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巴格尼尼:父亲走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48 次 更新时间:2014-04-16 1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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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万伟    


亲人去世,你的人生被瞬间撕成碎片。哲学能给人带来慰藉吗?

与对付多数事情一样,我对付丧亲之痛的方式是写作,通过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和思考来整理我的思路。考虑到自己对哲学的爱好,这些思考自然从他的死转向思考笼统的死亡。你可能觉得这是冷漠的、过分理性的、分析性思辨。但是,悲痛的唯一法则就是根本没有法则可言。人们对死亡的反应无法清晰地分为正常或不正常,得体或不得体,对或错。面对亲人死亡的打击,我们的做法就像对付人生其他灾难一样,在无边的黑暗中摸索出一条出路。

在这种时刻,哲学家的用途非常有限,因为当他们谈论濒临死亡时倾向于把焦点集中在死亡对于死者意味着什么。比如柏拉图认为哲学就是为死亡做准备,伊壁鸠鲁告诉我们濒临死亡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这种思想对于那些突然死亡的人来说没有多大用途。我父亲身体一直很好,但是他突发心脏病当场就死掉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哥哥和姐夫身上,他自己的父亲(我爷爷)也是因为突发心脏病当场死亡。似乎死神喜欢对那些为未来做种种打算的人开这种残酷的玩笑。那些准备好迎接死亡的人很可能发现它悄悄地从他们后面扑上来,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更有用的哲学将帮助我们做好准备应对他人的死亡。我从来不敢肯定哲学在这方面能做得很好。但是,当死亡走近我们的时候,哲学视角能帮助我们理解死亡。在我看来,这里面有三个维度:死亡对死者意味着什么;对活着的人意味着什么;或许最重要的是,发现死亡不是来敲门而是不请自来地破门而入的惊恐万状。

如果死亡是在病了很久之后最终到来,许多人会觉得更容易面对,即使当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你还是感到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但当死亡突然降临,几乎人人都在谈论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不会是真的吧!”“我仍然不敢相信。”最近这些天我一直听到人们这样说。父亲在故国意大利没有生活多少年,但他经常回去拜访,这次回老家,他似乎特别有人缘。家乡人都说他似乎身体很好啊。那些认识他很长时间的老朋友谈及这个身材苗条的自行车手和素食者,认为他严格控制吸烟与喝酒,本来以为肯定要比那些不怎么讲究养生、习惯于久坐不动的胖子们要活得更长久一些的。

我无法分享他们的不可思议之感。是的,父亲突然离世确实有恍若隔世的因素,但是就我的记忆而言,我一直多多少少意识到死亡可能随时随地降临在任何人身上。所以如果死亡果真出现的话,即使发生在家人身上,我也并不真的感到吃惊。当然,有人的寿命更长些,但我知道偶然性法则战胜任何特定个人的平均法则。

所以令我感到吃惊的不是人们会死亡或者生病而是当死亡真的出现时其他人仍然感到吃惊。在这点上我与众不同是因为我花费了这多时间研究哲学吗?我怀疑因果关系之箭正好相反:我花这么多时间研究哲学是因为我在这方面不同寻常。毕竟,基本的见解似乎并非依靠仔细阅读斯多葛、苏格拉底或叔本华等哲学家。我在谈论的死亡事实人人都知道但不一定都能接受。使之根深蒂固的东西是哲学思考的习惯,那就是把很容易理解的观点变成你认识日常生活世界的方式所指导的更加困难的实践。

文化规范也发挥了作用。在父亲居住和埋葬的村子,如果有人死去,不会出现任何伪装和隐瞒。不管是谁去世都会张贴讣告,宣布葬礼的时间和地点,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你都会感受到死亡无处不在。人们也不会对尸体紧张不安忸怩作态。父亲被放在叔叔家的一口棺材里,上面有玻璃盖供人凭吊,尸体周围放着冰砖。前来凭吊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又走,他们常常对尸体议论纷纷。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你意识到死亡现实的不可避免性以及死亡在人生循环中的天然地位。

丧葬礼仪比如巨大的独立电子烛台被放在棺椁两边,与其功利主义的残酷形成对比。比如,丧事承办人将棺椁的盖钉上,用金属边封闭起来,然后取出烙铁将棺椁焊牢。在墓地,他被埋葬在墙上的壁龛里,在牧师最后洒了圣水之后,两个穿着破烂衣服的人开始用砖把墙垒起来。

这与英国的情况有很大不同。在英国,尸体被迅速运到太平间,完全避免看到尸体是得到认可的,不会受到任何指责。但是在意大利---至少是我看到的情况要好得多。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你意识到死亡现实的不可避免性以及死亡在人生循环中的天然地位。但是,避免看见死亡是人的自然欲望,即使在意大利,人们在看到又一个人回归尘土时似乎仍然感到震惊。如果有人真的看看墓地墙壁上空空的壁龛想到“其中一个会写上自己的名字”,思想似乎很快就随着身体一起被埋葬在那里了。

这些奇怪的事实说服我相信我们思考死亡的方式会稍稍缓解对死亡的震惊,如果我们认为死亡是个现实而非抽象观念的话。如果我们真的登上变化莫测的命运、死亡的必然性和死亡来临时间的随意性的踏板,虽然死亡的其他东西或许令我们崩溃,但死亡带来的吃惊和震惊应该不在此列了。

当然,有关死亡还有很多其他令人感到沮丧的东西,最明显的是我们对死者的伤心。但是哲学家已经竭力在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他们的结论是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东西。此人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受苦了。为他可能错过的东西感到遗憾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已经不再有人等着你为他感到遗憾了。能感受痛苦的人只是幸存者。

我认为这种说法存在很严重的错误。人们为死者感到悲痛和伤心并不是因为他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存在于我们周围却无法享受生活,而是因为他不再我们身边了。他的确不再有痛苦了,但他也不再有欢乐,不再有爱,不再会笑,不再会吃,不再能欣赏一切了。这是我们感到悲痛的理由,不仅为死者更准确地说是为死者本来应该享受的一切。

哲学家一直对此感到困惑,他们觉得为死者没有经历过的快乐感到伤心就像为还没有出生的人感到伤心一样是不理性的。但是两者在时间上有很大的不同,一个是两人本来可以在现实世界共同生活的时间,如果不是因为车祸;一个是两人还没有出生的人在想象的世界里可能共同生活的时间。前者没有实现,但是实现的可能性极大,而后者只是与事实相反的无限可能性之一而已。赋予纯粹假设的存在的非现实体验和实实在在生活过的人同样的价值需要一种令人好奇的非个体视角。如果我们感受到与他人在一起的快乐或喝一杯好葡萄酒的快乐,那么当我们认识的人本来应该有机会享受这些快乐却没有机会享受时,我们感到伤心甚至悲痛又有什么不理性之处呢?

在这种时刻,充满矛盾的诗歌或许比脱离传统的连贯性散文更接近真实。

哲学家在试图分析悲痛时就陷入错误百出的尴尬境地,因为他们试图抓住的现象确实异常复杂和矛盾百出。正如几十人在我叔叔家做的那样,看看棺材中的尸体是在见证一些东西,它是你爱的人或你的爱。人们常说尸体看起来就像死者睡着了。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在每个活着的人身上都会有微笑的运动和非常模糊的活力迹象,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但父亲的脸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没有一块儿肌肉在运动,也没有呼吸引起的胸脯起伏。他已经走了。但在某种意义上这显然还是他,是他剩下的东西。他以这种状态存在恰恰是证明他已经不在人世的最清晰证据。你为他感到遗憾,因为你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他现在已经是个虚无。这恰恰是你为他感到哀伤的源头。

对于严谨的逻辑学家来说,这似乎前后矛盾。但是,即使逻辑学家也必须接受有时候前后矛盾的描述比前后一致的最好尝试更接近事实真相。哲学的语言和逻辑在抓住人生的某些最重要和真实现象时有时候是不充分的。在这种时候,充满矛盾的诗歌或许比脱离传统的连贯性散文更接近真实。在我们最好的理性描述和最深刻的体验的冲突之中,我们必须小心不要把胜利送给理性,除非我们敢肯定它已经实施了令人马上倒地不起的重重一击。

为那些无法生活的日子感到哀伤是合适的,即使此人已经上了年纪,而且拥有了幸福和长寿的生活。人生永远也不够长。在我们彻底耗尽吸取生命的精华的能力之前,我们几乎都会年老体弱。我接受如果活着要有意义的话,死亡就是必要的观点。长生不老是一种惩罚而不是奖励。但我不能接受这个观点,即80年(如果你幸运的话)的身心衰竭就足够了,如果我们或我们爱的人没有活得更长久些,我们不应该觉得伤心。

虽然哲学家有种种失败,但是他们这些鼓吹平静接受死亡的人似乎并没有大错。我们能够承受死亡噩耗,虽然对死者的悲痛哀伤或许很深刻,但无需感觉到像丧亲之痛的典型症状---内脏遭到重击。还存在悲痛不容易减轻的第三个方面。那就是当你失去亲人之后,你的人生瞬间被撕成碎片。

最常见最准确的描述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消失了。这不仅仅是隐喻。当某人与你非常亲密时,他的思维方式、他的想法、他的人生经历已经成为你人生无法分割的组成部分。什么是你什么是他的界限已经模糊不清。当你失去了这样一个伴侣,你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消失了,对此没有人会提出异议。我和许多聪明人的结论是,如果你是你的体验、思想、工程、计划等的综合体,那么失去占你生命中大部分内容的人确实就是丧失了你的大部分人生。

或许这是理解“简直不是真的”、“我不相信”之类说法的更好办法。遭遇丧亲之痛,我们有一种这个世界被彻底改变彻底扭曲的感觉,它已经不再是我们熟悉的世界: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在这个世界生活。我们只能笨拙地说我不相信。我们的真实意思是不能理解成为自己意味着什么了。可能的情况是这个人不再是你日常生活的固定组成部分,只要你还记得,他就一直是你生活的背景。

但是,如果最困难的事不是他人生命的终结而是我们自己的生活被撕成碎片,那么悲痛是否变成了一件非常自私的事呢?我不认为是这样。悲痛现象学意味着我们无法在自我和他者之间划上如此简单的分界线。我们感到困惑的是,我们的恸哭是为自己还是为死者呢?因为我们为自己和为亲人恸哭是分不开的,就像我们不能把自己与至亲爱人分开一样。某人如此受你爱戴以至于成为你的一部分,这不是纯粹的自私想法而是所有可能的欣赏形式中最深刻的一种。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死亡常常被标记为遗憾,它不仅是为你或你哀悼的人感到遗憾,而且为失去你们两个共同拥有的机会感到遗憾。

在更微妙的方式上,对自我和他者的解释延伸到了在生活中与我们有瓜葛的任何人。对我来说,父亲的葬礼上最令人感动之处是当我进入教堂后发现里面坐满了人,整个教堂只有站立的位置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亲朋好友很多很多,而是因为在他的一生中,他已经成为许多生活在本村的人的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的交往虽然微不足道但足以促使这些人前来悼念他。这个共同体已经失掉了其中一部分,他们是在为此感到难过。随着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原子化,或许这种悲痛的重要性会慢慢淡漠。我感肯定在我的葬礼上,教堂里肯定有很多空位。当我们的人生被撕成碎片后,我们就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有更小的布片拼接而成。悲痛的范围就变得更加有限也更加私密,因而也变得更加难以承受。

哲学改变我们对待死亡的方式还有另外一种形式。亚里士多德说我们只有在生命结束后才能描述这种人生是否美好。截至到现在的幸福生活可能瞬间以灾难而终结,从而将之前所有的幸福一网打尽,而到现在为止一直很糟糕的生活却有可能获得救赎。

我已经看到了死亡的句号,人生最后一章的终结,因而有可能后退几步重新看待这个在整体说还算美好的人生。当然,任何人的生平都有各种各样的成功,也都充斥着错误、困境和失败。但是就我的父亲以及最近这些年看到过世的熟人而言,在得知从整体上看他们的人生还算美好还是给人一些安慰。或许有些体面的章节仍然可能被重写,但同样有些残酷的挫折本来有可能导致并不怎么好的结局。对于主人公来说,好的短篇小说或许比悲剧性史诗更好些。

当然,对此并没有自动令人感到安慰的东西。死神能够而且常常选择在痛苦的几页之后后直接写上“剧终”,懒得提出任何解决办法。供人欣赏的“幸福人生”的最后句号也能暴露出人生的无常,因为里面充斥着各种恐怖之事。这就是为什么世俗的人文主义者不应该过分强调如下观点的原因,那就是即便没有上帝也一样可以过一种美好幸福又符合道德的生活。当然有可能,但糟糕和不幸的生活也同样可能,而且非常普遍。对这些,除了指出痛苦已经结束之外,哲学很少能提供慰藉。

正如本文中一直试图说明的那样,我在这里提出的预测是死亡的确是个终结。但是我描述的大部分内容也将在那些相信来生者心中回荡。人们常常说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在死亡面前,人人都会紧紧抓住某些超验的希望。就我的经验来说,这并不是事实,即使真实,我也总是回答说葬礼上似乎没有太多有神论者。在我看来,遭受丧亲之痛的人的表现似乎说明他们根本不相信亲人的去世只是暂时的不方便而已。

父亲相信尘世生命结束之后还会有更多东西取而代之,就像我们爷俩常常有分歧一样,他也可能不同意我在这里写的很多话,虽然可能赞同我为自己厘清真相的真诚尝试,他自己也常常这样探索。与此同时,父亲的离世提醒我没有人能够明白一切,即使世界上最好的哲学也无法把我们从最终死亡的命运中解救出来,我们很可能处于一种远非开明的状态。好好地生活并在别人的生活中尽了绵薄之力已经足够,值得称道的哲学就是帮助我们做到这些的哲学。

不管我们多么悲痛和哀伤,等到棺材下葬,坟墓封上,烧纸之后,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继续确保在自己的人生中写下最美好的篇章,同时为别人的人生贡献一些美好的句子和段落。我们不能保证主宰命运的大编辑不会添加一个丑陋的结局而毁掉整个人生,但我们要尽可能少地去帮这个杂种。


作者简介:

朱利安·巴格尼尼(Julian Baggini),作家和《哲学家杂志》的创始人。最新著作是与安东尼亚·马卡罗(Antonia Macaro)合著的《精神科医师与哲人》。

译自:The death of my father by  Julian Baggini

http://www.aeonmagazine.com/oceanic-feeling/would-philosophy-help-when-my-father-di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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