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聪:续谈《社会日报》上的钱锺书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88 次 更新时间:2021-01-30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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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聪  

笔者曾在《〈社会日报〉上的钱锺书诗》(刊《上海书评》2013年6月6日)中,介绍了1939年2月至9月间,发表在《社会日报》上的二十五首钱锺书诗作。此后,笔者继续翻查《社会日报》,在1940年12月至1941年12月间,又发现钱氏诗作十三首。从内容上看,这些作品大多是钱锺书与冒孝鲁唱和的篇什,而且不少为集外佚作。

我们知道,1939年11月,钱锺书去沪入湘,任教于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此后的一年多中,钱、冒二人虽暌违两地,但他们的来鸿去雁却频传于沪湘之间。读四十年代初的《社会日报》,可以发现,当时冒孝鲁与《社会日报》主编陈灵犀同在上海,来往密切。冒孝鲁不光常常赠诗与陈灵犀,“叔子近诗”也频频刊发在《社会日报》上。因此,钱锺书虽一度离沪,但他与冒孝鲁唱和的诗篇能不断刊诸《社报》,自然应是冒孝鲁把诗稿交与陈灵犀的缘故。

从1940年12月开始,《社会日报》陆续刊发了钱锺书写于蓝田的四首七律:

孝鲁寄示近诗予最爱其雨潦一律因忆君甚赏予萤火五古赋以答之

李杜韩黄白陆苏,奇才大句累朝无。都成异物文将丧,犹有斯人德不孤。萤火光慙齐日月,潦污水喜类江湖。纤纤泼墨君家手,烦作云龙上下图。(1940年12月19日)

孝鲁寄示九日与诸老集二十二层楼诗念予之道别而伤袁丈之永逝读而题其后

插萸落帽岂其世,无地登高又以回。几辈海滨能作赋,一峰天外不飞来。市楼得势差如涌,幽抱逢辰强欲开。未待凭栏感兴废,茫茫存殁已堪哀。(1940年12月25日)

赵瓯北有偶遗忘问之稚存辄得原委赋赠七古援例作此赠燕谋君好卧帐中读书

开卷愁无记事珠,君心椰子绰犹馀。衣人高枕卧游录,作我下帷行秘书。不醉谬多宁可恕,善忘老至复何如。赠诗僭长惭瓯北,为谢更生解起予。(1941年1月9日)

除夕

曾闻烧烛照红妆,守岁情同赏海棠。迎送任人天落落,故新无界夜荒荒。拼抛敝履何容颜,瞽毕良书若有亡。一叹光阴离乱际,不须珍重到分芒。(1941年2月16日)

四首诗中,后两首亦见于《槐聚诗存》,前两首为集外佚作。第四首《除夕》,颈联上句明显系手民误植,毋庸赘言。在刊登《除夕》的同一日,《社会日报》上还登有冒孝鲁的和作,《叔子诗稿》未载,录如下:

上元得默存去年除夕诗辄用其韵寄怀

检书烧烛杜陵狂,不比东坡照海棠。短鬓遐思天渺渺,孤村矮屋月荒荒。宁知世上云翻覆,但问瓶中酒在亡。除夜寄诗元夜到,几回吟罢吐精芒。

1941年的暑假,钱锺书离开蓝田,回到上海。当时,虽然国事蜩螗,人心不安,但诗人间的文酒之会并未因此或缺。1941年11月10日,《社会日报》上刊有钱锺书与冒孝鲁、夏敬观的一组唱和。冒诗、夏诗俱见其诗集,而钱诗却为集外之作:

孝鲁招陪墨巢吷厂二翁啜茗市楼诗成勉和

衔屋依然旧夕阳,年时会此惜分张(余入湘前夕曾与君聚饮于此)。市嚣浩上尘生肺,诗句穷搜茗响肠。何意及身移岸谷,竟随遗老阅兴亡。未须置酒成高会,俭岁为欢已不常。

冒孝鲁的原作,《社会日报》上诗题作“八月晦招同默存燕谋晴湖诸子奉陪吷庵墨巢两年丈市楼啜茗”。检《叔子诗稿》,原题中的“燕谋”、“晴湖”在定稿时已被删去。看来,冒孝鲁与徐燕谋虽同为钱锺书挚友,但彼此关系并不亲密。

九天后,即1941年的重阳节,李墨巢又借犹太人的别墅“伊甸园”招集海上诗人聚会。在1941年11月12日的《社会日报》上,登有钱、冒二人与会的诗作。钱诗云:

重九日墨巢翁假伊甸园招集

泼眼秋光惬一寻,闲持茗碗对疏林。几人真有登高兴,半日聊偿避世心。丛菊霜残犹自傲,薄云风聚不成阴。海滨此会非容易,可得横流免陆沉。

此诗已收入《槐聚诗存》,诗题为“重九日李拔可丈招集犹太巨商别业”。可能钱锺书认为“伊甸园”之名过于俗滥,故定稿时才改作“犹太巨商别业”。

重阳过后,在秋季里的最后一天,冒孝鲁又邀钱锺书、袁帅南去沪上专营花木的黄园赏菊。当时,菊花将败,但诗人们兴致不减,叠韵唱和,鏖诗不休。《社会日报》所登载三人的诗作,皆迻录如下:

雨后同帅南默存黄园看菊至则花残矣孝鲁

幽居穷巷断知闻,泥径蹒跚迫薄曛。狼藉数枝宁恣赏,沉酣一雨信能军。佳人迟暮愁相对,楚客骚心可得分。但使篱东回一笑,不须索醉向红裙。

和作默存

落英落照并凄寒,溅水冲泥兴未阑。来晚不无先发恨,赏残权当半开看。纵存荒径家都破,可制颓龄日大难。闲里作痴随二士,秋容老圃借盘桓。

和作帅南

野圃幽香带露闻,荒溪流潦逆斜曛。苍茫正可容吾辈,摇落犹堪张一军。莫枉闲情伤老大,尚留佳色与平分。何须送酒酬吟侣,已办狂书白练裙。

(上三首均刊1941年11月25日)

秋尽日黄园之游默存亦以诗属和次均却寄兼呈孝鲁帅南

短篱深护晚香寒,宿雨轻阴两作难。始信秋从今日别,各疑花似故园看。漫天兵气身能健,占地清欢意未阑。笑语西风讯寥廓,几人于此一盘桓。

和作孝鲁

书生活计本酸寒,百抑诗情却未阑。莫作后时先我叹,犹留半面与人看。孤高遗世晚逾好,特地为欢今更难。闻道此花宜老圃,秋霜厉节自桓桓。

(上两首均刊1941年12月4日)

帅南默存寄眎和章词旨深美再用前韵奉柬孝鲁

鏖诗二子证声闻,为赏幽花带夕曛。恨少庞公来送酒,能无阿买与张军。已拼偃蹇居人后,底用推敲及夜分。可似燕台思旧日,狂吟薄雾起缃裙。

调孝鲁默存

木樨无隐得香闻,颜玉鸦寒带夕曛。中岁势张渠似寇,偃师勇贾子能军。梅酸止渴先宜望,瓜破思尝尚及分。好向临邛携卖酒,当炉犊鼻着围裙。

三用前韵书感示帅南孝鲁

师门寂寞我何闻(君为伯夔师从子),困学空嗟日易曛。杨獠钟妖偏并世,萧娘吕姥亦成军。漫持诗笔勤诛伐,忍见神州付割分。孤愤微君谁告语,久要儒肆共拖裙。

(上三首均刊1941年12月5日)

同来赏菊的袁帅南,是冒孝鲁老师袁思亮的侄子,原名荣法,字帅南。袁母金怡怡,与金陶陶为姊妹。因此,袁帅南又是王世襄的表兄。据王世襄说,袁氏长于诗词,后来去了台湾。今天,我们看到他的《沧州诗集》和《玄冰词》,即后来刊于台湾者。四十年代,袁执律师业于沪上,与李宣龚为邻。唐大郎在《社会日报》上曾撰文说,李、袁两家皆有广圃,中有一小门相通,可算是真正的“通家之谊”。检李氏《硕果亭诗续》,有赠袁母诗云“卜居刚咫尺,慈竹护亲邻”,即谓此也。当时,钱锺书与冒孝鲁乃硕果亭座中常客,而冒孝鲁与袁帅南又有袁思亮这一层旧谊。因此,钱锺书与袁帅南也不免会有相互认识并一同唱酬的机缘。除这次“黄园赏菊”外,《社会日报》1941年12月11日,还刊有钱锺书一首《赠帅南》:

才华绝代佳公子,肯向酸寒讨活忙。不恤文章憎命达,好凭丧乱博诗苍。法家馀事恩原寡,吾辈争能廉似伤。相对频弹思旧泪,故人泉下梦茫茫。

检袁帅南《沧州诗集》,除“黄园赏菊”几首外,与钱锺书有关的还有《次韵答默存见赠之作》《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前一日雪用默存韵》《辛巳岁除和默存》等诗。《次韵答默存见赠之作》正是为《社会日报》所刊的《赠帅南》而作,袁诗后半首云:“论交岂为时流重,守道宁辞后世伤。便欲相期老文字,穷通馀事任微茫。”于此亦可见二人当日之交谊。

在刊登《赠帅南》的同一天,《社会日报》上还有钱锺书的另一首集外诗:

答墨巢翁

韩陵片石渺无语,犹及胜流谬相许。老于文学今其谁,欲定三宗推一祖。拜赐新篇爱我深,薄才用世恐难任。解嘲诸葛成何事,雪竹霜筠百遍吟。

查《硕果亭诗续》,钱诗所答者应为李宣龚作于1941年中的《赠钱锺书》一诗。诗中,李宣龚说:“相期捐文章,有志在施设。”这是劝钱锺书捐弃文章之能,而施展用世之才。当时值国家板荡之际,老辈对钱锺书爱才愈深,必然期许愈切。而对此,钱锺书却有不同的见解。答诗中,钱锺书说“薄才用世恐难任”,正是委婉地表达出自己志不在“用世”。而尾联的“解嘲诸葛成何事”,用唐人薛能诗“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也是要表达作者对“文人用世”的不以为然。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侵入租界,“孤岛”沦陷,钱锺书也被困于上海。12月13日,《社会日报》上又刊有钱氏两首七律:

忽忽

不须名教狱囚诃,别有重重锁梏多。情吐蚕丝徒自缚,世张蛛网适相罗。梦魂可得无拘管,演变终看落臼科。只似昌黎吟忽忽,绝尘脱去待如何。

窗外丛竹

上窗破影萧森竹,万叶风前作态殊。瑟瑟为寒助声势,翻翻类我转江湖。不堪相对三朝样,漫说何能一日无。便当此君亭畔物,高材劲节伴羁孤。

《忽忽》为集外之作,玩其诗意,当是“孤岛”沦陷后,作者因无法离开上海而发出的喟叹。《窗外丛竹》系于《槐聚诗存》1939年,应是钱氏初到蓝田时所写。我们知道,《社会日报》所刊钱、冒二人来往的诗篇,多为近诗,而少有旧作。这里将两年前的作品重新发表,是不是钱氏别有用意?观末句“高材劲节伴羁孤”,在孤岛“沦陷”后的特殊时期里,钱锺书将这样的诗句出示与冒孝鲁,很难说没有愿与友人共同砥砺气节的意思。

钱、冒二人的友谊虽然深笃,但有时也不免会有一些波澜。1941年12月21日,冒孝鲁在《社会日报》上刊发了一首五律,即引起了钱锺书的不悦:

默存近来颇勤著述汲汲焉有志不朽褒贬前贤自矜悬联解戏作此诗调之

诗钞石遗室(家君挽石遗云:“诗钞法梧门,诗话袁随园。”默存见之甚为不平,答余论诗绝句有云:“比拟梧门论未工,君家父子语雷同。”盖服膺墨守,不自润色者也),日记越缦堂(默存历年日记,高可隐人,所读中西典籍,无不分条劄记,字如蝇头,使越缦复生,当有后生之畏)。二豪宁不好,子自有其长。何物劳升按,名山待庋藏。控颐如可畏,奋笔莫张皇。

当时,钱锺书正属稿《谈艺录》。书中,钱氏对前贤的褒贬评骘,难免会与冒孝鲁意见相左。而且,钱锺书对自己这部诗话自视颇高。冒诗题中的“自矜悬联”,就是说钱氏自夸《谈艺录》像“悬联”(即“绝对”)一样独一无二。这难免又引起同样心性高傲的冒孝鲁的不快。因此在诗中,冒氏以陈石遗和李越缦“二豪”相压,嘲讽钱氏“自矜悬联”。尾联则调侃说,钱氏要不怕打脸(即“控颐”),就放笔去写吧。这样的诗虽貌似玩笑,却已不免有冒犯之意。而且,在“诗钞石遗室”的自注中,冒孝鲁还提到二人此前因对陈石遗的评价不同而产生过的一场分歧,并借机讽刺钱锺书服膺陈石遗,墨守旧辙,不知改进。

对此,钱锺书又是如何回应的?12月30日,钱的答诗也登载在《社会日报》上:

答孝鲁见嘲

石遗未曾师,越缦堪尚友。一长有可录,二老亦不朽。伊余陋独学,闻道生已后。敢逐康成车,朴簌嗤囊垢。无师转多师,守黑非墨守。惟其空诸傍,或可虚尽受。町畦稍得化,人弃我有取。持平到李陈,薄言逢疾首。怨宿目前修,怒迁及下走。强以二豪压,譬首覆之臼。彼哉洵凉薄,交谊多所负。旧闻鉴隙末,与子当敬久。见犯吾勿校,得情吾何咎。但问逞嘲诙,于意今解否。

钱锺书认为,自己从未以石遗为师,空诸依傍,转益多师,不为门户所限。钱氏对前贤的持平之论,冒氏不该因私人恩怨而迁怒于己。诗中,钱锺书还希望冒孝鲁能以前人凶终隙末的旧闻为鉴,与自己相敬长久。至于钱诗中的“彼哉洵凉薄”,笔者猜测很可能指郑孝胥。读刘衍文先生的《陈石遗与郑海藏》,可知陈、郑二人交恶之事,当时知者不少。冒孝鲁讽刺陈石遗诗中有云“阉肰媚世语宁诬”,正是指郑孝胥骂陈石遗“阉肰媚世靡不为”之言不诬。而最终,郑孝胥甘愿做日本人的傀儡,沦为民族罪人,自然也难逃“交谊多所负”的结果。

钱锺书的这首答诗,王水照先生在介绍《钱锺书手稿集》时,曾引及部分诗句。只是当时未见到冒氏原作,我们还无法了解钱诗背后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所幸这些篇章都在《社会日报》中得以保存。在收到《答孝鲁见嘲》后,冒氏又答和了一首,与钱诗刊在同一日的《社会日报》上:

前作诗调默存君见而恚之再作短章解嘲并谢前言之过

厩马不受鞿,倔强益可喜。谁谓九州遥,腾踔俄万里。默存以默存,语默看俱美。鞭心入窈冥,结想极诙诡。不为尘壒埋,披雾见天咫。君才吞云梦,岂屑逐陈李。昨诗偶奉调,怒我兵满纸。大笑触虚舟,何由收覆水。且复诵坡诗,前言戏之耳。

冒孝鲁既称前言为戏语,并以诗谢过,二人间的这场风波也就自此而止。此后,《社会日报》上尚未发现二人的诗作,这恐怕更多是1942年后,冒孝鲁离开上海,赴南京任伪职的缘故。我们注意到,在“孤岛”沦陷后,钱锺书先以“高材劲节伴羁孤”与冒氏相勉,后又以郑孝胥为例作二人友谊之鉴。是不是此时的钱锺书已看出冒孝鲁有将任伪职的端倪?只可惜,作为诤友的钱锺书,无法改变冒孝鲁后来的选择。冒氏的“落水”,固然有其性格上的因素,但其归国后窘迫的生活恐怕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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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上海书评》2014年3月30日,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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