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越胜:永恒的困惑——读《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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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越胜 (进入专栏)  


八五年深冬的一个夜晚,我在医院守候刚从死神手中夺回生命的父亲。窗外北风狂嚣,挟裹着死的漆黑,窗内灯光明亮,洋溢着生的温暖。

在这生死之间的,是我和《六人》。

我不知道洛克尔是谁,仅从巴金先生的译后记中得知,他是个被逐出家园的人,一个用犹太文写作的非犹太人。真奇怪,命运之神好象偏要把追询人的问题这不堪负担的重任放在无家可归者肩上?

序曲引出的是那个古老的斯芬克斯神话。有六个人从四面八方来到斯芬克斯像前,个个神情严肃,行色匆匆,仿佛是赶来从事一项极重大的工作。什么工作,莫不是来解斯芬克斯之谜?

自俄狄浦斯以“人”为谜底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他就成了世上最不幸的人。这是因为俄狄浦斯所猜出的谜底,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谜面。说出“人”,接着要问的就是:“人是什么?”这才是性命攸关的问题。对它的探究几乎鼓动了人类最高的心性与才智,可曾有谁破解了它?

在六人的行列中,我们首先碰上了浮士德。谢林曾把浮士德活动的出发点归结为“不知满足地渴望了解事物的内在本质”。(《艺术哲学》)大自然春去冬来的再生,时间周而复始的循环,灵魂与肉欲背后隐藏着的奥秘,总之:

“凡是赋予整个人类的一切,

我都要在我心里体味参详。”(《浮士德》)

求知的欲里以理性无上命令的面目出现,驱策浮士德去探知万物底蕴,去把捉,占有控制世界。他心怀一大妄念,似乎只要凭借理性的认识能力便可以同造物主平起平坐。

我们知道,歌德的浮士德在相当大程度上是黑格尔自我意识的肉身化。黑格尔曾满怀信心地宣布:“人的努力……总是趋向于认识世界,同化并控制世界……加以理想化,使符合自己的目的。”(《小逻辑》)浮士德的时代正是欧洲启蒙主义光辉灿烂的时代。但是,矛盾在那时就已经潜伏着。浮士德渴望去“参观造物主在他的工场里工作的情形,把一切事物的开端和终局看个明白。”(7页)但他马上又意识到:“我们的一切探索又有什么用,……每逢我们以为我们找着解答,得到领悟的时候,我们总是最愚昧,最不明白的。”(7页)因为,“我们的全部知识并不帮助我们理解事物的终极意义。”(8页,重点系笔者所加)浮士德的疑虑实 际上问到了作为认识工具的理性的限度。首先,我们能否达到知晓一切的目的?其次,若真达此目的,人类生存的意义是否就被彻底揭示,人今后只需守着现成的知识发呆?

这种怀疑使浮士德身陷两难处境:求知的欲望不能满足,会引起痛苦,求知的欲望得到满足,则又失去意义。浮士德终于在欲望与意义的两难抉择中选定了欲望的满足。因为他的时代是狂飙突进的时代,人的家园尚在,他正要出门远行,与世界一争高下。于是,浮士德义无反顾地回答:“撒旦,我准备好了!只要能够看到无穷的奥妙,就是短短的一瞥也抵得上一切地狱的痛苦。”(15页)

人以理性为求知工具,却无能反省理性与求知本身。因为若问及理性和求知的意义,人就必超出作为工具的理性。人积累知识,如聚敛钱财,有了还要再有,却不管如何花费。与人所具有的知识相比,人恰当地运用知识的能力何等贫弱。人以为有理性引路便可放胆前行,却不知未经反思的理性仍如盲人,自己尚不知往哪里走,又如何引领我们?

于是,由撒旦引出的戏又由他收场:

没有快乐,能使他餍沃,

没有幸福,能使他满足,

他向着变幻的物象只顾追逐;

为什么说是过去?

过去和全无,完全一体,

永恒的创造毫无意义,

不过把成品驱逐向无(里)!

紧跟浮士德走来的,是唐璜。这位“欧洲第一大情人”早已算定浮士德的命运是空忙一场,却以为自己抓着了生命的真谛。“一切真理只不过是官能的陶醉,而一切陶醉也只是个梦。”(33页)他断然否认永恒和实在,只把真理建筑在当下享乐之上,而这享乐从一开始就被认定是梦幻般的。站在这种虚无主义的立场上,势必与善恶标准为敌。

但谁来划定善恶的界限?我们怎么知道善恶界限不是由伪君子划定却骗我们去尊奉?因而我们只应根据自已快乐与否来厘定善恶。难道还有比当下的官能快乐更具说服力的标准吗?唐璜只相信这一个标准,因为这个标准是属于他自己的,男女情爱中的美感与快乐只有他知道。结果,理论上的虚无主义在实践中竟是最现实主义的。因为它直接诉诸人本身。唐璜从人的肉体中汲取有关善恶的知识,他认定“一切善都是本能——因而都是容易的,必然的,自由的”。(尼采《偶象的黄昏》)

凡叛逆者的道德都具震撼力,因为人人心里都想作叛逆者,只是缺乏那份勇气。

这位“罪孽深重”的唐璜倒颇有几分大智大勇。他敢于公开颠倒善恶的界限,把常人眼中的罪孽称作“高尚的艺术”,他昂然宣布“那种我所喜欢的大罪孽,它坦坦白白地在人生的路上昂头阔步,它蔑视地狱,看轻天堂,它不拜神,它更藐视人为的法律,要是把它跟那种可怜虫连在一块,那未免太污辱了它。”(85页)

抨击伪善固然可贵,但唐璜所据的标准绝非无懈可击。他嘲笑浮士德:“你这个老傻瓜!生命的意义,一切事物的开端和终局究竟跟你有什么相干呢?”(39页)他自诩道:“转瞬即逝的时光才是我的最忠实的朋友;我的王国就是‘今天’。世界历史是从我出世的那一天开始的;等到我的存在的最后一星火花熄灭的时候,它也完结了。”(39页)唐璜真能这样洒脱?事情的开端和终局真与他无涉?

不要忘记,唐璜是把生命的终极意义建立在当下快乐上而弃绝永恒的。但这本身就隐涵着致命的矛盾。因为:“痛苦说,消逝吧,而一切快乐都要求永恒”(尼采语)。享受,尤其是肉体享受,是一种能力,它不是人人都有,也绝非能永葆的。它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限制——时间。不管唐璜怎样勇敢地向天堂、地狱、上帝、时间挑战,那默默无声的东西却毫不留情地剥夺他,践踏他,逼他从肉身返回意识。这一点,死于他刀剑之下的老人看得最清楚。“你的裁判的日子有一天会来的。等到你的生活力慢慢地干枯,你身心两方面都因岁月的磨损变为衰弱的时候,你的邪恶的心情会静悄悄地离开你的。今天在你身体内极其热烈地燃烧着的生命将来有一天会变成你的行为的复仇者。”(58页)

终于,当一缕白发悄悄爬上唐璜桀傲不驯的头,他对世界的挑战突然显得软弱无力。一缕白发,这时间的使者,使他的美酒变成苦汁,欲望化为乌有,音乐成为悼歌。因为唐璜从理论上否定了永恒,却在心里期冀着永恒。在他求快乐的欲望中已包含了求永恒的欲望。欲望总有所待所求,故欲望使人软弱。建立在欲望之上的存在仍是残缺的,希腊人早就知道自足的存在才完满。

时间的挑战者唐璜仍生活在时间中,而时间中的生命总走向虚无。

你好,哈姆雷特,我们又见面了。你总像一个幽灵,萦绕着我,搅扰我不得安宁。

我很奇怪,为什么大家总批评你复仇的“延迟”,和行动的“犹疑”。柯尔律冶说你“精力全花在作决定上,反而失却了行动的力量。”赫士利特说你“缺少英雄品质一如常人。”甚至歌德也责怪你“一件伟大的事业担负在一个不能胜任的肩上”。

但我不相信你是个生性懦弱的人,不相信你是因缺乏行动的意志而延宕报父血仇。你的延宕不是性格悲剧而是思想悲剧。复仇算什么伟大事业?思考为什么复仇才是真正伟大的事业。

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儿,身处你的位置,大半会不假思索地手刃凶敌。这对于你却远远不够。你不是不敢做,而是要弄明白为什么做。你的思想太深邃,远远走在时代前面,你的心怀太博大,以致克劳迪斯已不是你个人的仇敌,他的罪行株连着人类生存的根基。

“既然人生的目的不过是死亡而已,……我们活动,只是为了学习怎样去死亡”(72页),我们又怎样区别善恶,怎样确定生存的意义?若人生的意义尚是一大疑问,我们又凭什么判定我们的行动正当与否?我们自以为伟大的行动,如复仇,很可能是一桩新罪行,至少可能是人的浮夸与矫饰的泡沫,在水面上泛起,打转,也可能因反射了阳光而发亮。但仅此而已,泡沫下面的深潭却不为所动,它甚至都感觉不到上面曾有过些泡沫。

那个执掌王权的恶棍,连上厕所都被当成一件世界大事,你却想让正义之剑砍下他肮脏的头颅,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如果你的复仇和国王上厕所一样都是世界新闻,那么动手与不动手又有何相干。人们不会意识到你的复仇的正义,而只会知道国王被人杀掉这个事件,就如同知道“昨天国王上厕所了”一样。大众永远注意消息,而不会反省意义。

再说,你凭什么担上复仇这副担子,难道只因被谋杀的是你父亲?而他又曾谋杀过多少人?又有谁向他复仇?况且,在那个充满欲念的夜晚,他和后来作了你母亲的人陶醉在激情中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你的存在并不是必然的结果,而完全是个偶然事件。你又有什么理由义不容辞地担起复仇的重任,倒好像这是你必然要担负的。

还有许多许多问题,每一个问题都使动手的必要性受到怀疑。你不是不敢动手,而是你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动手。行动还是不行动这两难抉择恰恰说明你是真正自由的。因为自由选择以认知为前提,只有那种来自人格本身而又充分理解各种关系的行为,才是完全自愿的行为。正像亚里士多德所说:“自主行为的首要原则存在于行为主体自身中,这主体对他行为所处境遇的每一细节都有所认识。”(《尼各马可伦理学》)

你的延宕正说明你的果决,你果决地放弃贸然行事的冲动,而要真正作自己行为的主人,真正作具有自由意志的人。你不是徘徊歧路的懦夫,你是揭示生存意义的先行者。

高贵的唐吉诃德,我向你致敬。自你走后,这世界变得多猥琐。再没有人为想象中的姑娘拔剑而起,格杀强盗。再没有人为寻找理想的国土跋艰涉险,云游四方。再没有人肯只为一个观念,一种理想而饱尝皮肉之苦。

当夜幕低垂,繁星闪烁时,我们已不再到心爱人的窗下弹唱夜曲,倾诉衷肠,而是拉上厚厚的窗帘,在闷热龌龊的小屋里点数一天的收益。即使外面有匪徒残杀无辜,我们也只会冷静地说:“快关上窗户,别让我听见这惨叫声,它会让我数错钞票。”

几十年来,在我们这里,似乎只有伪君子才谈理想,结果理想成了欺骗的同义语。但当谎言被揭穿之后,我们却因惯性在旧轨道上滑行,因为我们已习惯于被骗 和骗人。于是,我们进入一个无秩序,无标准的时代。在这里,一切都扑朔迷离,真伪难辨,风流下流,并列杂陈。

在我的灵魂因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而日见瘦损之时,高贵的唐吉诃德,“你降自苍穹,来抚慰人间的忧伤与创痛”。(歌德)你是一个创造者,“胸中藏有着使梦 境成为现实,使沙漠变成绿洲的神奇力量”。(110页)所以,你总是不合时宜,因为你“不断地烦扰别人,……破坏远古遗留下来的,旧传统所认可的事物的常 轨”。(110页)你总是遭人误解,因为“这世界里再也没有奇迹了。只有审慎思想的领域,那些审慎的思想早已忘却一切意外的惊奇,它们看这世界和一切的大小事件总是用一种循规蹈矩的看法。”(110页)你总是被视为疯子,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懂你的梦,也不会为着幻想牺牲现实……所以并没有一个人为你 对行动的热心感谢你,连你所救的人,当你要把他们引进只有理想的星光照亮的新路时,他们也都变成你的敌人。”(112页,引文略有改动)

但你又何曾想过要获得世人的理解和感谢?你的理想来自你的“善良意志”,而“一个善良意志是善的,不是因为它的实行或效果,也不是依靠它趋向达到某一计划好的目的,而只依赖于这个决定自身,也就是说,它本身是善的”。(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基础》)这样,你的理想就成为“绝对律令”,你听从内心至高无上的召唤,以驽马钝剑,扶危救难,虽屡战屡败,却虽败犹荣。因为绝对律令不问理想能否实现,而只问理想是否存在。世界纵然无法靠理想拯救,但正因有理想,才值得有一个世界。惟不计功利,不问成败的理想主义才是最有力量的真理想主义。也正因不问成败,才能避免把理想化作谋算,才使英雄高标特立。

麦达尔都斯,我们初次相逢。但你的痛苦却是我们久已熟悉的。圣保罗悲叹道:“我真苦呀!谁能救我脱离这使我死亡的肉体呢?……我自己只能在心灵上服从上帝的律法,我的肉体却服从罪的法则。”(《新约·罗马书》)这种灵魂与肉体的两分表现着压抑性的文化,它以牺牲人的快乐为代价。这种文化中的拯救被简化为剥夺肉体权利,压抑生命力活泼健旺的要求。结果,拯救变成戕杀。这种戕杀并不诉诸武力,它要成为人的无意识行为——压抑。惟其如此,其潜伏的痛苦尤为惨烈。

你辗转在这痛苦中。

你吁请圣母垂怜你,解救你的痛苦,为了拯救,你用修道院厚厚的石墙磨耗你青春的生命。你也有以为得救的时刻。当你把灵魂奉献给上帝,你仿佛得到了和平,你的灵魂“漂浮在一道灿烂的光辉里,这光辉带着它飞向永恒。”(132页) 但这拯救是虚假的,它以生存的彻底破碎为代价。这代价过于高昂,它把拯救之途变为布满荆棘与烈火的道路。我很难相信神会认可这种代价。这代价又过于菲薄,假若仅凭牺牲肉体欲望就能近神得救,那阉人岂不是最优的选民?我更不相信神会收纳这鄙薄的奉献。

你辗转在这分裂之中。

当“深红的罪孽穿着紫袍”站到你面前,你的拯救就全毁了。于是,你犯罪,卑鄙地谋杀献身与你的姑娘。在你欲望沸腾不能自持时,你无耻地把堕落之责推托给女人。你这永不能得救的小人。

心中充满肮脏罪恶的人总以女人为罪恶渊薮。这只不过表期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无能,从而是灵魂的加倍堕落。它是知道自己已无得救可能的人,为自暴自弃而从黑暗中搜集起来的最拙劣的托词。它不仅无耻,而且伪善。

肉体不是罪恶之源,强制压抑肉体涣发出的高尚情感才是罪恶之源。对生命本能的多余压抑是一切罪恶的温床。当巴斯卡尔苦思人的二重性,叹息人的堕落时, 他一定忘记了堕落的行程是由地下到天上的。当厄洛斯(Eros)奔忙在爱琴海各岛屿之间时,希腊人仍把他——调和了肉欲与美善的爱神,看作存在的完整表现,看作鼓动生命与创造的力量。

麦达尔都新,你若还想得救,不妨踏上走向无压抑文明之路,去重建人同宇宙的联系,了悟“我们本应该为我们活着,为我们有一个肉体,为我们是有生命的,有躯体的宇宙的一部分而欣喜若狂地舞蹈”。(劳伦斯《启示录》)或许神正迎候在你酣舞狂歌的途中。

阿夫特尔丁根,你这俄耳甫斯的同族,为何闯入无诗的国土?莫不是来夸耀在你的国土“连石头也会发言,小溪在讲话,花和星也讲话。每一样东西里面都含有一种快乐的精神,它欢快地显露在人跟前,并且让人看见万有的大合谐。”(164页)但我们这儿可大不一样。在这里,石头就是石头,它要被炸碎去修建摩天大楼。小溪也不会讲话,它若发声,也准是啜泣,因为我们用它作天然排泄通道,把有毒的垃圾倾倒在它怀抱里。我们这里,每一件东西都只服务于人的快乐,人攫取、掠夺、占有一切,以满足自己无穷的欲望。

你看我们生活的阴暗,单调,困苦,你便对我们讲说一个光明快乐的世界。你要给我们惨苦的生活射进一丝光亮。但若没有你来搅扰我们平静困顿的生活,我们又怎会感到痛苦?我们世代这样生活,眼睛已习惯于黑暗,可你偏召唤天光,来刺痛我们的眼睛。

你是诗人,你夸耀能用语言创造一个世界,让人类栖居。但我们听不懂这种语言,也不再使用它,并可能已和它永别。我们用数码标识一切。渐渐地,这世界终将只通行一种语言——计算机语言。到那时,谁还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胸怀拯救的热望,去寻找“在月光下开放兰花的山谷”。但你却闯入了商人的宅第,企图从他那里问得通往山谷的路径。他是怎样为你指点迷津的呢?“我的高尚的歌人,你讲起最深远的事物。你看看这本写满了一行行数目字的书!这些数字里面含得有最深的智慧。世间的大事就在借方与贷方两个项目中间打转。,谁要是走出这个圈子,就算是逃避了他对这个世界所应尽的责任。”(180页)多么有力且合理的教训 啊!诗人,你还不回头吗?

你终不悔悟,因为你认定:“凡在精神忘记了往高处飞翔,却胆怯地抓住它熟习的躯壳牢牢不放的地方,那伟大的渴望早已死去了。”(182页)你要寻找那神奇的兰花,并把它带到已死的世界中去。可是兰花在你手中枯萎,因为这里没有适宜它生长开放,散发幽香的土壤。你伤心失望了?别这么多愁善感,这地方可没人看你流泪,这是生死搏斗的战场。我们只为活着而活着,而为什么要活,这纯属无效益的问题,我们没时间去想。

谁给你至尊的地位和无上的权力来重新安排这世界?这世界自有它的格局和秩序。纵或诗人终能改变它,也不会仅靠月光下幽独的兰花。倒可能要在腐败与沉沦中汲取再生的力量。

我相信,你听懂了我的话。

“人是什么?”洛克尔仿佛已从这六人的联合上寻到了谜底:理性与感性联姻,思想与意志携手,压抑与升华两种拯救合一。在这结合的整体中,人的本质终被揭破,斯芬克斯轰然粉碎。

我却仍觉困惑。

人的时间注定从未来开始。生存注定先于本质。“人是什么?”这个问题注定是“过去困扰我们,现在困扰我们,将来永远困扰我们的问题。”(亚里士多德 《形而上学》)

人是什么?人是一个永恒的困惑。

凡无药可医的病准能开出最多的药方。由此可知何以有关人的学说汗牛充栋。社会学的,人类学的,生物学的,心理学的,老三论的,新三论的,其中虽有真知灼见,但终因在我一它关联中料理人事,故难免力所不逮,给人隔靴搔痒之感。

与其苦心给出人是如此这般而又与人无涉的许多答案,不如放心知其无解。知其无解,便是把人当作一大神秘。惟因其神秘,我们才生虔诚敬畏之心;惟因其不明底蕴,我们才会对它的每一种展现抱大宽容与大慈悲的态度;惟因其无法团结为僵死的规范,我们才会对人永葆好奇之心,如对初恋情人一样地温柔挚爱。

如爱因斯坦所说:“最美丽最奥妙的情绪是神秘感。所有真知灼见都是这种感觉赋予的。体验不到,人便不能探玄钩奇,虽生犹死。”于是,我在这将生未死之际告别了六人。

窗外天边已露出一抹绯红的晨霞。病榻上的父亲仍在酣睡,苍老的脸上竟浮现出婴儿般的恬静……


一九八八年八月八日凌晨二点


(《六人》,洛克尔著,巴金译,《文化生活译丛》,一九八六年十月三联书店第一版,1.30元)


本文原载《读书》杂志 1988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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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黎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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