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唐诗纪事校笺》掇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39 次 更新时间:2015-03-07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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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璇琮 (进入专栏)  

南宋前期计有功编撰的《唐诗纪事》,应是唐诗研究极有文献价值的丰硕之作。其《自序》述其编撰情况,称“寻访三百年间文集、杂记、传记、遗史、碑志、石刻,下至一联一句,传诵口耳,悉搜采缮录”。全书共辑收诗人一千一百五十家,除选录其名篇外,并详辑生平事迹、诗歌评论资料,保存了大量唐代文学史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九五称是集“或录名篇,或记本事,兼详其世系爵里,凡一千一百五十家。唐人诗集不传于世者,多赖是书以存”。正因如此,对后世影响很大,自宋至清,也有多种校刊本。

195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前身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曾出版一部点校本,后于1986年再次修订,重新出版,应是此书首次现代化的整理本。1989年巴蜀书社出版王仲镛先生《唐诗纪事校笺》,对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整理点校本既有肯定,又甚有指摘,认为该书“并不曾认真找出有关唐诗总集、别集或笔记、小说来进行参校”,其记事部分,问题更不少,“其不检原书、标点错误和随意校改之处,亦多”。于是他就广辑史料,着重于做两方面的工作,一是“在纪事方面,尽可能找到计氏搜采资料的来源出处,笺证史实”;二是对所载诗篇,尽可能根据有关唐人总集、别集,特别举唐人选唐诗之代表作《河岳英灵集》、《中兴间气集》、《极玄集》等,“加以雠校,讹者正之,缺者补之”。王仲镛先生做了不少工作,其书出版后广被采用,很引起研究者注意。2007年11月,又由中华书局重印。

20世纪90年代以来,我连续从事于《唐人选唐诗新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唐翰林学士传论》等项目,在编撰过程中不断参阅《唐诗纪事校笺》,确受有教益。但在研读中也发现不少问题,随时有所记录,我觉得这部《校笺》中存在的问题也有如王仲镛先生对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指摘之处。我两年前在一高校文学院召开的学术会议上,曾向会议主持者提出,《唐诗纪事》这部极富文献价值之书,搜辑材料既如此丰硕,我们现在确有必要再次作全面的笺证工作;这可作为集体项目,个人之力恐承担不了。该校文学院专家于此正在考虑之中。我现在就已积累的笔录札记,撰为一文,供学界参考。限于篇幅,不能一一细列。(又,文中多次提及《唐诗纪事》者概称《纪事》,提及《唐诗纪事校笺》者概称《校笺》。)

书中有好几处明显的排校错误,如卷六一裴廷裕条,《校笺》在校中有云:“《新唐书》卷五八《宗艺文志》:裴廷裕《东观奏记》三卷。”按《新唐书》之《艺文志》共四卷,即分经、史、子、集,卷五八为《艺文志》之二,即史部,而从未记有“宗艺文志”者,其“宗”字显为衍文,未校出。又如卷三○司空曙条,《纪事》原文载有《经废宝庆寺》诗,《校笺》对此诗题有校,谓《文苑英华》卷二三六题作《废庆宝寺》。经核,《文苑英华》载司空曙此诗,为卷二三五,非卷二三六。排印之误更明显者,卷二三王諲《元夕观灯》诗(五律),其第六句“场移舞更新”有校,校记数码标为(三),而第八句“说向不来人”又有校,却标为(二),数码次序明显误倒。以上三例,中华书局重印时均未复核改正。

《纪事》所载未误,而《校笺》在笺证中却有明显错误。如卷一九苏源明条,《纪事》记苏源明于天宝十二载守东平郡,与当地官员、文士有宴饮作诗。《校笺》谓《全唐诗》卷二五五于此载有二诗,“题作苏源明《小洞庭洄源亭宴四郡太守诗》及袁广《秋夜小洞庭离宴诗》”。按苏源明确于天宝十二载在东平郡太守任,第二年秋则应召入朝,见《全唐诗》卷二五五苏源明《秋夜小洞庭离宴诗并序》。苏源明为肃宗时翰林学士,有文名,杜甫、韩愈皆有诗文赞颂之(参傅璇琮著《唐翰林学士传论•肃宗朝》,辽海出版社2005年版)。《全唐诗》卷二五五所载此二诗,实皆为苏源明所作。《秋夜小洞庭离宴诗》,苏源明有序,谓“源明从东平太守征国子司业,须昌外尉袁广载酒于洄源亭,明日遂行,及夜留宴”,乃作此诗。即苏源明于天宝十三载秋离任赴朝,须昌县外尉袁广设宴送之,苏乃作此诗。而《校笺》将《全唐诗》卷二五五所载此诗为袁广作,即未认真核阅。《全唐诗》及今人补编均未载有袁广诗者。

另一例,《纪事》卷六七顾云条,记顾云“咸通中登第,为高骈淮南从事,师铎之乱,退居霅川”。此处所记大致合实。清徐松《登科记考》卷二三僖宗咸通十五年(874),据《永乐大典》引《池州府志》记顾云“咸通十五年进士第”。按咸通十五年于十一月改元乾符,则顾云登第年,确切地当为咸通末,非咸通中。《校笺》未引及,而云:“按《旧唐书》卷一八三《高骈传》:‘广明三年三月,蔡贼过淮口,骈令毕师铎出军御之……’”现经核,《旧唐书》之《高骈传》,为卷一八二,非卷一八三。且《旧传》载“蔡贼过淮口,骈令毕师铎出军御之”,明记为僖宗光启三年(887)三月,为光启,非广明(《资治通鉴》卷二五七所记亦为光启三年)。且广明仅一年(880),广明二年七月改元为中和,则何能云广明三年?此实为《校笺》显误。

《校笺》一书在“前言”中曾提出《纪事》存在着一些问题,如弄错史实,差失原意,“或以一人而分为二人,或以两事而合为一事”,认为“若不加以澄清,必将疑误学者”,故尽量予以纠正。但现在书中在纠误中尚有不少遗漏,或误中有误,以上所举为原书未误而《校笺》出现新误,现在再举数例,指出在纠误中仍有疏失。

如《纪事》卷六七韦冰条,载韦冰《三乡》诗一首(七绝),后云:“冰,唐末为鄠令。”即作此《三乡》诗之韦冰,为唐末鄠县令。《校笺》则引《新唐书》卷七四上《宰相世系表》所载“冰,鄠令”,以证实《纪事》所记,未再引其他史事。按《纪事》此卷所记和作《三乡》诗有王枧等十人,此乃据唐末范摅《云溪友议》卷中《三乡略》,记有无名氏为《三乡》和作诗所作序,时为武宗会昌二年。按会昌二年为公元842年,确为晚唐,但不能说唐末(唐王朝亡于907年)。《纪事》记为唐末,当并不确切。问题更在于曾任鄠令之韦冰并非作此《三乡》诗者。《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所记曾任鄠令之韦冰,实为盛唐时人,非晚唐,更非唐末。《旧唐书》卷一○五有《韦坚传》,记韦坚于玄宗开元、天宝时历任地方要职,多掌财赋;天宝初为宰相李林甫所忌,连遭贬谪,天宝五载七月又长流岭南临封郡,又云“(韦)坚弟将作少监兰、鄠县令冰、兵部员外郎芝、坚男河南府户曹谅并远贬”;同年十月,朝中又下令“逐而杀之,诸弟及男谅并死”。《新唐书》卷一三四《韦坚传》亦载韦坚流贬时,其弟冰为鄠令,亦贬谪。据此,则任鄠县令之韦冰为韦坚之弟,天宝前期即受累贬谪而死。《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所载鄠令韦冰,前有韦兰,后有韦芝,当为兄弟,与《旧传》合。由此可证,和作《三乡》诗者韦冰为晚唐武宗时人,而《纪事》称其为唐末鄠令,误以盛唐玄宗时为鄠令之韦冰乃作此诗者,《校笺》又引《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证实之,则误上加误。

又《纪事》卷二七有房白条,录其《得还字》诗一首(五绝),后云“天宝十三年阳浚侍郎下登第”。《校笺》则仅引《李咄墓志》记阳浚于天宝十三载为礼部侍郎,谓与《纪事》所记合,其他未有笺证,也未考房白事。按《全唐诗》卷二。九载房白《送萧颖士赴东府得还字》,即此诗,小传谓“天宝中登进士第”,当即本《纪事》。徐松《登科记考》卷九当亦据《纪事》,于天宝十三载登进士第者有房白。按唐时文献,未载有房白者。清劳格、赵钺《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于度支郎中、户部员外郎、祠部员外郎皆有房由,无房白,《唐郎官考》又记戴叔伦有《襄州遇房评事由》诗(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卷七),郎士元《送新偃房由赴朝因寄钱大郎中李十七舍人》诗(《文苑英华》卷二七二)。钱大为钱起,李十七为李纾。可见房由于盛中唐际与当时著名文士多有交往。又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载有房由所撰之《大唐故永王府录事参军卢府君(自省)墓志铭》(千唐志斋志八九八),自署“前国子进士房由撰”,天宝十三载闰十一月十一日立。即房由于天宝十三载初进士登第,尚未能入仕,故自署“前国子进士”。当代学者陈尚君、孟二冬之唐登科记考亦有订补,皆据此认为天宝十三载于阳浚下登第者为房由(参孟二冬《登科记考补正》卷九,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年版)。又《全唐文》卷三九五有刘太真《送萧颖士赴东府序》,记萧颖士任职于洛京时,后辈文士乃作诗送之;《全唐诗》卷二。九载贾邕《送萧颖士赴东府得路字》,同卷所作送行诗者有十二人。由此可见,房由于天宝十三载进士登第后,即与著名诗人如戴叔伦、郎士元、萧颖士等有文字交往。《纪事》所记之房白实为房由之讹,很可能计有功撰写时并非有误,后刊刻时乃形近而讹。《校笺》未充分注意有关文献史料,仍沿其误。

又《纪事》卷五九崔元范条,载其诗一首(七绝),未记其诗题,仅云“元范,以监察御史为浙东幕府”,即崔元范原在朝中为监察御史,后又以监察御史任职于浙东幕府。《校笺》于此未有笺文,亦即同意《纪事》所记之“以监察御史为浙东幕府”。按《纪事》此卷在崔元范前记有李讷,谓李讷于大中时为浙东观察使,时崔元范在其幕府,“自府幕赴阙庭”,李讷乃饯送之,并作诗,幕府中亦有人和作,崔元范即亦作此和诗。《全唐诗》卷五六三即载有李讷《命妓盛小丛歌饯崔侍御赴阙》,并有杨知至、卢溵等同题之作。又据《会稽掇英集》,李讷确于宣宗大中六年八月至九年九月为浙东观察使。杜牧有《李讷除浙东观察使兼御史中丞制》(《全唐文》卷七四八),杜牧时在朝中任中书舍人,故撰有此制。按李讷饯行及崔元范诗,源于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上《饯歌序》,中称“时察院崔侍御自府幕而拜,即赴阙庭”,李讷乃饯送之。即崔元范原为浙东幕僚,后朝中任其为监察侍御史,故李讷等作诗送之。如此,则非“以监察御史为浙东幕府”,《纪事》误。侍御史为从六品下(《旧唐书》卷四二《职官志》一),方镇幕僚不能兼有此较高官品;如杜甫后期在蜀中幕府为左拾遗,左拾遗仅从八品上。

另,《校笺》虽记有《纪事》之误,但未有充分论证者。如《纪事》卷五八霍总条,载其《郡楼望九华》诗一首,后谓“武元衡尝送总诗”,末又云“总,咸通时为池州刺史”。《校笺》云:“按武元衡被盗杀于元和十年(815),去咸通(860—874)约五十年,此言霍总咸通时为池州刺史,当有误。”霍总确非咸通时人,但《校笺》仅云“当有误”,对霍总其人未有论证。按令狐楚《御览诗》收有霍总诗六首(《全唐诗》卷五九七即据载),令狐楚编此书在宪宗元和九年至十二年间(814—817),参见傅璇琮编撰《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由此可确证霍总为中唐时人,故武元衡可有诗送之。又《全唐文》卷七八三有穆员《蝗旱诗序》,谓“甲子岁大旱”,霍总“赋旱蝗诗一章七十有二句”,甚赞赏之,故特为作序。霍总此诗后未存,但穆员谓“甲子岁大旱”,此甲子为德宗兴元元年(784)。又《旧唐书》卷一五五《穆宁传》,记穆宁仕于大历、贞元间,有四子,中有穆员,杜亚为东都留守时,曾辟其为从事。杜亚乃于德宗贞元五年至十二年(789—796)为东都留守(参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卷四八,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由上所述,确可考定霍总为德宗、宪宗时人,并可纠正《纪事》所谓“咸通时为池州刺史”之误。

有时《纪事》所载之诗及所记之事,虽未有误,但间有脱略,而《校笺》皆未注出处,不符合笺证体例。如卷六○崔澹条,《纪事》先录其《赠美人》一诗(七绝),后记云:“大中末,崔铉自平章事镇淮海,杨收为支使,收状云:‘前时里巷,初迎避马之威;今日藩垣,便仰向牛之代。’澹之词也。”《校笺》于此皆未有笺证。经查,《赠美人》一诗,见唐末孙棨《北里志》之《王团儿》条,有记长安北里歌妓之生活环境。至于崔铉、杨收及崔澹事,所谓“杨收为支使,收状云”,文意不清。按此见宋乐史所著《广卓异记》,记崔铉于宣宗大中末为淮南节度使,杨收时在其幕府,为支使;后杨收入朝,累仕侍御史、吏部员外郎,入为翰林学士,经两年,擢迁为宰相,时“铉未移,铉贺收状云:‘前时里巷,初迎避马之威;今日藩垣,便仰向牛之代。’此崔澹之辞”。如此,则《纪事》所谓“杨收为支使,收状云”,文字当有脱略;“收状云”应为“铉贺收状云”,即崔澹此时在崔铉幕府,为其作辞以赞贺杨收拜相。按杨收于懿宗咸通二年(861)四月以吏部员外郎入为翰林学士,四年五月迁为宰相(参傅璇琮《唐翰林学士传论•懿宗朝》,辽海出版社2007年版)。《广卓异记》所记,确可有助于对崔铉向杨收称贺的情况,并可补《纪事》所记之脱略。不过咸通三年冬令狐绹已任为淮南节度使,崔铉移镇襄州(参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巷一二三)。《广卓异记》谓杨收擢迁为相时,崔铉仍“未移”,亦误。《校笺》于此皆未引及有关史料并加证释,确不合体例。

《校笺》于校勘《纪事》所载之诗,颇注意于引及今存的几种唐人选唐诗著作,其“前言”中谓“加以雠校,讹者正之,缺者补之”,“要务求其是”,“力求其善”,确化了不少功夫。但遗憾的是,在校勘时不注意同一书的不同版本,引用唐人选唐诗,只举其一种版本,即以此进行所谓补正,不免出现不少问题。

首先是意想不到的疏失,如《纪事》卷二二李嶷条,载有《少年行》三诗,其二“薄暮随天仗”句,《校笺》有校,谓:“暮,《河岳英灵集》、《国秀集》俱作夜。”按盛唐时殷瑶所编之《河岳英灵集》,有宋刊本、明清刊本多种(详后),但此句“薄暮”之“暮”皆作“霧”,无异字,并未有作“夜”者,《校笺》所谓作“夜”,毫无根据。又同为天宝时芮挺章编选之《国秀集》,共三卷,其卷中载李嶷诗二首:《读前汉外戚传》、《游侠》,《游侠》即《纪事》之《少年行》(《文苑英华》卷一九四同)。但《国秀集》所载此诗,仅“玉剑膝旁横”一首,即《纪事》之《少年行》第三首,《校笺》提出《国秀集》所载文字有异者为《少年行》第二首,而此第二首则为《国秀集》所未收。《校笺》如此出校,所引《河岳英灵集》、《国秀集》二书,皆无根据,甚为疏忽。

今就唐人选唐诗代表性著作《河岳英灵集》、《箧中集》、《中兴间气集》、《极玄集》,择要列举如下。

《纪事》卷二四载王昌龄《长信秋词》,《校笺》谓此诗题,《河岳英灵集》作“长信宫”,即无“秋”字。按《河岳英灵集》为殷瑶于玄宗天宝后期所编,其自叙谓收诗二百三十四首,“分为上下卷”,即两卷。国家图书馆藏有此书两种宋刊本,皆为两卷,当最接近原书。而后通行的几种明刊本皆为三卷。著名藏书家、校刻家傅增湘在其《藏园群书题记》中曾特为指出,《河岳英灵集》之宋本与明本相校,字句差异极多,“盖自明代翻刻以后,沿讹袭误,已匪一日矣”。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58年编印的《唐人选唐诗(十种)》,即据毛氏汲古阁明刻本(详参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校笺》所谓《河岳英灵集》作“长信宫”,经核,宋刊本仍作“长信秋”,与《纪事》原文同。明崇祯元年毛晋汲古阁刻《唐人选唐诗》八种,其中《河岳英灵集》有何焯(义门)批校,何校于此诗题亦作“长信秋”,即亦据宋本者。

类似者,如《纪事》同卷载殷瑶评王昌龄诗,举其诗数句,其中“昏为蛟龙怒,清见云雨入”,《校笺》则谓《河岳英灵集》,“怒”作“窟”,“清”作“时”。经核,宋刊本未有此异文,与《纪事》原文同。又如卷一五,《纪事》载王湾《晚夏马嵬卿池亭即事寄京中二三知己》,《校笺》则谓《河岳英灵集》题作《晚夏马嵬卿叔池亭即事寄京都一二知己》,与此异。实则宋刊本亦与《纪事》原文同。《校笺》所据《河岳英灵集》,即据上海古籍出版社选辑之明汲古阁刻本,未知国家图书馆尚藏有宋本。其他类似情况者多有,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以下如《箧中集》等亦如此。

中唐时元结所编的《箧中集》,也有好几种版本,较早为清徐乃昌覆刻之影宋抄本(《徐氏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之《唐人选唐诗(十种)》,其中《箧中集》即据此排印。另有几种明刻本,亦各有特色,国家图书馆善本部所藏者,有冯舒、黄丕烈校并跋的明刻本,缪荃孙校并跋的明刻本,郑振铎藏明刻本《唐人选唐诗》六种,汲古阁刻本(有何焯校)。徐氏校印之影宋抄本,虽时代较早,但徐氏校文缺漏疏失甚多,傅璇琮之《唐人选唐诗新编》即据有好几例(见《箧中集》前记)。如《纪事》卷二二沈千运条,载有元结《箧中集序》,云所选诸人“皆以仁让而至丧亡”,《校笺》乃谓“仁让”原作“仁谦”,今据《箧中集》改。按徐乃昌《徐氏丛书》本确作“仁让”,但何焯所校之汲古阁旧抄本作“仁谦”。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卷一九记《箧中集》,谓何焯跋中称曾于康熙年间从汲古阁得见一旧抄本,虽为明抄,其所据为南宋本。可见《箧中集》即有好几种版本,不能仅据其中之一即改文。

又《纪事》卷二三载张彪《北游还酬孟云卿》,此诗题,《校笺》谓“还”原作“远”,据《箧中集》改。按冯舒校评本、郑振铎藏明刻本皆作“远”,王安石《唐百家诗选》所录亦作“远”,则应作为异文校,不能仅引一种版本即据改。另,《校笺》也有漏校者,如《纪事》卷二六载王季友《寄韦子春》诗,首二句“出山秋云曙,山水已再春”,“山水”一词,《箧中集》作“山木”,《河岳英灵集》作“山色”,“山木”与“山色”均较切合诗意,而《校笺》则未校及。

又《纪事》卷二一载李嘉祐《涧州阳别驾送张侍御收兵归扬州》诗,《校笺》谓((中兴间气集》,“阳”作“王”。按中唐时高仲武所编之《中兴间气集》,现存最早者为国家图书馆所藏毛氏汲古阁影宋抄本,其他为明万历刻本,明嘉靖刻本,汲古阁刻《唐人选唐诗》本(详参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之《中兴间气集》前记)。上海古籍出版社之《唐人选唐诗(十种)》,其《中兴间气集》即用明嘉靖刊本(即《四部丛刊初编》本)。汲古阁影宋抄本于李嘉祐此诗题,仍作“阳别驾”,未作“王别驾”。《校笺》当即引用上海古籍出版社本,未注意有影宋抄本。影宋抄本不仅时代早,且所载高仲武对所选诗人之评语,明刻本多有缺漏;所载之诗,影宋抄本是而嘉靖本、万历本误者亦有好几处,《校笺》也多未涉及。如《中兴间气集》卷下李秀兰,高仲武评语颇长,中有记述李秀兰与诗人刘长卿相讥谑一段,云:“尝与诸贤集乌程县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乃诮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鸟欣有托。’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按此一段,影宋抄本有,唯嘉靖本、汲古阁本无。《纪事》卷七八李秀兰条引有高仲武评语,但亦无此一段,《校笺》则仅引《太平广记》卷二七三补之。可见其未曾见引影宋抄本,仅据《太平广记》转引。

又《纪事》卷二五张继条,记张继事,有举其《送郄绍充河南租庸判官》诗,《校笺》谓:“诗题《中兴间气集》作《送判官往陈留》。何焯校本‘送’下有‘邹’字,误。”实则《中兴间气集》影宋抄本于“送”下即有“邹”字,实不误,《纪事》以“邹”作“郄”,却误。与张继同时之诗人刘长卿有《毗陵送邹绍先赴河南充判官》诗(《刘随州集》卷五),《全唐诗》卷二四二所载张继此诗,亦作“邹绍先”。按《元和姓纂》卷四邹姓,记有:“开元中有象先、绍先、彦先。”《纪事》之卷二二即有邹象先条。绍先当为象先之弟(详参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张继考》,中华书局1980年版;又《唐才子传校笺》卷三周义敢笺之《张继传》,中华书局1987年版)。由此可证《纪事》所载张继诗,诗题之“郄”字误,并于“郄绍”下缺“先”字,《校笺》皆未校及,有疏忽。

《纪事》卷四三于良史条,有引高仲武评,中云“良史工于清雅”,《校笺》谓《中兴间气集》作“良史诗清雅”,乃据改。按影宋抄本此句作“侍御诗体清雅”,未直称其名,称其官衔。按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三于良史传,记其“至德中仕为侍御史”,当有所据,与影宋抄本之《中兴间气集》合。《校笺》所引,仅提及“良史”名,则未见及影宋抄本及《唐才子传》,又为疏失。

又,《纪事》卷二六苏涣条,载其《变律诗》,首四句为:“日月东西行,照在大荒北。其中有烛龙,灵怪人莫测。”《校笺》有校,谓《中兴间气集》载此诗,首句同,其下三句为:“寒暑冬夏易。阴阳无停机,造化渺莫测。”按此三句为明刻本《中兴间气集》,影宋抄本则大致与《纪事》所载同,唯“照在”作“不照”,“烛龙”作“毒龙”。《校笺》所引《中兴间气集》,误校、失校不少,确需普查,逐一核正。

《校笺》中引及《极玄集》,又有漠视现代研究成果事。按中晚唐际姚合所编之《极玄集》,一般为明以后的通行二卷本,所收二十一人诗,各人名下多有小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曾谓:“总集之兼具小传,实自此始,亦足以资考证也。”于所收作者名下撰有小传,《极玄集》如此作,被认为是总集体例的一大开创。过去论及中唐及大历诗人,也多引以为据。但《极玄集》今存最早者为上海图书馆所藏的影宋抄本(一卷本),此影宋抄本于所收诗人名下皆无事迹记载,今存南宋以前文献,也未有引录或提及《极玄集》小传者。复旦大学陈尚君教授曾于此影宋抄本有所考,谓此小传非姚合所撰,而是明人在将该书析为二卷时,又采掇通行所见的材料,剪辑而成(参陈尚君《唐才子传校笺补笺》之《姚合传》,中华书局1995年版),非姚合原著(又见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之《极玄集》前记)。这已成为唐代文学研究通识。但《校笺》却往往引《极玄集》通行本所载作为诗人事迹补正。如《纪事》卷二六刘长卿条,《校笺》谓《极玄集》载长卿“开元二十一年进士”。实则影宋抄本未有此记述。又据当代有关刘长卿事迹研究,刘长卿于玄宗天宝六载前尚未进士登第,其及第当在天宝后期(参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刘长卿事迹考述》,陈尚君《唐才子传校笺补笺》,孟二冬《登科记考补正》卷二七)。则所谓刘长卿于开元二十一年进士,不合事实。

《校笺》在文字校勘时,也仅引明刻本,如《纪事》卷二○祖咏《兰峰赠张九皋》诗,“孤山出幔城”、“长怀魏阙情”句,《校笺》谓“幔城”原作“草城”,“魏阙”原作“魏国”,据《极玄集》等改。按此乃据明汲古阁本(即上海古籍出版社之排校本),上海图书馆所藏影宋抄本则皆作“草”、“国”,即应作异文校,不能径改,应保存原貌。另《校笺》又有失校者,如《纪事》卷二○载祖咏《夕次圃田店》诗,末句“中夜渡泾水”。按此诗较早即见于《极玄集》,此句之“泾水”,明汲古阁本《极玄集》及清《全唐诗》(卷一三一)同,而影宋抄本、《文苑英华》(卷二九二)及郑振铎藏明刻本《唐人选唐诗》六种,均作“京水”,何焯(义门)有校,云:“京,京索间也。泾字缪甚。”可见《校笺》于此失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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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文学遗产》(京)2009年6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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