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安健:乡情浓浓 至交至诚 —— 胡适与胡锺吾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14 次 更新时间:2015-04-08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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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安健  


1962年2月 24日下午,胡适在主持“中央研究院”欢迎新院士的酒会结束前,因心脏病猝发辞世。在胡适大殓时,胡锺吾悲痛欲绝,致“昏厥于灵前”(见1962年6月18日《中国一周》),由此足见胡锺吾对胡适有着特别深厚、远非一般的感情。深知胡适和胡锺吾的人都知道,他们两人既是同乡,亦是宗亲,更是至交。


同是绩溪故乡人 亦为“明经胡氏”两宗亲


胡适与胡锺吾同是安徽绩溪人。胡适的家乡在上庄镇,胡锺吾的家乡在荆州乡上胡家,虽相距八十多公里,但同属“明经胡氏”的后裔。胡适是明经胡氏第42世,胡锺吾是第40世。虽然胡适与胡锺吾素以“先生”互称,但按老徽州的风俗,从“辈份”上讲,比锺吾年长十五岁的胡适,却比锺吾晚了两辈呢。而胡锺吾在寄给大陆亲友的书信中,每每提到胡适,常常冠以“吾家适之博士”,为这位“明经胡”本家感到“荣耀、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胡适和胡锺吾两家可谓世交,根据胡锺吾次子胡平夷著文记述,胡适的父亲铁花公于光绪十八年奉派台湾省台东任职知州,赴任前曾先到锺吾老家荆州,物色了七位拳技精良的护卫。当年铁花公来荆州时,忠葆公(胡锺吾高祖)给他讲述了荆州的反清复明血泪史(“徽骆驼”出处),铁花公归后特作记录教育后人。胡适提出要做“徽骆驼”的昭示盖源于此也。

胡锺吾之父商岩先生,承秉祖志,省政府曾颁其“乐善不倦”匾额。其夫人周氏,井臼躬操,深明事理,全力支持其夫的善举。锺吾之父母年届七十时,他在家乡为父母举办七秩寿庆,戴戟将军曾亲往祝寿。其后胡锺吾在台湾又编辑出版了胡商岩《三十年来经办社会公益事业回忆录》一书。当时的学界政界于右任、许世英等为其题辞。而胡适对这位积德行善、热心公益的“明经胡”老长辈更是敬重有加,特题写了条幅——“功在桑梓。敬题商岩先生回忆录。胡适”,以表敬意。

1960年,是胡适的七十大寿,也是其父胡铁花一百二十寿辰。绩溪旅台同乡会特举行盛大酒会祝其父子双寿。胡锺吾以集王羲之字恭录了铁花公嘉言“学为人诗”,并影印千份为胡适祝寿。胡适极为高兴,称此日是他来台后精神最为愉快之时。


胡适力助胡锺吾为家乡争福祉 坚定执著绩溪牛


胡锺吾的老家荆州本属徽州绩溪,自清初就属安徽绩溪和浙江昌化两县共管之地,三百年来纷争不断,荆州百姓不堪双重赋税等困苦。而荆州自古隶属徽州文化圈内,因之,民国十八年即1929年绩溪掀起荆州勘界运动,公推胡锺吾为民意代表,至皖浙两省省府和南京中央政府上访,强烈要求将荆州统归绩溪管辖。因为这是一件关系到划定绩溪县域、实现荆州民意的大事,为争取旅外绩溪人士的大力声援和支持,胡锺吾特赴上海,向由胡适和汪孟邹(亚东书局经理)等人发起成立的“绩溪旅沪同乡会”通报了荆州界域之争的情况。在同乡会迎请锺吾的宴席上,胡适笑问锺吾“不怕灭门县令,准备给昌化县抄家?”锺吾即告“为了救乡,愿牺牲个人一切。”席后即撰请愿电文,胡适首位在电文上签字,对锺吾为争取绩溪人民意愿的实现所作的艰巨努力,表示了充分的肯定和支持。在县内外各界人士的积极主张和大力支持下,荆州乡归属官司从地方打到中央,后行政院于1931年5月26日训令裁定,将荆州全境划归安徽绩溪统一管理,纷争数百年的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1946年3月胡锺吾膺选绩溪县首届参议会参议长。是年,“地方流行水肿病甚剧”,致病殁者甚众。时绩溪县长胡运中等发起筹建县立卫生院,以疗疾患。因办院经费极难筹措,便请胡锺吾出面争取。锺吾呈请安徽省救济分署拨给病床二十五张,遭叶元龙分署婉拒。胡锺吾于南京面见胡适,“晤叙桑梓困状”。胡适当承致函救济总署霍署长,乃蒙电令叶分署长拨给病床五十张,医药和全套器材设备以及建院工程补助米等,使绩溪医院在短期内“遂得告成”。


胡适胡锺吾携手国大会议 扬扬浩气徽骆驼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为了实施宪政,乃于1947年进行了“国大”代表的选举。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胡适,在上海得知胡锺吾参选后,特致专函:“锺吾先生:本县国大代表选举,先生肯出来候选,我很高兴。预祝先生竞选成功!适之,卅六、十 、卄一。”此信请人送到南京,因锺吾此时正在北平,便请亚东书局汪孟邹代阅处理,汪孟邹即将此信送上海《大公报》编辑部,而《大公报》则以花边新闻大字标题“胡适推重胡锺吾”刊出此三十八字的信笺。我们注意到胡适在信笺中把‘当’字轻轻地画了个圈,再在旁边写了候选的‘候’字。胡锺吾曾解释说这正是胡适的高人之举,过人之处。

1948年春,在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预备会上,因不满蒋介石“抗战”结束时不要日本赔偿,“国大代表”胡锺吾慷慨陈词,要求蒋介石交出九权,还政于民,震撼了在场的四百余位中外记者和全体国大代表。于是大家都惊慌失措,嘘声四起,国大主席胡适茫然。锺吾乃以绩溪方言提醒胡适击木槌三下,使会场恢复秩序,蒋介石与胡适均起立表示同意胡代表的提议,于是会场转变为寂静无声。胡适发言道:“民主政制是多数人尊重少数人意见,少数人服从多数人决议,…我以主席的名义裁定:今天可以行使九权,请洪秘书长和会场干事注意,如有不守会场秩序者,请他出去。现在请胡代表继续发言…”。胡锺吾代表继续发言后,蒋介石与胡适又一次起立,由胡适代表全国人民履行并接受蒋介石权力移交。两位徽骆驼的默契配合,使国民政府在会议期间成了名副其实的看守政府,遂开中华民国民主宪制之先河。对此,当时的《救国日报》以大字标题:“行宪之光”,发表了龚德柏撰写的专题报道——《南京国大预备会议:行使九权纪实》。并称之为“行宪史上的第一件大事”。

胡适与胡锺吾商酌时事 尊重不同之见

在第一届国大会议期间,要选举行宪总统和副总统,此时蒋介石正在谋算,故表示自己只愿为副总统兼行政院长人选,而总统一职,则多次派人登门要胡适出来参选。胡适深知兹事重大,却又不能公开征询,于是自然首先想到向锺吾商量、请教。锺吾亦深感此事重大,经慎重考虑,给胡适深刻分析了不宜参选总统的理由,胡适接受并感谢锺吾的灼见,最终没淌竟选总统这趟浑水。

再如1954年、1960年国民政府迁台后先后召开的两次国民大会期间,胡适迭邀胡锺吾同车,并亲送锺吾至寓所,籍以听听锺吾对“修订临时条款案”的真话。胡适原不赞同这一条款案,但经锺吾说明理由及大会趋势后,即不坚持异议。再如国民党军队绝大多数军以上干部希望在台湾实行军管,胡适也赞同。而蒋介石征询胡锺吾的意见后决定不实行军管,于是让锺吾去做胡适的工作,胡锺吾劝说胡适:可“因病住院”而缺席会议,对组织军政府一事既回避了表态,亦不违背自己的意愿。对时事遇有不同见解和主张,胡适先生并不一意坚持己见,而能遵从胡锺吾劝说,尊重不同之见,足显见其虚怀若谷的民主风度。


胡适盛赞胡锺吾集王书艺 弘扬中华文化建伟业


胡锺吾之父商岩先生饱读诗书,酷爱书法,尤嗜集王羲之碑帖中字以成文,曾历时多年,集有《东西二铭》、《孝经》等四种,受到大学者康有为很高的评价。锺吾遵秉父志,致力于书法研究,更潜心钻研集王羲之字。集成《魏徵十思疏》、《道德经》、《洛神赋》、《孝经语录》、《朱子家训》等作品七十余种。

胡锺吾将这些经当代书法大家于右任和许世英鉴评后的集王字法书刊印行世,分赠到世界八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受海内外普遍的尊崇。胡适对胡锺吾集王书艺极为赞赏并尽力支持,对胡商岩、胡锺吾父子在书法上执著追求的精神和为弘扬中华文化所作的贡献极为敬佩,并于1959年元旦题跋:“绩溪胡商岩先生,穷五十年之力,集王右军字,成大同篇六十四字,魏徵十思疏一百九十八字,孝经一千三百字,皆未完成,民国三十年以后由其令子锺吾续集,凡十八年,始完成此三件,胡氏父子积两世六七十年之功力成此美事,最可钦佩。中华民国四十八年元旦绩溪胡适敬记”。耐人寻味的是,这是首倡白话文的胡适,半世纪来唯一用文言写的题跋,且首尾皆冠绩溪。胡适还特意资助胡锺吾台币三万元,以帮助其在台北、曼谷、马尼拉等地举办书画展览,以实际行动来表示对胡锺吾弘扬和传播中华文化的支持。

胡适对胡锺吾在集王书艺过程中,对《洛神赋》碑帖悉心考证、集补了阙文一百二十八字这一成果,极口赞美。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胡适因此对研究院于碑帖的整理工作倍加重视,生前编目多达四万余件。

胡适和胡锺吾在文化学术上彼此交流密切,而且在爱好兴趣上,彼此亦甚是相通。他们都重情重义,胸怀天下,更是爱国爱乡。胡锺吾曾著文追忆胡适写到:“先生每次回国必邀锺吾同访许静仁先生,畅谈一二小时”。又提到:“闻锺吾有影印绩溪县志及徽州府志宿愿,尤为赞许,允予促成。曾检赠1950年在美购得英人一八五0年出版( A Clance at The Interior of China,1850)一书及有关记载绩溪舆图之珍贵史料。由此足征先生重视文献之苦心矣。”


锺吾抆泪祭胡适 徽骆驼精神励后人


胡适于1962年2月24日因心脏病突发,不幸逝世。哲人骤逝,举世震悼。作为胡适的同乡、宗亲和至交的胡锺吾更是,万分悲痛。悲痛之余,胡锺吾与同乡唐子宗、汪荷之等鼎力参与治丧事宜,晚上守灵,也是胡锺吾安排自己的儿子平夷、国光负主责。并请毛子水先生撰写《胡适传》,俾列入重印绩溪县志补编。

1957年6月在美期间胡适曾立有一份英文遗嘱:“我愿意火葬,但我不坚决火葬”。因为此份遗嘱所示有些模棱两可,更有其他政治方面的原因,85位治丧委员中,包括蒋经国在内有75人提议火葬,但胡适夫人江冬秀坚决反对,却无法改变会议初衷,故商请胡锺吾出面协调。于是胡锺吾先是走访了治丧委员会主任陈诚和成员董作宾、谷正纲、延国符等人,并形成“让胡适这一伟人全寿全终,不宜火葬”这一共识;另外与治丧委员会主任副总统陈诚洽定,在召开治丧委员会时陈诚主任籍故暂时缺席;三是请胡适的两位德高望重的学生董作宾、延国符在讨论会上率先发言,提出火葬不妥的理由,胡锺吾则以治丧委员会成员及胡氏宗长、绩溪同乡会常务理事的身份携江冬秀中途“闯入”会场,并发言提请大家要尊重胡适夫人江冬秀的意见,代表胡适家属坚定地表明要求土葬的态度。于是治丧委员会议最后决定:“适之先生善后事宜,一切都照胡府意思决定,只可土葬,不可火葬。”而后胡锺吾又亲自奔走为胡适勘定墓地。胡锺吾对此事“处置之坚定明快”,“何止胡府遗族感德,绩溪旅台乡亲,亦同声钦敬而一有荣焉”。胡适去世后,胡锺吾集胡适博士在院士会议最后遗言:“四十几年受到攻击和批评从来没有生气阔海宽天那般度量开会以后还看民主与自由尽是满腔兴奋光风齐月何等热情”以敬挽适之先生千古。又于1962年6月18日在《中国一周》上撰文《胡适博士上世源流及生年事迹考》,表达了对胡适的追思,并评价“无论生前死后,其影响於人心,实为玄奘以后第一人。”

1975年秋,江冬秀在台北辞世当时,其子胡祖望远在他乡。以胡锺吾为首的绩溪同乡协同中研院办理了胡适夫人的丧事。锺吾因商请陈雪屏先生出面治丧未果,乃独担重任,并出面请到当时总统严家淦及五院院长亲临致祭,把江冬秀的葬礼办得隆重而体面,既是对胡适“因亲及亲、因爱推爱”思想的实践,更见胡锺吾对胡适夫妇极为深厚的乡亲之谊。

1991年元月29日,正值胡适诞辰一百周年。胡锺吾亲临南港墓园参加祭奠大礼,并将自己珍藏有关胡适的一些文物捐献给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就在该馆举办的“胡适百年纪念文物展”开幕式上,胡锺吾作了发言,将胡适生前托付的三句话作了郑重的告示:“第一,‘打倒孔家店’不是胡适先生说的;第二,‘把线装书丢到茅厕’这句话不是胡适先生说的;第三,‘五四’运动发生时,适之先生不在北京,并非亲身参与。这三件事不符史实,流传甚久,误导人心。影响深远的是是非非,不能让其一错再错地错下去。适之先生生前和我讨论问题时,就交待我将来遇到有机会定要帮他澄清一下。今天是适之先生的百年诞辰,所以我希望所有在座的新闻媒体代表,发扬新闻公德,公正播布,以正视听,以免永远错误下去。”胡锺吾告示完毕后,如释重负,因为在这样的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完成了胡适生前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托付,总算可以告慰这位乡友的在天之灵了。

2005年9月19日,这位曾送走胡适夫妇的百岁老人胡锺吾先生在台北安详地走完了不平凡的人生旅途。胡适与胡锺吾两位同乡、宗亲和至交间的感人肺腑的深情厚谊,烙着上世纪动荡和深刻变革之中国社会的时代印记,裹着尘世的繁杂永远存留在历史中了,回顾两位“徽骆驼、绩溪牛”数十年交往的历史故事,将带给我们更多的追忆和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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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黎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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