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和:血脉如铸(中篇小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061 次 更新时间:2014-08-12 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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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和  

引子:他俩是贫雇农,都是地主的长工。土改时他是积极分子,入了党;而他呢,说地主对咱不赖,不积极跟党走。“解放”后他成了村干部,改革开放后成了带头致富的企业家;而他呢,只能给他长期打工(长工)。他骂他是打倒地主当地主,他撇嘴笑笑,不置可否。

(一)

河石口最雄伟的建筑有两处:一处是西头高台阶老古三连院,一处是东头的新式两层楼。老古三连院是从前地主徐贵锁家修的;新式洋楼是当今新贵张有道家修的。在统一看法以后,大家就一致认为世间一切文明都是劳动人民创造的。

劳动人民的血汗就得归还给劳动人民,三连院早就被人民讨还了去,中院西院归了大伙做村委党支部领导机关,东院归还给一户翻身老贫农。户主叫王根来。

王根来家本来不应算贫农,准准确确讲应该算作雇农,他本人,他爹,他爹的爹都是毫不含糊的雇农,再往前追不知道也不要紧,我党运动只盘查到三代就够了。雇农再上一等是佃农,佃农再上一等才是贫农。土改时把雇、佃、贫一律划作贫农,他家就吃了两级亏。

托了党的福,他才从万恶旧社会的火炕里爬出来,有时候,他对党感激得不行,发誓埋下脑袋跟党走一辈子。党也信任他,便敞开怀抱让他进来。旧社会末年,他和张有道们便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举了拳头,要为崇高目标奋斗终身。

“跟党走”听起来有点抽象,具体解释就是党叫干啥就干啥,党叫打日本他就打日本,党叫打国民党他就打国民党,党叫斗地主他就斗地主,推翻三座大山以后,党又领着他斗了这斗那,反了之反那,从互助合作小集体大步走向人民公社大集体,说是人民公社是金桥,走过去就是共产主义了。后来党又把集中多年的土地扔给他,叫他自己种自己的,自己活自己的,要带头就带头发财富起来,富不起来呢?党还没说。

王根来从徐贵锁家长工院爬出来,若有所盼地过了若干年以后,又一次扎进张有道家牛圈里。王根来会喂牛,于是便喂了一辈子牛。开始给徐贵锁,后来给生产队,现在给张有道,他给谁干都是尽心尽力,用他雇他的人对他都满意。

王根来腰粗腿壮通头一轱辘,脑袋又圆又肉恰似一颗东瓜。发怒时牛眼一瞪,心灵的窗户豁然打开。人家更看透他是一个牺惶种。使唤起来更是得心应手满托放心。这相貌可能是遗传,他两个儿子也基本如此。品种的改良可能得好多代。

老天爷把人捏弄成这副样式子扔在尘世上,为他怎样活下去准备了一身力气,开辟好一条道路:听人使唤,吃人现成的,挣人省心钱。

他吃了一辈子现成饭,挣了一辈子省心钱。伺候完徐贵锁,伺候生产队队长,伺候完生产队队长伺候张有道。

王根来叫人夸了他一辈子好人牺惶人老实人。他心里乐滋滋越听越舒服,越准备永远做好人不做顺民不负众望。做好人做顺民有些时候也会很得意,这就得看你在该顺给谁的时候就得顺给谁,谁叫唤得紧就跟紧谁。单用准备好一身死力看往那里使就是。

(二)

河石口人己经认定,起得早的人都是穷骨头,越起得早越穷,越穷越起得早,而王根来还不大清楚家庭闹得贫富并不在乎力气,六十余岁的老受苦汉,身子骨干巴硬铮,天生不怕苦和脏。天还不亮,新式牛圈顶棚上亮着电灯,王根来往手心里狠狠唾了唾沫,举目向宽大的牛圈那头望去。三十多头牛随地拉一夜,老大一片稀牛粪依然蒸蒸冒气。他一挥大铁锹干起来,一锹一锹牛粪装入粪车,王根来全身心进入一种简单节奏。

王锅则、徐三旦迟迟来到,自知没理灰溜溜拿起工具,王根来肉脑袋一拧说:”伺候家户你当是伺候队里?不想吃这碗饭了。”徐三旦也拧了一脖筋说;”扯球蛋,不叫干了拉倒。”王锅则主持公道:”悄悄干你的,不给人家干你能干上个什么哩,悄悄干悄悄干。”

日头爷渐渐出了东山,河石口村显出一些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气息。各家烟囱都在冒烟,冒不多高就连成一片,山腰上还有晨雾,真正雾里看花花更美,雾里看村子,村子也不错。村前有公路,公路两边是钻天杨树,砍倒已能做檩条。杨树间不时穿过一辆拖拉机。河石口镶在中国土地上也不过有了中国特色,土地也广大,物产也丰富,人口也众多。两千亩地,一千口人,地不够还可干别的,比如下煤窑,烧石灰,再不行就喂奶牛。奶牛生了奶又可以滋润人民生活。烟雾退去,露出许多黄泥墙,黄泥墙虽然有点煞风景,但是老古三连院和新式小洋楼却把河石口村点缀出许多光彩自豪和自信。

单单这奶牛圈就和旧社会的十分不一样,砖墙瓦顶,水泥铺地,锹除完牛粪,还得动扫帚扫,扫帚扫了还得清水洗刷,张有道同志带领大家致富很辛苦。村务在身已经沤心沥血,煤窑上砖窑上都纳了股又要耗费许多心血,这不,一狠心又买回西门塔尔黑白花奶牛三十多头,同时引进了养牛先进技术,饲料定时定量喂,还要天天洗地刷牛毛。王根来在徐贵锁家和生产队积累上的养牛经验基本上全部用不上。人家专门有管技术的,他们单用听使唤出大力流大汗。王根来能在新式牛圈里发挥的只有先天父母胎教后天党教给他的老黄牛精神,埋头拉革命的车不松蛮。

富贵人起得迟。张有道在被子窝吃了两颗男宝,喝了纯牛奶和婆姨冲好的鸡蛋,才把白里透红的的腿伸进裤子里。婆姨在地上叫他:”还不快去看看那些人们,昨天地板不是就没洗?”婆姨称的”人们”就是他雇用的几个喂牛老汉。张有道雇用老汉而不用年轻人,是因为历来老汉比年轻人靠实,不过靠实人有时也不靠实,一头一万几的奶牛可是经不起糊弄的。张有道匆忙下地,披了衣裳迈步出了门。他抬头看看太阳,看看瓦蓝的天,看看春色融融的大地,头脑清醒了许多。先到挤奶场把牛逐头看一遍,然后昂首挺胸进了牛圈,脸色一下冷峻起来,倒背双手这儿瞅瞅那儿看看,浓眉毛或扬或抑,谁也捉模不透主人心里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反正也不多嘴多舌,人与人少说话就会有隔膜,有隔膜才拉开了阶层,阶层界线不分明,你叫谁来服从谁,谁来使唤谁?

徐三旦斜眼看看王锅则,王锅则侧目瞅瞅王根来,王根来谁也不看专心洗地板。三位老伙计干得可谓争先恐后,躬腰撅屁股的,汗水晶莹地挂地鼻头,低眉顺眼的下人相不减当年。

张有道忽然从切好的草堆里捏起两根鸡毛大叫起来:”瞎了眼啦,有鸡毛看不见?噎死牛你就高兴啦?狼心狗肺。”王根来急忙过去蹲在草堆前聚精会神捡鸡毛。

张有道走出牛圈,三位伙计吁了一口气。徐三旦立刻讥讽捡鸡毛的同类人,”行啦,掌柜家走啦,缓缓气吧五好社员。”他们二位都是翻身农民,忆苦思甜会上都诉说过血泪史。岁数差不多,历史步伐差不多。嫉妒心往往就产生于同类人之间。王根来也为刚才只顾自己表现积极羞歪了圆脑袋,知罪地把眼笑成一道缝。

喂牛老汉的活儿其实不算重,切草有机器,磨料有机器,挤奶在另雇的几个小姑娘。他们早上清扫,下午垫圈,黑夜轮流值班添草拌料,上午一般没事干。老汉们就蹲在窗台根,看住日头等吃饭。王锅则就着锅势圪蹴成一堆,说:”咳,是不是快过清明呀?”老伙计已经脑袋沉沉地打起盹来,口水像缕缕银线缓缓注入大地。

急然脚步沓沓,人声嚷嚷,一伙小孩欢欢拥进牛圈院找张有道,说三连院门前来了几辆小轿车,王根来身子一搐猛地抬起肉脑袋,一愣怔睁开眼说:”呀,倒梦梦哩,尽梦见些死了的人。”王锅则大声吆喝:”还不快回,小卧车来接你啦。”

(三)

那一年的那一天,王根来跟着王石蛮进了三连院中院大门。徐贵锁终于看了长工的面子,答应增加一个牛馆,那时他的心情或许不下于新社会的人找上工作。王石蛮在前面状牛一样走,王根来跟在后面还得捷捷小跑,当时可能十二三岁。

父子俩满怀信心跨过青砖院进了正房,王石蛮一下愣了。长工张土生引着他儿子张有道已先来一步。徐贵锁红铜烟锅抽得滋叭滋叭响,红着脸十分难为情,得罪上羊群头,三百多只羊子不是耍;得罪上长工头,那四百多亩地更不是小事。羊群头王石蛮不答理长工头张土生,乞求的眼光死死地看住东家,等着答复,反正一个闺女不能许两家。

徐贵锁把两个小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急着想拿出决断。王根来一看就是他爹的儿子,吃上饭光长人不长心的老实疙瘩,着实是块干活的料。张有道比王根来小两岁,身子骨精瘦精瘦,两只眼滑淄滑淄转。很不适合当下人。

徐贵锁最后一颗火蛋吹落在地,吐了一口痰,咳通嗓门,单等把决定宣布出来,可他一瞥张土生,既定的主意即刻变卦。张土生脸色平板,嘴唇紧闭, 目光定定地朝他盯着。这小家伙一看就个厉害人,拒绝了恐怕惹是非。可是叫他拒绝牺惶人吧?又有点不忍心,左想右想,最后只好折衷处理:”要不就都来哇,你放牛,你去油坊打杂,咱这家也不在乎个孩孩工钱。”

当下,王石蛮感激得快要流泪,大手掌朝儿子光脑袋上扇去一刮:”还不给你伯伯磕头。”王根来磕头,张有道也抢先倒头跪倒。张土生喉咙里”嗯”了一声,紧抿着嘴唇松动了松动。走出中院,王石蛮还按捺不住激动,就对跟他一样走运的长工头说:”老汉家不赖,对咱两家都很好。”张土生却毫不领情地冷冷说:”扯叽巴蛋,长工的儿子还是长工!”

两个老长工的后代,这就开始了他们崭新的雇工生涯。

王根来放牛是天才,大草帽往脊背一背,鞭子一甩,厚嘴唇一噘一扁吆喝出许多让牛骡驴马听了乖乖跟着走的号令,他从徐家大牛圈赶着牛群沿街过,引得一街两巷人啧啧称赞,都说他娘肚里就是放牛的。老贵锁偷偷盯了他几日,也满意得直点头。吃饭时小牛倌一手端了大海碗,一手拿一摞烤焦的鏊糕在长工群里穿来穿去不好好吃饭,老贵锁就忍不住一手抓住小胳膊,一手盖在小肉脑袋上摩挲个不住说:”你娘几个汉?”小根来大眼眨一眨傻不愣登答:”这还问哩,谁不知道是一个呀。”吃饭的长工哈哈哈哈一阵哄笑,老贵锁偏不笑,趁势在光脑袋上扇一刮:”快吃你娘的饭吧。”王石蛮在一边看着掌柜家爱见逗王根来,更得意自己养了个好儿子。

从小生个傻傻愣愣的人样儿,再生身好力气,这就具备了优秀下人的先天条件,就能够把从一开始选定的路从始走到终,糊涂人有糊涂命。王根来自放牛只挨了老牛工六次大鞭子。在石河口近代放牛史里这已经是奇迹了。王根来的道路好不顺利,三年就升了牛群头,五年又升为喂牛的。只有出坡放牧经得起考验的人才有福气坐在家里添草喂牛当技术人员哩。

张有道这杂坊小伙计当得则不顺利。先是在油坊,油坊师傅不想要,又到了磨坊。看磨坊的老寡妇也不想要,就碎着腿颠到中院碎着嘴说”这孩孩快你该叫去哪去哪吧,俺指挥不动人家,又懒又鬼。”老贵锁对张有道已经够伤脑筋了,听老寡妇叨叨了这番话。倏然恼从心起。就训老寡妇:”要你干啥呢,连个小孩孩也管不住,要你干啥呢。”老寡妇一扭粗腰出了中院。徐贵锁们背双手在青砖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冲门外大叫:”去去去,叫那狗日的,今天就打发狗日的。”

张有道乖乖立在正房脚地上。一双鬼眨眼滴溜溜把屋里紫檀木家俱瞅来瞅去。老贵锁越看那样子越生气,顺手就是”啪啪”两耳刮。老贵锁年轻时练过功,打过沙袋,大巴掌绵中有钢。张有道两手把火辣辣的脸一捂,小眼睛里顿时射出两道寒光,直直从老地主脸上的老花眼逼刺过去,直刺得老家伙心窝瑟瑟发了抖。心里连连叫苦:”老子的儿,不是好百姓,真不该当初……,老贵锁外强中干继续把老眼对准小眼坚持良久,这种眼锋较量有没有阶级意义?难说。总归是老地主打人理亏,老花眼茫然移开收敛了光泽,宣告了失败。最后大手一挥,摇着头说:”去去去吧,再不听话小心你的,不是看了你爹,象你这德行,早打发了。”

张有道走出堂屋,徐贵锁就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里双手掏住实红脸发起愁来,想来想去这鬼东西终究是块心病。

伟赫赫的老古院。已经经不住现代人走近了细细端详,砖旧了,瓦旧了,椽头发了雷,街门板早被人砸坏。它像一件几经易主的旧衣服处处露出贩势。

小轿车在老古院台阶下嘎然停住,从远处拖来的灰尘尾巴在清新的空气里渐渐弥散,车门像疲倦的翅膀一样缓缓张开先挪腾下一双老人,又跳下几个年轻人把老人团团拥住,各人手搭凉棚,朝着老古院指指点点看个不够。

你道那一双老人是谁?原来他们就是这老古三连院的旧主人,徐贵锁的儿子徐大海和徐三海。前呼后拥的是上面来的记者和干部。

老家的日头把赤子游子们老眼晃得眯缝起来,老家还是老家,老院还是老院。老弟兄俩着着实实踏在家乡的土地上,相互示意这不是做梦。细皮嫩肉的老头儿,深深吸着家乡山涧的清凉空气,舒活舒活车里窝困了的身子,健步登上熟悉的沙石台阶,街门壁上挂着块块大牌,白底黑字赫然醒目,层层机构上下皆然。弟兄俩凄然退下后阶,掏出雪白纸巾把双眼搓得红红的。四十年后重返故里,已经举目无亲了。

茫茫然的河石口对游子赤子的突然到来毫无思想准备,一下子做不出欢迎还是不欢迎的任何表示。惊怪万状的村民围了一圈又一圈,看了车看人,看了人看车。女记者兴致勃勃举起的照相机又奄然放下,难为情地嘀咕:”背景太糟,这些人的样子太落后。”女记者不忍心把百姓们不开化样儿张扬到外邦去。偏偏徐三海一连声催:”先留个影,先和大伙儿留个影。”女记者边对镜头边说:”那就给你们留个影吧,做新闻图片可不行。”

快门就要按下了,偏偏从人圈里挪出更典型的一位,笨拙拙撕动了厚嘴唇:”你是三海子。”徐三海一把拉住对方的手:”根来哥,你,哎,都老啦。”“大海哥,你你你……”徐大海也伸出手拉起王根来的一只手长叹:”老啦,四十多年啦。”又瘦又黑的手和又白又绵的手紧紧握了片刻,徐三海介绍道:”我大哥从台湾回来,我从云南回来,回来看看乡亲……”恰好强光一闪,快门按下,女记者低低说:”反差太大啦。”

徐大海用一根闪着黑光的奇怪拐棍,支撑着仓老的身子,样子已委缩得完全象了他那个爹,他脸色阴沉沉,悲切切,对着当年的古式门楼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对记者说:”小姐,请你把院子拍个全景,这是我家,不不,原来是我家。”

徐三海对陈旧的建筑物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人,他把黄尼子军干服五颗扣子全扣开,向半生不熟的乡亲敞开了硕大的胸怀,逐个儿握手,逐个儿散烟,逐个问讯详情。他不愧是我党我军高级干部,面孔慈详,举止得体,能一下子和群众打成一片。他问起这个又问起那个,独独不提起他家里任何人。他问到的许多人已经死了不少,他都为他们表示了悲哀。走了一圈,又转回王根来面前立住,指挥过大军的肥手掌轻轻抚摩在王根来脏棉袄脊背上:”这几年混得怎样?”“能怎样?还不是伺候人?”“干什么?”“咱会干甚,喂牛,给有道子。”“长年雇用?”“嗯。”徐大海漠不关心的黄蔫皮脸忽然惊得变了形。”啊,那你还是扛长工?”“扛长工?”王根来心里咯噔一下,来了觉悟,对背时的台弯老头儿投去警觉的一瞥,忽然道:”甚扛长工,你当是旧社会,你当是你们台湾?”王根来一句话顶得徐大海尴尬在众目睽睽下,随从人员女记者开始对其刮目,重新认识,一了解方知这个呆头愣脑的邋遢老汉原来是老党员。徐三海示意他大哥不懂共产党的事就少说。

张有道匆匆赶到,拍头就遭了一训,训他的是一位县领导:”一点准备都没有,又是吕台,又是首长,你们的接待工作怎么搞的,不象话。”张有道赶紧道歉:”抱歉抱歉啊,我是接到通知才从太原赶回来。”

徐三海们底是地师级,不象县里的领导动不动就起火。人家把五颗军扣一颗一颗从上扣到下,向河石口党支书伸出手去:”有道哥。”张有道连说:”原谅啦原谅啦,你变了。大海哥你也不一样了,这就好。回来好好住几天,村里满腔接待,没说的。有甚要求只管提。只管提……”张有道慷慨打开中院街门,接纳了儿时耍过的朋友。王根来被遗忘在一边。

当年徐家财旺人也旺,人旺的原因是徐贵锁一人就娶了三个婆姨,大婆姨生了大海二海,二婆姨生了三海,三婆姨暂时没生,因为她自己还是闺女。张有道常常逗徐三海:”你是叫三娘还是叫姐哩?”

徐三海不好好念书,常常偷跑到杂坊牛圈跟小长工耍。小长工赶着牛上山他上山,小长工赶着驴磨面他也跟着磨道转。长工灶上天天是玉茭面窝窝头,张有道怂恿徐三海:”海子哎,把你家好吃的偷出来俺吃口口。”徐三海即刻返身回三连院。一会满满塞了一腰出来。等他得意地从怀里摸出一看,也不过就是个玉茭面鏊糕子。张有道不相信地问:”你家吃的也是这些?”徐三海点点头:”这还不比窝窝好吃?”王根来接了大口吃起来,心里感激口上不会说。那时他们都不清楚那鏊糕里饱含的全是他们的民脂民膏啊。

徐贵锁对老生子一味宠幸,乐呵呵看往小儿子如此不成器,就板下脸来做思想教育:”日你外娘的,像你这份摊耍,几时时能念成个书”。

徐大海从太原回到家里,对父亲稀里糊涂的管教一再埋怨:”老二荒废了,老三你也给幸坏了。”见老三把羊群里的狗喊在院里偷偷喂鏊糕,就一指头点住青皮小脑袋大骂:”天生放羊打狗捉鸡撵兔的东西,再跟那些小长工鬼混打折你狗腿。”徐大海一走,徐三海就又直颠长工院。老贵锁看住老生子远去的瘦小背影,捻住胡子笑眯眯骂道:”日你娘的,人家老大在了你还象个人,人家老大一走你又原照原,看你王八糕子咋呀?”

谁知王八糕子是块料,念完私熟,念完民高,又上了县立中学,后来又在县里找上差事。这中间小长工跟他同步发展,王根来管了牛,张有道管了杂坊。徐三海有时从县里回来,身上穿着灰制服,腰里系着宽皮带,白白净净来到儿时伙伴身边,尽量放下架子谈家常,只是没有再谈起牛羊子和狗。

为了缩小隔阂拉近距离,徐三海专捡忧伤的事情说,二哥怨他爹偏心眼,闹成仇人,大哥跟他不通信,人家闹成这样不是好兆头。王根来陪着叹气解劝道:”唉,亲不见过啊。”张有道则讥讽:”真是的,肥猪也哼哼瘦猪了哼哼。”

原来河石口人纷纷议论,弟兄俩不通信是因为徐大海在国民党那边,徐三海在共产党这边。当时,张有道、王根来对于共产党还只是听说没见过呢。

四六年冬天,河石口正在老山沟里昏睡得肉疲骨松,西北风顺河一刮,卷荡起一股股灰土,遮天蔽日,黑沙土地早冻得铁巴老硬。而河石口穷苦百姓们却开始猛醒:就是呀,都是爹养娘生长眉长眼的人,为啥有的就能享富贵,有的就该受穷呢?穷富不等就是不公平,不公平的社会就得把狗日铲平,这是个多么振奋人心的冬天,穷苦农民们都知道了自己就要翻身,都庆幸自己活得正赶上了好时候。

王根来天生肉滚滚空荡荡的脑袋瓜里开始装贷了,他听说了”阶级”,记住了”压迫”,知道了”平等”。最后和自己命运一联系,想道:日他娘的,父子俩真是牛马一样,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结果呢,一年一年打多少粮食,咋一颗也成不了自己的,为什么呢?农会家说的对,都是因为没土地!对,讨还!讨还血汗,讨还粮食,讨还土地,讨还牛,讨还就是夺回来要过来。

讨还是不错,问题是怎么个讨还法,这种事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血汗帐单用纸笔算盘很难算清白。地主记的帐,那是用来向贫人付债的,那能用来向地主讨要东西呢?难就难在贫人们不曾料想到有今天,预先也没有记好小本帐,怎么办?农会主席张土生说:”好办,各人的心就是帐,只要大家涌跃揭发,你不揭发,谁知道地主剥削了你多少血汗钱。”区里来的工作员李新说得较难懂:”贫雇农同志们,你们没土地是因为世界上土地有限,地主霸占了,你们就没有了,为什么他们就能肆无忌惮占有,还不是因为这社会是封建社会?社会政权掌握在封建地主手里,哪有我们大家活的路?同志们哪,只要大家团结起来推翻封建,打倒地主,土地就能夺回来,阶级兄弟们哪,翻身的时候到啦,封建末日到啦。”

分土地咱分土地就是嘛,怎么还要推什么封建?封建是什么?运动一深入,贫苦百姓们才恍然大悟了:说了半天封建就是地主,封建就是老贵锁,要翻身要土地先得干倒老贵锁。河石口偏偏多的是穷人,只要大家一条心,打倒几个土老财还不容易?贫农雇农佃农们一个看一个,又捋胳膊又捋袖子纷纷上了阵。

前两次开斗争会,王根来父子俩谁也没诉苦。王石蛮硬是哭丧着脸拖住王根来反复说:”孩,老汉家对咱不赖,别人愿咋说咋说去,咱损不起德,良心要紧。”结果把第一次分好地的机会就给耽搁了。父子俩眼巴巴看着河石口肥沃土地一块块分到别人家,这才把世袭长工着了急。

在又一次斗争徐贵锁的大会上,父子俩哆嗦着两付厚嘴唇,从群众中冲挤开一条路,走到台前,未曾开言就先用粗粗指头频频点住垂头丧脑的老地主:”你你你这狠心的人,俺父子们在你家,还不跟牲口一样?天阴下雨也歇不上,一天挣你家二升米就没事啦,俺根来子,一升米挣了五六年哩,那年死了牛,硬扣了俺根来子半年的米,呀,咋也为不下你老汉,咋也……”老羊工说着说着果然动了真感情,就用破棉袖子擦起泪来,爹一哭。儿子顿时也伤了心,张了张嘴要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来,一腔怒火就从两颗大瞳仁圆瞪瞪喷射出去,真喷在老地主肉红脸上。老地主头也不抬,眼也不睁,只用脑袋两边的两片耳朵接受大家的控诉。这样子让王根来越瞪起愤怒,粗胳膊一抡就照肉红脸上一巴掌。群众中暴发出震塌山的口号:”打倒徐贵锁,”“打倒封建,平分土地”,”耢者有其田”。徐贵锁眼挤得更塌,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王根来看得火上加油,就又朝肉红脸盖了一巴掌。愤怒的群众一拥而上,无数铁拳朝着地主捣去,无数大脚板朝着地主踹去。王根来一愣怔迟了一步,被挤在人堆外边,愤怒的拳脚咋也找不上发挥的地方。怒火却好像还在燃烧,热血还在翻滚,就使劲往人缝里挤,挤不进去就跳起来探着打,打不住就跟着喊,打,打,打断狗日腿,砸狗日脑袋,眼窝给打瞎。叫喊声一片,人堆里响得扑通扑通。王根来总算从人腿旮旯插进一条腿,插进去就乱蹬乱踩乱踹,好像踹住的是一块儿肚皮,狠狠一使劲,听得里边发出要命似的一声惨叫,是老贵锁的声音。

几代人的苦难史咋能一下子诉得尽,靠厚嘴唇人更说不出个轻重主次,不过这不要紧,要紧的是老百姓终于觉醒了,河石口最老实最牺惶的人,终于挺身而出当着千人万众向骑在人民头上的封建地主打去划时代的一巴掌,这表示了河石口旧历史的结束,新历史的开始啊!

散会后,张土生李新朝王根来招招手,语重心长开导他:”你看这不就对啦,这不就像个贫雇农啦,多多靠近农会,积极干,土改果实有你的,农会不会亏待你。”

农会的确没有亏待他。分了东院,分了土地,还给他分了件意想不到的东西。张土生关切地对他说:”靠你那爹不行,农会研究想为你办件好事”“甚好事呢?”张土生斜叼着汗烟锅,普度众生的眼光柔柔和和沐浴在王根来身上,”给你个媳妇子你要不要?”王根来吓得吐出舌头后倒一步:”你你说啥啥啥?”“分给你徐贵锁家小婆姨,福气了你。”王根来顿时激动得又哆嗦又喘气:”人家愿意?”张土生冷峻地说:”这由不得她,这样又整治了地主,又照顾了你这牺惶孩。咋说?咋长人的地还不比长粮的地强?”“丙生叔,你侄儿给你磕头了。”随说随就往下跪,张土生喝道:”你这是干啥,要感谢你就感谢共产党”王根来这才知道河石口也有共产党,他原以为只有农会。

王根来前几年就感觉到自己想要个婆姨?要什么样子个婆姨?他心里没底。冷不防,农会家要把地主婆姨给他,这可把他乐坏了,憨憨的笑容一直从农会主席家挂回自己家,他爹问他分了些啥,他只顾回忆那婆姨眉眼,横想竖想又是老半天,笑容一固定,给自己鼓勇气:他娘的,敢要,咋年轻人还顶不住徐贵锁那老汉子?

李新把徐贵锁三婆姨叫到村公所耐心细致地说了一席话:”你年轻轻的叫个老头儿玩弄,封建礼教牺牲品,听说你是徐贵锁从山外买来的,我们才不打算把你当地主对待,才给你另找一条路。”李工作员没给她指明具体落脚点,意思是让她有个思想准备。隔了三天,三婆姨又被传到村公所。张土生拍头盖脸就说:”把你分给根来子了,跟了根来子就不用当地主了,马上就跟地主阶级断绝关系,跟了根来子闹个好人家。”

三婆姨听完张土生的话,两只小手儿忽然捏在一起一拧一拧的,象要把指头撕裂下来似的,神色呆呆痴痴的凝固了。农会委员们七嘴八舌替他获得新生感叹,那柳柳嫩嫩的三婆姨却缓缓抬起头来说:”不,不,不能,不能,我不能人家荣华富贵财跟人家,人家倒了运翻脸不认人,再说没有人家我也活不到现在,人不能卖良心,俺死也不。”

一炕委员一齐吃了一惊,张土生、李新更是料想不到这女人是如此不识抬举。李新气得来回在地上踱了一顿步,用指关节嘣嘣敲着桌子说:”蜕化变质了,地主家的饱饭把你吃得忘了本了,这么不觉悟,你当那老儿爱你吗?那是霸占你,玩弄你,欺负你。”张土生很有主见的两道黑眉一拧大声命令:”叫叫叫根来子,叫民兵,日了怪了,甚骡马没赶过,还对付不了你这个小小母畜牲。”

这三婆姨叫郭柳柳,徐贵锁把他从山外买回来时才十多岁,也就是王根来张有道刚进长工院的那几年。人们见她穿着花袄儿,扎着独股长辫儿瘦伶伶蹲在台阶上呆头呆脑看蓝天,都以为徐家没闺女,买上叫做闺女。慢慢地小闺女就少出街门了,没过几年,小闺女就成了大闺女,背后的独股辫已在脑勺后盘成了油糕样发髻。河石口人都嚷嚷买闺女买成婆姨了,也有说买上就是叫做婆姨的。

郭柳柳越长越不象本地人,腰身不粗不细个儿不高不低,做了婆姨后该肉的地方都蓬蓬勃勃肉起来,更把年轻人看得涎水往下流,再看本地产的女儿们,一个比个象装满粮的麻袋。不用说,郭柳柳盖了河石口了。

贫苦阶级兄弟眼巴巴看着水灵人儿倒在老地主松焉皮怀抱里,不知为她惋惜了多少回,不平了多少回。最可叹是这小女子丝毫不晓得为自己悲观绝望,更不知道抗婚上吊喝砒霜,心甘情愿欢欢喜喜就把自己白白嫩懒的光身子朝天奉献给肉红脸老汉,任老汉蔫皮身子压上去,把实红脸贴下去。这位卖身投靠的阶级姊妹居然不嫌恶心,居然把白通通胳膊紧紧抱住肉红脸亲了一口又一口。完事后肉红脸老汉更成死肉一堆,郭柳柳依然温柔体贴得比老汉还主动。张有道、王根来和徐三旦这些小长工哆哆嗦嗦潜伏在窗台下,月亮从灰黑色天幕上漫不经心泻下一层光。听完窗,后生几个鬼一样出了西院,徐三旦头一个就骂:”好活死狗日的了。”张有道在茫茫夜色里朝黑街门操一拳恶狠狠骂道:”狗老汉,便宜不是人讨的,早死几年。”王根来木木地跟着走,心里没感触,口里也没话,他压根儿没把水灵婆姨和自己联系起来想问题,也就不会生闲气。

穷弟兄没钱没婆姨,同病相怜,显得很团结,相跟着听了几次男女之间的丑事后相互更成了知心知肺的难兄难弟。现在根来子要领走郭柳柳,要把他们一致眼热的好婆姨从老地主怀里夺过来做自己的婆姨了,穷兄弟都来表示祝贺,都认为根来有了婆姨就跟他们各自有了一样。没有嫉妒吃醋,没有唠叨分配不公平。弟兄们一集中,身份就成了民兵。个个精神抖数,虎势腾腾,背了枪,拿了细绳儿,一古脑儿闯入村公所。张土生恶着脸命令:”拿上走”。

谁也没防住,郭柳柳猛地站起,一头向办公桌角撞去,头发里顿时流出生红的血,顺额角流了一脸一腮。一撞不死还要再来几下,民兵们七手八脚才把她擒拿住,李新过去查看了一下伤口训斥道:”呵,想以死来抵抗运动是不是?要死也不能让你自己处理自己,拿绳子。”

王根来一听要捆人吓了一跳:”不用捆了,不要捆不要捆。”王根来不知是心肠太软还是已把郭柳柳当成自己的婆姨了,一躬腰说:”她撞伤了,来我把她背回去吧。”民兵们你架胳膊我架腿,把又蹬又踢的郭柳柳死死按在王根来脊背上,郭柳柳一路走一路又喊又哭,声音又尖又细,嘶心裂肺。

张有道帮着把郭柳柳抬架到王根来家,临走时在王根来身上顶一拳头说:”把个便宜又叫你狗占了,不要高兴太早了,就怕你伏不住呢,告你说,不服就用拳头拾掇。”

王根来没有用拳头拾掇,王根来笑容可掬地看住哭声一阵比一阵小的郭柳柳,只是觉得她实在是恓惶,实在是可怜,看得自己眼圈里也有了泪。

可是成了王根来婆姨的这个人头不梳,脸不洗,只是懵头懵脑钻在墙旮旯睡,死也不往下脱衣服。第一天不脱,第二天不脱,第三天还不脱。王根来看着眼泪汪汪的人儿,心疼地不定期去扳扳胳膊:“脱了睡哇,我不挨你。”郭柳柳就像蝎子蜇着一样尖叫起来;王根来也像烫着一样赶紧缩了手,木墩一样耗在一边。

后来是咋样制服郭柳柳的,张有道们既没侦察出来,也没审问出来。多次听窗的情况都是郭柳柳身子摆给王根来,脑袋却用衣服包得严严的。张有道十分痛惜地跟王根来嘀咕:“你看你,不用拳头拾掇,吃到的也就是半块肉吧?”王根来一愣:“日他的,种儿又不往脸上种,祖爷爷要她脸吃哩喝哩?”

中院大正房高门大窗,丁拐灯笼心,旧社会糊麻纸,新社会装上大玻璃,砖墁地一洒清水,湿湿润润便有了迎宾气息。当地那张紫檀木八仙桌,木呆呆不管世事变来又变去,它反正紊丝儿不动。摆上徐家三代五服牌位它是供桌,堆上账簿单据它就是办公桌,摆上油啦啦的大盘儿菜它就成了讨人心欢的餐桌。

“坐啦坐啦,”张有道毫迈爽朗一派主人气度。自推翻老贵锁做了主人以后,主人的作风气派便越来越老道。尤其这会儿,对面就是海峡那边客,主人翁的形象更应该抖擞得高大轩昂。张有道满腔热情一边叫喊上饭一边让座,自个儿最后坐在东道主位置,分筷子,散酒杯,粗嗓门说着客气话,忽然眉头一拧把徐家两公子奇怪地盯了片刻。好象凭他这一眼就能看清徐家人是不是果真不把家仇当回事儿了。

县里陪来领导们一再叮咛吩咐:“一定招待好,吃好,一定。”一定不一定呢?全看饭里舍不舍得下东西。河石口支部村委干部四方出动,征集了足够的土产金针磨茹木耳,八大盘八大碗,主食是莜面栲栳,荞面捻疙瘩,正宗三十年陈酿汾酒细瓷瓶儿提回一整件。老贵锁在世也没有这口福,县里随车的女记者平平淡来逐样儿审视一圈没批评也没赞赏,反客为主地向台胞和老首长道歉:“瞎吃吧瞎吃吧,村村里就个这水平。”

张有道站起把酒倒入大洒杯,逐个儿轮着敬,喝罢一个喝一,谁推让谁就是小家子气。陪同领导们以身作则表现不错,脖了一仰就灌下,没二话。徐师长更是英雄海量,只有那位台胞不够人,三杯不到,脸就他爹一样泛得通红,被家乡人意外的热情感动得滚下两颗沧桑的老泪珠。

一顿饭吃得大家更是一团和气,以诚相见。徐三海与张有道将杯子叮呤一碰祝贺:“祝你突破十万元!”张有道谦虚得连连摆手:“难哪难哪,老天爷,就这人们都眼红得恨不得再来一次运动哪。”徐三海代表国家说:“你这想法儿不对,眼下国家最缺乏的就是你这样的企业型人才。”张有道在大首长面前仍然摆出一付深谙世故的样子:“村里的事儿你不了解,这不,去年一下子死了三头牛就是五万块,怎死的,狗人们往槽里下毒药。”全体都听得吃了一惊。女记者忿忿然叫起来?“这是嫉妒,这是国民劣根性,这国民嫉官恨富的心理不改变,改革开放政策怎么落实,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怎么实现?”

这时已经有点醉意的徐大海突然瞪了一眼张有道:“嫉……嫉妒……”手一下一下抚摸着八仙桌,大概是想起生身父亲母亲来动了真情,老泪珠滚过腮边:“瞧,这几个烧焦的黑点,还是爹抽旱烟磕火弹烧上的,好叫我娘骂,我娘那对东西的爱惜,那算是个病。唉,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徐三海慌忙说:“哥,你醉了,醉了。”说着把徐大海搀扶到里屋炕上。

大伙儿帮徐三海招呼兄长,张有道没有动。他给自己满了一杯酒,嘴一打撮喝了个底朝天,粗眉一恶嘀咕道:“哼,你看人家毛主席说的对吧,阶级敌人果然贼心不死啊,肚子里还揣着变天账啊。”这位基层党组织掌舵人心里那根阶级斗争的弦,松弛了几年以后,又习惯性地往紧绷了绷。原则性党性阶级性一古脑儿涌入晕糊糊的脑袋里。随想随就手扶八仙桌往起站,怒目睁了睁,眼前旋转得一团糟……刚才想什么来?使劲挤了挤眼睛,脑子好像清醒了一点,费力地搜寻正确思路,唔,差点又犯错误了,得始终与党保持一致,党说国民党是朋友了那就是朋友了。

张有道急忙调整心绪,热情吆喝:”上茶上茶。”然而对台办领导已经开始告辞了:“我们走后台胞和老首长的接待工作就靠村里了,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有问题就和乡里县里联系,好了,再见了。”

小汽车一辆顶一辆抖着一天黄尘出了村,三连院顿时显得空荡荡灰塌塌,徐三海在当院静静立定,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别看他是戎马倥偬打天下的武将官,谁到了这一步也是容易动感情的。走时红红火火的一大家,可眼不呢,亲人尸骨还不知在何处呢?随军南下前,他在西山那边也是搞土改,他亲眼看到看到起来的穷人实在厉害,把地主、富家、恶霸、绊脚石帽子往头上一扣就往死里整。徐三海白天宣传鼓励大家放手干,后半夜就梦见乱石捣得爹娘脑浆飞溅,实在放心不下,偷偷回家看了一趟,差点被老家民兵抓住一齐治了罪。回部队横了一下心想道,地主老子不值得牵肠持肚,打死就叫人家打死吧,一封信写给老上级宣布和家庭断绝关系,更加密切了与党的关系。紧跟共产党打跨国民党,功劳簿上战功累,几径提拔以后,对党更是忠心耿耿一片忠诚,再也不愿想起那个辱没清白的家庭了。正是徐三海跃马南征,大手一挥反对派成批倒于血泊的辉煌时刻,大后方猛醒的老百姓们也是怒不可遏地抄起手边家伙对准地主脑袋纷纷砸去。河石口徐家人当然在劫难逃,一个不留倒在穷苦弟兄的铁拳头之下。这些徐三海一概不知。

现在身边只有儿时耍过的张有道了,徐三海长吁一口,提起羞于启齿的旧话:“一个也没留下?”“是倒是留下一个,不过也死了。”“留下谁?”“你爹那第三个,分给王根来算成贫农了,后来也死了。”徐三海大吃一惊:“荒唐,荒唐啊,后来就听说太行区和太岳区土改都过火了,不是还搞了‘纠偏’吗?”徐三海听完后脸上挂下一层苦笑,苦笑是无声的,漠然的,仿佛他饱经了人间忧患,彻悟了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对一切也就认了,宽容了理解了,爱和憎反正都是一场痛苦,思想感情云里雾里转了一大圈,到头来还是跟爹亲跟娘亲跟兄长亲啊。他那大哥脑中好象从没装过崇高信仰,口口声声人不能丢了根本,他嘛宗族观念比什么都重,不远万里回故地就是为振兴家坟,把乱扔荒野的亲人尸骨安葬入土。哥的话使他陷入深深的忏悔,想起儿孙的责任,徐三海很信任地看定张有道说:“又得修坟筑葬。又得寻尸骨,全托村里了。”张有道回答得很坚定:“早该,老人们养你一回,图啥?我爹的坟也是才修好,赶清明好迁进去。”徐三海突然问:“丙生叔也下世啦?”张有道拉起徐三海的手大步迈向正房门,大声表态:“一切包在你老哥我身上,保证对得起你这大领导。”徐三海点头表示感激,目光却痴痴发着呆,好像想起什么。

十一

徐三海忽然潜入河石口土改运动的时候,豆青色天暮上好象有月亮。两道山夹着一条小路,循沟壑从山那边延伸过来,时而林影斑驳,时而月色飘忽。徐三海踽踽孤行两天两夜,脚板抽筋,嘴唇干咧,由衷地痛恨起贪财的老父亲,不是他不识时务攒上一堆罪恶的钱财,何用弄得他吃不是吃睡不是睡,提心吊胆不能专心从事革命工作?

河石口安安静静躺卧的月夜里,朦朦胧胧好象摊开一片糊涂乱抹的黑,三连大院也湮没在那片黑里。这位经历简单意志薄弱的嫩弱青年,心中热血加温未久,老父亲老母亲凄苦慈祥的面孔催他下泪,可是镰刀斧头血红旗帜又在眼前翻卷猎猎,胸中便奋然高呼起来:铲平铲平铲平剥削。然而终究撑持不住,喉咙一酸,鼻子就一抽一抽的哭起来:你这倒运的爹哎,娘跟上你倒运,孩们也跟上你倒运,你要早学会抽大烟破家败族不就好了?徐三海没有觉得自已屁股是哪时已经瘫坐在村前的河沿边,河水漠然东流着,水中月亮碰撞得粉碎。

徐三海壮壮虎胆,手伸进裤腰带里摸摸手枪,轩昂挺腰进了村。穿街过巷蹬上高石阶。他看了怀表,时间已属于第二天。伸手正要敲门忽听得里边有点不对劲。先是隐隐的人声,忽然又高声叫了起来,随既木质相撞一声脆响,一阵寂然过后,就响起很有节奏感的扑通扑通声,徐三海全身发紧,两腿瑟瑟发软,又一声要命的嚎叫震响在平静如水的夜空里。嚎叫声与扑通声相呼应,相合于一种节拍,一声声直穿颤抖的心窝。徐三海很快就分辨清嚎叫的人是谁,那不是他苦命爹和苦命娘,那是光耀门庭无望,看家守业也有问题的,天生世人卑视的二百五二哥。徐三海深深吁一口气心,心也放松一点。毕竟是异母弟兄,也许大姨娘大哥听了会心痛,他徐三海并不怎么心痛。

紧张过后稍一冷静,既而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徐三海慌忙退出门道,高大古门楼给大地铺出一抹大黑影,徐三海一手扶住砖壁,一手摸住砖门壁上已然钉牢的大木牌,虽然看不清字迹但粗糙而坚硬。是的,这座养肓了他的院落已然不是他的家了。

夜僵然凝固着,二哥的求饶声残叫声毕竟加剧了他的颤粟。徐三海侧身贴墙挨过西院,笃笃轻敲月下门,低声叫娘,门内一片死寂毫无反映。返身捷步又到了东门,门板轻响几声,随声叫声:“二嫂,是我,老三。”

东院门吱吱嘎嘎闪开一条缝,一颗溜光圆脑袋从中伸出,脑袋里发出一个迟笨的音:“谁哩?”徐三海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你是,根来哥,你怎么……?”徐三海不幸里面还有点万幸,他遇上儿时好友里最实在的人,伸出手去就要握。门缝里只伸出圆脑袋没有伸出手,王根来一副铁肩紧扛两面扇厚门板,瓮声道:“你是三海子?你咋回来了”“根来哥,家里人都那去了?”“甚也不用问,快走你的,快走你的。”话音刚落,厚门板轰隆一声合得严严的。徐三海全身一震,怒从心起,右手不由已地伸向枪柄。那家伙动起来就要人命,只要食指轻轻一动,敌人就瞬即倒地。可是他娘的谁是敌人啊?按他选定的陈营枪口指向应该是封建地主阶级,封建地主阶级里就包含了他的老父亲啊!可此时的徐三海胸中眼中熊熊怒火指向的却是摧残骨肉亲人的另一伙人啊!

“妈的,”徐三海对准严合的门板骂得虽恨,却只有他自己听见。这会儿拔出来的枪杆子,要杀人也只能用来自杀,不,他连自己杀自己的勇气也没有啊!最终,他只能无耐地拖动双腿下了石阶,走入村巷。突然,身后大门又吱嘎一声打开,发出王根来低沉的告诫:“快走吧,趁黑,天明叫抓住就倒运了,他们都扫地出门了,住在羊工房里,你不用管他们。”

王根来关好街门,准备重返颠鸾倒凤的热被窝。他看看四方的天,辩不清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只觉得皮松骨软乐滋滋昏糊糊,半醒半悟云里雾里。好运气说来就来,实在容易,婆姨房子地一齐就有了,小人家一下子具备了发展现模。比较了一下街门外那个人,更加知足得不行。王根来是良心人,谁对咱好咱就好好报答谁,只说是老贵锁对咱不赖哪,与人家农会比,与人家共产党比,简直就是一根牛毛啊!

老实人讲起良心来可不得了,他在当院里立了片刻,越觉得不对劲,匆匆出东门”咚咚咚”迅猛敲开中院门,中院正房还是灯火通明,农会领导和骨干们还在幸苦工作,都在为审不出财宝在哪暗藏着而绞尽脑汁着急上火。徐二海燕飞天拴住胳膊吊在二梁上荡秋千,不声也不响,不是昏死也是真死了。王根来厚嘴唇一张大叫起来:“回来啦,老三回来啦……”张有道问:“在那?”王根来迟疑片刻,第一次编了鬼话:“呀呀,我刚刚抓住一扯脱跑啦。”一屋子人都埋怨起来:“没用,你真是没用啊。”

当村子里满街亮起火把,一片叫喊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徐三海已跌跌撞撞隐入山间小路。望着满村流动火把,徐三海越发恐惧得瑟瑟发抖。只在临下山梁时默默念叨了一句:爹哎娘哎,儿顾不得你们了。

十二

王根来和郭柳柳到底黏糊起来了,这一点都不稀奇,男女不见面成了婚的,一开始要死要活的多了,倒头来还不都黏糊起来了?反正王根来身上的土布袄不等弄脏就换洗,不等破成窟窿就打了补丁,有了婆姨倒底和没有婆姨不一样,父子两劳动回来端起碗就能吃现成饭,王根来端了饭蹲在饭场一边吃一边咧嘴不住偷笑。干活时想起郭柳柳便有些等不到天黑,没几年两个愣儿就一个顶一个抛在炕上,两口子共同生了儿女,就好比两块木板之间涂了胶水,真正粘合成一个统一体。

新社会在前进,王根来的小家庭也被时代洪流卷着往该去的地方去。共和国阳光遍地,河石口也是一片朝气。张土生一开会,单干户就组织起互动组,王根来家地里活儿不愁有人帮着干,他单用呼儿喝叫甩起鞭子放牛,黎明出坡傍晚归群,村人们信得过他,支部也重视他,把他培养成了模范,不隔半年六月就发给他一纸奖状。王根来常是一脸笑眯眯活得有兴头。张土生来他家关心他时,他总说:“多亏叔叔你了。”

有一回,王根来赶牛登上南山坡,极目朝远天一望,有经验放牛汉当即判定有大雨,他没使官僚主义让小牛倌回村里拿雨伞,他要亲自跑。安排了小牛倌,自己就一路小跑往家赶,一推大门,大门关着,就叫喊道:“日你娘的大白天顶住街门睡觉,好活煞你啦。”里面有响动,却没人来开门。王根来又喊:“睡煞啦,听不见?”静了一会又有了响动。这响动并不寻常,精明人一听就会起疑心。

可放牛汉实人无鬼心,一个劲儿傻叫唤:“唉,唉,快开球哇。”

“嘡啷——”门关儿响了。

“嘎吱——”门开了,开得有点战谨谨羞答答,郭柳柳手扶门板闪一边,头发散乱,满脸恐慌。王根来还是不觉,憨憨逗笑说:“我还以为你睡死啦。”随说随进了家门,王根来吓了一大跳……门后面立着张土生。王根来大瞪牛眼,大张厚嘴,笨舌头缩在喉咙眼,僵了。

那么一位钢铮铮威赫赫的汉子,人人崇拜,个个畏惧的偶像,这会儿严霜打了一样焉了。一惯板正的包公脸通红了,力挑重任的双肩也耷拉了。王根来肉脑袋这时已发育得他爹一样滚瓜圆,月亮越圆越明亮,脑袋那家伙恐怕越圆越糊涂。老实人大半天也燃不起一星醋火,一着急,就用右手指使劲抠脑油,急着想说话却不知说句啥,好像他比人家张土生还难堪,还见不得人。郭柳柳侧身坐炕沿边唔唔落下亏心泪。王根来一看这两人一人一副恓惶样子,心更软了,就说:“这可哭甚哩,这没甚。尘世上就兴这个吧。”张土生腰板又直直挺起来,浓眉毛一蠕动恢复了平静,用厚重的嗓音说:“你也不用怪,你也不用哭,这都怨我糊涂。你们能原谅你叔,不声张,你叔这里四两肉记得你孩们,这些年照顾得你们也可以,孩呀,你是好人,才把柳柳给了你,就这,我走了你们不能啕气啊,好好闹你们的人家,就这。”张土生说完,昂首阔步地走了。

王根来没骂郭柳柳,更没打郭柳柳,只是拽着胳膊说好话:“行了行了,不要哭了,哭得人心烦哩,人家是干部,人家要咋能由了你?”郭柳柳一把擦了泪,一指头点指住王根来:“听听,叫人听听,这就是你男人说的话?你就是为俺做的这主?好没出息的的你呀你……”

这晚上吹了灯,雷电相博,冷雨敲窗。郭柳柳一头歪在王根来胸膊上哼哼唧唧说了许多话,她说把我照顾给你这活死人,人家还不就图个这?光说叫人家照顾呢,一是你不在,他就鬼一样从中院溜过来了,你这死人就一点也不知道?王根来迷迷糊糊听着,一会儿就呼呼噜噜睡着了。外面雨声大作,郭柳柳的枕头被泪水淹湿一片。

十三

郭柳柳这号女人,越是和开始的男人要死要活,便越容易一挨就动真感情,就往死讲良心。也不管是精明人还是龌龊汉,挨一个就爱一个。老地主她爱,愣长工她也爱,农会主席后来的老支书她还爱。说不清这算轻浮还是真挚,归根到底该把他算好女人还是坏女人。有人说她是色相,眉里眼里总有一种勾人的光。中年后嫩水水的脸蛋一瘦,显出一付高颧骨,又有人说她是克相,谁跟她黏糊谁遭殃。徐贵锁没好死,王根来没好活,张丙呢?自己把自己扔井里淹死。

河石口革命群众想不到张土生那么不经斗,还不如老贵锁耐折腾,不就是游了几遍街,开了几次批斗会,那肚子里的船只就再也调不转头了。不过果断人死也死得干净利落,想好那天死,那天就一头栽进井里了。

河石口人听说大山外面都在闹腾文化革命,就都交头接耳神秘莫侧议论:“咱们闹不闹?”王根来傻愣了一顿,瞪起眼问徐三旦:“革土地命分土地,咱会,可革文化命咱不会,再说分上文化咱也没球用。”徐三旦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长叹:“真你是个傻屌,一点点也不觉悟,党英明就英明在总替牺惶人着想,让牺惶人出气,让咱们牺惶人合起伙来惩治可恶人,咱们这几年受的气还少?不起来干狗日们等甚。”王根来终究不理解:“这些饿鬼真是人心没尽,早就革命革得好端端的了,身也翻了,放也解了,还嫌甚不满足?”王锅子也骂王根来:“唉,你那圆脑袋要是开了窍,除非你娘重养了你,你记得当年李新说的是啥,可现如今是个啥?”

搞文化革命不用工作队,大家都是革命过来的,都会。不等发动就拧成一股劲,舍得一身剐,要把张土生拉下马。平时唯唯诺诺任人摆布的社员们一家伙戴起了红袖章,自己另立了领导班子叫革命委员会。徐三旦、王锅则都是委员,王根来不觉悟,只能算革命积极分子。

恓惶人起是不起来,起来就不得了,纸帽子糊好戴上去,木牌子写好挂上去,年轻后生抓住张土生胳膊想扭成啥样子就扭成啥样子,拽住头发,揪住耳朵,推起来满街跑着游街,把那不可一世的脑袋按下去扳起来,扳起来再按下去。材料一整理,把大河石口人都吓了一跳:土改时私藏了元宝,种大烟时私藏烟土,还坑住徐三旦家儿不让入党,还在村里相好了四个婆姨哪……哎呀呀,走资派,新石板,贪污犯都够了。河石口人象刚从石板底钻出来一样长长吁了一口气,都说文化革命就是好,象这样的大坏人早就该打倒。那几天人人充满希望奔走相告:土地命革好,文化革命更是好啊。

王根来哪次运动来得都迟慢,但最后一听说是毛主席叫干的,肉圆脸眯眯眯一笑,立刻就觉悟了,瞪起牛眼捋起胳膊跟着就呼口号:“革命群众擦亮眼,认清这个大坏蛋。”“但敢狡猾抵颊,砸烂你的脑袋。”“把张土生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永世不得翻身!”

王根来参加了批斗会,觉得一身舒畅好解恨,一路往家走一路笑眯眯。回家一看,郭柳柳眼圈红红的象是刚哭过,就问:“咋啦?”郭柳柳木呆呆坐着也不舀饭也不答。又问:“倒底是咋啦?”郭柳柳挪挪屁股说:“再斗人你叫人家斗,你不要去糟蹋人,人家对咱不赖,心口四两肉要紧。”王根来呼了一上午口号,肩膀又疼口又干,吧咂吧咂大口吃着饭,一边想,倒是也对。四碗饭下肚,伸伸腰一放碗,一眼看见胳膊上刚戴了没几天的“红色造反派”袖章,一转念又想,不对吧,刚运动起来咱解不下,现在人家已经把大坏人现现成成揪出来了,咱咋能不斗?王根来瞅住郭柳柳凄凄惶惶的样子看了半天,忽然肉脸一耷拉,愣汉恼火了:“噢,你当我不知道,你是心疼他哩,是吧?”郭柳柳一听,气上加气放声大哭起来:“心疼哩心疼哩心疼哩,去哇你去叫上造反队连我也斗了哇。”

王根来在运动中想问题跟平时想问题不一样,平时肉眉肉眼酩酊嗑睡,很习惯受窝囊气,可窝囊气攒到一定程度叫一撩拔,窝囊气就有可能像液化气一样燃烧爆炸。王根来二百五劲儿一上来,天王老子也不认,三步两步拐到中院革委会大声报告:“大坏人张土生,跟跟跟俺那……跟郭柳柳明铺夜盖呀,你们知道不知道,从土改那时就勾搭上了,多少年了呀,活活欺负人呀!你们给我做主呀!”

徐三旦、王锅则们认真听完汇报,各人皱起各人的眉头分析一番,意见一集中,看法都一致:一个走资派,一个露划地主。为什么她能露划,就因为有走资派包庇。为什么要保庇,奸夫破鞋一对狗男女。委员们恍然道:“难怪呀,我说咱能把地主小婆姨算成贫下中农哩,敢情是走资派地主分子早已暗中勾结啊。”“哇呀呀,这已经是第五个相好的了呀。”“要斗就一齐斗。”“对,一齐斗,用绳绳拴在起。”“给郭柳柳脖子上挂上一对破鞋。”

这回游张土生和郭柳柳的街,王根来没参加。郭柳柳游罢街,昏头昏脑进了家。王根来只顾一锅接一锅吸旱烟,脑袋也没抬,瓮声说:“哼,一天价当王根来是活死人,活死人呢,受甚屈呢你?”郭柳柳不理他,用手摸摸大儿子,抱起小儿子亲了亲。小儿子用手推推娘的脸不让亲。她微微笑一笑,放下小儿子。悄悄地做熟晚饭,伺候老的小的吃了,睡下。就着煤灿灯光,对着水银斑驳的镜子端详了端详自己瘦伶伶的脸,梳了梳被揪扯得乱蓬蓬的头发,悄悄出了东院门。

第二天,一村人颠来跑去传闻张土生跳井了。都跑到井边看浸泡得水胖滚滚的张土生,看嚎得少声没气的张有道。王根来也去看了一回,回到家里见小儿子哭哭吼吼要他娘,愣愣的想,哼,扔下孩,一早起来死哪了?

第三天人们才在徐家坟柳树上找到她,舌头红红伸出来。王根来抓起一只胳膊拽了拽,叫了几声“他娘,他娘”,他娘没应声。王锅则踢了踢硬巴巴的身子说:“早死球啦。”王根来就哭丧着脸骂道:“生生狗日张土生那勾魂鬼勾走了。”有经验的老人分析说:“只怕都是老贵锁的游魂鬼叫上去了,要不咋能一个死在徐家坟里,一个死在徐家挖的井里呢?”

十四

清明前的天气不冷也不热,不阴也不晴,坟上的续根草正在由死泛活准备再重复一次生命,宴宴中死鬼们也许早就匆匆挤在阴阳界,等着家人供奉钱粮。据说鬼不踩湿地,老天爷早为他们这次交接活动酝酿了足够的春雨。

归省的侨胞老首长由乡党委陈书记村支书张有道陪同着,延着山间小路走得气喘吁吁。陈书记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介绍这设想那变化。徐三海目睹久违的故乡,由衷感叹:“山里空气真新鲜啊。”

徐三海好像只对家乡空气感兴趣,对解放后诸多变化视而不见,目光最后集中在瘫卧山根的村景甚至有些伤感地摇起头来:“旧貌依然哎,有道哥,除了我家老院,就是你家新楼了,有道哥,你不要光管你喂牛,还应该发动村民家家喂,共同富起来才对啊。与南方不能比啊。”陈书记谦虚附和:“老张你记住了呀,徐首长说得对呀,也正是我想跟你说的哪。”

徐大海俨然一个天外来客,高居云端俯视混沌世界满脸漠然,这会儿也插进话来:“老三呀,想不到你还这般幼稚可笑啊,一点人类生态常识都不懂啊,你们大陆多少年搞集体,不就是想一齐发财吗,结果怎么呀?不行呀,老三,社会深层的思维你懂得太少了,肤浅啊!”

老三很不屑于老大的话,讥讽道:“哥哎,你不懂我们这边的事啊!”

四人一行继续攀一程,来到徐家坟前。陈书记把坟地前山后山观望一番连连夸奖:“好风水呀,看这祖山,少祖山,多好的前案,怪不得叫你家尽出大官哩。”

徐家坟柳树成林,土墓堆依代排列连成一片小山丘。徐大海见祖墓安卧于家乡土地,激动得双手合十念了句“呵弥陀佛”。张有道说:“文化革命那会儿光喊要毁,可谁也没吃了豹子胆去动墓土。”

徐三海绕墓转一圈,依稀记起儿时隆重祭祖的场面,爹教悔他好好念书,老祖宗占上好地脉,要出三斗三升芝麻官哩。他当时没把此话放心上,直到身老心闲一回首,大难不死得后福,官运级级往上升,方信了有股地脉在起作用。而那股地脉的发源处,就在眼前这雄厚的坟堆土层里。看着祖宗穴地柳荫蔽日春草覆地,仍在不懈地为徐家后世代代出官积蓄气脉,心里一动顿生虔诚,一摘军帽,本想鞠了个正正规规的躬,可大哥已经摆好供品点燃香火,他便跟随大哥双双脆地朝祖宗倒头大拜。

徐大海四体伏地半天不起身,游子隐隐感到体内血脉与墓中龙脉冥冥相通。家乡泥土气息直扑肺心融化着老骨肉,昏花眼睛里蒙了一层泪。老国民党人顾不得出官不出官,他首先感到自己是一片枯叶随风飘零不知落向何处,而眼前活生生的就是他的根,一想起自己的归宿问题老头儿更加伤心。

徐大海起身拉了第弟认祖坟:“这是祖爷爷,这是爷爷,咱爹该在这儿,老二该在这。咱弟兄们常年不在没人看坟守暮,定要修坚固,修出个气势来。”徐三海果断回答:“那不是个问题,你说呢陈书记。”陈书记表态:“没问题,没问题。”

张有道这会儿却有点心不在焉,浓眉下有神的眼睛穿过山谷河对面山坡凝视片刻,自惭形移地叹一声气。山坡凹地里是他为他爹新修的坟墓,是他请全县最著名的阳阴选定的好穴地,坟墓修得很高级,青石石门面,大理石墓碑,也栽了松柏等长青树,但毕竟是新建的新坟,既没树林掩映也没繁草装扮,单坟独墓的,与徐家坟一比,显得有些灰溜溜狐零零。徐三海过来拍拍他:“有道哥,明天就动土吧,我爹的要比老二的大一倍。”张有道奇怪道:“大一倍?修那么大干啥?”徐三海说:“四个人的墓葬嘛。”张有道一惊:“四人?”徐三海说:“可不是四人哩,还有我三娘,要不怎么能如了老人意?”

十四

王根来走出牛圈往家走,肉脑袋里也闪出一个念头,徐家张家都在修坟筑墓迁葬亲人,咱也看个坟地给爹和孩他娘好好修个墓葬,自己也是闻着土香的人了,说不准那时也要进去了。这问题在空荡荡的脑袋里绕起来,等于给他树了个人生小目标,又充实又有希望,肉眉眼一觑就憨憨笑起来,笑着走回家,笑着生火做上饭,跪在炉窝旮旯吸着旱烟,等放羊的儿子回家吃饭。笑着笑着忽然不笑了,问题一落到具体问题,老汉就发起愁来,呀呀,修坟哩,迁葬哩,老天爷,这是耍耍哩?

王根来脑袋虽然大,可它容纳不下伤脑筋的事。土地回到他手中两次让他独自经营,他不但没打翻身体,差点愁得要了命。倒是应验了他爹的话,天生是伺候人的人,不伺候人就受穷。还真是说对了,伺候自己反倒闹得不如人。

王根来把修坟念头彻底一打消,撕斯厚嘴唇又憨态别致笑起来。陈书记张支书前脚跟着后脚进来一看他那憨样儿,两级党的领导相互看一眼,为难得直摇头。王根来见领导光临受宠若惊地站起来,又抹凳子又扫炕,颤抖抖捏出两根一块钱一盒的烟朝领导们递过去。张有道见状抢先掏出带咀烟,整盒儿搁在炕沿上,有主见的眼睛里露出同情和关切,亲切地骂他:“呀呀,住的象个狗屋。”王根来被骂得心里美滋滋的。破窗纸窟窿吹进丝丝春风,透进点点光斑,空气既安详也平静,正适合洽谈事情。张有道一横心直话直说:“根来哥,有件事我要通知你,这也是乡里的意思,告了你,你可不要想不开。”王根来听罢粗脖筋一拧,牛眼一转直瞪瞪盯住张有道。张有道话到嘴边顿了顿,眼光平移给陈书记:“你说吧。”陈书记当然不讲私情,直截了当道:“台胞和老首长不远万里回来不容易,各级领导都是全力以赴为他们办事,都在想尽办法满足他们的要求,轮到谁头上谁也得服从这个大前提,你说呢?”王根来大眼眨了眨还是不懂。“陈书记,俺也是党员,党里的事俺甚时有过二心?”陈书记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好这就好,老首长和台胞一致要求将三房遗骨为父亲合于一葬,就是你那婆姨郭什么柳柳,不,本来人家不是你的结发夫妻嘛。”

王根来觉得脑袋里嗡嗡一片响,眼里先是发黄然后发了黑,左忍右忍还是发出最后的吼声:“嗷,这可以,连我一搭儿跟老地主埋一起,行!”

张有道斜眼看陈书记,陈书记慢慢吸着烟,感觉到事情不好办。软来不顶事,硬来说不定逼出乱子来,他知道这一家老小尽愣贷。张有道却一点不着急,他等着麦秸火烧到尽头渐渐熄灭下来,又递给王根来一根高级烟,推心置腹谈起来:“看看你那球样子,我还当你真的不活了,不活你不活,死下一百堆得高。实告你说,不是把你当自家人,管你同意不同意呢,人家自己吊死在徐家坟里,说明什么,这就等于告给人们,郭柳柳死了还是人家的鬼。”王根来脖筋一拧说:“地主到底是地主!”张有道转了一种低音腔调,格外关切地对他说:“陈书记跟我都是为了你,要不,你还得上法庭打官司,人家官大压死人,县法院能把赢官司断给你?门也没有,再说了,不管当时是啥形势,你那也算是强占人妻哩,要追究你还得犯法哪。”王根来叫喊:“谁谁谁说我强占人妻?是分给我的嘛,你就彻根彻梢都知道嘛。”张有道继续着自己的话说:“那我问你,你办过结婚手续?”王根来也继续着自己的情绪喊:“那那那他老地主就该娶三个婆姨?”陈书记解释道:“你要知道,当时还没取消多妻制啊。”王根来捋了捋袖子喊:“谁敢来要骨头,就我这老骨头,迟早也是死!”张有道态度拍拍王根来肩膀说:“老哥哎,这事你心里作难你兄弟我知道,可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有甚法子,明知打官司也是输,还不如乡里乡亲送个人情,说不定人家还有点补偿哩。”最后,王根来只剩下喘粗气,说不出话。

徐三旦一听王根来说要还骨头的事,大叫起来:“你咋这么没出息哪,你咋能答应了哪,告狗日的们,这是反攻倒算,这是变天账,这是还乡团。快了快了,今天叫你还人,明天就叫你还房子,还地了。”王锅则也很忿忿然,但他没叫喊,只是把鬼眼眨了眨,低声嘀咕:“要不你这样,先给了他,等狗日们一离开,就偷偷开了墓,偷出骨头,找副狗骨头顶进去不就万事大吉了?”徐三旦也皱皱眉来了更好的主意:“哎,有了,要不你把前几年基本建设时挖出来的野骨头拿给狗日们,不是更省事?当时不是扔南沟破瓦窑烟筒了?也许还在。人死都是一副干骨头,谁能认出来呢?”王锅则激动道:“咳,好办法好办法!”王根来却恼着脸说:“我都死也死不下,你们还开我玩笑。”王锅则只得恨铁不成钢地感叹:“唉,恓惶人啊。”徐三旦好像来了几分严肃:“毛主席早就说了嘛,阶级敌人不死心啊!”王根来愣了半天突然道:“就怨我呀,就怨我当初把徐三海放走呀,要光是徐家老大国民党反动派就好对付了!”

十五

徐三海一走再没音讯,南下后也没为革命流了半滴血,干部升了一级又一级,一直升到地师级。人家干得值,人家和地主家庭说割断就割断,铁了心再不管家人咋死咋活。

徐三海一潜逃,河石口就炸了窝。四处杀出人马没抓住,长土生大手一拍桌子说“不好,种下祸根了”。当下就把王根来七手八脚吊在在二梁上,拷问他是不是和地主婆姨地主羔子串通一气。王根来大喊冤枉呀冤枉呀?放下来后让他反省三天,他哭号着说:“呕呕……该吊呀……该打呀……枪崩了也不受屈,呕呕……谁叫我把人放跑哪?呕哼哼哼后悔死了呀哼哼哼啊……”

徐贵锁眼睁睁看着大婆姨上了吊,二儿子又被愤怒的人们拉在南河滩拿石头砸死。这才掂量了老命与钱财的份量,妄想舍出钱财保老命。在一个黄昏时分,老地主一脸绝望地领着张土生、李工作员和几个农会委员撬开后院茅房墙根一块石板,昏暗中顿时闪出白光一片。委员们一个个眼珠儿往外突,傻呆呆忘了呼吸,忘了世界,忘了身边立着老地主。抱着小瓮儿往正房走,大家伙都奇怪得不言不语心事重重。李新命令:“交区里!”委员们这才好像松松爽爽松了一口气。

过了几天徐三旦悄悄对李新说:“哎呀,那晚送区里时,当面过了秆了?”李新双眉一竖然后摇摇头:“别乱说。”

但是革命不单单是为了要元宝,农民们斗起欺负过自己的地主阶级来是越斗越愤怒,革命激情就想熊熊燃起的火焰一样,越烧越旺,正好上面有号召“农会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李新、张土生既把大家伙掀起来就得尊重大家伙的积极性。河石口只有一个地主老头儿,一刀砍死实在难以平民愤,加之其它村各种斗法不断升级,一些积极分子嚷嚷着要向其它村学习。怎么办?张土生深思熟虑了好久,就温和地对积级分子们说:“好好好,满足你们的要求,那就剐了吧。”案子一拍定,倒把自己吓得一夜没睡成,弄了半天自己原来掌管着河石口的生杀大权啊!

南河滩是一片乱石滩,沁河水躲躲闪闪贴着南岸流,这河水从古流到今,从西流到东,不知它经过了多少怪事情。那天早晨,浓雾从河滩渐渐消尽,满天也没有一线儿云。东天那淡红的日头无动于衷地向人间播撒着温暖。阳光下,一片攒动的人头,悠闲而又有些惊恐,毕竟都没见过剐人。绝地的气氛越来越充满杀气,河流也仿佛凝固不动了。

这是土改以来最隆重的一天,区里领导都来坐阵监斩。李新宣读完累累罪状,口号声响彻河滩。民兵们七拉八拽把徐贵锁推向主席台左侧那棵大杨树,陪斩的富农分子、坏分子,还有徐贵锁家二婆姨、二儿媳一溜儿捆在一边,好叫他们亲眼看看作恶的人怎样死。

张有道、王根来一人拽往老地主一只肥手,手心朝里贴在扬树上,然后一人拿起一颗方棱大铁钉,两人相互看一眼,这是情同于脚的同志间关键时刻相互鼓舞的心灵交换。河石口地下党组织已找他俩谈了话,王根来放走徐三海更要立功赎罪好好表现。两人双双举起大斧头,把铁钉尖儿对准胖手背骨头缝儿,抢起斧头三捣两捣,铁钉就穿过掌心钻进木头去。王根来干得很糟糕,斧头一捣,钉子就一弹,徐贵锁身子就一搐。台下的人看着他比徐贵锁还难受,还是张有道过来狠狠几下才帮他捣进去。

徐贵锁象是不怎么疼,只是低声呻吟:“爷爷们,给我一刀还不啊?好爷爷们……”人们低声议论:“喝了酒了。”

钉好钉子,剥光衣服,张有道拿起杀羊刀,愤怒的群众也纷纷准备好各类刀剪。张有道干净利落先把那肉红天庭的皱皮剥离翻吊下来遮了双眼。王根来的任务是把肚皮翻下来遮住那一卦难看的东西。王根来刀尖对准肚皮手哆嗦个不住,一横心想道:“日他娘的,这里装着多少穷人血汗呀!”心一狠,手一来劲,刀尖就刺进了肥厚的肚皮。

徐贵锁开始大声地呀,后来小声地呀,再后来就不呀也不哼了。群众们仇恨的刀剪剜的剜剐的剐开始以后,徐贵锁可能已没有知觉了。陪斩的几个早吓得一脸死人相,那个二婆姨当下昏到,不隔几天也死了。

王根来跟着张有道在河沿跪下身子,在河水里涮掉刀尖稠黑的血,黑血漂在河里又化作生红再淡到没有。

在河石口处死了头号老地主,等于彻底推翻了一个旧世界,接着就要重新建设一个李新描绘的公平合理的社会了。土改工作宣布一结束,崭新的时代就开始了。不管全国人民站起来的日子是从那天算起,河石口人是从这一天就感觉到了解放的味道了。大家一团和气地相互祝贺,这可好了,咱都是主人了。

十六

王锅则、徐三旦怂恿用野骨头顶替,王根来事后一想,觉得这屁话也不是完全不对,左思右想没主意,只得悄悄到洋楼院请教张有道。张有道一见他就皱了浓眉,在阶级情感上,作为一起长大的穷哥们,他打心眼里希望他坚决不把婆姨骨头交出去。可作为河石口党领导,他又不得不和乡党委保持一致。张有道给王根来递了烟,倒了茶,而后说:“你也是,这事你问我,叫我给你怎么说,我说动员你把骨头交出去,那我还算一起长大的穷哥们?我说支持你吧,那我这村支书做的是个什么工作。可话说回来了,你你你王根来要是敢硬顶,那你就顶。”王根来用手一下一下挖着胳肢窝说:“就是不敢才来问你嘛。”张有道狠狠瞪他一眼:“要是不敢,那你就老老实实把骨头交出去。”王根来走出洋楼院。一边懵懵咚咚走,一边晕晕乎乎想:这有道子也是,说了半天到底是还了对,还是不还对?回到家里,王根来看着两个没娘孩肉墩墩呆在那里等吃饭,身上还裹着破棉衣,伤心地叫一声:“孩呀,人家叫把你娘骨头还人家哩。”大儿子翁声说:“还就还哇,要上那东西叫做甚。”王根来又问二儿子:“孩呀,还了人家你们就没娘了。”二儿说:“不还哇,那天有娘了?”

清明前一天,南河滩晨雾迟迟不散,降临人间的鬼魂说不定就藏在那里边。王根来肩扛小棺盒穿过重重雾跨过乱石滩,两愣儿紧随父亲一个扛着锹一个扛着镢走在后边。徐三海一会儿漫不经心边走边扩胸,一会儿踢踢踏踏小跑。河石口人谁也没见过老头儿扩胸和跑步,都停下农活看晨雾中的稀奇。当时王锅则正把背上那口锅扣地黄土地上种瓜,讥笑个不住,忽然倏地一站连叫“不好”,他看见王根来扛着装尸骨的小棺盒了。

穿过河滩,爬上高坡,走过一片田地,便是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塄。这道土塄里寄埋着暂时进不起坟墓的死人。在两棵未枯的小柳树前,王根来放下小棺盒,对儿子喝道:“还不给你娘嗑头!”

儿子们嗑罢头,父子三就干起来,刨的刨,除的除,不到半上午就挖开一个豁口,露出了封口的石头,搬开石头,就是墓洞,墓洞里黑糊糊阴森森往外冒凉气。徐三海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被阴气熏得捏了鼻孔连连后退。王根来二话没说一低脑袋钻了进去,敲了敲腐朽的棺材嘣嘣嘣响声沉闷幽远,像来自阴间。王根来用肩膀一推,腐朽的棺材吱吱嘎嘎颓然倒塌……墓洞深处,一团微蓝的光,一摸,光光圆圆的,唔,是郭柳的脑瓜壳。王根来轻轻捧起,细心辨认,嗷吔,眼窟窿那么大,鼻窟窿那么深,这哪里还有郭柳柳的一点模样,只有那牙齿看起来还是那么熟悉,齐齐的,碎碎的,一边一个小虎牙。王根来用手摸摸想,这牙齿他还亲过的。

从头骨到趾骨,王根来通头摸了一遍,迟笨人也动了感情。活生生一个人,跟他皮挨皮肉挨肉,给了他多少美好的夜晚,给他们王家生了儿子,跟他受了多少罪。苦苦乐乐活一回最后落个这结果,黑土窑里一摊儿零零碎碎的白骨架。王根来觉得喉咙眼里一阵哽咽,长长悲叹了好几声,蹲在黑洞洞的墓窟里吸了一根烟。悲伤地低声告别道:“他娘,你徐家人来要你回哩,你先去,你心里要是还有我,咱到了阴曹也能见,他娘哎,孩们也来了,孩们都长大了,临走了,你看看孩们。”说着恭敬地捧着脑瓜壳,抖抖地交给大儿子:“孩,这是你娘。”大儿子接了脑壳翁声问:“往哪放?”愣儿不会放,徐师长只得亲手干。他把王根来从墓洞传来的一件件零碎骨头估摸着尽量按原来位置安装在小棺盒里。徐三海盯着棺盒中被他摆在一起的白骨架儿,发了一会儿怔,悲叹一声:“这就是结局。”

最后,徐三海接过记墓砖瓦,让王家二儿子洒了尿,珠沙红字迹便隐隐显现:

公元一九六七年故王门 之灵柩

郭氏

徐三海仔细辨认一遍,点点头。用鼻孔笑笑:“哼哼,王门?三娘唉,您就要荣归咱们徐家了。”

郭柳柳被拖拖拽拽送进王家时,她又哭又闹不愿意;现在要被人与徐贵锁安放在一个墓室里,要知道她意下如何,那只有鬼魂自己知道了。

王根来把小棺盒百恭百敬搁置在中院搭的灵堂里,伸伸疲困的粗腰,长呵一口气,象把一件借用了几年的家什儿还了旧主,又象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掠夺了去,又有还债的轻松,又有遭抢的哀伤。王根来面对肃穆的灵堂默默静立片刻,用破棉袄袖口搓搓眼睛,那眼睛里红红的没有泪。

徐大海打开棺盒察看了骨头,又查看墓砖瓦,抿嘴叹道:“王门郭氏?”随即抵嘴发一会儿笑,起身挥毫写大牌位上写下:民故徐门郭氏之灵位。写毕便与灵堂中徐贵锁以及其它两个婆姨牌位并列一起。然后与徐三海虔诚地下了脆。

徐三海硬留王根来父子三吃了午饭,临走时还给了王根来一千块钱,王根来被感动得又用破袖口擦眼睛。

十七

这几天,河石口男女老少个个眉目飞扬议论纷纷。村子了有了话题可说,一点也不下于城里的盛大节日,还乡团讨还尸骨的舆论还吵得沸沸扬扬,河石口又迎来了两大盛事。

人们三五呼群搭伴结伙,三连院跑到洋楼院,洋楼院转到三连院,看了张家说张家气派,看了徐家后又觉得徐家排场。要说客人是张家的的多,乡里各单位,河石口所有户口几乎倾巢而出,祭品堆得山一样;沉痛悼念为河石口革命做出巨大贡献的第一任党支书。徐家的客人不多却尊贵,除了乡里的,还有县里的,花圈摆得院子里都放不下。张家雇来全县最好的民乐对,从前一天下午一直吹到第二天出移喜灵,都说实在是好听;徐家雇来市里一家管弦乐队,一边吹,一边还变队形排方阵,都说真是好看。

清明节的天气反倒既不晴也不明。分不清是茫茫白雾还是朦朦细雨,温温柔柔地把河石口山水滋润得生机融融,果然鬼不踩汗地,大约闫王爷老天爷龙王爷为了这一天开过一个会。

新式年圆里,王根来被张有道叫去张罗事宜,这就苦了徐三旦和王锅则,出圈打扫圈,刷牛毛一直干到大半上午才算脱了身。快入土的人都对丧事规模特别感兴趣,两人去洋楼院和三连院参观了一遭,就有点悲凉起来,王锅则说:“你看有钱人家好哇,甚事也能办红火。”徐三旦说:“唉,人比人,气死人。”“扯淡,咋埋土里咋算,这是花钱买好看。”“咋不是,自家花上钱,给村里人唱戏哩。”两人圪蹴在当街等着看出移喜灵,沉默了半天,徐三旦又感叹:“唉,郭柳柳回了徐家也对,靠他那两个愣儿,一百年也给他合不起莽。”王锅则点头道:“嗯,也对。”

十八

南山北山的土坟上挂满红红绿绿的纸钱串,微风一吹,纸钱串就哗啦啦啦在枯草间抖动,好象坟堆里尸骨在向人间弦耀钱财。至于下面的深土里是砖砌的还是石垒的,反正外面也看不见,看见的就是一个大土堆。

在所有土坟群落里,只有那两座砖坟巍然傲世,彼此相邻呈并列状,双双坐北向南,依山望水。无论你用咋样的山地平洋理论,还是理气分金术数;无论你从眼下钱财蓄积,还是后代人才辈出,这两座坟都经得起阴阳博士挖掘整理,引据立论。好坟地出了好后代,好后代更应该把坟修好,这两座坟远远的望去,那气势,那规模都不差上下,赫赫然一组双子星座,一对双胞兄弟。坟丘都不是土堆,都用砖砌成方亭样式,方亭与碑楼浑然一体,碑楼前是石桌,石香炉,石莲花池。这两座坟赫然出现,就使南北山所有土坟黯然失色,有如此坟墓筑在河石口界内,这不能不说是河石口人现在将来永久的骄傲,说不定千年以后还是重点保护文物,还可以开发旅游,这难道不是造福于子孙万代的伟业吗?

河石口人过了个千载难逢的清明节。第二天,县领导把侨胞老首长搀扶上小轿车,游子赤子依依不舍地离开故土祖坟而去,徐大海、徐三海从车窗探出身子连连向送行的陈书记张支书们招手招到车子拐了弯。只留下车尾扬起的一溜黄色尘土也渐渐落定了。一下子,河石口好像又回史前的寂寞中,忽然显得空空荡荡,像刚刚走了戏班子的剧院一样灰塌塌死寂寂。

河石口人一下子失去了说道事情和好看的热闹,空落落的闲得好慌,只好再捡起王根来丧权辱骨的事儿说,说了几天再也产生不了咋舌的效应了,忽然间,王根来有给村子生出爆炸性消息:王根来不行了。

不行了就是不打算再无休止地呼吸下去了,的确,王根来不想再把混沌世界的混账空气吸进肚子里去了,两个愣儿也不知道爹是急病,没给他及时请医生,等徐三旦、王锅则给叫去医生时,王根来已经认不清人,说不清话了。徐三旦大声吆喝:“嘿,你可不敢死啊,孩们还没交代了哪。”王锅则叫喊:“一副死骨头,值得你气成个这?”王根来目光直直的,口里说着含糊的话:“合,合葬,两个孩,你……你……你俩……”两行浑浊的泪缓慢地从枯萎的脸上爬延下来,两个愣儿木呆呆立着手足无措,两位老伙计眼圈都红了。

张有道也来到老同志老哥们诚实可靠的老雇工的家,抓起已经没了知觉的手,捏了捏,叹一声:“恓惶人,没好活。”铁铮铮的汉子眼圈里也转出泪。

王根来死了,张有道大包大揽埋葬了恓惶人。还开了个追悼会,悼词里写道:河可口支部少了一个好党员,村里少了一个好村民,饲养场少了一个好雇工。人们为他叹了几天气,随着就传出一股风,说王根来也是叫游魂鬼叫走了,至于谁叫的,说法不一,有说是张土生,有说是徐贵锁,当然更多是说是郭柳柳。说是死人们也争着要老实人。王根来没白活,他给王氏家族给社会留下了好人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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