政治领导人的决定力相对较低,而社会参与程度相对最高。欧盟既是霍布斯意义上的传统国家联盟,也是卢梭意义上的跨国社会契约,还是康德意义上的和平合作共同体--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区域形态同时具备这三个特征。正如马里奥·泰洛(Mario Telo)所指出的:"欧盟具有其独特的权力能力,政治-军事方面的权力在欧盟的世界角色中只发挥了边缘性的作用。欧盟国际影响力的灵魂和核心是其内部的社会、经济现实,这一点扎根于它的共同政策(竞争政策、共同市场政策、农业政策和商业政策等)及其通过多个合作协议与邻国和遥远的伙伴发展联系的方式之中。"(17)

第四,作为第二大全球性行为体,欧盟的存在也对传统的大国及其权势观念提出了质疑。欧盟及其主要大国的军事实力仍然相当强大,只是它明显不像美国那样隶属于军工复合体和大资本,而是受制于广泛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化因素;欧盟拥有自己的快速反应部队,以欧盟名义派遣了军队、警察和军事观察团执行联合国维和使命,欧盟海军同时是欧洲周边水域和东非打击海盗的重要力量,当然这些离不开其成员国尤其是英、法、德、意等欧洲诸强的支持,而后者还经常不得不配合美国的全球军事战略(如北约在阿富汗的存在);欧盟各国军费开支总体呈现缓慢而持续下降趋势,这一切又与欧盟安全与防务政策(包括反恐战略和诸如应对西亚北非动荡行动方案)结合在一起,形成外交先于军事、软实力重于硬实力、规范作用大于强制效力的当代欧洲权势--一种具有进步动态但同时存在不确定性的复杂国际权力。

第五,欧盟的示范作用,很像是一种"最为先锋的制度实验室"。世界不同地区在观察它的一步步变革,借鉴它艰难行进却指向明确的一体化深度扩展。除开过去熟悉的完备的福利保障制度、发达的民主制度、富裕安宁的生活之外,欧洲联盟让人们见识了更多之处:既让外部看到它的新颖成就,如社会的有效参与和国家的良性再造、非战争方式解决内部分歧、经贸一体化的积极"外溢"、不断增强的集体认同感等,也让外界看到它的复杂矛盾,如欧盟扩大后的效率不尽如人意、货币指标与财政手段的不对接、对待本国公民和新移民的微妙差别、共同宣言与实际战略的不连贯、对内的多数民主政治法则与对外的强权政治逻辑不时的相互对冲等。长期来看,欧盟的存在和发展对于新的主权观、公民身份、多边主义、决策过程、民主改革及内政外交分野等重大议题均提出了自己的设计、尝试和修正,提供了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样本、经验和教训。不管从什么角度观察,欧盟都像是一个位处前沿、不断投入新方案和新要素的试验场地,(18)给全球各地的区域一体化做出了示范。

八 结论

欧洲人在国际关系里的干涉主义并非单一现象而是某种复合影像,即"传统霸权国家"、"经济强势国家"、"现代文明传播者"、"全球规范制定者"、"国际话语权制造者"和"区域一体化示范地"这样六个侧面的集成。这里,可做如下扼要概括:

第一,它折射出欧洲国家固有的传统军事-政治列强基因。尽管时代变迁导致欧洲人用武频率下降,欧洲总体而言仍然是使用军事频率仅少于美国的国家武力集团。在当代多数时候和场合,欧洲确实把政治、外交解决方式置于武力手段之前,但绝不是说放弃使用武力和武力威慑;在需要的时候,欧洲巨人马上显露出其祖传的某种可怕面相,像它近期对利比亚的军事干涉表现得那样。

第二,它始终包含着经济利益和市场逐利的动机。作为全球最早的工业园区和成熟的市场经济,欧洲一向看重它在世界的经济利益,善于用各种手段保障和推进这些利益;不管如何唱高调,欧洲国际战略和外交活动的中心目标之一是使欧洲国家保持其在国际贸易、金融、能源和市场等领域的优势地位以及欧洲人较高的和稳定的生活水准。

第三,它代表着一种向全世界传播现代制度文明的无形力量。在欧洲近代几百年的进程中,启蒙运动、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等革新率先培育了人权、民主、法治、自由等现代文明范畴,进而外溢至世界不同角落。这一过程无疑带有进步意义,体现了欧洲人的伟大贡献,但欧洲国家常常令推广的过程带有"欧洲中心论"的色调。

第四,在国际关系和外交场景里,它特别表现为国际规范制定者和推动者的重要角色。与美国看重军事、安全、战略等器物或硬实力的规则制定有所不同,欧洲人更加注意在贸易、环保、公民权利和落实法制等方面的规范塑造。因此,在国际社会的很多中小成员内心里,欧洲的软实力更有特色和吸引力。

第五,它还具象为实际的话语权和概念的创新力。近代国际关系以降,欧洲人这方面的能力无与伦比,从无数有世界后果及影响的"主义"到当代层出不穷、新颖别致的学派和理论,都留有他们的手笔与印记。重要的是,欧洲人既有掌握多种国际语言的优势,更有独立于任何大国与强者的文化自觉(包括优越感)。

第六,它最显著的特征或许在于欧盟的区域一体化示范作用。作为全球最早也最成型的地区共同体,欧盟集合了上述军事、政治、经济、贸易、社会和文化的多种优势,形成嫁接主权国家、公民社会、跨国力量网络和区域治理平台等要素的特殊而强大的国际行为体,既为欧洲各国及国民创造了发展先机,也使这一地区在当代国际体系中发挥日益增大的作用,赢得"全球最为先锋的制度实验室"的称号。动态、立体、均衡地把握所有这些侧面,人们才有可能全面深入地把脉欧洲干涉主义。

一定意义上讲,研究欧洲人的干涉情结,不光要分析一般意义上的国际安全、贸易和外交过程,它同时须对某种巨大而多变的"政治文化"复杂现象做出透视。单纯的、单一层次的观察可能误导出与事实或趋势不符的结论。比如,简单从近年来军费开支的升降和航母的数量增减观察,人们可能认为欧洲(包括英、法、德、意等主要欧洲大国)越来越没有能力干预国际安全事态特别是危急情势;学究式地列举一大堆统计报表和财政金融数据,加上"投入-产出"公式的计算和各种资源评估,大众媒体及读者也许以为21世纪将"继续见证"欧洲无法挽回的衰落与非西方新兴大国命中注定的崛起和取而代之;单向度和情绪化的解说容易让听众甚至解说者自己既视而不见欧洲权贵表面堂皇实则阴谋的战略图谋,又无法真正理解欧洲近当代文明的进步意义和扩张必然,分辨不清欧洲人"自由"、"民主"、"人权"说教的表面与"里子"。最令人担忧的是,由于过分简单判定甚至完全错误地盘算当代欧洲的力量和弱点,欧洲以外的各种力量(不管是超级大国还是新兴国家乃至非国家的极端势力)可能用鲁莽愚蠢或完全不必要的方式对冲欧洲的国际干涉主义,给自身以及世界带来诸多麻烦。就中国学界而言,一种不良的可能性是,在更多关注欧洲、确定新对策的过程中,被欧洲生动复杂的语汇和学说所吸引和诱导,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进或批判的同时,始终缺乏中国人应有的思想反省和文化自觉,始终无法建设我们自己真正独立且有包容力的国际关系理论和战略学说。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中国需要创造性介入世界,也需要从欧洲人的经验教训里发现应有的启示。在笔者看来,不管承认与否、喜欢与否,欧洲过去是、现在是、整个21世纪将继续是国际体系不可忽略的"一极",是全球化新阶段持续的一大动力源。它对于中国的压力和榜样作用同样重要,欧洲干涉主义将是中国和平发展、进步崛起的一块"试金石"。


注释:

①这里所指的"欧美强权"是一个广义的政治地理称谓,它同时涵盖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等西方发达国家,但一般不包括中东欧各国。

②陈乐民先生在其著作《冷眼向洋百年风云启示录:20世纪的欧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以及《欧洲文明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中,均有此类判断。

③宋新宁:《欧洲联盟与欧洲一体化》,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1年版;陈志敏:《欧洲联盟对外政策一体化》,北京:时事出版社2003年版;陈玉刚:《国家与超国家:欧洲一体化理论比较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④有关欧盟的地中海政策及新战略的内容,可参见倪海宁:《欧盟的中东-北非战略调整刍议--基于2011年中东-北非变局的思考》,载《欧洲研究》。2011年第5期,第40-57页。

⑤参见《共产党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俄]列宁:《国家与革命》,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

⑥引自[意]马里奥·泰洛著,潘忠岐等译:《国际关系理论:欧洲视角》,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76页。

⑦引自倪海宁:《欧盟的中东-北非战略调整刍议--基于2011年中东-北非变局的思考》,载《欧洲研究》,2011年第5期,第41-42页。

⑧参见唐虹、顾怡:《试析欧盟地中海政策的局限性》,载《欧洲研究》,2011年第5期,第58-72页。

⑨有关"civilian power"和"civilizing power"的含义差别,可参见马里奥·泰洛:《国际关系理论:欧洲视角》,第178-181页。

⑩典型事例有关于中东和平的"奥斯陆进程"、有关斯里兰卡及印度尼西政治和解进程的北欧国家斡旋等。

(11)马里奥·泰洛:《国际关系理论:欧洲视角》,第177页。

(12)[英]苏姗·斯特兰奇著,杨宇光等译:《国家与市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13)[英]巴瑞·布赞、[丹麦]奥利·维夫、[丹麦]迪·怀尔德著,朱宁译:《新安全论》,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14)[挪威]约翰·加尔通著,陈祖洲等译:《和平论》,南京:南京出版社2010年版。

(15)[比利时]托马斯·雷纳德:《战略的背叛:呼吁真正的欧盟战略伙伴关系》,载《欧洲研究》,2011年第5期,第13页。

(16)[美]安德鲁·莫劳夫奇克著,赵晨、陈志瑞译:《欧洲的抉择--社会目标和政府权力》,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可特别参考第七章"欧洲一体化展望"。第634-672页。

(17)马里奥·泰洛:《国际关系理论:欧洲视角》,第180页。

(18)[美]霍华德·威亚尔达主编,陈玉刚等译:《全球化时代的欧洲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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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世界经济与政治》(京)2012年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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