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我:我们的骨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75 次 更新时间:2014-11-06 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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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我  

 

1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联播。他习惯于从电视上了解世界。

她在厨房刷碗。咣咣响。这是他每天看新闻联播时的伴奏。电视里邢质斌说一句,厨房那边就咣地一声响。有时候人家才说到一半,她也一声咣。仔细琢磨,似乎还是她的节奏对

,倒是人家把话说长了。久而久之,她的洗碗声居然成了一种调节。虽然聒噪,但没有它,脉搏还走得滑溜溜的,不到点儿。

这是晚饭吃完的时候。他看新闻,她洗碗。有一种慵懒的安逸。电视上在列数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成就。中国人的生活好起来了!喜欢吃什么?他忽然听到。原来是她在问:明天喜欢吃什么菜?

明天是周末。他愣住了。不知道。正如电视所说的,生活好起来了!但是若要问怎样才算过得好?还真没想过这问题。随便。他说。

随便?随便是个什么菜呀?她说,幽默地。她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抹布,站在他面前,等他回答。这还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可又实实在在,需要回答。她又问了一句。

随便就是随便。他说。

就随便,你好歹也说个菜名呀。她说。简直在逼他。他烦了。我怎么知道?刚刚吃的东西还没有化成屎,你叫我能说什么?烦死了!他简直粗鲁地叫道。

她怔了一下,也火了。你烦?我就不烦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考虑吃什么,进了市场,就跟进了考场一样。她把抹布往沙发上一甩。

她是教师。这比喻还挺贴切。看来是在脑子里绕了好长时间了。她说着就哭了起来。这问题确实让人困扰,也许以往还将之当做乐趣,毕竟吃什么可以选择了。现在才发现,其实是苦恼。吃什么?怎么吃?家里烹调得不好,就到外面下馆子,吃了中国菜吃外国菜,吃了满汉全席又吃家常菜,这世界上的东西好像都吃光了,日子好像已经过得到头了。最后又回到家里来了。可是,回到家里又吃什么?

也奇怪,生活好起来了,问题却变得难以解决了。倒是原来,缺吃少喝,吃什么都觉得好吃。两口子经常把一点点的东西让来让去。也争吵,那是为了对方不接受而吵。那么困难时候都过来了。他后悔了。把抹布捡起来,送她手上,以示赔罪。

她却哭了起来。与其因为怨恨,勿宁因为被劝慰了。所有的冤屈都爆发了出来。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冤屈?她执拗地抗拒着,不肯接抹布。他就自己拎着去厨房。厨房的东西还没有洗完,他就洗了起来。她在外面不哭了,好像在听他如何洗。这些事一直是她做的,他确实做得不利索。他就更觉得自己不对了。

她进来了。抢过他手上的抹布。他就在一旁帮着传洗好的碗筷。她就偏不把洗好的碗交给她,闪过身,自己放到消毒柜里去。他笑了。她也笑了。

她笑起来很灿烂。他仿佛又瞧见年轻时候的她了。那时候他倒没有时间欣赏她的笑。她也常是紧锁着眉头,一脸焦灼。他们要致富。她是教师,就业余办班补课,他也利用自己是杂志社美编的优势,业余给人家画扇面。过得很潦草。这生活,现在才精致起来。他发现她其实很漂亮。

漂亮什么?她说。老妈子一个!说着又笑了。他们和解了。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明天吃什么呢?

他们是我的父母。作为一个晚生代作家,我已经习惯于认定他们这一代人迂腐。他们总是说,过去多么苦,现在多么好,你们还要再怎么好?好像总是很满足。他们活得安安稳稳。没想到,他们也有会有被绊倒的时候,而且,是在最基本的问题上绊了一脚。

也许,基本的,也是关乎我们的。

那时候我不住在他们身边。我在京城上大学。我是后来才知道他们的事的。顺便说一句,我父母其实并不老,五十来岁,老三届。文革,上山下乡,恢复高考,改革开放,是跟他们紧密相连的关键词。还有那句:把被“四人帮”耽误了的青春夺回来……他们什么时候竟老了呢?

2

他们终于决定一同上市场。现场刺激食欲,喜欢什么就挑什么。

从能吃什么就吃什么,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毕竟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家门。迎面的人都朝他们点头,问好。他们一直是受人尊敬的,有文化,又有经济实力。吃了?大家问。

他们一愣。这是很平常的问候。要在平时,他们一定也回一句:吃了,您呢?可是今天,他们却回答不出来了。中国人问安,怎么不问别的,就问吃呢?好像要把自己的胃翻出来审视一般。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早上吃得很潦草,挂着一笔账:中午这餐会补偿的。

按常识,东西最全的是大型超市。这些年流行大型超市,只要进里面,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齐了。也许是因为星期天的缘故,超市里人山人海,货物也琳琅满目。可是当要认真寻思买个什么,又发现,并没有什么可买的。他看很多人其实也只是在徘徊着,最后无可如何地抓了些东西。但自己可不能这么做。自己是负着使命的。严格上说,是负有证明自己生活好的使命:咱们过得好!

食物区里最有生机的是海鲜区,各种各样的海鲜,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但无论是叫得出名还是叫不出名的,似乎都吃过了。一见它们,胃里就涌出它们的味道,就排斥了。他们匆匆避过了那里。

最热闹的是卖肉的地方。剁肉声此起彼伏,刀们也此起彼伏。一个壮年肉贩,把整个半片猪身推了过来,乓地放倒,剁。他敞着怀,露出肥肥的胸肚,真是百分百的屠夫!他想。那屠夫叼着烟,烟气熏着他的眼,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着。半只猪的轮廓很快就消失了。他剁着,一刀一刀下去,好像很随意,不禁令人担心他会不会剁到自己另一只摁着猪肉的手了。可是那下面的手却很灵巧,进进退退。一个发狠进攻,一个灵活闪避。配合默契,准确,有一种表演的意味。精彩!与其精彩的是熟练和准确,勿宁是有力,狠。他的兴致被吊出来了,就好像把葱花放进熬到高温的油上,吊出了味道。生活有时候就需要这种狠。

那屠夫忽然停住了刀,咣地撂下,用操刀的手去抠肉里的东西。那手上青筋暴起。他瞧见屠夫从里面抽出了一拉子骨头。他的眼睛一亮。

那个骨头似曾相识。但是他又记不起来。它跟筒骨相连。直到那屠夫把它跟筒骨分开了,他才看清楚了,那是瓢骨。她似乎也有所触动,拉了拉他的胳膊。两口子已经很久没有拉胳膊了,他感觉一阵酥麻。时光被拉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们刚结婚。她就经常这样拉他的胳膊。他们相亲相爱,可是拿不出什么来爱对方。他就拿这种肉骨头来爱对方。他们不知道那骨头的学名,就按着市场上的叫法,因为它样子像饭瓢,就叫它瓢骨。

那时候的肉骨头不是随便就能买到的。肉需要凭票供应,不需要票的,就只有骨头了。于是骨头也成了抢手货。他们通过一个当医生的亲戚,开了病员证,可以优先购买骨头。但是他们往往也只能买到这样的瓢骨。筒骨,甚至猪头骨之类,早就被有门路的网罗走了。瓢骨干瘪瘪的,只偶尔挂了几丝肉。但是即使是这样,他们也能充分利用。熬了,喝汤,把挂在骨头上的几丝肉刮下来,把能嚼烂的骨头嚼了,吮骨髓。那味道无异于天下最美的食物。现在他看了看她,她也看着他,好像又体味到那味道似的。她仿佛还瞧见了他嚼骨头时沾了一嘴边骨渣的狼狈模样。她笑了起来。

好久没有见到这东西啦!怎么会一直没有见到呢?好像现在的猪都不长了这瓢骨似的。也许是没有留心了。都觉得什么也不好吃了。可其实不是没有好吃的,而是好吃的东西被忽略了。

他瞧瞧她,她也瞧瞧他。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意思:买!

他们叫住了那肉贩。

肉贩惊诧地瞅着他们:瓢骨?似乎听不懂他们指的是什么。难道现在,连这骨头的名字都取消了吗?他戳了戳那骨头。

肉贩拿起了筒骨。他以为他们要的是筒骨。现在纯粹的肉已经不再让人感兴趣了,比如上排肉,往往是最滞销的品种。倒是筒骨价格一直在攀升。不,要边上这个。她说。

对方怪讶地瞥了他们一眼,把瓢骨丢给他们。

她接了,把他们端端正正放在购物篮里。这一斤要多少钱?她问。虽然钱对他们无所谓,但是她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不要钱。不料那肉贩应。

不要钱?

不要钱。

他们简直不相信。

这要什么钱呀?肉贩说,一挥手。你们要就拿走吧。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轻蔑。敢情他把他们当乞丐打发了。

什么话嘛!他叫,问你多少钱,你这是什么态度嘛!

对方愣了一下。那神态,好像没想到施舍也要讲究态度。什么什么态度?不是说不要钱吗?

人家就是问你钱!他说。

我说了,不要钱!

那我们不要!她说。从购物篮里把东西抓出来,放回案板上。她的样子,与其是在退还,勿宁是在谈判。她把东西放在案板的正中央。

不要就不要。不料对方说。这东西谁要呀?对方一操刀,把那瓢骨刷地一下刮到地上去了。他又开始切肉。马上有人挤了过来,叫着要某块肉。他们很快就被挤到了边上。他们根本不想买那些肉。他们只想买瓢骨。可是那瓢骨已经可怜地躺在地上。他们很快就要被排挤出去。他们抗拒着,几乎是可怜地。他们很久没有这种可怜的感觉了,自从手头有了钱,有了财产。可现在,好像这财产全被人家抢走了似的,什么也没有了。这财产就是那块瓢骨。他们渐渐看不到它了。这世界是别人的世界了。

3

为什么会把这样的骨头视为全部财产?我想不明白。现代社会,一切以价格论价值,没有价格的东西会是重要的东西吗?

我的父母绝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们跟所有的人没有两样。他们也爱财,也贪小便宜,比如喜欢买打折的东西。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爸,妈,我们又不是没有钱!我曾这样劝他们。他们却说,能省的为什么不省?

这下为什么又不省了呢?

他们简直是逃出超市来的。满脑子空白,在街上乱走,漫无目的。走到快中午,觉得肚子饿了,才恍然发现,自己没有实现给自己的肚子许下的诺言。

他们决定去餐馆吃。餐馆总有一种犒劳人的感觉。餐馆服务员拿出菜单,全是各种熟悉的菜。所有的餐馆都一样。海鲜,鱼类,肉类,菜类,面食,汤。什么汤?

青蛤田鸡汤,三鲜豆腐汤,榨菜肉丝汤……

肉丝?肉有什么好吃的?有骨头汤吗?

有。服务员回答。有海带排骨汤。

不要。

还有山芋筒骨汤。

他们眼睛一亮。有瓢骨的吗?

什么?服务员问。听不懂。难道这个词真的已经从这时代消失了?

就是筒骨上面那部分。他说,竭力耐心比划着。可是那服务员还是不懂。她跑进去叫出厨师。厨师手里还拿着一把瓢,他就指着那把瓢形容着。厨师明白了。他说,没有。那东西,现在谁还要?

怎么会没人要?她说。

不出料。厨师撇着嘴说。现在用筒骨,即使一根冰冻的筒骨,从早上熬到晚上,也还能出料。

滴点醋!他说,滴点醋就出料了。

厨师笑了。我知道,滴了醋也没有筒骨会出料。

这是事实。可是他不同意。你不懂得吃!他说。

我不懂?厨师不高兴了。我是不懂得吃,我只懂得做。当然是你懂得吃喽!

我就是懂得吃!他火了,梗着脖子。

厨师也想发火,但是他忍住了。那您就吃吧!厨师说着就往里面走。神经病!嘟哝了一句。

谁神经病?他叫。

我没说你。那厨师应。我说我自己,行了吧?

他们愤而出来了。我看他真是神经病呢!他说。

就是。她也说。她本来是个息事宁人的女人,往往是他喜欢跟人争吵,她来劝。可是今天,她好像不是她了。

现在这世界真是有毛病了。她说,你看看那些菜,有什么好吃的?也一道一道的,还取个好听的菜名,有模有样似的。

他说:还不如我们当初酱油调饭,一点虾米,沾沾酱油,味道多好!

对了,那我们就吃这虾米沾酱油吧!她提议。

于是他们在一个杂货店买了虾米。酱油家里已经有了。那中午他们就这样吃了一餐饭。一边吃,还一边挑剔现在的虾米没有过去的好,太咸!酱油也没有过去地道。是什么化学原料做的吧?他说。现在科学发展越来越邪门了!所以癌症那么多!他这样说,觉得很解气。仿佛是故意跟这时代较劲似的。他们就是要较劲。

所以我们还是天然的东西,少少地吃一点。她也说,过去都不会这个毛病那个毛病。好像过去吃那些东西,吃得少,并不是他们无可选择,而是他们选择的结果。他们喜欢吃,其实那时候他们吃得很无奈。

吃完,收拾停当,坐下来,忽然感觉到有点委屈。彼此没有说话,睡觉去了。她进了房间,他在沙发上睡。

他没有睡。他想起自己当年和妻子一块吃瓢骨的情景了。那还是年轻的时候,他们围在炉灶前。她把瓢骨洗了,放进锅里,加水,滴上一些醋,熬汤。酸溜溜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他们的眼泪都被酸出来了。但是很温暖。再熬一会儿,再熬一会儿。终于揭开锅盖了,浓浓的香气扑鼻。那汤上是泛着油的,那是营养所在。捞出来,把挂在骨上的几丝肉刮出来,专门放在一个碗里,留着炒菜。汤可以放着下饭。只有骨头本身没有用。再熬一遍。然后,他啃骨头。他啃下瓢骨的边缘,嚼。味道浓得胀到鼻腔里。那时候他的牙齿还很好,能啃很多东西。但是他在啃骨头时犯了矛盾:如果现在就把它啃了去,那么接下去就不能再熬第三次汤了。因为能出料的地方都被他啃掉了。他不舍得了。妻子说,啃了以后照样也可以再熬的。那岂不卫生?他说。哎呀一家人,卫生什么呀!你还跟我讲卫生呀?那好,我炒菜试味道,你嫌不嫌我不卫生?妻子说。他笑了。夫妻之间有什么卫生不卫生的?要说不卫生,亲吻是最大的不卫生。可那才是爱。

再熬出来时,汤白白的,味道不那么浓了。加点味精,那味道有模有样了。

那味道,是什么味道呢?那味道,什么也代替不了的味道。

4

他们决定再去超市。

他们换了一家超市。晚上的超市跟白天略有不同,热闹劲好像都溢到了门口了。门口搭了台,有人在唱歌,举办着抽奖比赛。

一个推销商拦住了他。先生,您看这彩电。

他没有理他,径直往前走。

先生,您看都不看,怎么知道是不是您喜欢的呢?您看,这色彩,高保真。

他不管。那人就跳到他前面,挡住了他的路。

她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们不要!

不要?这么好的彩电你们不要?你们还要什么?那人还纠缠。

我们家已经有彩电了。她说。

我知道你们家有彩电。那人还说,我还知道像你们这样的老同志家里有什么样的彩电。为什么不更新换代?

他停住了脚步,瞧着那人。那人还以为他动心了,得意了起来,就又要说下去。只有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怎么了。她连忙说,我们不要更新彩电,我们不需要。

不需要?现在生活好起来了,消费观念也要跟着改变呀!不要等着东西用坏了才舍得换。现在人家都是见了好的就换。您看,这色彩,全平的……

那人说着就要去拉他的手。他猛地一搡,那人跌跌撞撞险些要跌倒。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虽说自己是搞画画的,平日练些书法,但是那不是练拳呀。倒好像练了多年工夫,蕴藏着多年杀机似的。

那人好容易稳住脚,不解地瞪着他:不要就不要嘛,动什么手?你打人啦!

她连忙说,我们哪里有打他?只不过你挡了我们的路了。

那家伙道:挡你们的路又怎么了?我们摊摆在这地方,我们还挡了人家大超市的路了呢!你们比大超市了不起?大超市什么都有,你有吗?

我们有!她说。

有?有这纯平彩电吗?

我们才看不上你这破电视呢!

这么多的电视都看不上?那人道,这么好的电视还嫌破?不高档?你们还要怎么高档的?超大屏幕?背投影?有人围了上来。那家伙得意了。电影机?家庭影院?整个电影院都搬回家?他叫道,简直是在耍泼了。够不够?你们看得上看不上?

看不上!他应。

那你们还要什么样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应。

不告诉,就是没有!那人道,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多么好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

他一愣。凭心论,他并不是那种对时代发展孤陋寡闻的人。他甚至还很关心。只是他一直觉得没有必要去追逐潮流。他一直以为自己很有平常心。平静得很。现在他发现自己并非如此。他被刺激了。

我知道!他道。

那你说说!那人道。

要说说,还真说不出来。平时那些时髦东西总是在眼前晃着,在耳边咶噪,让你觉得自己沉溺其中,其实你一样也没有记住。

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们不要!他应。

不要?对方冷笑了。哼,我看你是得不到!这世界上只有得不到,没有不要的!你得不到!

他满脸通红,就要冲过去打那家伙。她连忙拉住了他。边上的人也觉得那家伙太过分了,纷纷数落那人:人家知道不知道,买得起买不起关你什么事?不要听他的,不要听他的!又对他说。倒好像他真的是这么回事了。他真想索性去买它一台彩电,挑这摊上最贵的一台,买了。用实际行动说明自己的实力。可是,这样岂不证明了那彩电的价值?他觉得很难。

而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在众人眼里又是一钱不值!你敢公开说出来吗?一定会遭到大家的耻笑。他们感到了心虚。

他们是被大家推着进了超市的。一些看客也跟着进来了。就在他们边上,他们觉得边上有无数的眼睛在瞄着他们,看你到底要什么。要什么?我还是要瓢骨!我们没什么不对,没什么可羞耻的!他们互相肯定着。管他们呢!他们算得了什么?我们为自己活着!

他们坚持着向肉摊走去。也许是已经晚上的缘故,案上很空,已没有了瓢骨,摆着几块肉,全是净肉,已经用保鲜膜包装好,打上条码。也没有人在卖。只有一个女工在做着卫生。

哪里有瓢骨?他们问。

女工听不懂。

骨头。她只得改口。

没有了。

哪里有?他问。

那女工愣了半晌,忽然向边上一指。顺着她指的方向,他们瞧见了一个垃圾桶。里面还真搁着几块瓢骨。他们就猫腰去捡。装进包装袋。他们直起身来时,发现有人在用异样的眼光瞅着他们。他们马上意识到,他们一定把他们当乞讨的了。他们中间是不是有刚才在门口的看客?即使有,又怎么样?我们是要买!我们是要去付钱的!是不是?

付钱的意义变得特别重要。按规定,必须先到计量处称重量,贴上条码。他们向那里走去。

需要排队。排队的感觉很好,让他们明确成为一个购物者。可是他们被拒绝了。这东西没有卖。计量员说。

怎么会没有卖?他们故意装糊涂了。

就是没有卖的。计量员说。

我们要买!他大声说。

不行。对方说。

给我们打个价吧!她说。简直是哀求。

计量员说,不是我们不打价格,我们这里没有它的单价,根本打不出来。

他们没话了。狼狈地退了出来。为什么还要打条码!他骂了起来。简直多此一举!

好像如果不打条码,他们就可以蒙混过关似的。其实他们未必不知道下面还有关卡,比如收银处,还有门口划条子检查的。但是他们没有办法了,只是能混一关算一关。他们不像稳重的长辈,反像个没出息的混混儿。

条码又怎么样?她也说。难道条码就能代替东西了?本末倒置。

她忽然停了下来,有了主意。他们回到肉摊上去。那女工已经不在了。那两份净肉还搁在那里。她把其中一个包装盒上的条码揭下来,贴在他们的瓢骨袋子上。那条码上并没有注明货品的名称。她做这事时简直像个顽童。她自己也觉得荒唐。做完,慌慌张张躲到一边去,捂着嘴自己笑了。好像一个不更世的孩子。

她愿意自己是孩子。

他也故意做出要逮住对方的样子,张牙舞爪。好像他们都是孩子。

然后她扪着胸口,好像在忏悔。她对自己说,我这不是在做坏事,而是在做好事,因为我并没有损人利己。我这是相反,损己利人。

在选择揭哪块肉上的条码时,她费了一番踌躇。两份肉,一份量多,一份量少,量多的价格贵。最后她选择了价格贵的条码。他也很赞成。他不愿意把这瓢骨的价值弄低了。而在她,觉得这样让自己多损失一些,会心安理得一些。当然他们这种损失并没有人知道。谁也不知道,即使是损己利人,也不会得到赞扬。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他们这样对对方说,像彼此舔着受伤的伤口。

他们跳过了计量程序,到了收银处。收银员是女的,一副疲惫的样子。她拿出装着瓢骨的袋子。他们听到了刷卡机毕的一声。他们几乎要欢跳起来了。可是当对方把它装进印着超市名字的购物袋时,一个瓢柄部分凸了出来,卡住了袋沿。女收银员就用手去按。一按,就怀疑了,拿出来看。没料到她如此疲劳了,还这么认真!他真有点恨她。

这东西不是。女收银员说。

什么不是?他想抵赖。

货品跟条码不对。

你怎么知道?她也说。这条码上又没有写,你就认得它了?她故意说得很俏皮的样子。

我当然认得。女收银员还真说。这种东西,是非卖品。

非卖品?

就是没有卖。

没有卖……我们买就不行吗?她说。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是非卖品嘛。

为什么会是非卖品呢?

我怎么知道?女收银员应,翻了一下眼白。这下又看出来她的疲惫相了。

非卖品我们也要。他坚持道,好像要趁着她疲惫进攻似的。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这账没法算的。

怎么会没法算?她引诱地戳了戳那条码。

那不是这个价格呀!女收银员说。

那你说,多少钱?她说,就把钱掏出来,放在收银台上。他们早已经准备好钱了,团成一团。

他们瞧见那收银员去拿钱了。只要一展开那团钱,就说明她有收的意思了。他们的心在跳。可是对方并没有去展开钱,而是抓了直接还给他们。他们不收。好像他们不收,对方就会无可奈何收下,放进了钱柜里。可是那收银员却把钱丢了过来。钱碰到了她的手,她仿佛触电似地赶忙闪避。那钱就又丢到了他的手上。他一顶,那钱又被顶回了收银台上,像个可怜的谁也不要的弃婴。

干什么嘛,你们这是!女收银员嚷了起来,不耐烦了。那疲惫相又出现了。他简直恨她疲惫但又不疲惫。

你这是干什么呢?他反问。我们这是在买东西!我们有钱!

女收银员火了:有钱也没有用!你以为你们有钱就行了呀?你以为有钱就什么都可以啦?

他也火了。现在还不就这样?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做不成?

欸!对方说,就偏偏不需要钱的东西,做不成!

他们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什么都要钱,怎么就偏偏这个不要钱?她说。

我怎么知道?收银员道。你问我们经理吧。

问经理就问经理!他说,我还怕你们经理不成?我花钱买东西还不行了?

经理来了。经理也说,不行。这是规定。

规定就不能改了吗?他说。

规定怎么能改?

错了也不能改了吗?

错了,经理笑了,至少现在还不能改。

荒唐!她说。

经理说,好吧。我承认我们工作有失误的地方。没有管理好,让你们白忙了一趟。你知道,中国人的素质就是这么差。这是谁这么做的?缺德简直。经理高声叫起来。

她抖了一下。她这辈子还没被人骂过。你骂谁?她叫。

经理一愣。又不是骂你,你这么神经干什么?

你骂谁都不行!她说。

经理似乎明白了什么。哦,你是不是觉得在骂自己了?我还真怀疑是你们自己做的了!你们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做这种事!

什么这样?他们应,企图抵赖。经理说,那你们就不要这么急了,既然不是你们做的。

经理这话又让他们不甘心起来。好像就此逃避,就是丢弃了尊严了。让人这样骂自己而不敢还口。我们做了什么了?我们有什么错?

就是我们做的,又怎么样?他说。

果然是你们自己做的!经理说,这是什么行为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扰乱市场,扰乱公共秩序,说得严重点,是偷窃,是犯罪!

我偷窃?我是自己吃亏呢!

自己吃亏就不是偷窃呀?经理说,而且鬼知道你们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只有到公安局立案侦察才清楚。要不要进进公安局?

公安局?他们一辈子没有跟公安局打交道。不,曾经有过,有一次,她的学生在社会偷盗了,被公安局抓了进去。难道他们也要这样被抓进去?

他们要逃了。喂,你们把钱带走!经理叫。他们不理睬。他们听见后面在大声叫。撂下那钱,把钱花出去,多少让他们心安理得些。虽然他们并没有拿走瓢骨。他们已经不在乎买没买到那骨头了。可是保安拦住了他们,把钱塞在他手里。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嘛?你们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5

我们有什么目的呢?他们问自己。扪心自问,他们并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只是要回味过去。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心灵。忠实于自己的心灵就必须不忠实于现实,难道忠实于心灵有错吗?就该上公安局?

都是你!都是你!出什么馊主意!他埋怨妻子。

我馊主意?是哦,我那是馊主意?你有什么好主意?我是笨蛋,你不是笨蛋?她也动气了。

我是笨蛋!他也说。要不怎么会拿着钱买不了东西呢?他猛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那团钱。他把钱一甩在地。我有钱,我挣了很多钱!我这钱挣了,做什么呀!他叫。

他拿拳头砸自己脑袋。她连忙阻止。他更加不听了,更要砸。恨不得把自己砸死。

她也撒了手,叫道:好,好,你砸!你砸死了,我也死!我们一起死!我们这样死了也白死!

我的鬼魂会去抓他们的!他说。

抓他们干什么?她说。他们有什么错?说白了,他们有什么错?

他们没有错。确实。他们不把不能卖的东西卖给你们,他们有什么错?倒是你们错了。你们企图用钱去买不能卖的瓢骨,你们买不了。你们有多少钱都买不了。有多少钱,都买不来你们喜欢的东西。你们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一贫如洗。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晚。他坐在沙发上回忆着当年喝瓢骨汤的情景。那时候可以用钱买瓢骨。那时候还没有沙发,坐的是木板凳。她身体不好,又怀了孩子,需要营养。需要这骨头汤补。但她又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喝了。要让他喝。他不喝。他们推让着。推让往往最后变成了争吵。他说我能啃骨头你能啃吗?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他说,担心你牙齿松动了!人家说,孕妇的骨骼是最脆弱的。她就说,我不怕。他说,你不担心,我还担心我儿子呢!你以为是为你自己吃呀?是为我的儿子!她说,儿子又怎么样?我肚子难受,我吃不下!我恶心着呢!他就说,那就倒掉算啦!她愣住了。倒就倒,倒就倒!她就应,你把你的骨头仍了我就倒!他当然不舍得扔。我扔又怎么样!扔又怎么样!他叫,把骨头挥起来,摇着胳膊,可是半天那骨头也没有离开他的手。最后他用那骨头去敲她。她哭了,他也哭了。

他多想再来吃一次瓢骨,即使是再来吵一场。

他听见房间里面的哭声。他进去了,妻子在里面哭。怎么了?他问。

我梦见了儿子了!妻子说。

也就在那晚上,发生了一件事。他们家遭贼了。他半夜起来上卫生间,一开灯,撞见那贼正在撬他们家的另一间房门。他本能地吓了一跳,可马上冷静了。我家没什么可偷的,都一贫如洗了,他想。倒是这小偷的光临,让他觉得自己家还有一些价值。

那贼发现了他,也吓一跳。就要往回蹿,他却叫住了他。他把食指竖在嘴前,提醒他不要吵醒自己的妻子。你要是觉得有什么值钱的,就拿去好啦!他对贼说。

那贼愣了。忽然意识到会不会是什么阴谋,又要逃。他又说:我这么一个老头子,你捏死我就像捏一只蚂蚁,你怕什么呢?

贼觉得也对,停住了脚。他就返进卧室,拿出钥匙来,为贼开了他要撬的门,然后让他进去。那贼不敢进。他又开了灯,他还是不敢。他明白了,自己家里的物品太多了,这是老年人喜欢积攒的毛病。这也许让对方感觉有什么暗道机关了。其实有什么呀?全是垃圾!

他自己进去了,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钱。那是他们放在家里备用的。几百元。他把钱递给贼。贼不敢收,不信任地瞅着他。

你嫌少?他又转进去,抄出几张存折来,定期的,他同时拿了身份证,告诉了他暗码。那贼愣愣的,猛地望了望周围。也许是害怕圈套。可是他却仍以为对方在嫌钱少。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我就是这么穷了,就这么一点钱。可这好歹也是一点钱啊,也可以混着吃口饭……

那贼没反应。他感到这是对他的轻慢。对方把他手上的存折当草纸了,把他当乞丐了。他急了:你到底要还是不要!他叫。

那贼猝然一跳,夺门逃走。他追了出去,贼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坐在家门口愣了好久。一直到天亮,她醒来了,瞧见他不在,找到门口,发现了他。

倒不如做贼好。他说。

什么?她没有听明白。

倒是做贼主动。他又说。要就来,不要就走,你还得求他了。他不愿意,照样一走了之。倒不如做贼。

她一惊。你怎么会有这念头?

其实她也伤心了一夜。她梦见自己被人抓去游街,戴着高帽,像文革时候一样。但其实文革时候,她是给别人戴高帽的。她和他,跟所有那时代的年轻人一样,都是红卫兵。

是真的。他又说。我觉得自己贱了。我们都是被人欺负。

她点头了。其实他们并没有怎么受欺负。像千千万万的普通中国人一样,过着日子,竭力把日子过得好些。但似乎要说这样过着很冤,也未尝不可。他们忽然觉得不能忍受这个冤了。好像这冤屈一直沉淀在心底,一经搅荡,顿时沉渣泛起。

你看那个老王,他凭什么就比我们混得好?他说。他凭什么就当领导,来领导我?

对!她也说。我们学校那个小张,每次都捡了好班去,她花一分力,就有十分收获。还不就跟校长有关系?狐狸精似的……

你那校长呀,也不是好东西!他说。我见他第一次,就看出来了。那眼睛白仁多,黑仁少,整一个色鬼!

你知道?她说。她奇怪丈夫以前并没有说他知道的。他们天天在一起,他从来没有这么说校长。难道原来的那个丈夫不是现在的丈夫?原来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了?原来我们生活,所谓的好生活居然是这样的。以前怎么就忍受过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他说。她愿意丈夫原来真的是全知道的。男人应该比女人深刻,比女人冷峻。或者说,他们中间至少应该有一个没有被蒙骗,他们过得还不算可笑,不算太冤。

你看楼上那个暴发户,他又说了,整天小车在我们窗户前开,又不开走,马达轰轰直响,震得人心脏都要停了。暗示他,他还装不懂。他以为我不知道?他以为我们就不敢直说?他叫。他以为我们就这么软弱?我拿厉害来给他看一看!我这就去他家,跟他闹一闹。我这就去!

她吓了一跳,又赶忙制止。不是因为不愿意得罪人,而是因为,这世界太险恶,陌生而险恶。难说会发生什么不测的事。

要卑鄙,要下流,要打小报告,要耍流氓,我也会!他叫。

你不要这么说吧!她说。

我要!他坚持。像夏天的蝉,越捏越叫得凶了。

她感觉发虚。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好像没有在这世上活到这岁数似的。她好像很能干。她在单位是一个教学骨干。她教的学生有很多考上了重点中学。她有教学法宝,特别是指导学生作文。作文一拿高分,语文成绩没有上不去的。现在想想,她的法宝是什么?杜撰。杜撰生活事实,更明确些说,是从范文中搬过来的生活事实;再个呢,抓立意。竭力拔高立意,跟当前的形势挂勾起来,跟上头的号召呼应上,这样意义就深远了。管他学生是理解了还是不理解,管他是不是编的,甚至管他在逻辑上能否让人信服:反正我写出了如此重大的意义了,难道不对吗?难道谁敢说这意义不正确吗?不敢说,就只能给我高分。只要成绩上得去,考上了重点中学。先上再说。品格被败坏了吗?将来补吧。

然而补了吗?没有。一旦堕落,就走入了不归路,永远实用下去了。久入鱼肆而不闻其臭。长期以来,总是想实用,总是要赢,讲发展,讲索取,讲消费……我们没有信仰,太世俗,只要当世俗的强者,适应者,我们心中没有很特立的东西。我们不顾未来。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得过且过,能快活且快活。会遭到惩罚也罢,轮到我的时候再说呢!到处是营营狗苟的生存哲学。不相信有只天眼在看着自己。没有敬畏。

她曾经心虚过吗?有一次,她就对学生说,不要跟着初考指挥棒走!结果呢,学生们哄堂大笑,回家跟家长一说,家长也紧张了,到学校反映,学校同事也说她是怎么搞的,疯了?最后,她也屈服了,赶紧说那是她的口误。也许她还真应该错,错下去。那样她现在就不会心虚了。

6

他们又要去买瓢骨。

我不相信,就没有市场卖的!这偌大的中国,就没有让我花钱的地方!他说。

他们想,超市不卖,不等于传统农贸市场不卖。超市是总体管理,不好通融,农贸市场是散户经营,那些小商小贩不可能不贪小便宜。难道给他们钱还不要?

他们去了一家农贸市场。

他们看见了瓢骨,两块。我们要瓢骨。他们说。也许是害怕立刻被拒绝,他们说得很含糊,不敢说买字。

听他们说出瓢骨这名称,对方笑了。他的脸圆圆的,笑容可掬。看来他是听得懂瓢骨这词的。看那年龄,就知道是从那年代过来的。

你们还记得这名呀?果然他说。现在早废了。

他们知道。那现在叫什么?他问。

现在叫筒骨。他说。

筒骨?

对。

可它不是筒骨呀?

无所谓啦,对方说。反正有名字也用不上。

真是怪事!他说。这世界上怪事越来越多了!

对方又笑了,瞄着他们。哦,我明白了,你们还对这瓢骨情有独钟呀。

这师傅可真善解人意!他们想。终于找到一个理解人的人了。想当初,这瓢骨还用病员证供应呢!她说。

是啊,是啊,对方说,那种时代一去不复返啦!生活好起来啦!

好是好……她说,可是也不见得,比如这瓢骨,怎么就没人要?

对方听出来了。你们要,就拿去吧。

要卖多少钱?她问,战战兢兢地。与其是在问多少钱,勿宁是在强调你要卖。不是问价格,而是在恳求对方给个价。

不卖!可是对方仍然说。你要,就拿去吧。

对方说得很慷慨,还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这挥手,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在打发他们。

不行,他说,我们要买!

不行!对方说。

我们有钱。

对方又笑了。你们有钱?买这算什么有钱呀?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对方说,这又值多少钱?你们有钱,有的是消费的地方。

不,我们就要消费这瓢骨。

对方愣了。好吧,你们一定要算,就随便给一点吧。

终于肯收钱了。多少钱?他问,几乎贪婪地。

对方为难了,搔着脑壳。要不然,就给一元吧!

一元?一块骨头一元?

哪里呀,对方叫,你以为它是什么呀?全部,一元。

全部?这,也太便宜了吧?还不等于没有?

本来就没有价嘛!对方说。你们看,它还有什么可吃的?

有!他们说,齐声地。

对方一怔,明白了对方是怎么回事了。那是你们觉得的,我不能乱卖的,要不还不成了非法商人了?他说道。

这肉贩看来不是非法商人,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但是他们倒很希望他是。你就当一回非法商人吧!她想,居然说出来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说了,也许是过于迫切,利令智昏了。

肉贩沉下了脸。您这是怎么说话的?什么意思?他敌意地瞄着他们。他认为这对顾客是在捣蛋了。自己却还跟他们讲七讲八。肉贩不说了,自顾切肉。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荒唐,连忙说,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我们只是想要这瓢骨。

要就拿走呗!肉贩说。

可是价格……

就那样了。

太少了!她说,一块瓢骨才五毛钱!

还要多少钱嘛!对方不耐烦了,叫道,你以为这是什么?骷髅罢了!

骷髅!他们猝然一抖。猛然好像被推到死亡边缘。

我们就是要骷髅!他说。

喂,喂,这么一把年纪了,说这种话,可不吉利哟!对方说,不知道的,人家以为是我诅咒你们了……你们走,你们走,走走走,不要害我!

他们不走。他叫,我们就是要骷髅!

骷髅!这词让他们有了赴死的决心。

对方急了,从肉案那侧跳出来,推他们。他们坚守着。仿佛走了,就一切都完了,就要堕入了万劫不复。这万劫不复不是死,而是生,浑浑噩噩地苟活着。他们在抗拒着生,他们在死与生边界抗衡着。

而那肉贩害怕了。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个鬼。不是两个人摆在他面前,而是两口棺材。他不明白这两口子也年纪一大把了,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难道是练了什么功,有了定力?最后他没办法了。好好,你们说吧,要付多少钱才可以吧!

他们猛然面面相觑。终于成功了!几乎要跳起来。可是他们很快也犯难了,现在这瓢骨值多少钱?

这是他们的梦。它应该是无价之宝。他们想给它开出天价。那么天价是多少呢?何况他们也害怕对方再次不答应了。还得讲究实际。这些年,我们已经被灌输了讲究实际的方针,以合作的精神。以合作代替争端,对话代替对抗。不然也许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他们商定:按当年工资收入参照现在的工资涨幅算。工资涨了三十倍了。当时一块瓢骨卖五分钱。乘以三十,一元五,两根。三元!他们说。

好吧好吧!对方说,挥了挥手。他已经彻底惨败了,多少都无所谓了。你们拿走吧!他说,你们可不要去工商局告我欺诈。

不会的。她说,怎么会?

走吧,走吧!

他们给他钱。对方随便把钱撂在肉案上,看也没有看。

7

他居然不看钱!他说。

管他看不看呢,反正我们已经付钱了。她说。

他们高高兴兴抱着瓢骨往家走。这瓢骨有多么贵重!有多贵重呢?一块一元五。一元五有多贵重呢?就是一个人乘公交车一个单程,要回来,还差五毛钱。

这是他们乘上公交车时忽然想到的。时候是夏天,公交车开空调,一个人要两元钱。他们在车门口摸钱,把瓢骨搁在付款柜上。那司机就叫了起来:拿起来,拿起来,也不看看有多脏。什么东西嘛!

什么东西?他应,你说是什么东西?

不就骨头嘛!司机说。

骨头是骨头,他说,可是你知道是什么骨头?

再什么骨头也是骨头,司机应,能值多少钱?

你这怎么说话的?她说。

什么怎么说话。这是事实嘛!司机说。

你说它们值多少钱?

你说吧!司机也不示弱。

多少钱呢?他们想:三元钱,总共。还不够他们买车票!他们不作声了。

我们买得太便宜了。他忽然说。

我们太老实了。她也说,应该提得高一点。虽然现在的收入跟过去比,是这样,但怎么能以收入来比呢?这二十多年来,物价涨得比工资高多了。

但怎么能以物价涨幅算呢?她又提出。这是能按物价来算的吗?

不能。确实不能。

他说,这么随随便便就买来了,还不也等于白送了?

我们接了,就等于接受人家施舍了!她更把问题提高到原则上。

我们要什么施舍?他叫,笑话!哼!

我们不能接受!他们几乎同时说。他们决定,把瓢骨连同袋子丢在车上,毅然走了。但回到家,心又空落落起来的,好像丢了什么似的。假如没有买到那瓢骨,还不会有这感觉。无非是想办法去买。现在它得到了,又被放弃了。他们想:到底我这样做,该不该?

假如单从购物的角度看,不该。可是那瓢骨不是物。可也正因为它不是物,失去它的空间难以填补了。他们听见自己在对自己喊:我要吃瓢骨!

他们也有点后悔了。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较真?把自己逼到死胡同里了。现在谁还这么较真?

最后他们想出个变通的办法,跑到附近一家超市,随便买些什么骨。排骨也可以。没有,就买上排骨。那卖肉的不肯单卖上排骨,要他们连肉一道买走。他们买了,拿回家,把肉切掉,扔了。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浪费过。

他们把骨头拿来熬。熬汤。放点醋。浓浓的醋味出来了。瓢骨汤出来啦!她故意叫,端出来,好像当年的情景。

他觉得她有点像巫婆。

当年他们吃瓢骨前,依稀就有这么一种仪式的。妻子端着装着瓢骨汤的搪瓷盆子,在饭桌前转一圈,像芭蕾,又像在施展巫术。低贱的骨头汤变成了纯肉汤。

现在他们是把肉汤变成骨头汤,正相反了。这骨头汤要比肉汤香多了!有沁入每一个味觉孔的力量,滋润着胃粘膜。什么上排汤,排骨汤,筒骨汤,哪里有这瓢骨汤半点好吃?他叫。

也许是因为这恰恰是上排汤,而不是瓢骨汤的缘故,他特意要这么说。这么说了,才能把真正的感觉驱逐走,才能把幻觉确定下来。你看那上排肉,木木的。咬着都卡牙。他又说。那时候你还说,瓢骨肉怎么了?挂骨肉胜过上排肉,瓢骨汤胜过上排汤。你还这么说!

我这样说了吗?她说。

你不承认了?他说。那时候他总是不肯头遍喝。他说他不想喝,理由就是:这又不是上排汤!

她承认了:那时候,谁不渴望有上排肉吃有上排汤喝呀!单位里一聚餐,见肉端上来,所有的眼睛都会发亮,像豹子似的,所有的勺子都急煞煞猛扎进去,捞!恨不得一下子捞到两块肉。可又怕不好意思,就又勺子一荡一荡的,嘴里说着话,彼此装做在说话。其实彼此勺子都在汤里使劲呢!铿铿作响,如兵器相接。她说,笑了。

回忆往事,越是负面的,越有趣。

老实说,那时候,是穷。他说。可那时候多年轻啊!再重的兵器也拿得动,不要说勺子了。我们白天工作,晚上还得接下去政治学习,工作之外,还得去劳动,学雷锋,义务劳动,备战备荒,挖防空洞,疏通河泥。有一回你还晕倒在河床上了!

他大笑。她也大笑。那一次够狼狈的。但是现在回忆起来,那过去了的一切,都成了美好的回忆——普希金。

人类有自我化解痛感的本性。这本性在一个苦难频仍的民族,甚至成了一种虐恋。毕竟,不自己给自己找乐,谁给你快乐?

还不就是因为贫血吗?她说。回来一喝瓢骨汤,就好了。咱们就是因为那一次我晕倒,才给办了病员证的。区领导见到了,说,这么努力的好同志,必须给她照顾。就让单位给开了介绍信。

他撇嘴:那介绍信顶什么用?要不是我找到当医生的七叔公,人家会给你办证吗?

她承认。你就会弄虚作假!她说。

他倒很愿意承认当时自己是弄虚作假。甚至,曾经是不法的,曾经是那么坏。我不弄虚作假,有现在的你吗?他说。

确实没有。她承认。也乐于承认。

……记得第一次,咱们拿着证去买骨头。你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咱们一起起床了。数九寒冬,大清早(不大清早去就买不到了)。我们喝了碗开水,暖暖胃,出发了。战战兢兢,好像弄不好就会被查出问题来,就会被逮走。——他回忆着。他们的脸霎时绿了,好像在面对着一场惊险故事。那是他们的。他把她肩膀拍了拍。

其实原来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是他们幻化出来的。好像当时真的那么惊险,那么恐怖。恐怖让他们手脚酥软软的。

他说:咱们走到肉柜钱。不,是我一个人走上去的。为什么你没有上去?不是不去,而是不能去。去了,怕目标太大了。而且还需要你在后面接应不是?假如被怀疑了,被揭穿了,要逃,后面也好有个照应。

为什么他们会被怀疑?他们做了什么坏事?反正是坏。越是坏,越有神秘性,刺激性,越有力量,越令人神往,也越能拯救现在的他们。他们虚弱,需要用“坏”来拯救。

他继续幻忆着……那上面果然有几块骨头。有的挂着肉多一点,那是筒骨,里面有骨髓;有的是猪头骨,夹着各种各样可以吃的东西,猪脑呀,上颚呀,眼窝肉呀。我们都不敢问。那哪里会卖给我们?我们就瞧着搁在最边上的一块瓢骨。我要……这个……我说。

那肉贩抬起头。我的妈哟,那眼睛可真凶!屠夫似的。简直就是屠夫!我吓一跳。他盯着我。我敢不说。但缩了更让他怀疑。我就又壮着胆说了一句。

一块五分钱!他说。没想到这么轻松就化险为夷了。我简直不相信。我连忙点头,像鸡啄米似的。他就把骨头丢进我的菜篮子里。对了,还有菜篮子。那菜篮子哪里去了?早没有啦!谁让你扔掉了?现在早就不用这样的菜篮子了,用塑料袋了。抓塑料袋的感觉哪里有抓菜子好?现在从上到下都在说要抓菜篮子工程,可是真正的菜篮子却不见了。

你扯到哪里去了?言归正传,言归正传!她说。好像她是在听故事,她急着要听结果。

好,言归正传。他说。我抓起菜子就要逃。突然,你叫了一声:钱呢?

哦,我忘了。完全忘了!一慌张。我忘了付钱了。你看看你看看,差点捅了漏子了。要是他把我当做企图不付钱的,不全完了?一切都要被捅了出来。越是怕,越是撞上鬼了。我赶忙掏钱,付!趁着他还没有警觉,快快把钱交给他,哪怕给多一点。我掏出了整钱,想着,他能找多少就找多少吧!可是他没有少找我。既没有发现我的破绽,也没有多收我的钱。好啦,过关啦!成功啦!偷成功啦!赶紧逃吧。我抱着篮子,不,抱着瓢骨。也不,这不是瓢骨,是钱哪,一扎扎的钱,是金块!我抢银行啦!我一回头,瞧见了你……

我那时瞧着你,正急得不行呢!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

这么大的事!不得了的事!她说。你知道,我边上有一个人一直奇怪地看着我。我怀疑他就是警察。她说。我是躲在柱子后面的,探着头。我就装做没事的样子,在对面的菜摊上逛,从这根柱子绕到那根柱子,终于甩掉了他。我暗中做了跑的预备动作。你一出事,我就冲过去,掩护你,让你逃掉!

是哦,我知道。他说。可是你要被抓住了,怎么办?

抓我又怎么样?我又没有做什么,我又没有犯法!

你是从犯,他说,我是主犯,你是从犯。

从犯就从犯。她说,做出无赖的样子。她是教师。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哈哈,你也够坏的!他说。

你自己呢?她说。不坏,还有今天?早被饿死了!

她说,敲着装着上排汤的碗。那碗被敲出了宏亮的咣咣声,汤水荡漾,上排骨现了出来。不是瓢骨。喑哑了。黯然了。

那瓢骨现在居然不卖了!原来必须惊险地用偷的办法得到的瓢骨,不仅没有随着物价的飞涨而涨价,而是一钱不值了!你要拿就拿吧,像垃圾。

我们再去偷吧。她忽然说。

什么?他好像没有听清。

偷!她说。

他吓一跳。他倒吓一跳!

她神色坚定,毫无玩笑成分。

他觉得她有点陌生。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陌生。

那时他多爱她,可以为她肝脑涂地。她所有的话就是圣旨。她的所有想法都是对的。是的,去偷,去抢,被偷被抢的东西,一定是有价值的东西。

8

时候已经年末了。行动就定在年前。

他们想去他们二十年前买瓢骨的那家市场。但是早已经拆掉了。城市建设突飞猛进,几乎把他们的旧梦铲除光了。这让他们更觉紧迫,好像要抢救什么。

他们找了一家有很多柱子的农贸市场。模拟着当年的情景,走场,像排戏一样。他们要在这里找回感觉。

市场很拥挤,供应丰富。所有的人都在忙着采购,准备过年,惟独他们,好像跟过年没有关系似的。抑或,这就是他们过年的全部内容?偷不到瓢骨,下一年就过不下去了。他们在人群中神情落寞。大年三十这天,购物者更多了。人们好像要倾所有的钱购物,把自己送上来年。像末日到来似的。近乎疯狂。他们决定在这一天动手。

他们出发了。仍然一起出发。还特地准备了一个菜篮子。如今很难买得到那种菜篮子了。他们最后是从一家戏剧道具店买到的。买的时候,店家问他们是哪个单位的,他们笑而不答。又问排的是什么节目?也不说。除了演戏,才用这种东西。他们已分不清戏里戏外了。

其实人总是摇摆在戏里与戏外的。被两边的力量撕扯着,看哪边的力量大。他们也曾一度被火热的人群,不,是被节日祥和的气氛所触动:难道我们就这么被排斥在这世界之外吗?我们怎么会弄到了这种地步了呢?抖抖索索走在路上。西风烈。她摸摸丈夫的袖子。丈夫的袖子松蓬蓬的。叫你加件毛线衣你不听。她埋怨道,凉了不是?

我不冷!他说。死要面子得像个小伙子。当年他还是小伙子,穿得少,一方面是撑年轻,另一方面也因为穷。

看你多会撑!她说,一辈子就这么寒碜碜的。她数落起他来了。难道我们就这么一辈子寒碜碜的?钱挣了那么多,干什么?

她把丈夫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要平时,他会不好意思地挣脱出来,怕被人家看了笑。但是今天,他没有。他不怕别人笑。他们早已经被别人耻笑了。

我不喜欢穿衣服。他说。

那你喜欢什么?她反问。

他茫然了。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呢?我喜欢当乞丐。他说,几乎是恶狠狠地。

我也是乞丐!她也说。

我们就当一辈子乞丐吗?我们这辈子活得冤不冤?到了需要去盗窃的地步。盗窃这种事,是我们做的吗?但是另一个声音又在朝他们喊:这不是盗窃,这是反抗!用的是高音喇叭。发聋振聩。三十多年前他们都曾被这样的声音洗礼过,那时候他冲进一个老师家里抄家,喇叭就朝他喊:这是革命!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假如能用毁灭得到重生,那不妨毁灭。

现在,他们就怕找不到瓢骨。没有瓢骨,一切就前功尽弃。但是似乎不可能。如此供应充足的节日,如此盛世,怎么会没有猪肉?有猪肉,就必然有猪骨头,有瓢骨。但似乎又是可能的:社会前进了,科学发展了,也可能用基因工程让猪不长那些人类所不喜欢的东西,比如内脏,比如肥肉,现在不是有瘦肉猪品种吗?当然也可能让猪们不长瓢骨,让食料百分百吸收在有用的地方。

但他们多思了。市场上还是卖瓢骨的。有,三块,丢在柜台的一边。恰好是在最边上的摊位,是他们得手的最好时机。她退回到一根柱子后面,瞧得见他这边,却又不容易被他这角度的人发现。他回头朝她笑了笑,开始行动。他向那瓢骨伸出了手。摊主没有发现。他在忙着应酬客户。是不是其中也有不重视这瓢骨的因素在?但是他不能让自己这么想。这么想,就没法干了。他要让自己觉得摊主是被蒙蔽着的。我就要得手啦!小子哎,你就要破大财啦!你还一点也不知道。人很挤,生意很忙。摊主还在飞快地砸肉,飞快地算钱。还不时地抬头找什么,原来在叫老婆,埋怨老婆怎么向酒家送个货,去了这么久。他就把菜篮子悄悄放在柜台下面,对方看不到的地方。只要一伸手,把那三块瓢骨往这边一扫,就成功了。可是对方的老婆回来了。

他赶忙闪到一边。

她没有发觉。可她回来了,就多了两只眼睛了,自己就难以得手了。他又回头瞅自己的妻子。她也着急得直跺脚。

也许永远就没有机会了。明天就是正月初一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最后的拯救。他们奇怪,这一年,这十几年,这二十几年自己都是怎么过过来的?

忽然,那肉贩又叫了起来:没有零钱了!那老婆又抓起一张百元大钞,向外面钻去。她的背影消失了。天无绝人之路!他在心里叫。他再回头瞧妻子,她也在替他摩拳擦掌,好像一个小孩。不,是女杀手。

他点头。

他猛地把手一伸,一扫。哗——!他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响声。他更没有料到这声音如此之响。那摊主猝然转过来。其实摊主未必就知道他在拿瓢骨,是他自己把自己暴露了。他脸色煞白,目光惊慌。他飞脚就跑。

摊主大叫,从柜台内跳出来,把整个肉摊连同钱盒都撒下了。

他逃。她迅速迎了上来,挡住摊主。就像她当年那样,她觉得。其实他们当年并没有这样过,这么严重,这么轰轰烈烈。

她瞧见他很快蹿到前面去了。和那摊主的距离迅速拉开。丈夫动作灵活,在人群中穿梭。完全不像现在的岁数。好像是年轻的时候,在追求自己的时候。那时候,对方穿过人群,把电影票交到她手里。

可是那摊主也很强壮。正年轻,正当年。很快从人群较少的右侧抄过去。她叫了起来。他也发现了,马上一折。她叫他折回来。她冲上前去,接过菜篮子,就跑。她把篮子搂在怀里。他们互相应接着,配合默契。边上的人看呆了。也许是被他们的技巧征服,也许是被他们的年龄。大家愣在那里,甚至为他们闪开一条通道。他们一过去,大家又抢着在后面看。那摊主的路被堵住了,直嚎叫,惨绝人寰的样子。人们才记起这是个受害者。有人叫,打110!打110……

9

我是被当地派出所招回来的。

今年本来不准备回家,想趁放假时间赶完我的一部后现代小说,类似于阿瑟·A·伯格《一个后现代主义者的谋杀》,一个被解构了的侦探故事。没料到发生了这样的事。而且是发生在我的斯文的、德高望重的父母亲身上。我发现,我的想象力一钱不值。

他们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知道。我们这社会,最可怕的,不是坏人犯罪,而是一个良民突然变成了罪犯。一个好端端的人,突然拿起枪,朝街上随便什么人开一枪。一种抓不住的恐怖感觉。而且,这个犯罪了的人居然还希望受罚……

我并不是因为他们被抓住而被叫回来的。而是他们不肯被派出所放回来。派出所发现他们拿的只不过是一钱不值的瓢骨,要把他们放出来。甚至都没有批评教育。可是他们并不领情,居然要求把自己关进去。

你们没犯什么事。派出所所长说。

那你们当时为什么抓我们?

因为你们拿了人家的东西了。

不得了?他们叫,这是什么性质的?

谈不上。所长说。

那是偷!她说。是盗窃!

所长笑了:也不能算盗窃。那不过是几块骨头,人家也不要的。

他不要,我要!她说。

我当天下午就飞回了家。好容易才把他们劝回去。我说,爸,妈,我回来了,你们总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家里吧?他们回家了。有我在的家,顿时充满了温馨和活力。平时就他们两个人,你面对的只有我,我面对的只有你,我能想象得到那种孤单和苦闷。在那样的环境下,不胡思乱想才怪呢!现在好啦,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集中在纯粹的日常生活层面上——这是我们这时代所有活得好的人的秘诀。

买了很多吃的东西。他们其实也很愿意过世俗的快乐生活。母亲说我瘦了。母亲总是觉得儿子瘦,即使儿子已经胖得需要减肥了。然后她就讲起当年给我的营养不够,我小时候没东西吃。说到这,我马上警觉了,害怕他们又想到那敏感问题上去。那敏感问题,还真是绕不开。一个人,含辛茹苦了几十年,这记忆,怎么能绕开呢?

母亲还是提起了瓢骨。

我说,其实这瓢骨是有价值的,这里的人不知道。根据最新科学研究成果,瓢骨是所有骨头中含钙量最丰富的。将来补钙产品一研制,它就要抢手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如此妄言。也许只是为了姑且安慰一下他们。将来真怎么样就顾不上了。谁管得了将来呢?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生就是一程一程的安慰,或者说是一场一场的诓骗。

父亲果真相信了。他说,我说嘛,我们这里就是落后。高脂肪、高蛋白,高糖,要犯富贵病的!

父亲用的是批判的口气。这让他挽回了面子,毕竟,他是一家之主,我从小敬畏的父亲。

他又开始教育起我来了。母亲却插进来,道:别教育别人啦,我们自己就很象样?

我怎么不象样了?

你当年就象样了?母亲仍说。女人有揭老底的脾气。

我当年怎么不象样了?父亲辩。

那过去了的,都成了美好的回忆。

母亲说。父亲愣住了。好好好,我不跟你争。你是老师,你有文化,会做诗,我只不过是个画匠。

我什么都不是,母亲却说。我是个乞丐!

她还在说自己乞丐!

好了好了,我连忙说,大过年的,高高兴兴。你们看,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

母亲不看电视。她为我铺了床,然后早早睡了。零点。电视上一片沸腾,外面也在大放鞭跑。新的一年开始了。母亲忽然抖抖索索抱着自己的被子出来了,说要用被她睡暖了的被子来换我的冷被子。

你妈就是这样!父亲说。

是的,过去她总是这样。现在还这样。我是一直被我的母亲这样呵护着长大的。我几乎流泪了。这哪里是那偷东西的母亲呀?

我在新年和亲情的温暖中睡着了。睡得很熟,很安稳。我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是派出所来的电话:我的母亲又去了派出所。

父亲也醒了。你妈就是这样!他又说。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母亲是怎样的了。乞丐?小偷?杀手?贤妻良母?教师?良民?或许是疯了。也许她本来就是这样……

我觉得软肋被杵了一下。

我和父亲赶到派出所时,母亲正逼着值班民警承认那瓢骨是有价值的。好吧,值班民警说。你觉得有价值就有价值吧。

那你们应该怎么做?她问。

没怎么做呀。民警说,我们免于处罚。

那不行!她说,认真地。犯了罪就应该被审判!

也许审判才是走向新生之路?

民警笑了。那你说,是什么罪?

盗窃。

好,民警说,盗窃罪是以所盗物的价值论处的,就那么几块骨头,你说,要怎么惩处?

什么就几块骨头?

就是那么几块骨头嘛,又不值钱。

你说什么?她尖叫起来。

那民警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又说:是不值钱嘛!值不值钱是由人家商家说了算的。人家说,这骨头是一分钱也不值。一钱不值。

一钱不值?!她嚎叫了起来。它一钱不值?难道我们这么做也一钱不值?难道我们所做的全一钱不值了?我们经历过多少事,受过多少苦,多少冤?难道这苦,这冤,就一钱不值?就白受了?你看看……他们掐着手指头,数了起来。这么多苦!他们说。那是我已经耳熟能详的故事了,早已听得耳朵生老茧,无非是:

出生时:兵慌马乱。

长身体时:三年自然灾害。

读书时:文革,上山下乡。

结婚时:穷困。

孩子出生了:上大学,作为时代幸运儿,苦读,拼搏,把被四人帮耽误了的损失夺回来!

工作时:脑体倒挂了。忍辱负重,下海,终于致富了。

……

这是长辈给晚辈痛说革命家史。这是一个民族苦难的传说。这个苦难的民族一直渴望过好生活。用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的数法,可以是:

十年来,他们在渴望过好生活。

二十年来,他们在渴望过好生活。

五十年来,他们在渴望过好生活。

一百年来,他们在渴望过好生活。

由此上溯五千年以来,他们在渴望过好生活。

……

我说,妈,你不要再说啦!

你不要插嘴!母亲喝道。要没有我们受那么多苦,有你现在?(好像我必须是苦难的产物。难道苦难是我们的宿命?)要没有这瓢骨,有现在活着的你?!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我说,都什么时代了嘛!

什么时代了?她叫,你说什么时代了?你以为什么时代了又怎么样?你以为有钱又能怎么样?问题一样。你也一样。你也逃不了!

我愣了。

10

我不知道什么是瓢骨。这时代,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什么叫瓢骨了。我没有见过这叫瓢骨的东西,即使我喝过它的汤,我的壮硕的生命是由这下贱的骨头汤哺育而成的。也许它真的很神奇?我还真想见见它。

我去了那个父母偷瓢骨的农贸市场。我终于看到了它。那形状是我从来没有看到的。真的像瓢,它翘翘的,永远放不平。它其实就是肩胛骨,支配着前肢活动,并和肋骨、胸骨、锁骨一道保护着胸内脏器。

我记起来了,曾经有书上说乡下人用猪骨头舀饭。当时我理解不了,有能够用来舀饭的骨头吗?原来有这样的骨头。动物,无论是低级动物,还是高级动物的我们,身上的骨头千奇百怪,看着都会咯得发疼。因为它搁在适当的位置了,不觉得它的存在。假如有一天觉得它了,身体就出毛病了。

我忽然想买它。

我对肉贩子说,最新科学研究成果发现,瓢骨里含有最丰富的钙物质,我要收购去制造补钙制品。

我居然真这么认为了。你们开个价吧!我对肉贩说。

肉贩子似乎不相信。但是对方已经像拢包裹似的把瓢骨拢在了一起。你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就看我这身体,我说,我就是吃这骨头长大起来的。

对方笑了起来。也不全是吃这骨头的吧,就没有吃肉?还有饭,还有很多很多东西……

我摇了摇头。你知道人体最主要的物质是钙吗?

对方懵懵懂懂地点头。

你还算有文化。我说。

边上的肉贩子也聚集过来了。

可是,一个说,你没法证明你就是吃这瓢骨呀。

那时代有什么东西吃?我说。我怎么也谈起那时代来了?

确实没有。对方承认。可是,你还是没法证明吃这东西就那么有用呀。

没有用,人家为什么要偷它?我反问。

谁?

你们知道前几天偷这瓢骨的事吗?

知道。

他们就是我的父母亲。我说。我怎么能这么说?

对方眼睛一亮。与其是警惕,勿宁是激动。他又把瓢骨拢了一下,拢往自己身边。你是说,他们是你父母亲?

是。我说。

你就是他们的儿子?

是。

他们是你爹,你妈?对方又说,他们的思维好像在绕着圈。

是。我说。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就靠吃它的。

你怎么知道?

我有记忆。

你还没生出来就有记忆?

我身体里有记忆。我说。

记忆?他们玄秘地笑了。

你怎么能证实你说的记忆是真的吗?怎么证明你身体是真的用这东西补的?

当然,我说,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能做这生意吗?

那不一定,也可能专门为别人做的,现在蒙人不蒙己的事多啦,像鳖精,地沟油……

我为什么要蒙?你叫,我是真实的呀!

真实?真实值多少钱?

就值这瓢骨的钱。我说。

瓢骨的钱?他们叫,现在谁还相信瓢骨的价值呢?

我信!我说。

他们愣住了。算了吧!他们忽然又大声叫起来。与其是不信任,勿宁是在相信前做最后的确认。好呀,那你就买吧,你要出多少钱买?我们开多少钱你都愿意买吗?

是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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