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和:余烬(中篇小说)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22 次 更新时间:2014-06-11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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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和  

( 一场森林大火却给这个靠山吃山而后遭遇禁伐的山村带来了滚滚财运。

怪异的事情发生于怪异的时空,怪异的原因导致怪异的结局。)

光哥,光哥……史二小一路惊呼着跳在村委办脚地上时,田光正和史黑儿刘胡兰顶头研究磨眼河远景规划图,规划图上黄颜色是地,绿颜色是山或森林。黄颜色只有四零鞋底那么大一片,绿颜色几乎涂满整张纸。黄颜色里还有许多方格是村落房屋,最大的几个长方格将来计划盖几座两层楼,学校占上两座,村委占上一座,其余就搞成它养老院卫生所什么的,或者就干它个木器加工厂。

史二小喘罢气说:光哥,南圪梁着火啦!

田光伸直腰从远景中回到现实里:啥么啥么?

田光是去年冬天才被乡里吴书记定成支书的,定成支书以后,吴书记常给他做思想工作:小子你可得三年给我富起来,富是富还不能乱砍树!与其说吴书记是信任田光,不如说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田光四年兵没白当,腰身展了,步态豪迈了,说出话来这个那个的象个干部了。不光改变了体态面貌,还改变了政治面貌,等于解放军大学校给磨眼河支部输入一滴新鲜血,村里自己培养的党员,只能用来学雷锋,别想指望他们学成陈永贵或焦裕禄。田光倒也争气,一上任就开这会开那会,寻思了一肚子远大理想,一脑子宏伟蓝图。他把理想和蓝图在喇叭里讲给全村人,并把蓝图画到硬铮铮的纸上,这就要贴到墙上去。照这样寻思下去,很有可能寻思出不砍树也能致富的路子来。他决不象前任刘四牛那破支书,富也没富了,乱砍乱伐倒回回是典型。田光才三十八岁,有几年干头哪!磨眼河说不定真的有点儿希望哪!可他从来没有设想过前进路上要遭火。

田光绘满优美图画的脑袋里兀愣成了一片空白,继而明白灾难已临到头上,慌忙冲出屋门,冲出院子,举目一望,便惊呆了。

南边天上已罩满了烟。黑烟、灰烟、白烟,层层涌涌,一重顶一重的往上翻往上滚,遮天蔽日,天地间显得很阴暗。老西风乱得一阵紧似一阵,卷起满沟黄尘。一春天不下雨光乱风,地干透了,山也干透了,干柴烈火狂风,这场火小不了。田光抡开胳膊在自己脑门啪啪地拍着,眉眼挂下一脸忧患:老天爷呀!

田光回过头来,见班子成员一字儿立在身边,便觉有些失态,急忙调整心绪,拍打脑门的手顺势儿改为抿为头发,很快就把自己摆弄得镇定自若,做好了迎接不测的准备。

刘胡兰眼睛水汪汪地看着田光,颤声叫了声:光叔!田光忧村忧民,她忧光叔。刘胡兰心里波动的是团领导对党领导的那种情感,也许还要复杂点。刘胡兰高中毕业,会念哎比西,会唱《两只蝴蝶》以外的许多歌曲,会画规划图,属于磨眼河难得的人材。田光组合班子时,慧眼第一个就选中她。

田光朝刘胡兰和其他班子成员冷静地点点头,想起部队指导员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灾难能使松散的人心贴心,想到这里,战胜灾难的决心便更实在了些,说道:黑儿子你负责民兵,胡兰子你负责团员,赶快召集人救火,二小子你快去打电话跟吴书记联系。

田光拧开扩大喊:党员们、团员们、父老乡亲们,赶快到村委办集中,山是咱的命,爱护森林个个有份……。黑烟黄尘弥漫的山谷里,顿时又搅和进震破耳朵的声音,这声音越喊越嘶哑,越喊越急促,越喊越有战斗气氛,这声音足以唤起民众,激励得人蹈死不顾。田光决不像刘四牛那样来不来扣工罚款没收土地。在部队时,指导员说,好领导能调动人积极的一面;坏领导除了惩罚强迫行政手段就再没别的能耐。能不能集合起人这可是对新班子号召力的一次检验。

一会儿,人就密匝匝来了半院,有经验的人已拿上铁锹手锯等工具,装干粮的米黄挂包早已十字背在肩上,不少人脸上都露出田光指向那咱就冲向那的表情。吴书记选田光虽没征得大家同意,可吴书记代表党,党选好谁就是谁,一定错不了。

前年春天北山遭火,刘四牛在喇叭里喊谁不上山就罚谁款,许多人就朝着喇叭质问:四牛子你着急个啥,怕烧了山没有买木料的主给你送中华烟?烧不烧山与俺球事相干?偷砍上几根窑柱还罚款,救火倒晓得叫他这些爹们!现在爹们说啥不说啥田光不知道,反正人来得比给刘四牛干齐,这就使田光对自己的威望产生了不少自信心。

田光按吴书记的指点,无论开展啥工作,第一步先抓党。就把党员叫到一边点名,党员们除了老弱病残和刘四牛都到了,可田光还是皱住眉直摇头:党员们一个比一个老面,都愣悻悻的没一点素质,这样的人用来搞土改和学大寨行,用来搞活经济带头致富不行。田光本想做个干净利落的动员令。现在又泄气了,部队上学来的战前动员辞令不适用于老眉老眼的人,最后就省略得剩下两句话:考验大家的机会一辈子也没几次,救火时拿出点样子!就把眼光放到全部群体,加大嗓门说:来的都是好同志,磨眼河新纪元里要为大家大书一笔,谁是好汉谁是软蛋咱山上见,希望大家拿出赴汤蹈火精神,就是敢往开水锅里和大火里跳的意思,谁能这样,咱就把谁请进党里,争取火线就入一批,出发!

火势越着越大,越着越旺,风助火,火乘风,呼呼呼,轰轰轰。火头象浪头一样滚滚的向东向南横卷过去,熊熊的火舌从这道山舔到那道山,逢梁过梁,逢沟过沟。树全是油松采树桦树,都是做劈材的好材料;树底是陈年的干枝干叶厚厚的一层。树梢的火凌空燎过,火星撒下一片,风一吹又燃起新火苗,形成滚地火;滚地火又引着燎梢火,火势就这样跟鸡生蛋,蛋生鸡一样,飞速漫延发展,不到半天时间,就成了火的海洋。

磨眼河党员群众百十号人,面对无边的火阵,都木愣愣的呆住了。操他个娘呀,平时不让砍一棵,说是保护资源,说是为了子孙后代,这下好啦,火神爷不理林业局那一套,任着性子想往哪烧就往哪能烧。救火,救火,救他娘的个蛋呀,除非调来天兵天将,除非铁扇子公主那把扇子,靠磨眼河这几个人这几把锹,简直是赶着虱子斗老牛。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又集中看田光。田光面对火海,心疼得不住叹息;好可惜,好可惜呀,把这些树卖了,磨眼河村推平村子家家起二层楼也够啦,小康立马就达啦,多好的木材全烧啦,真他娘的天不扶呀!

田光胳膊一挥,喊道,同志们哪,这火是烧咱的命,烧咱的心,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集体财产被火烧,大家开始干呐,先拍滚地火,保住一棵算一棵。喊罢就抢先跳入火海,挥锹猛拍。党员群众们也跟着拍打起来,用铁锹,用树枝,拍得火星四溅,拍得响作一片。拍总比不拍强,一会儿院来大的一片地方就完全彻底地熄灭了。

忽然,史黑儿没命地喊起来:快往西跑,火卷过来啦。大家就炸了营一样,抱着各自的脑袋乱窜,有的扔了锹,有的丢了干粮袋,有的把过年穿的裤子挂了一大绽。史毛儿跑丢了皮鞋,就奋不顾身地到火海里找鞋,史黑儿照准胸口顶他一拳,骂道:鞋比命贵?史毛儿哭丧道:一对鞋六十块钱哩。老党员刘来子一失脚就骨碌碌滑到沟里,火头眼看就顺沟窜过,田光急忙冲入火阵,将老党员连拖带扶救到安全地带。大家刚松了一口气,风势一扭,火头又从西北方向扑向这边。田光想,不妙。随即喊道;黑儿你带领大家往东北那块蒿地跑,我在后面催营,叫大家别乱跑,很危险。史黑儿就喊:咱的人们,跟我来。喊声在树林里,在风声火声里显得很微弱,不少人钻入更危险的风头上,田光只得在后面沟沟岔岔呼喊搜寻。火救下救不下,千万别伤了人哪!

忽然,田光听见一个尖细的哭叫声:呀,呀,快哇,快!这声音来自那片沙棘丛。田光立刻猫下腰,迅速冲向呼救的方向,既而就看见刘胡兰的身影。她的四面八方已经全是火苗。可她细长的辫子却缠绕在棘针上,撕不开,解不开,越着急越绕得一团糟。田光急中生智,双手将那几根要命的荆条三掰两掰折成两截,这当儿头顶树梢已毕毕叭叭燃烧得一片响,四边的逃路已被封死了,左看右看全是火苗,全身烤得火热火热,往哪跑,往哪跑?田光毕竟有实战演习的经验,假想敌的战火把他陶冶得临危不惊,关键时刻想起利用地形地物。很快,田光就发现了不远处石崖上那道石缝。田光拉起刘胡兰就窜入那道石缝,熊熊火舌跟着就舔过来封了缝口。石缝里很安全,石壁上渗着湿漉漉的水珠,火里逃生的人感到一阵凉意。田光松了一口气,刘胡兰也颤微微的舒了一气。她看见田光血迹斑斑的双手,心里一激动,抓过来就紧紧握住,说道:光叔,疼哩哇?

田光一看,发现自己胸脯和刘胡兰的身体离得好近好近,中间只隔一颗山药蛋那么远。心里一暖,全身就有点酥酥发软。共同经历一回生与死的考验,双双感情一下子升华成难只难妹了,谁见了谁都会觉得好亲热好亲热,要在电视里,这会儿就该往一起抱了。可是,田光一想,不对,堂堂一个党支部书记,咋能和嫩水水的姑娘拉拉扯扯呢。田光急忙往后站了站,把手从姑娘手里拽回来,用衣服擦了擦血迹,说:没事儿,没事儿,你不咋吧?

刘胡兰没回答,只是全身瑟瑟地抖着,眼光里还是充满余悸。姑娘们在这种时候,大约最需要一堵男人的宽胸来作精神靠山,何况是她光叔的这么富有男人味的坚实胸堂呢!刘胡兰哆嗦得更厉害了。

田光见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家哆嗦得一团,不知是心软了还心动了,老大一块身板也颤颤地抖开了。在这么个远离人世的石旮旯里,除了他就是这嫩水水的女孩。他已明晰地感到生命里一种久违的很美妙的东西在涌向全身,只觉得脑袋懵懂一股,胳膊一横一搂,就把刘胡兰给抱住了。在这样火海余生的时刻,在人与人最需要相互支撑的生死关头,作为党的主要领导可以不可以爱抚一下青年女干部?可以不可以给惊吓的女孩子充当一会儿精神靠山?完全可以的嘛!田光用一只手将姑娘脊背摩挲了一下又一下,用另一只手把缠绕在发梢的荆条慢慢解下来,把头发捋得顺顺的。田光任凭全身暖流激荡,脸色却尽量维持着平静,一切就控制在了这个半冷不热,或左或右,哪边都可以挨得上的程度,亲嘴的事儿只是想了想。

田光说:别怕,有我。刘胡兰说:你们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田光说;你们念过高中的更不一样。

火头过去了,他俩走出石缝,从两个方向分别回到人群中,史黑儿一见就说:罢罢罢,可算平安回来啦,史二小到处找他俩找得还在喘气。人们一家伙把他俩围住,争着关心地问了这问那,都为党团领导双双活生生归来高兴。经过战火洗礼,灾难把大家联系得更加紧密,没有谁在这种时候把别人想到别处去。刘来子大声对几个老汉夸田光好孩,连四蔫皮这样的赖小子也是绵绵的望着刘胡兰脸上的血道儿同情。

田光这时已是满脸忧患,他朝天空望望,烟尘里的太阳象个淡黄色气泡,飘飘忽忽。大约半下午了,风乱得越紧,火势越旺,咋么办,咋么办?就这么收兵回营不战而退,别说交待党和人民,连吴书记和磨眼河老百姓也交待不了,继续干吧?干和不干一样,咋么办哩?

忽然,刘来子老汉又惊呼起来:孩呀,芊林背,芊林背。田光登上高处一看,火头确实已渐渐挨近芊林背。千年柏,万千芊,芊木上房一千年,下房还卖原价钱,况且芊林背的芊树全是佛手芊,属于稀有树种。田光心里一急,惊呼道:快哪,芊林,芊林!芊林在我在,芊林毁我死,决不能让火头侵犯芊林背一寸。

田光刚刚指挥大家冲向芊林附近,就见乡里交通员上气不接下气的颠上山来,直直冲到田光身边,嘴对住耳朵嘀咕几句,就把个田光惊得大张嘴吸凉气。半天,才泛过神来,急忙吩咐史黑儿负责守山,自己就领着其他班子成员急慌冲下山去。

在石崖底迷迷瞪瞪躺了多少年的磨眼河,一下子成了不夜村。街上影影绰绰的到处是车,到处是人,跟散了戏一样。看不清人样,却听得见都在谈火,都在望着映红南天的火光惊叹。

在村委门前,田光们迎头碰上吴书记。吴书记说:我早在这里等上你啦,你咋倾巢出动呢,陈县长来了也没个人接应,啥也别说啦,想好陈县长问时你说什么。田光紧张地说:你向县里报火情来?吴书记说:我能那样傻吗,是省里卫星监察出来的省里电话打到县里,县里查到咱乡里,你们电话刚打来不大一阵,县里的电话就来啦,纸里包不住火呀。田光说:一切责任我担,说啥也不能连累您,吴书记说:别想那么多,先去见领导,哎呀,闹大啦,县委县政府和各部委局都来啦。

往日的村委办一下子升了级,成了县委办,政府办,救火指挥办。许多干部模样的人出的出,进的进,有的对着电话机喊,有的对着对讲机喊,有的对着麦克风喊,有的指挥布阵,有的安排后勤。吵吵嚷嚷一锅粥,就象电影里指挥打仗的那场面。

村委办原来的主人立在脚地上站不是,坐不是。先是没人注意他,接着就满屋子全都打量他,从满脸脏黑,满身挂破的衣服,领导们一下就认准这个给全县人民带来麻烦的家伙。再接着领导们又齐把眼光集中向刘胡兰。刘胡兰头发披散着,脸上有灰黑,衣服上扯了好多口子,可她婷婷的立着胸挺着,飒爽得成了名副其实的刘胡兰。

田光很快从领导中认出陈县长,李副县长、县委办马主任,还有正月开三干会时,主席台上的其他领导们。就缩住了脖子,做作成认罪状。

陈县长直直朝田光走过来。冷不丁问:失火原因查清没有?田光嘴巴张了张几张,噘了一脸汗。他只顾忙救火,咋么就没有想到这上面哩,忙说:都怨我麻痹大意,防火工作没做好,我愿承担一切责任!陈县长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年轻人,你承担?怎么个承担,你担得起吗?年轻人哪!噢,我知道你们今天受苦了,还有你,这姑娘,你叫什么?刘胡兰。什么什么,咋叫这么个名名,唉,好名名,英雄的名名,快都回家换换衣服,吃点饭,怎么山里还留着人?小马你看叫那个局的人先上一批,把同志们先替下来,奋战一天了嘛!

田光被县长关心得溢了两眼热泪,便张罗着执意要为领导们准备饭,说是条件不好,希望领导们包涵,跟上小小磨眼河让领导们受累啦!陈县长说:什么话,你们受灾我们来救灾,谁叫你们招待啦,命令早下到八大口啦,吃饭问题各家解决,一切按战时纪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办。哪个单位的人犯了,先查你们这些局长。田光一听,眼里热泪激动得流下来,就悄悄对吴书记说:不管饭,烟和水总得管好哇,去,赶快派人到乡供销社搞些好茶叶,再弄上一件中华烟。

陈县长召集各部委局研究了一顿行动方案,安排各大口连夜上山,部长局长们就分头行动相继散去,马主任让陈县长到沙发上躺躺。陈县长坚决不往沙发里躺,陈县长就那么直着身子很刚毅地坐在干板靠椅上,想问题发命令。同志们在山上夜战,指挥员怎么可以躺卧在绵呼呼的沙发里享舒服呢?人的肉体一舒服,就会丧失斗志;领导身子一舒服,更会影响士气。陈县长夜坐干板凳,确确实实可以起到以身作则作用,县长身边工作人员没一个敢软不啦叽歪倒身子迷糊过去,吴书记田光们更是支撑着两只又酸又麻的腿跑里来跑出去,奔走烟茶,安排接待工作,组织修整明天上山队伍。

但是凌晨两点的时候,陈县长终于打开呵欠,打得一个比一个大,牙钩嘎吱吱响着张开嘴半天也合不上,胳膊高举起伸得长长的,这样维持很久,才能恢复原状。马主任见状,略作分析,拿出决断:让指挥员脑中枢充分休息好,远比让身子苦累的榜样作用更重要,不行,陈县长必须睡觉!然后秘密策划,果断采取行动,吴书记田光拉手拽胳膊把陈县长架起就走,马主任负责通牒:累倒我们这些人不过少了一个劳力,累倒你这场战役由谁来指挥,这儿有李副县长坐阵,你必须睡觉。陈县长挣扎再三,可他还是被乡书记和村支书挟持到田光家热洞洞的暖炕上。

陈县长挣扎着说:火救不下,我咋能睡得好觉,我咋能睡得好觉……这样的反复说着,就睡着了。

陈县长醒来后,就发现当空一片木楼板,就奇怪地四处看,微白的麻纸窗户很快就提醒他眼前的事儿,立马就翻身起床穿衣服。还没下地穿鞋,乡村两级领导就喘吁吁的跳在脚地上,吴书记说:不管怎样,你得先吃饭,就咱的家常饭,汤汤水水喝上两碗再走不迟,把你身子累坏,上了火,我们可对不起全县人民。田光说:不行不行,吃不了饭不能走,不吃就是嫌俺饭不好。田光婆姨因为县长在她家睡觉吃饭,荣幸得满脸放光,灿烂的笑容从脑门挂到下颔,肉墩墩的腰身颠进颠出,刚刚端来洗脸水,漱口水,不一会儿就端来早饭。一边往县长手里塞,一边叨叨的说:你吃,白蘑菇,山木耳,黄精片片九蒸九晒哩,你吃你吃。陈县长接了碗说: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山里群众真淳朴,真热情。吴书记趁热儿帮腔:这捻尖汤是这地方一绝,山珍加中药,还有莜面土特产,全啦,你吃了就知道啦。

陈县长无奈,只得端了碗吃,边说:嗯,热炕头加莜面饭,寻一回当年感觉也不枉深入一回磨眼河哩。说着就干脆脱了鞋,上了炕,盘腿坐成老百姓吃饭的那种姿势。碗边一挨嘴,就滑溜滑溜吃得宽大额头全是汗颗儿。吃完一碗后说:味道真真特别,这样的美食,我看可以开发的,小吴哪,以后可以在这上面动动脑筋啊!唉,怎么怎么,我吃你们看,都吃都吃,小吴小田,要我吃,你们主人可得起带头啊!

吃的当儿,吴书记朝田光挤了一下眼,田光就底气足足的说道:陈县长,免了我支书吧,刚上任就遇上这事儿,这是犯罪哪,天不扶哪!吴书记斜他一眼说:什么话什么话,天扶啦不扶啦,人的因素第一,严格按护林防火条例执行,严禁火种进山,哪会有这事儿!不过话要说回来,责任主要在我,我对下级平时要求不严教育不够,要处分就处分我,小田人年轻,以教育为主,小田是我选拔的这批干部里最有能力有想法的,是个难得的好干部。

陈县长吃完了饭,用雪白的手帕把汗水擦得干干净净,沉思片刻,说:损失大得不可估量哪,山上的火灾,人的吃灾,光昨天就开进山里十多万块钱的吃的哪,你们受个处分还冤枉吗!

太阳一出山,风就又一阵比一阵地刮大了,铺天盖地的黄尘一股撵着一股,南山头上还是黑烟滚滚,看上去,火势更猛更烈了。

磨眼河村全叫人流湮没了,大街小旮旯里全是人,增援的队伍一夜不断地往进开,纷纷的下车后就摆出一副赴汤蹈火姿势。一路小跑的向南山冲去;夜战下山的人略经修整,就以久经沙场的老战士身份经验十足的向火区二次挺进。人们都象冲锋的战士,只顾趁着惯性跑,什么也不多想,头脑里简单得只剩下激励的鼓号的节奏声。鼓号就是磨眼河村委办屋顶上的大喇叭,那喇叭声音档次比以往刘四牛田光们的土腔土调不知高出多少倍。先是陈县长的动员令,接着是县广播站播音员的京腔:同志们,同志们,真正的火海就在前方,考验大家的时候到啦……与大山共存亡,誓做新时代的邱少云……。这边的气氛已经营造足了,东边沟口又响起专门来鼓舞士气的宣传车,宣传车的声音刚响进山沟里面,消防车和警车的那种唔哇唔哇的声音又杀气腾腾的响过来了。空气好紧张,好紧张。

村里的人都跑出来看车看人,眼都睁得鼓凸凸的,吃惊得不行,老天爷爷呀,哪来得这些些人哩,看得人脑晕哩,眼花哩。呀呀,听听这杀声,怕哩。

四蔫皮史毛儿们不象老汉和婆姨们那么没见过世面。他们主要是满街跑着看小车和各单位来的时髦姑娘,他们能叫来好多种小汽车的怪名字,还知道那姑娘穿的风衣叫皮油皮。他们在人群里穿行时胸脯挺得高高的,脖子伸得直直的,很自豪。碰到临时来救灾的熟人,更牛得不得了,倒象他磨眼河一夜之间成了繁华都市了,他们几个也高人一等了,自信得瞅见好看的姑娘就撵着看,不光看,还谋划着法儿跟人家找话茬儿。当然打头阵的是四蔫皮,他先把眉眼歪吊下,直直走到陌生姑娘面前厚颜无耻说:看把你们累的,走,先回家歇缓歇缓,喝上点点水。那姑娘看着他叽叽咕咕捂着嘴笑个住。四蔫皮和这位姑娘共满说了三句话,便美滋滋对自个儿小伙子更加自信。就想再开展一个姑娘。忽然,田光一声吆喝,惊了小伙子美梦:干啥么干啥么,人都集中好就要出发啦,就等你们几个,不象话!谁不上山,统统到派出所吃背铐。

上山的路越走越陡,越走越不象路。后面的人只得胡乱地跟着前面的人走,前面的人瞄着冒烟的方向摸索着走,明明看见烟就在山的那边,可走上山一照,火还隔着几道梁,把细皮嫩肉的人们走得东倒西歪,直脖子喘气,满脑袋淌汗冒气。

大喇叭里叫喊的声音被远远抛在脑后,越往山里走,便越没有战斗气氛,刚下车时的那种雄赳赳气昂昂赴汤蹈火的架势全叫累歪歪的样子代替了。有的喊:累死啦!有的喊:歇一歇哇!有人干脆跌坐在山坡上仰天长啸:噫吁唏,危乎高哉,山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有人骂道;国难当头,人民财产受损,你他妈好闲情逸致吟诗诵赋。又有人骂:谁放的孔夫子裤裆的屁?笑声就撒了一坡。

累是累,可汗水淹没不了满眼新奇与激动,山里有的是怪石怪树,奇花异草,遍地是美,专等你来发现,方好走出深山登堂入屋。许多白嫩老头到处找好玩的树根,许多姑娘叽叽喳喳的奔着颠着采摘各种报春花。更多的人统统缺乏浪漫,只想顺便砍些西红柿架杆儿,或者找一根担水扁担,还有几个人嚷着要找恐龙蛋。有位干部同志砍了几根扁担都不能用,就请教四蔫皮。四蔫皮就欣然接受邀请,一气儿砍了三根,都是挑水的好扁担。那位干部感叹世上事儿样样有学问,说话间就偷偷往四蔫皮裤兜里塞了一盒蝴蝶泉香烟。四蔫皮说:我今天尽挣。史毛儿听了气得骂他帮着砍了篱笆了的主:抠门老头,白白叫他爹学了一路雷锋。

隔了一夜,火又向东南方推进了十多里,到了火畔上,已半上午了。用战争术语说,这就进入前沿阵地了,这就要拼杀了,人们不免又有些紧张,谁也没有见过救火,光听说救火很危险,一不留神就会被烧死的。

大家站在已烧过的山头,观看着烘烘燃烧的火阵,发出各种惊叹:吆吆!啧啧!呀呀……!火真大,真猛,火舌在风里张牙舞爪的乱撞着。

经过一夜战火磨炼的人,显得已经老道成熟了。他们熟练地给新来的人指点、介绍、示范。许多拿着电喇叭叫喊的,大都是那些部长局长们,他们一下子老多了,脸黑了,眼圈熬红了,嗓子眼也沙哑了,整个儿与老百姓靠近了一大步。他们很辛苦,既得听总指挥方面的摆布,还得摆布下属单位。既得叫喊前线决战,还得叫喊后勤要注意控制面包、饮料的发放……大小山头上干电池喇叭呼喊得一片。

人们终于冲到火阵里,冲到指定的地点,拿锹拍火,拿锯锯树,拿灭火器喷火,什么工具也不拿的人就专门负责看火情,发现不对,就喊快跑。

田光们来到火区时,林子里已是杀声一片,无数张铁锹拍地声音扑通扑通地响,几百台油锯马达突突突地响,几千把手锯吱咕吱咕地响,无数棵树被伐倒时吱吱嘎嘎地响,真真的成了沸腾的群山了。

磨眼河敢死队的任务是誓死保卫芊林背,协助经委口农委口砍伐芊林与松林交界处的陋离带。田光指挥大伙儿进入指定地点,分配任务。后生们扯开手锯伐树,老点的抡开斧头劈树枝。磨眼河人砍树是专业水平,胎教后天都离不开砍树事业的熏陶,谁都是要姿势有姿势,要速度有速度。许多县里来的人都过来围观,啧啧的赞叹,说是能进吉尼斯世界纪录。

史毛儿叫人一夸,衣服一脱,小命儿摆在一边,选好位置后一腿全蹲,一腿放成单叉,脑袋得意地偏向一边,扯锯时跟拉胡琴的人一样轻松,一会儿,锯条就从老粗的树根锯过那边,大树就吱吱嘎嘎地响着倒下。史毛儿一连放倒三棵树的时候,不远处几位干部模样的人轮换着锯一棵小树还没锯到一半。一棵树锯倒后,几个就累倒了,都软软地躺在山坡上光剩下喘气了。远处林子里有人感叹道:和泥挚锯,挣金子也不去!这当儿四蔫皮、史毛儿们又砍倒三四棵树了。可四蔫皮、史毛儿们在磨眼河伐木队里还是把式最差劲儿的。

刘胡兰操了把小斧头劈树枝。劈的时候,腰身虽俏,可斧头使得特笨,笃笃笃地只听见干响,就是砍不进木头里去。她这一砍,县里的人就不看后生们锯树了,都好奇地看磨眼河姑娘劈树枝。有人围看,她越不会砍了,会念哎比西的姑娘拿个斧头劈树枝,这算啥事儿呀!刘胡兰把斧头一搁,停下不动了。那许多围观的人就不好意思地隐匿到树丛后面。真是的,围观一个弱女子砍树枝太他妈残酷了。

这当儿,有几个姑娘叫喊着围住刘胡兰:嗯呀你,俺们来了你这里,你也躲着不见俺,自毕了业再也没见一面哩。刘胡兰也惊喜得不行,手拽住手,拉扯成一团,说道:鬼说哩,人家你们有工作的人,还肯来俺们老百姓家哩,你们都比学校更漂亮哩,嘿,你这小靴裤在哪买的哩?呀呀,进山救火还穿靴子哩!说着几个姑娘就胳膊络胳膊,搭架成一团,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

田光安排好自己的队伍,就到各处关照各单位同志,可他转了一圈回来后就皱了眉,只顾拿了把手锯锯树,啥也不说。吴书记转过来后,田光悻悻地说:这是来救火呢,都是站的、看的、吃的、喝的,都是来游山玩水来啦!

有人请示田光说大家饥啦,公家的人都去沟底领了好多回面包饮料啦。田光忿忿说:吃,他娘的!

老汉们领了面包和“雪碧”都舍不得喂了自个儿的嘴,说是那筒筒里的甜水水一点也经不住喝,说是那酥松松的面包是闪塌嘴,不耐饥,耐吃的还是咱自家带的莜面鏊糕子,说着就把发的给养偷偷放进刚吃完莜面干粮的黄挂包里。学着公家的人放开肚子又吃又喝的只有四蔫皮、史毛儿们那伙年轻人。三四块钱一筒甜水水,咯咕咕几下就底朝了天,等再要领时说是已经没有了,就都后悔领得太迟了,都骂啥时也是撑死鬼大的,饿死老实的。

田光正皱着两道忧村忧民的眉毛嘎嘣嘎嘣吃鏊糕,有人在他背后猛击一掌:嘿,看把颗甜瓜烤熟啦。田光扭头一看,原来是部队上的老战友,就热情的握着手说:嚯呀,这腐败分子,来了也不到我家,咋么,还在食品厂贪污?老战友哈哈哈哈笑道:想不到老山汉还会说两句时髦话,行,跟上时代啦,怪不得也弄了个村头头当哩。田光说:你当咱这官也象你那官,是送钱找关系跑下的,咱不想干,可乡里硬把咱往车辕里套呢,这不,倒运事全让咱碰上了。老战友说:跟球上你们,把我们厂都搞倒闭了,这不,县委一个电话,各家都来赊糕点,这哪是赊哩,以后找哪个主要去。今上午把仓库也腾空啦,叫我们赶产品,原材料还得自己想办法,操他个妈。田光抱歉道:都是跟上我们。老战友道:甜瓜哎,心里过意不去就报答报答报答俺。不多,一百方木料对你是小事儿,砍倒这么多树,还愁你老哥我用的几棵呢?田光吞吞吐吐说:这都有数数哩,林业局清点啦。老战友说:少麻球烦,我的为人你知道,你有啥事儿,你老哥我剜肉割脑袋,没说的,为官一任,不给弟兄们谋点福利,当得叫个球,连点歪名儿都不敢担,还叫你两助插刀哪!不行哪,窝窝囊囊的人,谋不了朋友的事也谋不了老百姓的事,更成不自己的事。老战友说着朝身后跟的几个人扇扇手说:去搬来一件啤酒,再拿些火腿肠,来咱弟兄俩喝个痛快。他这一叫啤酒,经委农委的好多头头都过去碰瓶子喝酒,都叫田光搞木料,有几个人还叫田光搞几根芊木轱辘,说在隔离带范围内砍几根合理合法。

几个单位头头,又叫搬来几件啤酒,慷慨分给磨眼河百姓喝。四蔫皮们爱喝的就是啤酒,都过来跟各类领导猜拳:六六六,巧七梅……又能赢,又能喝,都为磨眼河村争了光,争了气。

老战友把十几个单位领导介绍给田光,对这边说那边是铁关系,对那边说这边是铁哥儿,说:以后谁有事,谁也别不够意思,这是我田老弟,老战友,当个小村村支书大材小用,大家都是通天人物,多给我老弟帮衬着点,各位要用木料找找我田老弟!田光喝多了,嗯嗯呵呵应酬着,只觉得满脸热烘烘的,脑袋里晕糊糊的。只有忧村忧民的眉毛一如继往的皱着。

刘胡兰气喘着跑来一把拽过田光,神色紧张的说:快快快,领导们过来啦。田光一激灵,酒醒许多,说道:快点各就各位。林子里猜拳行令的声音顿时悄没声儿,锯声斧声又响成一片。

第四天的时候,人与火斗得依然没一点眉目。你拍熄这里,那里又被风吹得死灰复燃,半里宽的隔离带刚刚砍伐开,火就从还未来得及砍伐的地方燎过去了。火海早已冲过磨眼河的山界,向东南方向十多个村的山林漫延过去,并向无边的国有山大林区傲然挺进了。要命的风却越刮越大,越刮越猛,刮得天摇地动。

一股火龙乘着狂奔的老西风,烘烘的飞窜过来,直抵芊林背。三级党的领导大约在同一时间发现了这一情况,都先吓了一跳,接着就尽自己的权力调集力量。权力越大,作用也越大,陈县长在全县救火队伍中调集来装备最先进的几百号人,每人肩扛一轱辘大红色灭火器雄赳赳的的冲向芊林背;吴书记在全乡救火人员里挑出五百多精锐村民,虽没灭火器,可铁锹威然的扛在肩上。田光领着他的党员群众坚守着阵地,目光炯炯的的瞪着呼啸而至的火龙。

未砍开隔离带的地方,象一道连接灾难的桥梁一样,为火龙的肆意姿行铺平了道路。人往这儿冲的时候,火也往这儿猛扑,火比人可快多了,就在援兵一步一步下往芊林背挪腾的当儿,熊熊的火焰就腾空而至,眨眼工夫,一大片芊林就燃烧得一片。红旺旺的,火辣辣的。虽然灭了几天火,可与火挨得这么近还是头一回。持灭火器的人们,都有点吓呆了。在一片叫喊声里,急忙打开灭火器,可那小孔里射出的东西跟撒尿一样,喷射不了多远,根本够不着火,要够着火,人就得靠近树根,树根底要是平地那倒也容易,难就难在原始林的树底一点也不利索,又是杂七杂八的灌木丛,又是扎死的人荆棘丛。你要冲过去,烧不死也挂个半死,这且不说,要是滚地火过来怎么办?这么厚的荆棘丛,你钻在里面,火烧过来那不是活活要命吗?

大伙儿站在开阔地里,都为稀有树种受损望火兴叹,急得团团转,可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冲上去对,还是保存下生命继续为党的事业献身对,要是炸碉堡,堵枪眼,行,咱冲上去,可这是……

忽然,一声大喊道:还记得自己是党员的跟我来!这是田光喊的,只见他从一个陌生人手里夺过灭火器就象电影里王成那种表情动作一样,冲入火阵。他这一下很有感召力。史黑儿、史二小紧随着就上去了。紧接着,磨眼河老面的党员们也不含糊,都从许多人手中夺过灭火器临时问了操作方法,就迂回着穿越过重重荆棘,进入阵地。老面的党员里,挟裹着四蔫皮、史毛儿们,史毛儿们虽然还懵懂着从未考虑过入党跟不入有啥区别,可他们堂堂彪后生咋么能看着爹们叔叔伯伯们下火海自己无动于衷呢?

磨眼河敢死队前面带头,许多本乡人和一些工人模样的人,也都冲上去了。说时迟,那时快,火在头顶燎着树梢狂奔,人在下面瞄准火苗喷射。很快,人就把火围住,人海淹没了火海,第一棵芊树救下了,接着救下了第二棵、第三棵……

干电喇叭里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激动:为保卫稀有树种冲啊,同志们啊,前面的同志上去啦,活生生的事实就在眼前啊!但是有些同志不象话,老往一边溜,要在战场上,就该交执法队枪崩啦……

陈县长夺过干电喇叭也叫喊起来:各单位党委组织好党员同志们,上啊!誓保芊林不受损啊,我们共产党员就是这样的,平时工作看得出来,关键时侯站得出来,危险时候豁得出来……那边几个同志,你们是不是党员,噢,不是,不是怎么,今天不是,你更得为明天是做准备啊!……冲在前面的同志们,我代表县委政府,代表全县人民,向你们致敬!

田光从哔哔叭叭的燃爆声和烘烘哗哗隆隆的燃烧声里,隐约听见有鼓励的声音叫喊得一片,就越发无所畏俱了,燃烧着的树枝叭叭啦啦落到头上,肩上,脖筋里,头发燎着几回,衣服烧着几处,这些东西越发把他装点成王成的样儿了。他把灭火器当机枪,喷口对准烈火,灭火液体就是仇恨的子弹。磨眼河党员群众紧跟领导,也都学着做英雄。田光见手下人这么争气,越英勇得啥也不顾了。

到底是人多灭火器多,火又集中,芊林背的火种很快就被扑灭了。

大伙儿撤到开阔地里,各家都着急地清点人马,人倒是齐全,可烧伤的不少,不过伤都不重,这里一块那里一片的,都是刚燎着点皮。只有史毛儿的烧伤最不是地方,少半张脸还搭上个鼻子,烫得外翻的伤口焦糊糊的都成熟肉了。别人看着都疼,可他说疼咱不怕,脸上要是烫上疤可叫咋办哩。咋么出去相婆姨哩?唠叨时候双眼泪盈盈的。

陈县长被这一幕感动了,挨着一个个握手慰问,握到史毛儿时,见他伤重且特沮丧,就叫过医院来的救护人员,让先给史毛儿敷药。敷药的时候,一个漂亮女护士把史毛儿脑袋托在自己肘弯里,并用手抚摸他烧伤的脸,直到敷完药离去。四蔫皮们一伙年轻人都围住史毛儿逗:你狗日的烫脸烫得值得。史毛儿脸上便长久地留下漂亮女护士指尖痒痒的感觉。

与陈县长共同站在开阔地的许许多多细皮嫩肉的人们,虽没冲进火海,可他们支持冲入火海的英雄,当亲眼目睹了这真真确确赴汤汤蹈火的场景以后,都动了真情,都赞叹到底山里人实在,激动之下,就把私攒的饮料啤酒慰劳了火海英雄们。

据有关方面的测算,遭火的面积已达七千六百多亩了,可是风不减,火势也不减,救援队伍逐日递增,一汽车一汽车的人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开到磨眼河。人来了就得吃就得喝,后勤工作就成了大问题。十多辆汽车到处跑着搞食品,所有的批发点的食品全买光,就催着批发点赶紧到外面搞货源;食品厂的存货全拉完了,就催着赶紧加班加点赶产品。供求问题勉强解决了,可接连上了几天山的人,光吃干面包喝饮料咋能受得了。好多人就嚷着说上火啦,起口疮啦,尿成黄尿啦。各单位领导们和大伙儿吃一样的东西受同样的苦,听了反应便一点也不反感,咽了咽自己嘴里的干唾沫,就体谅了大家的叫嚷,就表态说:我不能让大伙跟着我挨饥忍渴,走走,跟我下山搞点汤水饭。

各家领导领着各家唇焦口燥的人来到了村里老乡家,求人家给他们做点汤水饭。老乡们见县里的人来了自己家,都热情地说:快进来,快进来,你们来咱家这是抬举俺。说着就座大锅,煮菜,拍捻尖。山里人本来就喜欢客人来给他装点门面,领导一号召,更把救火的人当作当年八路军欢迎。

老乡们把救火的人当八路,救火的人也把自己当八路,吃了饭非给钱不行,说是你要不收钱,这可是帮助我们在县领导眼皮底下儿犯错误,再说啦,如今哪有公家亏个人的哩。

老乡们接了钱,觉得这倒是好事儿。自过罢大年,这可是钱老哥头一回登门哩。这一来,许多人家就主动做好了饭专门等下山的人来吃,等不来就到街上张罗着拉人。有的拉不来人着了急,就干脆把锅座到街边上,沟口上,有人卖就有人买,吃了几天干面包的人一闻油辣辣的捻尖汤就满口润津津的分泌涎水。有的单位便整锅地买下,等不及单位买的就自个儿买,自费喂自己虽亏点,可又耐不住强烈的吃喝欲。一天锅不倒,人不断,卖了一锅又锅。一天下来连白天带晚上能卖十几锅哩,能挣几百块钱哩!

田光下山后见各家婆姨都把锅搬到街上卖饭,很生气,就把这些思想落后的妇女集中起来训话:人家来为咱救灾,咱倒趁机卖吃喝,简直是发国难财,赶快把大锅给我搬回家!

妇女们把大锅搬回家不到两个小时,着急地下山吃汤水饭的人就叫嚷得一片,说是这是他妈磨眼河不是上甘岭,帝国主义不让志愿军战士喝水,官僚主义也不让我们喝汤?不叫咱渴汤,咱就回家!

情况很快反映到陈县长那里去,陈县长想道:我天天能喝到捻尖汤,可不能让救火同志顿顿啃干粮哪。立刻就叫来马主任做指示:啥么叫市场经济,知道吗?这么多口的需求量就是大市场,有求无供就要闹饥荒,无需行政指令,一切都在自然状态中诞生发展哪!然后直直走到田光面前:小田哪小田,买卖平衡就是市场哪,你把卖饭的群众赶回家,致使供求矛盾激化,买卖失衡造成一片恐慌,影响了士气,你真糊涂啊!田光说:要么就让大伙白吃。陈县长拍拍田光肩膀说:你这更不对啦,第一你破坏了救灾过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执行,第二你挫伤了群众走向市场的积极性。山里的群众对市场这么敏感,这么会抓机遇很难得啊,这可是磨眼河的希望啊!灭了火后,你要在这方面想一想把捻尖汤搞到县城,省城,搞到全国,搞到俄罗斯去!吴书记听罢,双手一拍说:对呀,这就叫冲击,这就叫刺激,小田你可要记下陈县长的话,搞它个莜面一族,冲出大山去!

田光的脑袋刚刚被陈县长点通,食品厂老战友又来给他开窍了:甜瓜啊甜瓜,你真他妈一包混瓤,眼睁睁看着部长局长主任们站在街边边围着大锅买饭吃,你倒能忍心看得下去?给你个机会你都不会利用,在县城里,这样的机会多少年也遇不上一回呀!田光愣愣地望着老战友,不明白啥意思。老战友无奈地叹道:要叫你明白了得有十年的课补哩。联系县领导这很对,可也得和各部门头头们拉拉关系哩!田光深深点头,似乎大彻大悟。

田光急忙回家,吩咐婆姨:坐大锅,各部委局领导都来几天了,也没叫来家坐坐,凡下山的领导,都叫来咱家吃饭,你先弄饭,来我派人去乡里割些猪肉,搬几件酒。

这天晚上,田光家里备了两桌饭。陈县长、李副县长,马主任还有十几位部局长。陈县长既想关心下级吃好,又觉不妥,刚要说话时,老战友就以代言人的身份说话了:陈县长,你的意思不说大家也明白,首先申明,俺这老战友是个山汉实疙瘩,根本没有宴请领导的意识,你看这饭菜都是家常饭,见各位领导为他村吃苦受累过意不去,就想代表灾区百姓慰劳慰劳大家,给大家生活提供点方便;从领导这边说,也算深入了基层联系了群众,领导们到了百姓家,脱鞋上炕要饭吃比官腔官调拿架子更亲切,从今晚起,各位只要下山就来俺老战友家休息吃饭。陈县长点头道:道理是对,不过饭钱得开。老战友道饭钱我包啦,我厂二十多吨食品还都拿来灾区呢,这点饭还不是小意思,啥也别说,来咱一起为大家在这儿相聚举杯,灭不了火,这酒本来是不该喝的,可老战友买回来了,不喝又伤了他的自尊心,全当咱打仗前喝的拜将酒,总能说得下去吧!

酒真是好东西,喝到分儿上,有地位没地位的人便一律还原成本来面目,想起啥就说啥,人个个变得坦诚又慷慨,看见谁都顺眼有感情。一顿酒把大伙儿就喝得都成了老熟人,县领导们对下级更加了解了,部局长们更加与县领导们靠近了,县、乡、村三级党政领导之间更加亲密了。最沾光的是田光,一个小小村支书,一家伙就跻身在本县最主流的社交行列里,去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儿哩。老战友真真说对了!

以后的几天里,领导们就有了舒舒服服的好去处。一下山就累歪歪直抵田光家,脱鞋上炕,喝捻尖汤。田光家八间楼房四盘大炕,陈县长占一厢,还有三盘炕足够部局长们轮换着休息。田光又派刘胡兰来帮着烧水做饭打扫房间。刘胡兰这几天很有长进,攻关能力大大提高,敢和所有部局长们撒娇开玩笑,还敢乜斜着眼睛命令陈县长:我听马主任的话,不听你的话,今天你就不能上山,明明铲了脚,就要上,就要上,不看电影里指挥打仗的首长,谁不是在坑道里看地图。

捻尖汤暖炕加刘胡兰,共同地形成领导对磨眼河的好感觉,使领导们对深山老沟的小村庄不再感到枯燥乏味寂寞了。

这天夜里,下山的人都腰困腿乏了,身子一挨炕席就呼呼噜噜睡着了。陈县长和部局长们再也没象往天黑夜一样坐在一起谈火情,谈本县前景,谈宦海角逐。一会儿,四盘大炕就光剩下鼾声和嘴巴翕动声。田光和吴书记看着客人都睡着后,就悄悄退到西厢小炕上,相倚着和衣躺下,躺下以后本不打算睡觉的,谁知一不留神也给睡过去了。

雨声是什么时候入夜的,弄不清。沙沙沙的雨声,滴檐水的滴答声渐渐地响进了田光的梦里。滴答声里,他到了一片亮丽的山水之间,满世界只有他和刘胡兰,似乎在漫步,在羞歪着脑袋谈着什么,很有点象电视里的镜头,田光感到心在妙曼地颤动……渐渐地窗外的声音就在耳朵里越响越清晰,他一激灵醒来:是雨,是雨,是雨!田光惊喜地坐起来,正要把好消息告给吴书记,吴书记却说话了:感动上帝啦!田光不习惯说上帝,激动地说:好老天爷,好老天爷!俩人一高兴,就跑到院子里把陈县长和部局长们都叫醒。陈县长急忙穿好衣服走到院子里,看了看天色说:小田这雨能不能浇熄火?田光说:准能。陈县长说:啥叫准能,是能还是不能?倒底能不能,谁也没底。陈县长立即叫马主任赶快派人到南山侦察火情。上午十点多时,得到了确切消息:这场森林大火已经完全彻底地熄灭了!

田光一听便激动了,由不得就想雀跃欢呼,可是当他看各位领导时,领导们全稳着,陈县长象比火未熄灭还发愁。气氛冷冷的过了半天,马主任说话了:是不是安排个总结会?各单位报上许多先进集体和个人。陈县长深思片刻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拿出个材料来,这事儿省里都知道,总得有个交待吧。涉及到数字一定要慎重,材料的思路以全县人民怎样救火为主,你看怎么样?马主任点头道:晓得的,晓得的,虽说火灾面积一万多亩,可是这种亩数是不能在地图上量的,火又不是挨着烧,这里一团那里一片的,真正烧毁的我看不足四千亩。李副县长果断地说:干脆写成它一千六百三十八亩吧!马主任打开小本儿,准确无误地写下一串阿拉伯数字,然后说:陈县长,总结表彰会安排成个啥规模?陈县长连连摇头说:开啥总结表彰会呀!报上来的先进集体和个人,就发个简报得啦,要说开会嘛,我看倒是应该开个公处纵火犯大会。通知公安局,必须在一周内把案查清。在坐的领导一一击掌赞赏:对对对,抓出纵火犯来千刀万剐!

下午,雨停了,云退了,南边笼罩了几天的黑烟也淡尽了,救灾队伍就可以放心撤离了。有的午饭都没吃就拥着挤着上车。磨眼河人们都涌在路边送行,同吃同住同战斗了几天,生人变成了熟人,都有了感情,都想留人家再住几天。人家却朝他们招手再见,欢迎他们到城里玩。有的人就感动得往人家手里塞莜面和木耳。四蔫皮史毛儿们结识了几个铁哥们,喝了几天啤酒,喝出一腔丈义,说还要为朋友两肋插刀哩!最难舍难分的是刘胡兰和她那几个同学,姑娘们手拉住手谁也不肯松,说着说着就哭鼻子抹眼泪了。其中一位老同学给了刘胡兰一件露肚脐的羊毛衫,另一位姑娘一激动把自己的牛仔裤脱给刘胡兰叫她跟羊毛衫搭配。刘胡兰拿不出别的,动了半上午脑筋,最后还是一人给装了一小袋儿莜面。这场面把几个通讯组笔杆子看得好激动,说他妈的这简直就是当年八路军和老百姓军民鱼水情哪!共患难就是能净化人,就是能增强凝聚力!山里就是纯朴好客人情味十足哪!写写写,回去就干它一篇报告文学送给省报去。

陈县长的小车开离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上车前,陈县长挨着和周围送行的百姓们握手,陈县长中午喝了酒,脸红通通的微笑得很和蔼,说是党和政府不会忘记受灾村人民的。握到老党员刘来子时,刘来子苍老的眼角里渗出了激动的两颗泪珠,老头儿心里酥酥的一阵颤抖,他感受到县领导与众不同的大手,绵呼呼的奇怪的握力。握罢刘老汉就挨上刘胡兰,陈县长迷迷茫茫的醉眼里透出亮光说:小东西你擅离职守,怎么今中午不来给我们敬酒。刘胡兰说你大领导周围尽高官,俺哪能挤得进去哩!吴书记领着田光史黑儿到处跑着找这部长那局长,几个人都在酒兴上,嚷的声音很高,先找林业局长批山。找扶贫办领导要扶贫款;然后找到交通局长缠活缠说非要他马上就答应把公路修到磨眼河,最后才团团围住陈县长叫嚷:今中午俺们跟您提的事儿,您可千万别一回城就忘干,俺磨眼河人永远不会忘您陈县长!俺磨眼河人有志气哪里跌倒哪里爬,至于这场火,组织该咋处分咋处分!陈县长沉沉地摇了一下头说:县里也有责任哪!吴书记田光们一听这话,更加激动得不得了,三级领导的手就又紧紧握在一起,晃啊,晃啊,晃个没完。群众们全都看傻了眼,都纷纷议论陈县长真是共产党的好干部。

陈县长的小车是最后开走的。人们目送着小车越走越远,直到拐进山崖拐弯处再也看不见了,才都蔫蔫的回过头来,眨了眨眼看时,发现磨眼河怎么这般静塌塌的,山象死了一样悄没声儿,道力野灶上多半锅捻尖汤冷在那里没人过问,街巷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鸡在咯咕咕四处觅食。河边的牛冷不丁地哞了一声,哞罢就更加静悄悄的了。一切似乎都回到史前的宁静里了。

四蔫皮、史毛儿们尤其觉得满世界灰冥冥,看哪都没个滋味,看了县里的人再看村里的人,全他娘灰眉黑眼的没一点惹眼处。总算等过来一条狗,这才争着拿石头瞄狗瞄了一片欢笑。狗逃走了,生活里又没了目标,捡起的石头只得狠狠扔向天空。石头胡乱飞了一顿,落了。大家的心也似乎落回实处,都想起该锄山药蛋苗了。这事儿一提让大家更发了愁,大家就这样苦着脸,望着远处的河滩和南山,一直望到天黑。

天黑以后,磨眼河更加安静了,好象受乏了的人,一躺倒就死死的睡着了,只有磨眼河心脏里象是注进一剂强心剂,很亮的大灯泡下,村委们个个满脸溢红,争着吵着。中午喝得晕晕糊糊的脑袋里全是灿烂的图画,迷迷朦朦的眼前晃动的全是如画的磨眼河前景。

田光碰酒的当儿,一眼瞥见墙上几天前挂起的规划图,哈哈哈哈就笑,笑罢说:小家子气,小家子气,太小家子气啦,这算他娘啥么宏伟蓝图哪!胡兰子你给咱重画重画,要把旧房全推到重盖,家家盖两层楼,村委学校卫生所养老院幼儿园电视转播台自来水塔村办企业配套工程一齐上,要有假山喷泉,凉亭草坪,要像陈县长说的建成它个文化园林村。一万三千多亩被烧毁的山,眼下是怕咱三五年砍不完,有干头哪。老战友说新班子要变就在上任这一两年,三年以后你也没冲劲啦,群众也看透你啦。光靠咱的人当然不行啦,老战友建议咱雇工队,好,咱雇,砍树修建一齐上,当然咱不能吃祖宗卖原材料,咱要搞深加工,咱先搞个木器加工厂。史黑儿插话道:可好又给咱烧死一片芊林,芊木家具本色花,摆上满屋香,一套卖狗的一两万没问题。田光说:那几棵芊树还敢卖啊,留着有用哩,张了口的不张口的,都得安点,帮了咱的领导咱更得知恩报恩哪。史二小忽然说:光哥哎,让我进城卖莜面饭哇。田光说:啥么卖莜面饭,是搞莜面的一族,成品加工,得有文化品位哩,这个任务我看非胡兰子不行。刘胡兰却心事重重的一晚上没说一句话。

夜渐渐深了。村委们相继离去,办公室里就剩下田光和刘胡兰。田光奇怪地打量一眼刘胡兰,想起山旮旯那事儿,脸上更加火辣辣的。摇摇头说:这场火,真是的。刘胡兰说:是的,我一闭眼就看见尽火光。田光说我也是。刘胡兰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田光说:啥事儿?刘胡兰说:你送送我,咱到路上说吧。

天上没月亮,星星也不多。村巷里漆黑漆黑的。两人并肩走着,拐入一道更窄的小巷,快到刘胡兰的家门口了,刘胡兰说:光叔。田光说:嗯。两人就站住了,刘胡兰又说:光叔!田光这回没有嗯,他只感到晕糊糊的脑海里,那个奇妙的念头非常清晰,胸腔里那股力量又在蠢蠢地涌动,去他娘的,啥也别考虑了。田光大胳膊一搂,就感到一个细细的腰身紧紧贴在他怀里,绵绵的,暖暖的,全身散发着很香的味儿。田光又往紧抱了一下,嘴唇就找到了嘴唇,然后就猛吸。刘胡兰也全力地配合每一个动作。田光全身心感受着全部气息,感受着与他很瓷实的婆姨的微妙区别……

恢复原状后,刘胡兰说:光叔,我想到北京学电脑,田光惊问道:怎么回事?刘胡兰很难启齿地说:县委办要配一个电脑打字员,马主任让我去!田光深深地点着头说:噢!噢!噢!这样噢着,酒就醒了许多。

第二年春天,恰好又是刚刚种下山药蛋的那几天,磨眼河又迎来了红火我日子。那几天南山上开满桃花,桃花开得水红水红,煞是好看,这很给巨变了的磨眼河增色长光。时运总是跟地脉一起来,人们咋也想不起来去年火灾那几天南山上有桃花。

那天太阳刚出东山,喇叭里就响起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和在希望的田野上,磨眼河小学的学生全部把白衬衫装进天蓝色校服裤子里,一人手持一束塑料花早早站在刚铺好的水泥路面两边,都在阳光下绽开了幸福的笑脸。学生后面是党员群众,党员群众们没拿花,可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脸一律笑得很灿烂,都看上去不那么老面了。刘来子老汉眼巴巴朝东沟望着,他说他想念陈县长,还想跟陈县长握一回手。四蔫皮史毛儿这回可是彻头彻尾的自豪,象是负了什么责似的,穿行在群众夹道里推搡学生别挤,很认真地维持着秩序。

一溜儿二十多辆小汽车从东边一出现,学生们就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车队依次编着序号,一辆挨着一辆。一号车窗里探出了陈县长的身子。磨眼河人们终于又见到他们的老相识,就都啧啧啧的惊呼:陈县长,陈县长。陈县长也频频朝大家招手。

陈县长一进入磨眼河新村,就下车,其它车里的领导也都下了车。真是听了激动,一看更感动了。这他妈简直就是山村里的都市,水泥街两边全是已经修好的和正在修的洋式楼房,十字街心,假山有了,凉亭有了,学校、幼儿园、卫生所、养老院已经进入装潢阶段,赶七一党的生日就要剪彩搬迁,向党献礼了。剪彩时还要请县乡村三级领导一人一把剪刀开剪,还要在新戏台踩台唱戏。不用半年,就又是一个红火日子。要真变成了华西南街,以后红火的日子可多哩。陈县长边走边看边听吴书记介绍。吴书记滔滔不绝,如数家珍,那表情就象是在夸耀自己一手缔造的杰作,这是啥楼,那是啥房,这是自力更生的结果,那是改革开放的成果。陈县长走一路赞叹一路:整整一年,仅仅一年哪,不可思议!

田光史黑儿这一班人,早早恭候在瓷砖贴了面的新村委办门口。村领导们一人一身深蓝毛料西装,一律打开仅有的两颗纽扣,让红色的领带全部露在了胸前。县领导走过来,他们就兴冲冲地奔过去握手,时隔一年,三级领导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那一握和这一握已经今非昔比,每一握都具备了里程碑的意义。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手温和力度就把各级领导的情感世界交流透彻了。

登上磨光大理石台阶的时候,高大的玻璃门豁然打开,刘胡兰和另一个姑娘各站一边,都做好请进的那一类姿势。刘胡兰前几天就回了磨眼河帮助安排准备工作。这一年来,她虽身在县委微机室,可她一直没忘记帮助磨眼河在县城里周旋。现在她又以县委随员和磨眼河人的双重身份前后让请迎候。在村人面前她露着来宾的矜持的笑,在县领导面前,她又掩饰不住新磨眼河人的自豪。她领着来宾穿过红地毯时象来宾的率领者,她把领导们一个个安顿在黑皮沙发里,接着又奔走烟茶时,她又是地地道道的磨眼河公关姐儿。刘胡兰几乎是与她的家乡同时发生着脱胎换骨的变化,今天她上身的小皮衣服,吊在肚脐以上,下面长裙飘荡,唇红眉黛,满身流韵,她像南山的山桃花一样美丽。刘胡兰就象一只飘飞于红地毯黑沙发之间的蝴蝶,更象一组齿轮之间的润滑油。

吸烟喝茶中间,陈县长咳嗽了一声就进入了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田光们一班人汇报。田光说他一年来取得的成绩,主要是重视了一班人的团结,重视了抓党建,才使得全体党员群众克服困难度过难关,大灾之年创辉煌,说是做得还不够,定要三年赶上华西村。史黑儿汇报了如何搞木料深加工厂;史二小汇报了如何领导食品厂使莜面一族走向全国大市场。最后是吴书记总结,他说磨眼河仅仅是万里长征走了小半步,以后的路子还长哩,要做的事儿还多哩,磨眼河的一切还在发展中哩,要了解磨眼河前景请跟我来这里。说着就把大家领到三楼陈列室。

陈列室墙上是正月三干会上得的奖旗和奖状,还有刚刚从市里捧回的“小康示范村”铜牌。当然到陈列室主要是观看远景规划图,远景规划图不再是画在纸上贴在墙上了,全是不知用什么材料做的立体模型,平摆在了很宽大的桌子上。领导们就象电影里研究打仗的首长那样,围过去听刘胡兰拿个小木棍指指点点介绍。这立体图确实好看,整个儿一个袖珍锦绣磨眼河,看了听了后都说真要建成图上这样,别说赶南街华西,就跟奋斗终身的大目标也不差几步远了。陈县长当下就叫通讯组大力宣传,要让省里和全国都知道,要让磨眼河成为咱全县人民的骄傲,不能光让胡兰子一个人在咱们面前骄傲。领导们就一个个全笑了。

中午,领导们品尝了山里山木耳、山蘑菇、蕨菜等特色菜和莜面一族。吃罢饭,又每人送一件山核桃木镂空枕头,两件党参黄精莜面早餐糊,史黑儿说这都是本村木器厂和食品厂的试产品,叫领导们拿上回去帮着宣传做广告。领导们众口一词由衷赞叹不错不错,真不简单,大有希望,前途无量。一边就把试产品放进小车后盖里,最后就只剩下招手告别一项了。

田光带领着党员群众,等在路边,但等小车一启动就招手了,马主任却突然把田光叫到路边,低声说道:搞两副副芊木棺板,无论如何得搞上啊。田光一听,便为难地直摇头:这就难了,烧死的已全用完了。马主任说:想想办法,活人还能尿憋死?

田光们目送着一溜小车消失在山崖拐弯处,回过头来对史黑儿说,那些芊木你咋么处理得那么仓促哩!史黑儿黑着脸说:你也是,都是有恩于咱的主,不给哪家能行,再说,给谁不是你点了头的哩!田光怔了怔说,旧话别说了,你说眼下领导们又开了口,能不给办?史黑儿说:那还不好办?砍活的!田光说:瞎说,砍上一棵,你我都得进班房。两个人怔怔望着南山,史黑儿说:就怨你!田光一愣,忿然道:瞎说,你的意思是当时就该叫多烧死几棵芊树?史黑儿叹了一声说:桃花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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