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幼棣:后望书3——欧风美雨荡涤下的中国城镇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862 次 更新时间:2015-06-04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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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幼棣 (进入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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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望书3 欧风美雨荡涤下的中国城镇


幅员辽阔的中国,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城镇最多的国家。

也许,中国传统的文化城镇,在爆破和推土机的轰鸣声中,已经掀向它的"最后一页"。

欧风美雨正扫荡着中国大小城镇。摩天大楼森林一般生长,古老的街道和建筑正在消失殆尽。


一、追寻中国城市的血脉

中国国家的概念起源于古代城邦--一座城市便是一个国家。传统文化广布在城乡,但主要凝聚和保留在城镇里。这是孕育我们智能和生命的地方。

"不积圭土,难成高山。"中国城镇延续绵长,历史从未间断,中国的    2 000多个古城镇,几乎每一城市都可以追溯到久远,都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即使遭过战火焚毁、洪水的淹没,古城中仍存在不同时代的大量历史文化古迹,像涝灾过后沃土上生长出蓬勃的新一茬庄稼一样,城市的修复与重建同样是生命与文化的延续与生长。有人把建筑比做凝固的音乐,那么城市就应该是一部凝固的乐章。

把中国城市的规划和建筑简单地归结为"农耕时代产物"、走完了历史进程的"木构建筑","从自己的娘胎里孕育不出自己的民族建筑"等等,是"博学"的无知与浅薄。

把中国当代城市文化特色的消失,产生不出东方的经典,归之于缺少规划和设计大师,是有一定道理的。可为什么在当代中国城市大规模建设的高潮中,中西方文化强烈的碰撞、古老与现代的对接之中产生不出大师?

我们不妨略作回望。

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国势衰微,城镇凋敝,战乱不已。被称为中国近代建筑宗师的吕彦直、梁思成、杨廷宝等人,都崛起于那个时代。这不仅仅是一种建筑学现象,更是一种文化科学现象。

他们几乎都有相同的经历,留学海外归来,有深厚的文化功底,既采用现代建造技术,又能创造性地发扬中国传统民族形式。中山陵是我国历史上首次向海内外"悬赏"--即招标征集设计方案。方案不是由国民党领导人拍板决定。但事先已经过各界广泛的讨论,发表文章,确定了中山陵"开放式纪念",和"至大、至德、至善"的指导思想。要求其风格为中国"古式"或"中西合璧"。那时没有业主和业内人士的概念,特聘的四位顾问,即南洋大学校长、土木工程专家凌鸿勋,德国建筑师朴士,中国画家王一亭和雕塑家李金发开会评审。交通部南洋大学为交通大学前身,凌鸿勋曾留学美国三年。虽然在美铁路公司工作并在加伦比亚大学学习,但他大抵并没有为学位而是为中国现代化的本领而求学,是继詹天佑之后我国著名的铁路专家,设计的铁路超过1 000条,勘查过的公路超过4 000条。当时年仅31岁的建筑师吕彦直也没有什么名气,他在上海报名应征,在40多个设计方案中被评为第一。凌鸿勋评价说:"此案全体结构简朴浑厚,最适合于陵墓之性质及地势之情形,且全部平面做钟形,尤具木铎警世之想。祭堂与停柩处布置极佳,光线尚足,祭堂外观甚美……此案建筑费较廉。"李金发评价说:"造成一大钟形,尤为有趣之结构。"王一亭说:"形势及气魄极似中山先生之气概及精神。"大家一致认为吕彦直方案"简朴坚雅,且完全根据中国古代建筑精神",决定采用,并聘吕彦直为陵墓建筑师。

我们看看吕彦直这位设计大师的简历,就可知道他的方案被选中,绝非偶然。吕彦直于1894年出生于天津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自幼喜欢绘画,八岁丧父,九岁随姐姐侨居巴黎,在那里受到法国文化的熏陶。1928年回国读书,1911年考入清华学堂留美预备班。1914年赴美国留学,1918年毕业于康奈尔大学建筑系。之后,他充任美国名建筑师墨菲的助手,参加了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今南京师大)和北京燕京大学(今北京大学)的校园规划和建筑设计。与此同时,他还对北京明清故宫做了大量的实地考察,亲手绘制了不少故宫建筑图,从而对我国清代古建筑及欧美建筑风格特点都有了全面直接的认识。到1925年投标中山陵时,他已有了7年建筑设计的实践经验,其中重要的有上海香港路银行公会大楼、南京最高法院、东南大学科学馆等等。这位年轻的天才,在中山陵建设未竣工时,即因辛劳而早逝。

千百年来,中国的城市在自觉和不自觉中形成了一些定式和规律。

先说规划。古代中国城市也许没有单独的规划局、城建局这类的政府机构,但多是按严格规划建设的。都城、州府和地区的中心城市、边防重镇,更是如此。都城的设计,更是由皇帝亲自主持和审定,府尹与太守之类,是做不了主的。

这些古代城市规划基本上遵循着中国儒家的传统思想。无论是商业城市还是行政中心,都有周密的规划,建设的"次序"也十分严格。先做供水和地下排水系统,后做街道和地面建筑;先造钟鼓楼、寺庙、学宫等"公共建筑",形成城内型制宏大的标志性建筑物,再建店铺民宅。我在山东临淄就考察过两千多年前齐国都城规模宏大的下水道遗存。县、州、府和都城中的有寺观、学宫、坛庙--这些都在今天成了名胜古迹。

再说建筑。

建筑风格与艺术价值并不取决于材料,而是格局、建构、造型和细节表达的内涵。中国地域广大,建筑的材料多样,从来没有排斥过"石构建筑"和新的建筑材料--隋代李春的赵州桥,明代寺院广布的无梁殿,圆明园中的西洋楼等等。

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史》中写道:"云南地高爽,虽远处南疆,气候四季如春,故其建筑兼有南北之风。……滇西大理、丽江一带,石产便宜,故民居以石建筑者亦多。"看来,半个多世纪前,梁思成大师已经把大理与丽江古城纳入了视野。而我们是在20世纪80年代那场大地震后,才在危房的抢救中,发现了丽江的惊人之美。丽江古城风貌的保存,还有一个原因,即缺乏资金,不能大拆大建,不能打扮得花枝招展,才勉强修旧如旧,这终于为后代留下了青春不老的"丽江印象"。

中国传统城镇的凋敝,与中国封建社会的解体,农业商业和手工业经济的衰落同步。

随之而来的是,在炮火、烟尘和残垣断壁中,在五光十色的经济全球化浪潮中,对城市规划和建筑的自信丧失和迷失。

令人可悲的是--正如梁思成几十年前在《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一文中所说的,"纯中国式之秀美或壮伟的旧市容,或破坏无遗,或仅余大略,市民毫不觉可惜。雄峙已数百年的古建筑,充满艺术特殊趣味的街市,为一民族文化之显着表现者,亦常在改善的旗帜下完全牺牲……这与战争炮火被毁者同样令人伤心,国人多熟视无睹。盖这种破坏,三十余年来已成为习惯也。"

19世纪末,对传统文化的怀疑与否定,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化革命"中达到了顶峰。

和北京一样,中国的许多城市建设并不缺规划,有的在上个世纪50年代就已经制订。我不清楚历届政府做过多少次调整、修改和重新制订。据调查,目前中国一些大城市制定城市规划的"寿命",平均不到12年。

城市规划的"短命"反映了决策者、制订者的知识、观念和眼光。规划的思想脉络是什么?规划本身是否科学合理?有没有得到很好的落实和执行?

规划是人制定的,人既可以制定,当然能够修改调整。但在商品经济中,现在修改或调整规划,充满了其他不确定因素,规划部门成了最有权力的行政机关。几位老乡,准备在城南建一座商城,看中了一家工厂的仓库,双方达成了联合开发的协议。后来到规划部门一看,这片土地在规划图上却画着一个蓝汪汪的大湖,厂长也不知有此规划。这里根本没有水,只有一条臭水沟从仓库墙外流过,20年了,污染未曾治理。可规划上是水上公园,商城肯定不能建。好在现在有专门办批文的公司,花了100万元委托他们,搞到规划部门批文,允许建临时建筑。而这些钱是如何分配的,流进谁的腰包,就不得而知了。

良田改工业用地,工业厂区改建小区和商品房,预留的绿地变别墅,其前提都要有规划--而这里的潜规则,都需要花钱。

某一省会城市的规划局长空缺,几个地方官员争着到京城活动跑官,请上头的相关领导或秘书"发话",有的带了几十万"活动"经费,"同伙"的有一个是我的熟人。在宾馆喝茶的时候,我问,这个职位值那么多钱?他说,与市公安局长差不多吧,可能还更实惠一点,一年挣个200万没问题。我不禁哑然。

有的地方换一届领导就出一个规划。城市规划往往交给设计研究单位,只要拿钱就干活,领导要怎样制订规划就怎样制订。贪大求洋,翻来覆去。一纸规划实施起来有多少约束力?能约束的也就是一些小商小贩和居民的违章建筑了。

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大学建筑工程设计教育的悲哀--"现在是业主教育设计师的年代"。

同样到具体的建筑物设计也是如此。这是给一些公费出国考察团编的顺口溜:"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参观拍照"。一些单位的官员、公司老板往往拿着出国时拍摄的某个欧式建筑照片,让建筑部门按此模样建造。设计单位为了挣到钱,业主单位怎么说,设计人员就怎么画,施工单位当然也就怎么做。

急功近利、粗制滥造、时尚跟风、弄雅成俗是必然的结果,因为很难指望业主对建筑有多少文化上的理解。还有些专家学者,在洋风劲吹之下,"虽然对新输入之西方工艺的鉴别还没有标准,对于本国的旧工艺,已怀鄙弃厌恶之心理",他们把这种"鄙弃厌恶"上升和包装成学问,是迟早的事情。

外来的"和尚"念的自然是真经。对外国设计师高报酬,言听计从;对国内建筑师压级压价,颐指气使。在重大工程的招标中,国内建筑设计单位与外国建筑设计单位联合,实际上仅仅为了给他人搭建一个平台,中国建筑师的设计仅作陪衬,他们的创造与创新的机会一次次被无情地剥夺。这无形中加剧了一些国内建筑师随波逐流的心态。

在恶劣无序的建筑市场角逐中,为数不多的建筑精英们无暇集中精力创造出更多的好作品,而是把精力和才能放在谈判桌内外,放在"开拓"市场上。只有获取足够的订单才能求生存,才能过好日子。他们不像教授学者,而更像游走叫卖的商人小贩。建筑师文化思想和独立精神之流失,是中国当代建筑也是城市的悲哀!

于是,拆、建;拆、建。一座座城市终于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二、城市化的提速与负载

争论"破坏性建设",还是"建设性破坏"本身没有多大意义。

几乎所有的城镇都经历着量的扩张和质的变化。推土机、挖土机、打桩机、混凝土和塔吊的森林、时髦的玻璃幕墙与钢铁的构建,广场喷泉雕塑和绿地……摩天大楼、立交桥,以及城乡间低矮的棚屋、高低不平的土路,老街旧城的废墟,构成了当代中国城市最常见、最壮丽,也最破败的风景。

现在,中国城市化率达到了多少?

有人说还很低,只有30%~40%。

其实,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等沿海地区已经达到了70%~80%。北京、上海、天津绝大多数的县已经变成了城区,乡镇变成了街道和社区。广州、南京、杭州、成都、武汉等等大城市,像一个个巨大的磁场,把周围的乡镇都吸为城区,西安市甚至把百里外的临潼都吸入了城区。北京、上海取消了农业户口,浙江即将在全省范围内取消农业户口。

摸着石头过河,难免就有水流、路径和方向的问题。

"亡其国,先亡其史",这从来都是外来闯入者狠毒的一招。重温历史,不堪回首中的回望--在时间的坐标中,才能找到今天的定位参照。

两千年的时光依稀。100多年,不算太遥远,半个世纪,更能精确地计算与测距。城市的扩大与停滞,大跃进与大跨越,以及随之而来的调整。一再交错进行的变速成了中国发展的钟摆一般的"模式"。

新中国建立后,实际上采用农村与城市两元分隔的模式和管理方法。农村与城市发展,农村、城市的行政组织管理,农副产品与工业品的生产流通交换,农村人口与城镇居民之间的流动,都通过计划安排,用高度集中的行政办法进行协调解决。户籍与粮票--地方粮票与全国粮票--则把没有"粮票"的农民,一年四季固定在乡村与土地上了。"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是领袖与诗人理想的农村田园风光。

上个世纪50年代,经济建设高潮中,我国中西部大批工矿型城市出现了。兴办工矿企业到农村招工;城市无法解决就业问题,靠"上山下乡"缓解失业。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大跃进"、"大炼钢铁"和粮食产量"放卫星"后,国民经济进入调整阶段,城镇首先精简居民,动员来自农村的职工返乡,并对全国城市规模进行了压缩,4年中撤销建制市40多个。对城乡人口流动,特别是大中城市规模的扩大,实行了严格控制和限制。

潮涨潮落的中国经济,在"文化革命"中更是到了几近崩溃的边缘。

表3.1 历次全国人口普查我国城镇人口比重

在建国后前30年中,我国城镇人口仅增加了约1.3亿。

2007年春天,我到英国访问,从伦敦、剑桥、曼彻斯特、爱丁堡和工业城市格拉斯哥,在20多天的行程中,我再次想到半个世纪前提出的"超英赶美"的口号。当时一个重要的指标是钢铁的产量,而现在则是GDP。中国的钢铁产量已经大大超过英国,GDP按照购买力评价实际也已经超过英国。但我们是不是缺失了什么?--文化、传统,还是城市的历史风貌?从第一产业、第二产业到第三产业,高新技术、服务业与旅游业的兴起,科学、文化与历史显得如此的重要!

1980年后的20年间,城市化在中国提速,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减缓的势头。城镇净增人口约2.5亿,这还不包括大量进城务工的农民。

农村劳动力的富裕一直是存在的。在人口稠密的沿海地区,人均不到一亩耕地,即使是中部许多农村,一家人也只有几亩地。在我的家乡,种地几乎到了绣花般"精致"的程度。农村家庭联产承包使农村富余劳动力得到了空前解放--这种"解放"的具体表现是大规模的农村人口向城镇转移。农民在向城镇迁徙转移过程中,长期受到束缚的创造力和智能得到了空前的发挥--它与土地资源一样,在一波又一波开发中升值增值,并转化为巨额资本,成为中国经济起飞的有力双翼。

进入本世纪后,城镇化进一步加快。

这是一组数据:从1978年~2003年底,我国的城镇化水平由17.92%提高到40.53%,提高了23.6个百分点。近几年中国城镇化速度是前31年的3倍多,是世界同期城镇化平均速度的两倍多。目前中国设市城市达到了660多个,建制镇2万多个,城镇总人口达到了5亿多。据预测,在未来15~20年内,我国城镇人口和城镇数量将增加一倍,城市化平均水平将达到60%以上。

中国城镇化速度快、范围大、影响广。在连天的大潮涌浪中,人们在没有足够思想准备和制度设计的情况下卷入其中。

四五千年的历史,农业革命、手工业和商业发展,中国大地上多次出现过众多的城镇,灿若群星。

疆域辽阔,气候和地理不同,人口民族众多,风情民俗迥异,注定了中国的传统城镇多姿多彩。江南水乡古镇乌镇、同里、周庄、西塘、南浔,与山西的平遥、祁县、代州各不相同,与陕北的榆林,更不用说云贵高原上的青岩、大理、丽江等等古城古镇,风貌各异,差距极大。中华民族文化与精神的同一性,正是体现在这些差异中。

当前,中国的城镇化是由新一轮工业革命浪潮推动,在全球化、信息化背景下发生的。动因和背景的趋同,打破了地理与区域的限制,不说强势文化--强势与文化无关。真正强势的是经济,特别是对"贫穷惯了"的古老中国--以发展经济为中心,实际也是最直接的别无选择的抉择?

推进"城市化"还是提"城镇化"仍在争论。

在毫无准备、方向莫辨中,中国的城市进入了快速发展和膨胀期。发挥中心城市的作用,撤地改市,撤县建市。增加GDP、开发区和工业区、招商引资、通过开发土地筹集资金和扩大财政收入,还有各项经济指标和政绩工程。至于要解决"三农"(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有人开出的方子就是把大量农村人口转移到城市。

一再提速,中国的城市实在不堪沉重的负载!

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不仅仅是口号和领导的决心,而且不断变成了现实。

现在,全球有几个国际大都市?

令人惊异的是,中国竟有300多座城市的领导提出了要建"国际化大都市"的目标。


三、"大手笔"们的挥写

"大手笔",是不少城市领导对政绩工程的得意之谓。

书法与文章基于汉字,笔法基于笔形。"手笔"源于手执毛笔写汉字三大关纽。凡大家名人的文章、写的字或作的画,气势宏大,才有可能成为"大手笔"。当代书坛某些人手执拖把,蘸几十公斤墨汁,在地上画"巨书"--其实与大手笔无缘。

大手笔也需师承。

就书法而言,初唐诸家承"二王",少师承颜柳,南宫、雪松承晋及初唐,苏、黄亦有承者。即使移地动天,总揽风雨,不变与变,总有轨迹可寻。--今天的"大手笔",或许真的与作文作画作字无关了,与一个人的学识造诣无关了,只剩下了"办事、用钱的气派"。

到过许多城市,领导们言谈中使用频率很高的一个动词是"打造"。

历史给了一些人登上城市建设舞台的机遇。从上任伊始,就以自己的理念和意志,不遗余力地"打造"城市--仿佛城市只是一块"烧红的铁板"。写到这里,脑海里不禁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铁匠们呼呼拉动风箱,在烈焰的窜动中,用钳子夹着烧红的铁板翻来覆去,挥动铁锤,火花四溅,随意"打造"。这个动词可以与许多名词组合,比如打造新区、打造中心商务区、打造国际会议区、打造城市品位,甚至还可以打造意在推介自己政绩的"城市名片"。

幸运,也是不幸。即使不是全部,但绝大多数政绩工程、腐败现象都与城市的发展和建设,与拆迁、征地有关。在这些"前腐后继"的故事中,多数人的命运也仅仅是无可奈何听命于天。

无论是新的小区,还是"拉链式"街道和"地标式"建筑,无论是新的建筑形式还是新的形式、新的内涵,城镇总不能长久地烤在"火焰"上,不能忍受"砧与铁锤"无休止的敲打--能打造的只有一个躯壳,而决不是灵魂。

城市特色,是指一座城市的内涵和外在表现明显区别于其他城市的个性特征。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城镇的风格特色,已经远远超出经济和文化范畴。

我们并不比古人高明,也不比后人聪明。当代,在"塑造"几百个中国"现代化"城市的同时,轻视历史,忽视文化传统的倾向十分普遍。

建筑设计既不考虑与周边的文化生活融合,更不考虑与当地的环境气候适应。建筑创新和建筑艺术基本谈不上,建筑理论也不起作用。大规模的旧城改造,热火朝天的新区建设,有多少历史文化名城、沉淀着深厚历史的文化街区,有很高艺术价值的建筑物,遭到了无法挽回的破坏和拆毁。尽管有一些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关注--可往往收效甚微。强者最终还是胜者。

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大同小异的城市着色。城市建筑的趋同化、城市风格和特色的消失……与此同时,仿造移植欧美之风盛行,不伦不类的建筑物大量出现。许多地方的酒店直接抄自欧洲城堡。有的小区原封不动地"照搬"国外小镇。这就是品位?

"豪华衙门"风生水起,屡禁不止,难道仅仅是"公仆意识"、"忧患意识"、"节俭意识"的缺失?有的办公楼气派得像宫殿,有的办公楼漂亮得像公园,不少办公楼都是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河南郑州市惠济区政府建了个占地530亩,状似"白宫"的办公楼;重庆市忠县的黄金镇办公楼形如天安门;连仅有12名在职职工的重庆市万州天成交通局,也建起了两栋建筑面积7 000平方米的"欧式"风格建筑。①  在青海省的一偏僻地区,我见到当地的法院竟照搬美国国会大厦的外形,其后面是一片荒滩。

在仍然贫穷的淮北的一个县的旷野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世界公园"。埃及的金字塔,纽约的世贸大厦,巴黎的凯旋门、雕塑等等,在这里一应俱全。真让人张开嘴巴就合不拢。

1996年秋天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地方上特意把考察淮北水灾后农村重建情况的中央领导一行领到这里参观。县委书记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己的杰作。中央领导问,怎么想起建"世界公园"?这位书记说,是县领导到深圳考察世界公园后,决定集资建的。中央领导指着问,这座凯旋门是怎样修建的?这位书记咧着嘴"憨厚"地笑笑,说,是照一个挂历上的照片式样画出图纸建的。--我在人群中听了,顿感愕然。

当时,我作为新华社记者随同采访。

我问一位当地乡干部:"到这里来参观的游客多吗?投资怎么收回?"

他小声说,开始几天人还不少。一些农民听说园里有"光着身子的女人",想来看个新鲜,就是池边的那几个雕塑。现在呢,没人来了,10元钱一张的门票,掏不起。看了光屁股的,就得饿肚皮了。他停了停说:"不管怎么说,搞开发的老板,低价弄了这么一大片地,今后不管干甚,都发财了!"

浓云低垂,四野寥落,细细密密的雨丝不断从脸上滑落,在乡间的村路上走着,一头雾水,又湿又冷。

城市现代化离不开文化,城市文化是现代化的根基。如何延承历史的文脉,城市现代化如何与传统文化相结合,现代文明如何与东方灿烂的文化相衔接,成为摆在我们面前难以破解的课题。不管沿海还是内地,逛了一座城市,等于游历了几百座城市。文化竞争力的严重下降,直接影响了城市的创造力和凝聚力。粗陋和荒诞,豪华和铺张,在很多城市,很多建筑群落中集合在一起,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在城市的规划建设中,主要领导以及开发商起主导作用。官员或老板在城市建设中颐指气使,建筑师并没有发言权,更不用说广大城市居民了。不断改变的设计、规划,以及不断出现的败笔和失误,中国的城市已经很少能找到历史文化演进的踪迹了。


四、拆!拆!拆!

其实有些很相似。毁灭以改造的名义出现,破坏以建设的名义出现,商业开发以保护抢救的名义出现。

中国多数城市陷入了一轮又一轮的大拆大建。

大发展时代,也是大破坏时代?近年来的大拆大建,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不同,除了一些领导的"政绩观"、"权力观"外,更多的与"城市改造"、房地产开发项目中的商业利益、某些领导个人获得的好处,统统搅和在一起,动力不断,以致难以遏止。

大草坪、大花坛,城市变得千篇一律,布局相仿、建筑雷同,分不清东南西北,不辨中国还是欧美。为什么要拆掉古建筑,为什么不同时期、包括近现代建筑不能和谐地共处在一个城市!?

除了极少数城市和古镇外,已经没有完整的文化风貌。

1949年新中国建立以后城市的恢复和建设,是对"破旧"盲目的冲动,而经济条件又不具备,所谓的"立"也大多是因陋就简。"文化大革命"其实不在革命,而是对文化的蹂躏与割断。有些做法,如破"四旧",似乎已经终结,可为什么相似的行为还在延续?如果说,过去主要是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是"政治"冲动的话;而今天,却主要是官员的"政绩文化",与开发商商业利益的双轮驱动。

福州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

其文化和历史集中在市中心的三条坊、七条巷。"三坊七巷"是南后街两旁从北到南依次排列的7条坊巷的简称。"三坊"是:衣锦坊、文儒坊、光禄坊;"七巷"是:杨桥巷、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三坊七巷"占地约40公顷,有居民3 600多户,14 000余人。这里坊巷纵横,屋宇精致,匠艺奇巧,集中体现了闽越古城的民居特色。走在浓荫蔽日,石板铺地的小巷上,穿行在白墙青瓦的老屋间,会使人神清气爽,生出很多遐想。

这里是闽江文化的荟萃之地,明清古建筑错落群集。更有林则徐、邓廷桢、左宗棠、郑孝胥的故居,严复、冰心等也是从这深幽的小巷中走出,走向了全国。这里有43处国家级、地方级的历史文化遗存。1992年,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教授阮仪三曾为福州做过城市规划,也通过了专家评审,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正式批准。大概是领导之间意见不同。

规划做出一年后,房地产开发热升温。"三坊七巷"位于福州市中心,寸土寸金,房地产开发商一眼就看出了其升值的潜力。领导要招商引资,要拿出最好的地块。他们请来香港李嘉诚投资开发"三坊七巷"。消息传开,福州的许多居民想不通,专家们更是联名在报纸上呼吁救救"三坊七巷"。《光明日报》以显著的版面做了报道。

香港豪富李嘉诚有钱,有地位,是请来的上宾。旧城"改造开发"工程,是要把整个"三坊七巷"重新"深翻"一遍,方案是在四周盖一圈38层的住宅楼,中间再建一个大商场。这一来,整个城区的环境都将改变。

李嘉诚请香港著名的建筑师陈藉刚先生任首席顾问。陈藉刚先生得知阮仪三搞过一个规划,又持反对态度,于是便找到阮教授征求意见。阮先生把话说得很重:"别干了,干了,身败名裂!"还送给他一本书《名城鉴赏与保护》。这使陈藉刚先生深受触动,后来他坚决请辞,退出了设计,不再参与"三坊七巷"的改建。箭在弦上,已绝无后退的可能,李嘉诚又找了别人接替陈藉刚。开发工程破土动工,旧房子不断拆毁。众多专家继续奔走呼号,新闻媒体进行了跟踪报道,一时沸沸扬扬,成了"焦点"问题。

房地产开发需要"滚动",滚动不起来,资金周转就不灵。38层的大楼已盖了8层。李嘉诚只好停手不干。可当地有的领导仍一意孤行,准备在全国找几家大的公司,重新包装,接着开发。阮仪三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再次大声疾呼。据说由于一位中央领导看到了电视节目,过问了此事,才峰回路转。

建设部部长亲自主持召开专门会议,讨论福州"三坊七巷"问题。会上,一致认为福州违反了国务院批准的历史名城保护规划,是知法犯法,建设部要求"三坊七巷"的开发工程全部停止,重新规划,重新审定。终于,在成片的瓦砾面前,日夜工作的推土机和挖掘机停了下来,除一坊两街被毁外,大部分街区终于得到了保存。

十余年过去了。今天,人们已经开始认识到保存下来的"三坊七巷"的文化和旅游的价值。

福州的"三坊七巷"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在新的一轮大拆大建中,许多文化古城失去了风貌,许多有重要价值的历史建筑被破坏殆尽。

浙江定海古城被拆毁了。

贵州遵义古城风貌也受到严重破坏。除遵义会议旧址那幢楼房外,整条街区的其他房子都被拆光了,重新盖起所谓民国初年式样的房子,还开辟一个大广场以便举行大型活动。

……


五、中国城市"文脉"的断裂

文化是什么?

文化是语言、文字、音乐、歌舞;是民俗风俗生活的总和;是一种精神、风格和气质;是思想、审美和价值的取向。既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既是鲜活的,又是凝固的。

文化是什么?

文化是人与时间、空间的关系;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人民的凝聚与认同;是浸透我们祖先和父母血汗的江河、大山、土地所孕育的;是延绵不绝的历史、哲学、文学、科学、技术、教育心理的综合。

有形的城市文化,是可以触摸的。也许是一个群落、一组建筑、若干街区,和一座城市个性的聚合,是色彩和谐与美的展示。因此,文化也是城市的灵魂。

无论是古典或者现代,在有文化的建筑上我们可以读出时代特征和历史的变迁,无论是北京的皇宫和四合院、上海的石库门,还是徽州的民居、客家的承启楼以及陕北的窑洞,遗址上即便只有几块砖石,或者"露沾荆棘没铜驼",我们仍能辨认出其岁月风霜的年轮。

我们从古代的诗人作品中,读出了中国城镇的神韵和气派:有小桥、流水、人家;有烟雨里的高楼层台;有晚霞中的飞阁危亭;有小楼深巷,轩窗锦屏;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首先是城市的色彩--那是中国文化的底色。

与中国人服装的主色调相似,黑、白、灰三色,是历史上我国城市的主色调。它无疑凝聚着东方深层次的文化心理。宋代诗人陆游在《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中有"涉江亲到锦屏上,却望城郭如丹青"之句。"丹青"原是指两种颜色,这里是指水墨画。

黑与白在国人的色彩观念里,如同阴阳两极对比,已不是单纯的黑白两种色彩,而是所有色彩的集合,是夜与昼的更替、一年四季轮换的体现。在水墨画中,黑白两种色彩是无所不包的。黑白展示了全部的色彩之美。

中国城市亦有例外。如唐代诗人杜甫《龙门》一诗记录了古都洛阳的光华色泽:"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金色是佛像的定位,是佛国世界的视觉形象。金光灿灿的皇宫与佛寺点染了东都洛阳的辉煌与壮丽。今天,我们在青藏高原,仍然可以看到点染了理想和信仰之光的色彩--只有布达拉宫和大昭寺等大小寺院、佛堂,才可以有辉煌金子般的色彩。

其次是城镇建筑布局的要素结构--这是中国文化的语言表达。

城郭,屋宇,街道。坊,里,巷和胡同。

在中国古代城市建筑中,均十分强调在城市中居有地标意义的公共文化建筑--寺、观、庙,钟楼、鼓楼和书院等等,除皇城外,官府所在的衙门反处于相对次要的地位。如古代中国的县城和州府所在地,都有孔庙文庙。这些"公共文化"建筑确定之后,才是东西市、商业街区和住宅区。井然有序--这也是一种传统文化思想的指向,民族文化的组合。

我们走进传统文化街区,走过各组古建筑物,来到各个庭院,会感受到几千年来中国建筑文化的激荡、传承和演变。

……

北方和南方,平原和水乡,乡土建筑、古迹名胜、传统特色--中国城市之古老与深沉的内容,中国规划和建筑丰满极致的创造,既不是一些人眼中破旧房子的堆聚,也完全不同于一般知识告诉我们的--所谓风貌。当前,强调社会生活与文化的多样性,全球城市越来越注重城市文化与生活、经济的融合,使得全球城市日益成为文化在空间上的代表。强调文化在全球城市中的重要力量,是全球城市向创意城市深化的重要推动力。

我们走过深圳;走过浦东林立的摩天大楼;也走过周庄、乌镇、南浔、同里;走过今日的苏州、无锡;也走过丽江、平遥。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在山西晋中常家古城式的大院里,同样深藏着南方私家园林,有湖泊与亭台楼阁,在院内长长的迥廊墙上,嵌着很多书法碑刻。常家几代商人,靠从南方贩运茶叶,经汉水北上,然后运销到外蒙和俄罗斯乃至欧洲发家致富。富可敌国的商人,竟如此高雅,把多方觅得的中国古代名家的墨宝,一一刻在石碑上,珍藏家中,以教育后代要时时研习--据说这户人家的子弟中,只有最优秀的饱学之士,才能继承商业。

文化和知识都需要熏陶。

从北京到拉萨,再到峨眉山、乐山、重庆;从曲阜、泰山再到武当山、庐山和徽州,2003年,我在进行中国世界文化遗产保护调查中,在各地领导介绍中,听得最多的也是"打造"两字。打造风景名胜区,打造国际会展中心,甚至在峨眉山风景名胜区中用几个月时间"打造"出一个大广场来,令一些专家痛心疾首。

文化与学历虽然相关,但并不一定成正比。不见得大学毕业,不见得获得硕士或博士学位有高级职称的市长书记、建筑师规划师,就有深厚的文化学识,就能走进"大匠之门"。

记得30年前,我在某矿山技术科工作时,当时建一幢办公楼或住宅楼,铅笔、圆规、鸭嘴笔、计算尺,还有画图、描图、晒图,几十张图纸,出一套"蓝图"也要几十天甚至数月。现在搞设计、画图也方便了,通过电脑建筑设计软件,小小鼠标把一切变得轻而易举,几天便可完成摩天大楼的设计。

急功近利是当代官员的"通病"。

现在是崇尚速度的时代。城市规划、建筑设计和施工的速度,甚至没有留下思考和审视的时间。在当代中国,"文化"正在不断萎缩。至少在城市建设中已经快要被彻底抛弃、无情埋没了。

迷失的不仅仅是一群人。

时下地方领导们流行的说词:"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令人不解的是,怎么经济倒成了"上层建筑",而文化则成了可为经济垫脚的可有可无的台子,成了招徕游客吸引投资,打造所谓城市"名片"或者"明骗"的资源?

有谁认识到,文化是我们的血脉,是哺育我们的乳汁,是我们民族的根!


六、喜新厌旧:难以幸免的"洋房"

火车是在工业革命中诞生的。

火车站是现代城市的门。

火车站建筑是一代又一代建筑大师倾注心血、施展才华的地方。在世界一些城市,即使火车站改扩建,老建筑往往都能得到很好的保护,如巴黎把老火车站改成了著名的奥赛博物馆。

香港原九广铁路始发站的钟楼。车站因市政建设发展的需要搬到了红?,钟楼得到了很好的保护,而且与尖沙咀天星码头的港口建筑融为一体,又成为了维多利亚港轮渡码头的标志。灯塔下面的广场记录了这块前殖民地上曾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回归后的今天,每逢节假日市民们仍在这里举行各种活动。

哈尔滨火车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19世纪90年代产生于比利时的新艺术运动,在19世纪末通过法国传入俄罗斯。当时正逢中东铁路建设时期。哈尔滨火车站始建于1903年,1904年底投入使用,建筑形体扁矮、舒展,不完全对称,形体不乏雕塑感,曲线优美动感十足,门窗洞口或呈椭圆形,或扁券,或方额圆角、马蹄形等,边缘饰以流畅的曲线贴脸。整个建筑体态优美,形象活泼,色彩摩登,体现了典型的新艺术运动的建筑特征。不少哈尔滨市民对这座老火车站记忆犹新。

新艺术运动在欧洲昙花一现,作品不丰,无论是规模还是品位,哈尔滨老火车站的新艺术建筑都堪称世界级珍品。可惜这座火车站在1960年3月新建客运站时被全部拆除。

如果说哈尔滨火车站被拆除的年代还有些"遥远",那么,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由德国著名建筑师赫尔曼·菲舍尔设计的、始建于1908年的济南火车站,却在国内建筑界"仿欧之风"劲吹的1992年,被完全拆除。

我在济南上过4年大学,多次进出济南火车站,其雄伟钟楼和宽敞的大厅深印在脑际。谈到曾引以为骄傲的老火车站被拆除,济南市民无不扼腕叹息。

济南火车站在中国近代建筑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是一座典型的日耳曼风格的建筑。采用不对称的布局,稳定均衡,高低错落有致,主次分明。车站由东西两栋楼组成。西楼为主要站房,供售票、候车、办公使用。东楼始建时被德国人开设为邮政局,后改为货运用房。济南火车站站房是一座三层砖石、木屋架房屋。主入口前是宽大的石砌台阶,比例匀称、粗壮有力的石柱廊。候车大厅呈方形,圆形拱顶高达13米,方格式天花上覆陡峭的双坡瓦屋面。南墙和北墙有高大的拱形高窗,镶嵌彩色玻璃,厅内光线明亮,通风良好,毫无压抑逼仄的感觉。厅内墙面、地面全为花岗岩,上有仿木装修的雕刻。东部低矮的绿色球形穹顶下是售票室,西部为三层辅助用房。云状曲线形的阁楼山墙与东部候车大厅的高大拱顶和拱形窗遥相呼应。圆形的四面钟塔楼嵌在候车大厅与辅助用房中间,突兀高耸,高达32.1米。钟塔穹顶绿瓦与东部售票厅的绿色穹顶上下呼应,形成建筑物的构图中心。济南火车站的货房也是由德国建筑师赫尔曼·菲舍尔设计的,分布在广场两侧。虽为两幢独立的建筑物,但其造型、屋顶形式、建筑材料和色彩等等,与火车站主体建筑风格和谐统一。济南火车站不论是群体组合,还是个体造型,乃至精美的细部,都可称为20世纪初世界上优秀的建筑,是当时中国可与欧洲著名火车站相媲美的"建筑作品"--今天,有几座建筑可以称为"作品"?

而且关于老火车站拆除的过程也有一个传说。

据说接受拆火车站任务的民工队是以回收旧材料作为补偿的,原计划一个月完成,结果用了半年时间才最后拆净,可见当初德国工程师主持建造的这个车站有多么坚固,所用材料又是多么好,以致民工们都不忍轻易砸碎。民工们的艰苦劳动从回收材料中得到了补偿,可市民心里历史感的缺失又怎能够得到补偿呢?

1992年7月1日,随着济南火车站钟楼被拆除,车站大四面钟的时针永远停止在了这个时刻,这座著名的建筑从此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而代之以毫无特色的一个火柴盒式的新火车站。

津浦、胶济铁路的修建虽然叠印在中国被侵略历史的底色上,但毕竟是中国走向现代的开始。同样在山东省,同一个时间段,当时在青岛当市长的俞正声就非常注意保护德国租界时期遗留下来的建筑,而且附近新建的楼房也要与旧建筑协调,使青岛形成了非常有特色的城市景观,成为吸引外资、发展旅游的一大有利条件。

我们曾经有过真正欧洲风格建筑,可惜被拆毁,或者搞得面目全非了。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名单:

--建成于1900年的哈尔滨圣·尼古拉教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哈尔滨的标志性建筑。这座堪称建筑艺术珍品的东正教教堂,是由俄国建筑师包德列夫斯基设计的。这座教堂位于哈尔滨南岗区一外放射性城市圆形广场的中央。无论是从哈尔滨车站南望,或者从南面的中山路北眺,视线的终点都落在圣·尼古拉教堂八角形的尖顶上,其小巧绿色的球形穹顶,会使我们想起莫斯科红场边的教堂。这座教堂的体量并不大,高度和周边的建筑、道路的宽度十分和谐。这座教堂是木结构建筑,全部木构件均用榫接,未用一钉一铁。由于采用木构架井干式结构,内部形成高大的穹顶,其造型则采用俄罗斯木结构帐篷顶形式,堪称稀世文物。这幢建筑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彻底拆毁,广场也因此变得空荡起来--与我们现在各地到处修建的缺少文化的"文化广场"相似。近年,周边的楼群生长起来了,又在教堂的原址上建了一座毫无特色的"阳光大厅"地下商场。

--当《太阳岛上》这首歌唱红全国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在松花江北岸的太阳岛上,也曾有过一座圣·尼古拉教堂。这是1924年由侨居哈尔滨的俄罗斯东正教教徒在1924年开始修建的。教堂呈长方形,砖木结构,造型简洁,气势不凡。主入口上方设有方体八角帐篷顶钟楼。顶戴鼓座小洋葱头式穹隆。教堂主体为三角形双坡屋顶,屋脊上饰以六角鼓座顶托大型扁式洋葱头穹隆,而教堂后部圣坛部位脊顶上坐落着一个小鼓座洋葱头式穹隆。三座圆形穹隆大小高低错落有致,金光闪闪,上面耸立着十字架,在夏日的晴空下特别醒目。当时俄国侨民在太阳岛避暑期间,就在这里做礼拜。这座滨江临水的建筑掩映在绿树丛中,环境幽静,曾是太阳岛上最为诱人的景观。可惜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摧毁。

--1909年建设的山东咨议局办公楼,是一座西洋古典风格建筑。1912年,就在这座楼的大厅里,北上的孙中山先生曾做了关于"三民主义"和"建国大纲"的长时间讲演。这座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建筑在上个世纪60年代被拆除,在其原址上建了住宅楼。

--天津原意大利租界内的意大利花园及马可·波罗广场,1924年修建,平面圆形,总体布局呈规则式,中心为罗马式凉亭,有喷水池及花坛。在紧邻花园的十字路口,建有一小广场。广场的中心耸立着高达十多米的纪念马可·波罗的科斯林式石柱,柱顶有一座铜铸双翼和平女神像。基座雕刻石像,周围有圆形喷水池。尽管现在中国许多城市都在修建"罗马广场"、"罗马花园"之类,但鲜有如此经典的意大利风格作品。现在,马可·波罗纪念碑早已被拆除了,虽然还保留一部分花园,但被并入了由原球场改建成的"第一工人文化宫"。天津租界内,原来还有法国花园。这个花园内立有法国女英雄贞德一手举剑、一手举旗的雕像。现在,这些花园原有的格局风格也被"改建",破坏殆尽。

……

值得一提的是1976年被拆毁的哈尔滨圣母大教堂。

这座教堂是北京俄国东正教使团驻哈尔滨代表所在地,也是哈尔滨最大的教堂之一,可同时供1 500人做礼拜。它始建于1903年,建成后几经改建重建,于1941年最后完工,由俄国建筑师屠斯塔诺夫斯基设计。圣母大教堂宏伟壮观,充分体现出古罗马和拜占廷建筑的风格。高大的钟楼、中心拜占廷式帆拱穹隆及卷拱高窗,交相辉映,确为不可多得的艺术佳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这座大教堂被拆除两年后,哈尔滨市建工局在原址上建起了一座"简朴"的办公楼,哈尔滨市建筑设计院也搬进了楼内。

几百年前,哈尔滨还是一个松花江边小小的渔村。今天,哈尔滨人仍然以其建筑风格而自豪,而这自豪源于为数不多的历史建筑。我不知道进出于设计院灰头土脸办公楼的工程师们有没有想过,这里曾有过的设计技艺高超,堪称艺术精品的圣母大教堂,而这种出自前辈建筑师之手的建筑,只有在大学的课本中才能见到。

像所有远行的游子一样,我思念故乡。每一次踏上回乡的路途,在眼前浮现出一个个鲜活形象的同时,往往又不禁惶惑起来--我害怕那些应该被珍惜的风景,会被陌生的突兀"新貌"所代替。我的家乡黄岩只不过是江南滨海水乡一个普通的小县城,而它现在要"打造"成一个"国际化大都市"台州,与北京、上海相差无几。

旋转不已的古老车轮已经远去,甚至连辙印都难以寻觅。记忆中童年和贫穷的逝去是值得的,但游子心目中故乡的印记、启示和感激,也正在无可挽回地逐渐失去。


七、故乡古城神韵的消失

给一个人影响最大的地方是家乡,最让人牵挂的地方也是家乡。

我的家乡是东海边上的黄岩县城--现在则称为台州市区,是近年经济高速发展,也是长三角地区变化最快、消费最高的地方之一。

东汉时期的永宁县已不可考,黄岩从唐初建县至今,一直在沿海小平原的澄江南岸、方山西侧这块土地上,1 300多年历久不衰。无可否认,古人在城市的环境优选、时空优选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这是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和科学现象。中国古代上至都城,下至州县,其选址与格局多与"风水"学说有关。黄岩显示了中国的一般县城规制和水乡城镇特色的组合。城周五门,街衢方整布局,秩序井然。其中心部位不立钟鼓楼,而建风雨桥及亭台,异曲同工,亦是水乡城市的特色。

黄岩城内有几条大街纵贯南北。与之相应,其城内水系南北干流也呈"川"字形。城内几条较大的河道统称为"五支河"。从里东浦直至小南门,连接永宁江与南官河,其他东西向的支河都由这一干流分出,组成了城中水系。说是五支河,其实大小河道总数绝不止五条,而多达七八条。如大寺巷、东禅巷、寺后巷就有三条较短的支河。最初开掘的五条河流,暗合阴阳五行,如流水循环往复,无穷尽也。五支河又与城西的山脉上五座峰峦遥遥相对,山水呼应,意象甚明。这是水运,也是地运。所以自宋元以来,历代都把疏浚整修城内河网当做市政建设的大事。

现在,与周庄、乌镇、同里等几个著名的水乡古镇相比,作为县城,黄岩要大得多。城内的街道与河道的分布,有几种变化。一是街与河相依,一边是街,一边是河,如天长街与天长河即是。另一种是街与河并行,屋宇临街面河,店铺林立,前店后河,如大街、仓头街--街与城内水上航运的主干道并行,古代沿河建有粮仓。

内河有舟楫之便,可载客运货。河与街或分或合,桥与桥欲断还连,车与舟启承转换,水埠与码头相望,交通绝无不便之感,达到了古人对水城格局的理想境界。

黄岩城的房屋宅院布局井然有序。如砚池巷中的砚池,对应于方山峰峦上的文笔双塔,富有美学的内涵。在砚池附近还有"奉常第",其主人为王彦威,在清朝任过谏议大夫,并在军机处担任过"行走"官职。他是个有心人,在任职期间,曾逐日抄录清末外交奏折。后来汇编成《清季外交史料》多册,是研究晚清外交的重要史料。其台门的门联是"礼仪之门是称世族,廉让之宅乃曰仁风",这副门联虽然没有落款,字体潇洒古朴浑厚,疑为清代书画大师吴昌硕所书。

古黄岩城北门、西门、小南门外都有街巷。北城门外澄江上有浮桥和码头,舻舳云集。城外街虽短,但热闹繁忙,海鲜咸货,应有尽有。城西的西街是条热闹的商业街,出西城门过五洞桥,与城外桥上街相连。庐舍毗连,烟火稠密,格外繁华。小南门外多埠头,是内河航船的停泊地。明清时期是黄岩民居建筑的高峰期,台门风格多种多样,风格迥异。有的有台门屋,有的则明显带有西洋风格。清顺治十一年,即公元1654年,定海镇总兵驻黄岩,三年后在黄岩城头设黄岩镇军事机关,指挥北到镇海,南抵玉环的驻军和水师。仅黄岩城内就驻有水师四营3 400人,战哨船几十艘,步兵2 500多人。虽然期间防区有所变动,如宁波守城营从黄岩镇划出改隶浙江提督,但黄岩作为浙江的军事重镇毕竟长达百余年,曾留下"靖海堂"等古建筑,和大校场、小校场、镇署巷、火药桥里等地名。古城斑驳逼仄的街巷中,在那些台门和儒雅的楹联间,原来也有堂堂剑气,怒海风涛。

黄岩城内河道的湮没始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

河道一填,河上的桥就可以拆除,街就变宽。先是填了城内几条主要河道,修了劳动路、青年路。这些街道名与当时发动青年进行义务劳动有关。到70年代末,城内除了一些河道的残迹外,河道已全部被填。90年代后,大拆大建的高潮出现了。

十多年前,我回到故乡时,还有一条比较完整的明清时代的商业街西街。清晨,我曾长久地在这条日渐凋敝的长街和小巷中徘徊,寻找明清时期的古建筑和庭院,寻找童年的记忆。这条街及其相连的长虹般的五洞石桥,写进了我的散文集《淡出九峰》。这时,台州市搬到了原来的黄岩县,原黄岩县境内三个集镇分成了三个县级的区,小县城的居民与农民一夜间成了"市民"。一位区委书记走马上任,据说此人的"魄力"很大,急于出政绩,不顾许多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以及许多老百姓的反对,坚持大拆大建,下令拆毁明清商业街西街,进行"旧城改造"和房地产开发。在西街被夷为平地,成为一片瓦砾之际,这位区委书记东窗事发,因贪污受贿腐化堕落受到惩处。他唯一的"贡献",大抵是他在"双规"期间写下的上万字的"忏悔录",后来被纪检部门作为党员干部的反面教材下发。

七八年过去了,西街拆迁的居民还没有完全安置好,旧城开发改造因资金问题一再延宕。一年夏天,当我再次来到西街旧址时,拆下来的屋架木料堆积如山,其中不乏做工精致的窗棂雕栏,真是令人惋惜不已。在西城,有一些著名的台门和大户人家,其建筑从明清至民国初年的风格均有。有些院落本需要整体保护,但被悉数拆除,其石础栋梁花窗,至今堆放在孔庙的院中,任凭风吹雨淋。

位于黄岩城中心的孔庙是浙江省保存得最好的两座文庙之一,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孔庙后花园小巧精致,有花径、水池、假山、亭台和古树。一位新区长上任后,瞅见一些城市公园拆除了高墙,决定拆除孔庙临街的全部围墙,人们可以随意进出。当地记者还在报纸上渲染"拆除孔庙围墙,亮丽城市一片"的"全新"观念和政绩。有些东西,你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孔子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是儒家学说的源头,孔庙更是古代精神思想的殿堂。这位区长一年后因受贿问题身系囹圄,一些人于是推断是拆除文庙的围墙惹的祸。

现在,邻近的县市都保护、修复了一些老街古镇。一天夜晚,和几个朋友坐在澄江边上的茶室里,其中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他们盘算着城中那几条老街还有保护开发的可能,载入《中国古代建筑史》的黄土岭古建筑群已经被毁,入选"中国民居邮票"的天长街临河民居亦已拆除。大家数来数去,竟找不出一条像样的老街,一座完整的古宅和院落。

和我的家乡一样,近年来我国不少城市一味地追求所谓"现代化",把旧城里的历史地段和文化街区,看做城市发展的障碍,许多珍贵的历史建筑和文化景观,在街道拓宽,成片改造,和商业开发、房地产开发中被无情地摧毁。

对传统文化也需要"入门"和"出门"。

入门,要转弯抹角,熟悉门内的一切情况,从渊源流变到现状影响,读懂经典历史建筑的分布、间架、结构、神气和文化内涵,广泛地吸收一切优秀的文化遗产。然后出门,才能够求离求变求新。


八、江南小巷:一座古宅和一个老人

戴望舒的名篇《雨巷》,描写的就是江南的小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们的孩子,还能看到雨巷,走过雨巷吗?

不见尘土飞扬繁花满眼,不见车辆如流喧闹叫喊。只需静静地走,静静地看。城市的小巷中,雕刻着走向文明进程中那些细微的,然而深刻的情节和印痕。不仅是建筑的式样,从一个拱斗、一个飞檐或一口古井上,从门式、窗式、彩绘、影壁和匾额上,甚至从断墙和残基上,我们都可以读出清、明、元,或者两宋和盛唐建筑的痕迹和流变。

但在古城、古街和古建筑的保护中,这些细节一再被忽略,甚至一些被请来的"专家",由于种种原因也视而不见,还良心全无地为大拆大建叫好。

引起轩然大波的杭州孩儿巷宋代古宅便是一例。

南宋定都临安后,大约花了20年时间,致力于宫殿庙宇的建设,建成方圆九里的宫城,又进一步扩展外城。与北宋的都城开封一样,临安逐步发展成为集居住、文化、商业于一体的世界闻名的繁华都市。在西湖沿岸,楼台林立,园林争奇斗艳,寺观众多,正所谓"一色楼台三十里,不知何处觅孤山"。由于种种原因,杭州城内外宋代的建筑已经荡然无存。

仿佛父辈沉默的童年,仿佛母亲额上的皱纹,有过春天欢跃和冬日的霜雪的孩儿巷,沉默无言。

相传,这条小巷宋代专卖泥做的小孩儿,要买小泥人都得到这里来。杭州人喜欢词尾加个"儿"字,因而得名孩儿巷。小巷里还有一家药店,张同泰药店,它和胡庆余堂一样,都是老字号。走进药店,浓浓草木气息和药香依旧。

杭州孩儿巷98号是一组三开间五进走马楼。1984年3月,杭州市下城区有关部门曾在延安路孩儿巷口立过一块石碑,上面有以下一段文字:"孩儿巷,宋时名砖街巷,著名爱国诗人陆游曾居此……"。陆游家乡山阴离临安不远,过钱塘江向东便是,只有一天的路程。求学游历、赴京投考、应试为官,陆游曾多次到过临安,先后在孩儿巷居住过数年,留下了不少诗篇。

陆游在淳熙十五年(1188年)再一次来到临安,先是被任用为军器少监,主管造御前军器,当时他已经64岁。次年,出任礼部郎中--大抵相当于现在正厅级职务,礼部为尚书省六部之一,执掌国家关于礼乐、祭祀、朝会、学校教育、贡举等方面的事务。《渭南文集》中记"淳熙十六年四月二十六日,车驾景灵宫,予以礼部郎中兼膳部检察……时寓居砖街巷南小宅之南楼"的记载。砖街巷宋代又称保和坊,即现在的孩儿巷,这是确定无疑的。诗人的《临安春雨初霁》中的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使得"小楼深巷杏花",就像诗人笔下的"沈园池水绿波"一样,几百年来成了人们梦魂萦绕之地。

江南的烟雨,反反复复地讲述着一些藏匿于小巷的故事。

民间相传陆游就居住在巷内98号古宅。

孩儿巷位于杭州市中心,连接着闹市区延安路,属于"黄金地段"。这里的房价连年飙升。1997年,孩儿巷被列入了杭州旧城改造范围。在中国,"改造"的意思是"脱胎换骨",旧城改造也就是全部拆毁重建新建。

更加不幸的是,98号古宅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近邻,同巷62号的凤起中学。这个中学有其扩大的充分理由,学校用地不足10亩,学生跑步只能在小区道路上进行。1998年,学校申报扩建操场获得批准,包括98号在内的46户居民住宅划进了红线,学校办理好了房屋拆迁许可证。

1999年1月,住在老宅中的古稀老人钱希尧,也许只凭祖父留下来的一句话,也许只凭自己对故宅的热爱和自己执著的信念,向有关部门提出请求:"孩儿巷98号是陆游故居,要保护,不能拆!"

在决定杭州古宅孩儿巷98号的命运时,它是否是"陆游故居"成为争论的焦点?

日对清风,夜对明月。陆游在孩儿巷居住过,陆游是当时朝廷中的官员,还带着家属,自然不会住在简陋的宅院里。孩儿巷中留存至今最完整且有代表性的古宅只有98号。文献记载与推断结合有其合理性。民间口口相传也是文化遗产的另一种形式--非物质文化遗产。斑驳的老墙,青藤和苔藓,高高低低的石板路,透过时光尘埃,你可以怀想,可以体味,诗人跌宕起伏的人生与命运,哪些能看得真切呢?

2月,杭州市园林文化部门的一些专家来到这座院落考察,他们一路匆匆走来,一边匆匆看去。印象是清末民初的建筑,并否定了该宅是陆游故居。因陆游是"寓砖街巷南小宅南楼",98号位于孩儿巷北侧,无法证明是"巷南小宅"。

被拆迁所驱动的非学术性质的考察调查,以及由此产生的"复函",就变得有些可疑。

几个月后,40多户拆迁户已经搬迁。5月,推土机开了进来,推倒了这座五进院落的第一进和第五进。

孩儿巷98号里的6家住户中多数已经搬出,只留下了钱希尧等三户"钉子户",度日如年,危楼摇摇欲毁。

幸亏,这位古稀老人不停地奔走呼号;幸亏,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信息传媒发达的年代。5月下旬,当地媒体就此事连续三天做了报道,引起了广大市民的关注。几天之内,有2 000多杭州市民络绎不绝地来到了孩儿巷,寻访陆游可能住过的小楼。门窗、回廊、楼道上精致的雕刻,永不干涸的八角古井,还有高达4米、厚1米多的古墙,许多人看后,都赞叹不已。人们纷纷在写给当时杭州市市长仇保兴的呼吁书上签了名,这就是孩儿巷98号引发的"两千人上书市长事件"。1999年6月21日,杭州市文物保护管理所也认为孩儿巷98号是"有历史价值的古建筑",并做出了"立即停止拆除孩儿巷98号的紧急通知"。

认为是"事件",在中国总有不祥之兆。

拆与不拆的争论中,拖了两年,冷处理了两年。

当今国内外大事不断,每天都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新闻,孩儿巷中发生过的一切,也风息浪止,似乎被人渐渐淡忘了。2001年4月,凤起中学扩建项目拆迁期限即将到期。既然热点已成为过去,又可以动手拆除了。据阮义山的《护城纪实》记载,2001年9月30日,杭州市政府第二次下文:98号建筑既非陆游故居,又不属于文物保护单位,且已破旧,限钱希尧在10日内搬出,由凤起中学拆除。

但钱希尧仍坚持不搬。他说,这座院落是祖父钱启翰民国初年托诗友郁达夫买下的,郁达夫当时推荐该屋是陆游住过的。当一次又一次的电话通知,说明天要来拆墙,必须立即搬迁时,老人越发执拗起来。如果是房地产开发商,一个老人自然不是对手,况且有红头文件,现在业主雇佣打手,乱棒交加的强拆现象还少吗?幸亏是学校,还算文明。

2003年3月,在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凤起中学以"拒签房屋拆迁安置"将钱希尧告上了法庭。6月14日,杭州中下城区判学校胜诉。看来,运用警力"强制执行"、"强制拆除",这个我们在不少地方媒体上出现过"拔除钉子户"的场景,也许真的不可避免了。

这时,一个关注着这个古宅命运的中年妇女,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来到了孩儿巷,她就是"退养"在家的陈珲。这位性格耿直的专家先后在杭州南宋临安皇城考古队和市园文局考古所工作过。她说自己只是一个古建筑的爱好者。尽管此前政府和校方请来过那么多权威专家,孩儿巷98号的钱希尧老人,头一次看到有人拿着相机、笔和尺子,接连几天对这座小楼里里外外,进行如此细致深入考察。陪着她的老人十分感动。

《新民周刊》记录了在拆与保的最紧关头的一个场景--

6月24日,接到校方催搬通知之后,钱希尧一连打了几个电话给陈珲。情急之下,陈珲将"发现宋墙"的消息告诉了一个当年在考古队接受采访时认识的一个记者,当时这个记者已是某报的一个部门主任--这就意味着有发稿权。按照国家对文物发现的新闻程序规定,应该先报主管部门,组织专家鉴定后再向媒体发布消息。但作为非官方组织的考察调查,陈珲缺少这个渠道,而且,时间也不允许,古宅随时可能会被夷平。

她与记者通话时,心情仍然惶惑不安:"我又不是专家……"记者回答:"我相信你,你就是权威!"为了给考古发现的新闻配上照片,赶往孩儿巷拍摄"宋墙"的记者最后问她:"陈老师,我们也想保下这座古宅。但你得告诉我,宋墙的把握到底有几分?"

陈珲认真想了想说:"百分之百!"

陈珲的自信是有根据的。

她最初想,对清末民初建筑只要看半天就够了。踏进这个院落,越往里走,越感到意外。专业知识和敏锐的观察分析力,使她感到这座古宅在清末民初的表象后面,存在更深厚的积淀。该宅严格按宋时强调的中轴线对称格局建造。前厅内金柱向内倾斜--我国古代早期建筑中的柱子,特别是檐柱,绝大多数并非笔直,而是微微向内倾斜,宋代《营造法式》中称这种处理为"侧脚",并规定正面柱侧脚为百分之一,侧面柱侧脚为百分之零点八。从唐到元的实例中观察,多数超过这一规定。明清建筑中的柱侧脚很小,或者没有。宋代《营造法式》共36卷,3 555条,是北宋官订的建筑设计、施工的专业书,与今天的建筑规范、设计手册相似,是我国古籍中最完善的一部建筑技术专著,也是研究宋代建筑、中国古代建筑必不可少的参考书。梁思成的主要著作中就有《营造法式注释》。不知《营造法式》的中国建筑专家学者,就如史学家不读《史记》、《汉书》一样,其学识就要大打折扣。

古宅前厅的"侧脚造"有元明时代的特征。硕大的石鼓式柱础,粗朴浑厚,不加雕饰,具有晚明特征。楼梯扶手呈明末清初风格。二楼窗栏的方格精美。在这里发现了"蠡壳窗",陈珲一阵惊喜。以半透明贝壳充填窗格,是玻璃窗出现之前产贝壳的江南特有的式样。贝壳片半透明,既可避风雨,又耐久,靠手工磨制,工艺繁琐,所以当年只有富裕人家才用得起,清代中叶以后出现了玻璃,"蠡壳窗"也退出了历史舞台。这几幅窗格上,蠡壳仅存三分之一。岁月有时像纸一样薄脆,这古宅经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居住,依然能保留原貌,真是难得!

--这窗格不仅仅是记忆的轮回。在这典雅的古风犹存的窗口,可出现过一袭如梦的青衫,抑或支箫红颜?

凝视中仿佛重温千年岁月。大量配套的雕花棂格门窗,令人留恋不已。

6月22日,陈珲测量到墙。古宅西侧的一堵厚厚的版筑泥墙,下宽上窄,呈"宝塔形收分"--我国古代砌墙,受夯土墙的影响,逐步收缩减少,使墙身下宽上窄。宋代收分约为墙高的百分之十二。而后逐渐减少,元代已有不收分的做法,明清以来渐成定制,均无收分。经过测量计算,这堵古墙的有关尺寸与《营造法式》记载相符。在墙中还有增加墙体强度的"木骨",这是明代以前的墙体特征。陈珲还在古墙上发现了刻花黄青釉瓷片,其中两片经我国著名陶瓷专家、原浙江省考古所所长朱伯谦鉴定认为,一块的年代为"北宋甚至更早",另一块则"可能是南宋"的。接连几天,她白天去孩儿巷调查,晚上查阅资料。

"退养"在家的陈珲不一定比某些专家权威更有地位,更加"饱学",为什么她却"独具慧眼",能在错综复杂中找到串起历史简册的"线头"?

第二天,即6月25日,《将拆的孩儿巷98号根在宋代?》的新闻见报了。

陈珲在古宅中发现"宋墙"的消息,后经《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北京晚报》及省市几十家媒体相继报道后,牵动了全国成千上万人的心。每天,关心支持,参观古宅的人不断。他们之中有古稀老人和孩子,有本地市民,还有许多来自北京、上海、广东、昆明、武汉等地的热心人。

杭州是南宋都城的所在地,可经过岁月的风风雨雨,留下来的宋代遗存已经极其罕见。特别是近几年,杭州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大建设,除了西湖周边地区还保留着一些古城风貌,如同一个盆景外,其他地区也在"脱胎换骨"。连我这个浙江人,每一次到杭州,都很难认得路了。

见报的文章引来了不少古建筑专家,在这些人中就有浙江大学建工学院老教授周复多。他考察过孩儿巷古宅后,又联系上了上海同济大学阮仪三教授。几天后,阮教授赶到杭州,对古宅进行了进一步考察研究。他完全同意陈珲的观点,并认为这"是全国大城市内仅存的一堵宋墙"。他说,全国宋代建筑能保存到现在的有城墙之类,但少有民居遗迹,城市中的民居更是少见,在那一页历史中,众多学者只能借着书本想象。而这堵宋墙是一本"活教材",它包含的信息,是最牢靠也是最直观的。当天,在专家座谈会上,他就孩儿巷98号古宅发表了总结性意见:这座老宅总体风格是清代中晚期古建筑,现在的建筑不断在原址上修建修缮,所以留下了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除了宋代的建筑遗迹,还有明代的柱础、"壳窗"等--"蠡壳窗"目前已很罕见,江南地区只有周庄、苏州东山和西山的古建筑中还有几幅。清代的雕花门窗上,还有19世纪的英文字出现,这很是稀奇。孩儿巷98号是杭州的一个重要历史"地标物",价值数千倍于一幢新的豪华商品房。当天参加座谈的还有浙江大学区域与城市规划系、历史系、土木系等诸多教授。大家一致认为,孩儿巷古宅是一座"有生命的古建博物馆"。

此后,浙江省文物部门专门就孩儿巷98号的保护工作提出了意见。杭州市市委书记王国平做出了批示:孩儿巷98号不能拆。

再后来,在这座古宅兴建陆游纪念馆的倡议,也被采纳了,并开始实施。

相比之下,孩儿巷的古宅真是幸运。

即使在著名的水乡古镇同里,也曾发生百年古庙深夜被拆毁,当地领导装聋作哑的怪事。

其实,同里只是名声大一些,拥有退思园等几个经典的私家园林,真正的风貌和古建并不完整。被拆除的古建筑南观庙与凭票参观的古镇只有一河之隔。南观庙始建于南宋,当时的名称是玉清洞真观,清代重建后命名为仁济道院。现在同里旅游介绍中也有这方面的内容:同里镇仍保存有三谢堂、承恩堂、侍御第、五鹤门楼、仁济道院等十余处明代建筑和退思园等清代建筑。文物部门明确表示,南观庙是属于不可移动文物,被列为吴江控制保护建筑。

不知为什么,这个古建筑所处的地方要"规划"一个居住小区。或许是古庙1 000多平方米土地的价值,使它难有安身立命之处。古庙没有钱老先生这样的主人,也无僧人道士。深夜,一群人行动诡秘,直扑古庙,突击拆除,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满地都是推土机车轮印子。记者根据居民的反映来到了现场,并就此采访镇上负责城建的主任时,那人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竟回答:"不好确定,有可能是台风吹的。"

这是从哪里吹来的"台风"!?

2002年8月23日,社会十分关注的孩儿巷98号古宅拆迁与保护法律纠纷案,终于在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庄严的法庭开庭了。钱老先生聘请的二审律师熊辉伦律师,在法庭上宣读了他的代理意见。这是值得倾听、振聋发聩、正义与真理的声音--

审判长、审判员:

这一案件,从一审判决10日内拆除到二审公开开庭审理,之所以引起大家的关注,是因为致力于历史文化名城建设的人们,在尽情感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意境的同时,却可能面对孩儿巷98号古宅将不复存在的严酷现实。在此期间,人们已经意识到伟大爱国诗人陆游的历史足迹和自己肩负的历史责任;已经意识到在开创历史文化名城之中与古宅结下的不解之缘;意识到了法律最终将是广大人民意志的集中体现。

我作为上诉方钱老先生依法聘请的二审律师,深感责任重大。自接受委托以来,对本案一审判决,进行了认真的法律分析研究。同时,充分听取了社会各界的呼声和意见,并积极向我国在古建筑、城建、规划等方面具有权威的著名专家、学者,进行了必要的咨询和请教。在此基础上,本律师通过杭州市人大代表周惠常委以紧急建议的形式,建议有关部门停止拆除孩儿巷98号拆迁许可证的法律效力。2002年7月29日,杭州市房管局正式决定,"停止拆除上述房屋"的具体行政行为,为上诉人保留古宅扫除了法律障碍。毋庸置疑,二审法院对孩儿巷98号古宅的最终法律处理结果,势必对社会各界产生极大的影响。

一、关于一审证据认定有误导对一审判决之法律影响问题(略)。

二、关于一审判决生效对本案标的之物的法律后果问题。

原判如果生效,孩儿巷98号古建筑将于10日内不复存在。具有历史意义的古建筑将灭失。文物的特征,在于它具有不可再生和不可逆性。一旦毁损,损失是不可估量的。我们不能再走"定海城历史街区"的覆辙,更不能只为一所学校的一小块用地造成永久的遗憾。

……

传说是陆游的故宅遗址,虽然尚有争议,但宁信其有,保存就可进行文学、史学研究,也是一种旅游资源。我们认为,对文物及古建筑的甄别和认识呈不断认识、认识、再认识的循序渐进发展过程。文保点也是逐个增加的。不能因此就可以说,尚未列入文保点的地方就不是文物和古建筑,就可以随意拆除。因此,正确处理好保护文物、古建筑与城市建设及经济效益的关系,已无法回避地放在我们法律工作者面前。

上诉人诉讼请求及目的决非为获取个人利益,只是希望通过法律的解决,尽一个公民保护国家文物的绵薄之力。众所周知,对上诉方个人利益而言,若拆除98号古宅,非但不会蒙受经济损失;相反,上诉人将在形式上以旧换新;在数量上增加居住面积;在生活上有质的提高。但作为炎黄子孙,守法公民(钱武肃王第34代后裔),明白自己的历史责任和法定义务。百年以来,钱家几代人无怨无悔地守护着古宅。冬去春来,年复一年,特别是近几年来,上诉人钱老先生对古宅呵护有加,"过大节"检查烟火,爆竹的火星有无飞进古宅,花钱配备灭火器以防不测;"下大雨"及时补漏,以免破坏;"刮大风"要及时进行加固,以防倒塌等等。这一切,只有奉献,没有任何的物质报酬。对于一个没有经济来源,仅靠已下岗的女儿供养,且生活窘迫的老人,这一切是可想而知的。这一切,为了什么?都是为了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对得起下一代。这种奉献和守法,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期盼和向往的道德和法律完善统一。借此机会,我以一个从业十几年的专职律师,对钱希尧老先生表示深深的敬意!

……最后,我真诚地希望审判庭,通过这一系列有关古建筑的拆与保的审判活动,能够推动司法实践在这一新领域的发展与完善,加快保护历史文化遗产方面的立法进程,为依法治市提供新鲜的司法实践经验的同时,依法给上诉人有公平的交代,给热心人有公平的交代,给古建筑有公平的交代。

尊敬的法官以及所有关心、支持本案的社会各界人士:

中国是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我们的祖先为后代留下了许多文化遗产,但由于历史和其他原因,现已寥落无几。面对这些不多的历史遗留的财富,我们应该倍感珍惜和爱护。让历史在我们这一代延伸吧,以无愧于先人留给我们的精神文化财富;无愧于杭州历史文化名城的称号;无愧于我们子孙后代。

以上代理意见,望合议庭采纳。谢谢!

2003年,我随世界文化遗产考察小组到法国里昂时,被安排在旧城的一家宾馆。来接我们的导游先在电话里问我们乘坐什么样的车,如果是大轿车,要到一个小广场换车,或步行20分钟才能到达。旧城的小巷太窄,大车开不进去。这家宾馆有上百年历史,虽然位于深巷,客房也稍嫌狭小,但由于悠久的传统和一流的服务,它成为一家有很高知名度的五星级宾馆。

我了解到,无论是巴黎、里昂,还是意大利、西班牙的一些古城,多年来当地政府对旧城的改建,主要是在保护原有城市风貌的前提下,改善城内居民的生活设施,提高生活质量,如铺设排给水、供水供热管线等,从不大拆大建。有的地方政府还对维修老房子给予一定补助,在旧城开办商店旅馆减免税收,鼓励居民在老城区生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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