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法夸尔 费正清:1949至1976年的毛泽东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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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法夸尔   费正清  

像列宁一样,为了夺取政权,毛泽东在继续发展他的思想。以前的条件下形成的思想,后来情况不同了,变得相反了,他就发展它。在这一过程中,他对自己以前所采取的立场进行修改、补充,阐述得更详细。在许多方面,他的思想是连贯的,但其中也有惊人的断裂与相悖之处。此外,毛也探索了他以前从未涉足过的新的领域。

毛泽东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内容,是他一贯致力于把马克思主义(或马克思列宁主义)运用于一个落后农业国家的社会经济实际,与中国的历史文化遗产相结合。这份遗产在毛看来依然是那么实际。在夺取政权以前,这一工程的首要任务是为农民提供一个比十月革命模式所显示的政治作用更大的理论依据,尤其是为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提供证明。在这方面,中国的理论与实践将更接近苏联。对此或许早就有人设想过,很可能是由毛自己在1949年设想出来的。在农村和城市取得政权之后,中国共产党很快处在一个新的地位:发展现代工业,进而创造一个自己设想的“无产阶级先锋队”领导的阶级基础,在共产党统治下开辟一条赶上先进国家的道路。

在人民共和国的最初几年间,这种趋势似乎就要出现了,但很快发生了逆转,而且在1949年建国十年之后,中苏关系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疏远了。《剑桥中国史》第14卷记载了这段历史,并分析了其中的原因。当然,我们感兴趣的是毛泽东及其思想在这些方向性变化中所起的作用,这里我们要论证的是,部分原因在于农民在中国社会依旧所起的作用,部分原因则是农民意识对于毛本人的影响。然而,这并不是全部的答案。从斗争精神与牺牲精神方面而言,从经济工作中的分散经营与自力更生方法而言,延安模式的影响也必须给予重视。另外,还有一个显然很重要但难以估价的因素,就是前文已经提到的毛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虽然他在1938年就已经提出并实施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但到了50年代初就不再提起了,这主要是由于斯大林不能容忍在国际共运中,除他之外,还有其他的理论权威存在。斯大林的这种感情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毛泽东的想法的。

毛确信,中国文化是一项伟大的、也许是一项独一无二的历史成就。这种成就加强了他的民族自豪感。另一方面,他目标十分明确,就是要用渊源于民族传统的思想和价值去丰富马克思主义,并使它成为革命转变、并最终西方化的强有力的思想武器,而不是用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的新教条主义去取代它。然而,我们越来越难以确定“毛泽东思想”的基本结构究竟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尤其是对其晚年的思想,就更加困难了。

这便是导致他的理论出现矛盾的突出原因。人们自然可以问,在毛最后的15年里,他是否仍像过去那样对这种理论问题感兴趣呢,或者只是全力以赴地为实现他自己确定的目标而奋斗呢?但是这特别符合他的《矛盾论》。毛的思想中另一个模糊的成分,是他非常重视“主观能动性”与上层建筑的作用,这一点贯穿于他的整个革命生涯。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推动力,这种推动力在现代中国以前的文化中并不突出,在欧洲文明中也不显著。决不能把它看作毛的思想中的一个传统成分。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统治者品德的优劣可以看作是人民幸福的首要保证,认为道德教化是社会控制的关键手段,这与帝王统治时期的中国形成鲜明对比。

当然,在毛泽东的最后岁月里,他被明确地比作秦始皇,是伟大的革命先驱和运用革命暴力的大师。然而,与此同时,作为延安遗产的真谛的组成部分(尽管常常被误解),群众参与和依靠群众的思想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广泛宣传。

无产阶级政党与农民拥护者,现代化进程与革命战争精神,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宿命论与主观能动性,道德救世与技术救世,独裁专制与人民民主——所有这些问题,都是毛1949至1976年间反复深思而又困惑不解的矛盾问题。

毛泽东在研讨这些或那些问题的过程中,留下了许多复杂的著作。在对此进行讨论的过程中,我们采取了部分按专题、部分按年月顺序讨论的方法。就许多重要方面而言,1957年下半年是毛一生中的一个重大转折时期,其标志是他的观点与个性都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一直伴随着他最后的19年。因此,关于毛泽东思想许多方面的论述都将被分为1957年以前和1957年以后两个相等的部分。但是,我们不会生搬硬套这一模式,毛晚年的一些极为重要的思想实际上是在1957年以后才形成的。

从人民民主到人民内部矛盾

统治方式

确切地说,第一个主题是关于这样一个问题,即毛的思想在1957年似乎并没有决定性变化,而从井岗山到延安,从延安到60年代却有很大的连续性。整个这段时期,坚持政治精英的坚强领导,是他思想的显著标志。

实际上,这个特征是“群众路线”本身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它常常被浪漫化和感情化,用以象征允许人民自我解放,并自发地管理他们自己。事实上,当毛泽东把政府的作用看作是教育作用的一部分时,他并不具有斯帕克的思想,即让“学生”自己完全自由地决定他们该学什么。相反,要正确理解“群众路线”,就必须看到,它不是列宁“民主集中制”的否定,或与其相反的东西,它与“民主集中制”是互补的。“群众路线”所强调的只是领导与被领导关系当中的一个特殊的方面。[1]

同时,我们必须认识到,“群众路线”这个思想确实体现了中国共产党理论与领导方法上的一个真实而重要的方面,这种理论和方法是以党的经验为基础的。在江西时期,就已开始非常重视与群众的密切联系,其显而易见的原因在于,假如没有这样的联系,脆弱的根据地就难以生存。②“群众路线”这一术语并不是由毛泽东首先提出来的,它的提出明显归功于周恩来和陈毅。③然而,这一思想在1929年12月的古田会议决议中有特殊的表达,它是毛的思想的核心,而且是毛给了这一概念明确、系统的表达。1943年在延安,中国共产党首次系统总结并表达了自己的经验。毛的经典定义就是在当时提出来的。请看下面一段:

凡属正确的领导,必须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就是说,将群众的意见(分散的无系统的意见)集中起来(经过研究,化为集中的系统的意见),又到群众中去作宣传解释,化为群众的意见,使群众坚持下去,见之于行动。④

正像画着重号部分所明确表示的,虽然群众受到革命运动领袖们的信任,但他们最终还是要去领会和掌握别人的思想。他们自己对于构筑一个系统化的理论体系是难有作为的。这一点与列宁的思想有明显的相似之处,所以毛大约在提出“群众路线”的同时,也以其列宁式的严厉态度再次强调必须接受由革命精英们集中指导的原则。“一部分同志”,他在1942年2月1日的讲话中抱怨说:

他们不懂得党的民主集中制,他们不知道共产党不但要民主,尤其要集中。他们忘记了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局部服从全体,全党服从中央的民主集中制。①

在由毛极力主张的既自下而上地主动调查和容纳,又自上而下地集中领导所界定的广泛范围内,存在着侧重点不断变化的余地。从延安时期开始,毛泽东的侧重点是不断变化的。然而,至少是直到文化大革命为止,他一直认为集中领导归根结底比民主更为重要。

不过,虽然毛决不是一个列宁斥之为“尾巴主义”的那种人(更准确的翻译是“落后主义”),也就是说,跟在群众后头跑而不是去领导他们的那种人,但是,他比列宁(不用说斯大林)更注意去倾听并考虑人民的意见,至少直到60年代一直是这样。然而,“群众路线”的另一个方面必须注意到。有待解决的不光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问题,而且是党员及其支持者的性质,特别是他们的社会成分方面也不一致。

按照马克思和列宁的观点,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政党,即使列宁扩大了运动的社会基础,给农民以相当的地位。然而,从1927年开始,毛在继续谈论无产阶级的主导地位的同时,又从更广泛的社会阶层中吸收了新的成分:农村流氓无产者、店主、职员、小职员以及知识分子等等诸如此类,甚至还包括“民族资本家”、“爱国绅士”和其他一些人。这些阶层中的大多数相对说来都享有较少的社会特权,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属于“人民”而不属于“贵族”。虽然情况都一样,在苏联,“群众”(或“劳苦大众”)其实基本上是工人阶级加上农民当中可靠成分的同义语,它用来替代阶级这个更为精确的标签,以强调追随者的初期特点,因而他们需要领导。对于毛来说,“群众”表示绝大多数中国人民,这些人最终都能推动革命。①

在毛的社会主义发展模式中,各不同阶级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将在后面进行探讨。然而,他必须面对的“群众”异质性这一简单事实,也蕴含有关于他所努力创造的政治秩序中领导的本质与功能。

当毛在1944—1945年作为一种权宜之计提出与国民党成立“联合政府”的设想最终化为泡影,并为内战的硝烟取代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维持关于党的直接政治目标的极其模糊的提法了。因此,1949年6月30日,在毛泽东为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28周年所撰写的一篇文章中,他提出了准备在三个月之后建立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确切本质。

实际上,早在1939年5月,毛就已经介绍过“人民民主”的概念。在纪念“五四”运动20周年的讲话中,他说“在目前的阶段上,不是实行社会主义,而是破坏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改变中国[现在的]这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地位,建立人民民主主义的制度”。②到了1949年,毛指出新人民民主政权的特征时,提出了他在《新民主主义论》中使用过的“国体”与“政体”的区别。③因为毛泽东及其他一些作者是在马克思主义的框架中看待这一问题,所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他们主要是从阶级意义上去界定国体就不足为奇了。因此,在1952年首次出版的一本供基层干部政治学习用的参考书中,作者说了下面一段话:

国体是国家的阶级性质。国体问题是社会各阶级在国家中的地位问题,即国家政权的阶级支配问题,在很大程度上,目前世界上各种国家的国体可分为三种类型:(l)资本主义的国体,实行反动的资产阶级专政;(2)社会主义的国体,实行工人阶级专政;(3)新民主主义国体,实行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各个革命阶级的联合专政。①

这是毛在1939—1940年间就已作出的划分。1949年建立的国家之所以叫人民专政,而不叫无产阶级专政,是因为它被看作是一种混合形式,以适合于当时从战后恢复到建设社会主义“过渡时期”的环境。虽然按照马克思主义原理来说,在一个资本主义已经取得发展的社会中,权力要么只由无产阶级来掌握,要么由资产阶级来掌握,而不能由任何中间阶级或阶级联合体掌握。但是,列宁在1905年就提出“工农革命民主专政(revolutionary-demo-cratic dictatorship of the workers and the peasants)”的方案,用来表示在建立真正的无产阶级专政之前政治制度的特征,在这种政治制度下,俄国可以推行某些改革。毛的“人民民主专政”直接承继了列宁主义的概念。在二、三十年代,列宁的概念曾被共产国际应用于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②

1949年,毛泽东将中国的统治权描述为一个同心圆,也可以比作一个原子或葱头。其核心由工人阶级所组成,他们将通过假定能代表其利益的政党来进行统治。围绕核心的是农民,据说他们构成无产阶级最可靠的同盟军。接着是小资产阶级,他们是主要的追随者。至于民族资产阶级,他们具有二重性。他们是爱国者,但同时也是剥削者。所以,他们踌躇于“人民”的边缘,永远存在着滑入“非人民”的阵营、敌视革命的危险。

这四个阶级(当然,这相当于斯大林20年代的“四个阶级集团”)行使“人民民主专政”。既然“国体”不仅包括国家的阶级本质,而且也包括统治(专政)的方式,那么,剩下“政体”所能涵盖的意义是什么呢?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早期①大多数关于政体的定义都是引用毛在《新民主主义论》中的说法,在这里毛写道:

至于还有所谓“政体”50000447_0008_1②问题,那是指的政权构成的形式问题,指的一定的社会阶级取何种形式去组织那反对敌人保护自己的政权机关。……中国现在可以采取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省人民代表大会、县人民代表大会、区人民代表大会直到乡人民代表大会的系统,并由各级代表大会选举政府。但必须实行无男女、信仰、财产、教育等差别的真正普遍平等的选举制,才能适合于各革命阶级在国家中的地位,适合于表现民意……。这种制度即是民主集中制……

国体——各革命阶级联合专政。政体——民主集中制。这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政治,这就是新民主主义的共和国。③

当然,这段话是毛泽东在1940年写成的。当时他仍然在与国民党结成的统一战线内进行活动,而且在当时,中国共产党处于比较弱的地位,到了1949年,他的“新民主主义共和国”思想强调的是对“反动”阶级实行专政的需要,而不再强调在普选基础上的直接选举,而这正是真正民主的关键。另一方面,“民主集中制”的命题作为新国家基本的组织原则,继续原封不动地存在下去。

但是,在1949年6月30日的文章(指“论人民民主专政”——译者)中,毛泽东坚持诸如民主集中制等列宁主义的关键口号,以此来显示他对苏联榜样的忠诚。同时也使用了一些指示范围不同的概念和术语。例如他使用了旧式的词语“独裁”作为“专政”的同义词。固然,在过去,当马克思主义的表达方式在汉语里还没有完全规范相同的表达时,作为对“专政”的翻译,这种混和使用曾不时出现。然而,毛泽东未曾意识到“独裁”这种翻译方式对其读者来说产生的传统联想就像他没意识到中国古代术语“大同”的涵义一样。“大同”一词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被康有为改写。毛泽东将它当作“共产主义”的同义词。

1953年,以毛为首的一个委员会开始起草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当时有人作了一首八行押韵诗,归纳了这一政治制度的正确功能:

大权独揽,

小权分散;

党委决定,

各方去办;

办也有诀,

不离原则;

工作检查,

党委有责。①

换句话说,应该有公民和基层干部的参与,但必须牢牢保持在集中控制之下。

1956年4月25日,毛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以《论十大关系》为题所作的讲话,无疑是他1949年以后所发表的六个最主要讲话之一,而且是他有关行政哲学的两三项最富权威的论述之一。以我之见,即使毛在报告中所阐述的经济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从起草者的报告中引伸出来的,也始终是真实的。这点下文还要谈到。

对讲话第五部分关于中央与地方关系的理解,必须放在全文中,从全文看来,他最重要的主张是,任何政策目标的片面和教条地追求都属自我拆台。因此,如果你真的想发展重工业的话,你就不能忽视轻工业和农业;而要在内地建设新的工业中心,你就应该合理利用沿海地区现有的工业。对于我们这里所要关心的问题,毛以类似辩证法的推理方式说:

中央与地方的关系也是……一个矛盾。解决这个矛盾,目前要注意的是应当在巩固中央统一领导的前提下,让地方办更多的事情,以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就目前的情况看,我认为需要扩大一点地方的权力。眼下地方的权力太有限,这不利于我们建设社会主义。①

归根结底,毛继续强调的是国家作为一个整体的内聚力与效率的极端重要性,而且重视在规定范围内的分散和基层的积极性。在总结《论十大关系》第五部分的内容时,他声明:

必须有充分的积极性和充分的独立性……自然,我们在同时也必须告诉下面的同志不能乱来,必须谨慎从事。能够统一的,他们应当统一……不能统一的……也不应强求统一。两个积极性总比只有一个要好得多……简言之,地方应当有相当程度的权力。这有利于我们建设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②

我所引用的是非官方文本,官方的版本中对集权的强调更加强烈。关于这一点,新的文本增加了这样的话:“为了建设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必须有中央的强有力的统一领导,必须有全国的统一计划和统一纪律,破坏这种必要的统一,是不允许的。”①

在毛逝世三个月之后,《论十大关系》的官方文本出版。虽然此时不同版本强调内容的不同已非常清楚,但因当时缺乏有关资料来源以及对于这一关键版本编辑过程的信息,我们不可能评价版本之间的差别有什么意义。的确,一些观察家认为当时加上的新的段落是伪造的。随后出版的信息使我们得以澄清这些问题。

这篇讲话详细谈及我们所关心的统治方式,它是第一次试图确定经济发展的全局性战略。1956年2月到3月的一个半月间,毛泽东在一些党和政府领导人的陪同下,听取了一大批经济部门的汇报。1956年4月25日,他总结了他自己对于政治局扩大会议讨论结果的理解;5月2日,在最高国务会议召开前,他修改了他的讲话,重申了他讲话的实质内容。官方的版本是那两次讲话结合而成的。②

尽管毛一直强调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但他在1956年最为关切的是扩大地方的权威,因为他当时考虑的是现存的集权程度已经达到自我拆台的地步。1956年4月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还有另外一个讲话,他说:“下级与上级的关系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好像魂都吓跑了,许多事情不敢说。”①

但是,有效的中央集权怎样与“适当”的地方权力相结合呢?以毛的观点看,这个问题与纵向的双重领导有不解之缘(见《剑桥中国史》第14卷第2章)。这在《论十大关系》第五部分中明确提了出来:

现在几十只手插到地方,使地方的事情不好办。……各部不好向省委、省人民委员会下命令,就同省、市的厅局联成一线,天天给厅局下命令。这些命令虽然党中央不知道、国务院不知道,但都说是中央来的,给地方压力很大。……这种情况,必须纠正。……我们希望中央各部要好好注意,凡是同地方有关的事情,都要先同地方商量,商量好了再下命令。

中央的部门可以分成两类。有一类,它们的领导可以一直管到企业,它们设在地方的管理机构和企业由地方进行监督;有一类,它们的任务是提出指导方针,制订工业规划,事情要靠地方办,要由地方去处理。②

上面引文中的最后一段,是关于1956—1957年所采取的政策,即在中央各部仅仅保留对大型或重要企业、特别是重工业领域的企业的直接控制。而把其他的工商业企业交给地方去搞(见《剑桥中国史》第14卷第3章)。这种结果所形成的复杂模式一直是许多研究者研究的对象。20年以前,弗朗兹·舒尔曼对他所谓“分权模式Ⅰ”和“分权模式Ⅱ”所作的划分至今仍不失其价值。“分权模式Ⅰ”指将决策权转给生产经营单位自己掌握,而“分权模式Ⅱ”意味着将权力下放给某些下级或地方行政机构。他把陈云看成是第一种模式的倡导者,这种模式将把中国引向南斯拉夫式的经济道路。毛泽东和刘少奇则是第二种模式的支持者。然而,他发现,陈云的方法是集权模式、分权模式Ⅰ和分权模式Ⅱ的“矛盾”组合。①

哈里·哈丁用六重标准来研究这一问题,同样得出结论说,1957年秋季八届三中全会所采纳的政策(实际上是由陈云起草的)是一个“折衷主义”方案,是集权与分权的结合。②事实上,这样一个矛盾的或“折衷”的方案反映了当时各个领导层中每一个人的特点,所不同的只是他们强调的重点不一。舒尔曼又进一步说,在“大跃进”年代,这项在“真正的对立统一体”中结合集权与民主的政策,是由“一般政策推动的集中和特殊政策推动的分散”所组成。③明确地说,他这里称作“一般政策推动”基本上是指毛在1953年顺口溜中的“大权”;“特殊政策推动”(或产生这种推动力的权利)相当于“小权”。

1958年1月31日,毛泽东修订了《工作方法六十条》,这一指示实际上为大跃进制订了蓝图。在这个指示的第28条,第一次摘录了1953年的那首顺口溜,然后做了如下解释:

“大权独揽”是一句成语,习惯上往往指的是个人独断。我们借用这句话,指的却是主要权力应当集中于中央和地方党委的集体,用以反对分散主义。难道大权可以分揽吗?……所谓“各方去办”,不是说由党员径直去办,而是一定要经过党员在国家机关中、在企业中、在合作社中、在人民团体中、在文化教育机关中,同非党员接触、商量、研究,对不妥当的部分加以修改,然后大家通过,方才去办。①

我们将会看到,这段文字既是为了处理上下级关系,也是为了强调党的协调作用。毛有意强调“大权独揽”这个流行的格言与“独断”一词之间的对比关系。按他的说法,独断通常表示个人的专断或独裁决策。这再次表明,他没有在强调需要强有力的集权统治方面退缩——或者说他在实践中努力贯彻这种思想。

那么,这种集权怎样与基层真正的、意义重大的“小权”(虽然是下级权力)结合呢?主要是通过党的协调作用来实现的,主要的内容毛在1953年顺口溜的评论中已经提到。虽然他在这里没有使用“一元化”的字眼,但他在这里所强调的东西是他的思想核心。“一元化”意为“一体化”,“使之坚如磐石”、“使之成为一元论者”,这在延安时期他的统治哲学中已大部分成型。②在1956年4月的讲话中,他回忆延安时期,为了对付根据地过于分散和地方闹独立的紧急情况,中央委员会通过了关于加强“党性”(从俄语partiinost翻译而来)的决议,“实行一元化”,他接着说,“但保留了大量的自主权”。③

1958年,毛对于1953年顺口溜的评论中,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一长制已经名声扫地。在人们所见到的最基本的组织原则中,他认为“集体领导与个人作用相结合”,等同于“党委与第一书记相结合”。④这可以看作是毛对延安时期所理解的一元论领导的重新肯定,是作为反对高岗对这一问题的观点提出来的。对于高岗来说,一元化非常接近于“铁板一块”的意思,按他的观点,铁板一块模式的组织暗含的是,诸如工厂之类的每一个实体都只能向外部某个权威负责,这个权威在实际中就意味着北京相应的部。作为与这一权威保持联系的代表,工厂厂长在自己的工厂内部也就必须拥有无可争辩的权威。按照毛的观点,一元化领导不仅仅要在中央一级实行,而且也要在地方实行。甚至“小权”也不能没有领导而乱来。毛的观点在50年代末期是流行观点。一元化的领导的代表只能是各级党委。毛明确提出,无论在中央还是在地方,党的控制首先是原则问题的决定,然后是督察这些原则的执行情况。

关于党的领导地位的进一步讨论,我们最好是放一放,在研究大跃进时期毛整个的政治和经济策略以后,再回过头来讨论。现在,要完成对于统治方式的讨论,我们回忆一下他在1962年1月的讲话就可以了。在那篇讲话中,毛泽东在提出民主集中制必须“既在党内又在党外”贯彻之后,就像在延安时期那样,他又一次强调说,集中甚至比民主更重要。他接着说,真正的集中只有在民主的基础上才有可能。这有两个原因,一方面,如果不允许人民表达自己的意愿,他们就会“生气”,就会灰心丧气,因而也就不会自愿地和有效地参与政治工作和经济工作。另一方面:

没有民主,意见不是从群众中来,便不可能制定出好的路线……我们的领导机关,就制定好的路线、政策和办法这一方面来说,只是一个加工工厂。大家知道,工厂如果没有原料,就不可能进行加工……如果没有民主,不了解下情,情况不明……那就难避免不是主观主义的,也就不可能达到统一认识、统一行动,不可能实现真正的集中。①

在这里,“民主集中制”一词的使用,既包括有效的“集中统一”与来自下面的积极支持与首创精神相结合的两难困境,又包括了“群众路线”所提倡的上下意见交流的问题。毛关于这一系列问题的主要观点清楚地反映在他的加工工厂的比喻当中。的确,如果没有不断的信息和建议反馈,这个工厂就生产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但归根结底,正确的路线也只能从中央领导人的头脑中产生。“加工工厂”一词前面的反义副词“仅仅”并没有改变这样一个事实,即决策从这里产生。

广义说来,这就是从延安时期到60年代早期毛关于民主与集中的观点。与此同时,正像这一部分开头所说的,虽然他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总的来说基本一致,但是也不可否认,他在1957—1958年间的侧重点也有所变化。这一变化与毛在经济问题和阶级斗争领域逐渐增长的激进主义密切相关,我们将在后面讨论这个问题。然而,它对于我们这里所考虑的权力结构问题有着直接的影响。

我们已经看到,在毛泽东由他最终所追求的一个“强大社会主义国家”理想所局限的范围内,虽然他努力使人民积极参与国家事务,但在这些实践中所涉及的政治选择范围是狭小的。尤其是,毛很少考虑去建立一个具有民主的结构与功能的政治制度,而不只是在代表“人民”的意义上搪塞。

当然,这只是自1978年开始的中国对他的批评之一,我们在本章的结论部分将重新回到这个问题上。然而,重要的是要说明,从大跃进时期开始,毛泽东比过去更少关注制度的重要性。一言以蔽之,直到1956年或1957年,在从国家的阶级特性意义上,而不是从政治功能意义上去界定民主时,他仍然认为国家结构是必须加以考虑的问题。

例如,1956年4月,毛在讨论集权与分权问题时指出:

我们的宪法规定,立法权集中在中央。但是在不违背中央方针的条件下,按照情况和工作需要,地方可以搞章程、条例、办法,宪法并没有约束。①

1957年2月27日,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中,毛强调说,民主是手段而不是目的,而且他还嘲笑西方议会民主和两党制这样的民主思想和实践。②他异想天开而且自豪地对待中国自己的政治制度,但是,他至少是注意到了它的存在。中国仍然存在的为数不多的反革命分子,他们在宪法里被作为专政对象,即使这样,在讨论到他们是否应该得到大赦的问题时,毛泽东用形象化的语言说道:“这是宪法已经规定了的。你是主席,你是不是要去看看宪法?”他对这一难题很有特点的回答是提出建议,虽然并非全部,但这种人的大多数都应该释放,不过这个建议当然不能作为政策公开宣布。③

到大跃进时期,毛确实已很少注意这些制度的完善了。但是,因为毛泽东思想的这种演变是在经济与社会领域进行着的革命所引起的激进气候的直接结果,在考察毛晚年对待政治权力的问题以前,让我们转入经济与社会问题的讨论。

发展模式

在研究毛关于社会主义发展模式的思想时,我们有必要介绍性地强调一下,他对于现代化与工业化的态度一贯是积极的。近些年有一种倾向,认为毛是某种田园诗式的乌托邦信徒,是与我们所谓的先进工业社会不同的“稳定状态”经济的坚决支持者。实际上,在他主宰中华人民共和国命运的整个27年间,毛从未停止过提倡快速的经济进步,而且是以数字形式来规定:多少吨钢、多少吨粮食,诸如此类。

在近些年,“现代化”一词常被用来作为西方文化的自豪感的表现,因为似乎它表示加入了“现代”世界,亚、非各民族就必须走美国或欧洲人的道路。事实上,毛自己丝毫没有这种考虑,而且从40年代到60年代,他一直用这些术语来确定中国的经济目标。譬如,1945年4月在党的七大所作的报告中,他就说,中国的农业必须有所进步,从其“古老的落后水平”提高到“现代化的水平”,以便为工业提供市场,“从而造成将农业国转变为工业国的可能性”。①

以毛的观点,工业由于在保证中国富强方面扮演和可以扮演的角色,它是头等重要的。他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提醒人们注意,“我们还有帝国主义在旁边,这个敌人是很凶恶的”。毛又说(需要说明的是,这在选集版本中已删去):“中国取得真正的经济独立还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只有当中国的工业已经发展了,于是中国在经济上再也不依靠外国了,她才能享受真正的独立。”②

本章导言部分讲述了农民在中国社会长期的重要性,以及这一事实和农民意识形态对毛泽东自身的影响。这个因素确实存在,而且至关重要,但从1955年,尤其是从1958年开始,这一因素才更加强烈地表现出来。相比之下,在取得胜利的前夕,毛闭口不提,或者说,他无论如何是贬低党的农村工作经验的重要性。他在1949年3月指出:

我们的工作重点是在乡村,在乡村聚集力量,用乡村包围城市,然后取得城市。采取这样一种工作方式的时期现在已经完结。从现在起,开始了由城市到乡村并由城市领导乡村的时期。党的工作重心由乡村移到了城市。①

换言之,迄今为止我们所走的都是一条非正统的道路,因为这是我们能取得胜利的唯一道路,但是从今以后,我们将以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或列宁主义方式去行动,从城市的工业环境出发,去引导和启发农村落后的农民。1949年6月,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毛的这一看法已非常明显。那篇文章宣称,由于帝国主义和国内反动势力仍然存在,所以国家权力不能废除,恰恰相反,目前的任务是要加强人民的国家机器。毛继续说,“以此作为条件,使中国有可能在工人阶级和共产党的领导下稳步地由农业国进到工业国,由新民主主义社会进到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消灭阶级和实现大同”。毛认为,在引导中国“从农业国进到工业国”发展的任务方面,教育和改造民族资产阶级是相对容易的。他指出,“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农民的经济是分散的,根据苏联的经验,需要很长的时间和细致的工作,才能做到农业社会主义化”。②

毛强调教育农民,强调工人阶级在“人民专政”中的领导权,以负起教育的责任,清楚地表明了他在1949年3月所宣布的城乡之间的重心转移。

另一个饶有兴趣的事实也表明了这一点。以前有一种说法,认为农村的“半工人阶级”也像城市的工人阶级一样,是革命的领导阶级。这种提法1950年春天由刘少奇提议,而后被中央委员会通过,毛于1951年12月放弃了这种提法。虽然在此之前毛自己也曾把“半无产阶级(贫农)”称作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领导阶级,但现在他发现,把领导权给城市工人以外的任何阶级都是“错误的”。这明显地标志着他向更加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的转变。①

此外,在50年代早期,为了改变党的阶级成分,中共曾力图吸收大量工人,输入新鲜血液,通过这一措施,上述思想倾向转变为实际的行动(见本书第二章)。

虽然毛在1962年曾经声明,在建国初期除去“照搬苏联”②别无选择,但他并不像苏联那样,把工业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混为一谈。虽然在毛的社会主义发展思想中,科学技术现代化是核心的和关键的组成部分,但人们也有理由提出疑问,他在1949年所怀有的关于中国革命的宏大蓝图,是否将最终证明与这种技术现代化思想相一致。

由毛明确制定的经济政策一开始是稳健的。比如在1950年6月,他要求“保存富农经济以利于早日恢复农村生产”,而且在总结总目标时说:

合理地调整现在工商业,切实而妥善地改善公私关系和劳资关系,使各种社会经济成份,在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国营经济领导之下,分工合作,各得其所,以促进整个社会经济的恢复和发展。有些人认为可以提早消灭资本主义实行社会主义,这种思想是错误的,是不适合我们国家的情况的。③

就是在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之后,毛对于这些问题的看法也基本上是保持一致的。1953年8月,他把过渡时期的“总路线”规定为“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基本上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④

1954年9月,他指出:

我国人民应当努力工作,努力学习苏联和各兄弟国家的先进经验,老老实实,勤勤恳恳,互勉互助,力戒任何的虚夸和骄傲,准备在几个五年计划之内,将我们现在这样一个经济上文化上落后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工业化的具有高度现代文明程度的伟大的国家。①

1954年11月,毛泽东提醒刘少奇和周恩来注意,他认为刚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摘要中有一个“说法是错误的”:“在社会主义全部或大部建成以前不可能有社会主义经济法则。”②在批判这一观点之后,毛相当明确地表示,中国宣布在一定程度上已具有社会主义性质是有理论基础的。

不过,毛直到1955年3月还承认,社会主义道路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在我们这样一个大国里面,情况是复杂的,国民经济原来又很落后,要建成社会主义,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们可能经过三个五年计划建成社会主义社会,但要建成为一个强大的高度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国家,就需要几十年的艰苦努力,比如说,要有50年的时间,即本世纪的整个下半世纪。③

但到1955年中期,毛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而且(像《剑桥中国史》第14卷第2章阐述的)他还在农村发动了一场更快速的合作化运动,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改变了整个中国社会的气氛。毛的新思想,还有他新的分析框架,鲜明地体现在他为《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所写的按语中,这些按语和序言是在1955年底写出来的,他在7月31日号召加速合作化,到这时,正在展开的合作化进程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快。①

从这些论题当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跃进、甚至是文化大革命某些基本思想的萌芽,比如毛相信动员起来的群众,通过他们的主观努力,具有改变他们自己及其环境的无限性。举个例子,有一个“王国藩合作社”,被人称为“穷棒子社”,他们用自己的努力,在三年时间内积累了“大量的生产资料”。在赞扬王国藩合作社的一段按语中,毛评论道:“难道六万万穷棒子不能在几十年内,由于自己的努力,变成一个社会主义的又富又强的国家吗?”在另一段按语中,注意到在1955年上半年全国已有几千万农户加入了合作社,并因此完全改变了中国的面貌,毛评论说:“这是大海的怒涛,一切妖魔鬼怪都被冲走了。”②

在农民热情和奋斗精神的鼓舞下,毛在1955年写道:

对比一下我们国家与苏联:(1)我们有根据地 20年的经历,又有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的锻炼;我们(取得权力的)经历异常丰富……因此,我们能够很快地建立一个国家,并完成革命任务。(苏联是一个新建立的国家;在十月革命时期,他们既没有军队又没有政府机器,而且党员数量很少。)(2)我们享有苏联和其他民主国家的帮助。(3)我们的人口众多,而且位置优越。〔我们的人民〕工作勤奋、吃苦耐劳,如果没有合作化,要想得到农民是不可能的。中国的农民甚至比英国与美国的工人都好。我们必然能够更好更快地实现社会主义。③

因此,早在1955年毛就表示,因为他们是在农村进行了20年的斗争之后获得政权的,而不是在大城市突然取得统治,所以中国共产党人在1949年时比列宁及其同志们在1917年更懂得在基层群众中行使权力,并获得他们的支持。另外,以毛之见,中国的农民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提供了丰富的人力资源。

然而,这决不是一种毛当时努力推动的片面的“乡村”革命。虽然他1955年7月31日关于合作化讲话的一个显著特点,是要求在中国,集体化应先于机械化,但也不是要走得过早,因为对拖拉机、水泵和其他工业产品的准备是很紧迫的。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毛继续坚持他在1949年提出的观点,按照这一观点,“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里的含义很明确,那就是,通过使他们学习城市所创造的知识、尤其是技术知识,必须把这些乡村居民引入现代世界。在这一过程当中,科学家、技术人员和其他知识分子将起关键作用。的确,1956年1月,在他宣布关于农业发展十二年纲要时已认识到这一点。他指出,中国人民“应该有一个远大的规划,要在几十年内,努力改变中国在经济上和科学文化上的落后状况,迅速达到世界上的先进国家水平”。他还说,“为实现这个伟大目标,决定一切的是要有干部,要有数量足够的、优秀的科学技术专家”。①因此,在1956年1月,毛要求用说服和理解的方式对待从旧中国过来的知识分子。在中央召开的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上,毛强调中国是一个工业和技术的各个方面都落后的国家,而且一些方面处于依赖的地位,因为它还不能生产一些自己所需要的关键产品。他还评论说:

有的同志说些不聪明的话,说什么“不要他们也行”(指知识分子)!“老子是革命的”!这话不对。现在叫技术革命,文化革命,革愚蠢无知的命,没有他们是不行的,单靠我们老粗是不行的。②

50年代中期,毛对于建设社会主义的主要看法,最恰当地总结在他1956年4月25日在政治局会议上的讲话——《论十大关系》中,此文有令人信服的总结。这篇著名讲话的各个方面都讲了同样的意思:要懂得事物的内在联系,不要顾此失彼。因此,正像我们所看到的,他要求在政治领域扩大地方的权力和给地方更多的自主性,以利于建设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在经济领域,他提出减少以牺牲农业和轻工业为代价的对重工业过多的优先权。(但并不是把关系颠倒过来,虽然他有时也这么说。)他认为一味重视重工业会拆自己的台。但与此同时(这表明了他当时的平衡与公平思想),他提出应适当注意进一步发展上海和其他沿海城市现存的工业基础,而不是把所有能得到的资源都投入到整个内地去扩大工业。①

如前所述,在起草这篇讲话时,毛仔细考虑了陈云以及其他经济工作方面的专家的意见。《论十大关系》从总体上讲无疑代表了他自己妥协的立场,企图以此来获得党内广泛的赞同。然而,毛因此而在个别问题上采取温和与妥协态度,丝毫也不能表明他准备在所有方面向其领导集团中大多数人的意志低头。

1955年,在他发动加速农业合作化进程的运动中,毛泽东已经表示出对所有与他的意见相左的反对派进行粗暴打击的意向。②1956年年中,他又以一种更隐蔽、但却是更可怕的态度再次表露了同样的偏狭。1956年早期毛曾经相信,农村社会主义“高潮”成果,将能促进所有的经济工作的发展。面对着出现的矛盾与不平衡,1956年6月20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周恩来负责起草的关于“反对冒险主义”的重要社论,事先,毛曾经审阅了社论,但他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给他的同事们的印象是他已赞同了这一讨论,然而在实际上,他对此是有所保留的。当他承认不能要求经济发展过快时,他仍相信中国经济可以飞速发展。在大跃进前夕,他开始发泄他的感情。在此之前有一年半的光景,他总是对这篇社论怀藏怨恨,对周恩来尤其如此。①

同时,在1956年春季和夏季,毛不仅提出了“百花齐放”的口号,而且也对阶级与阶级斗争问题、共产党与其他社会力量的关系问题、是非关系问题等采取了非常缓和的态度。他在1957年2月27日《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中,更为详细地论述了这些问题。但毛在此之前的讲话中已多次提到这些问题。由于“阶级斗争”在1957年到1976年间所具有的重要作用,有必要专门对这一主题进行详细讨论。

人民、阶级与矛盾

1957年2月之前,毛考虑这些问题的理论框架基本上是在1937年的《矛盾论》中形成的。在这篇文章中,毛认为,虽然矛盾“贯穿于每一个发展过程的始终”,虽然所有的矛盾都包含着斗争,但它们不一定都是对抗性的,对于不同性质的矛盾应该采取不同的解决方法。在毛当初写的这篇论文的原文中,他把“非对抗性矛盾”的范围规定得非常宽泛,对阶级斗争的范围规定得也就很严格了:

例如,共产党内正确思想与错误思想的矛盾,文化上的先进与落后,经济方面城市与乡村的不同,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生产与消费,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各种不同的劳动分工,工、农在阶级关系上的矛盾,以及自然界中的生与死,遗传与变异,冷与热,白天和黑夜——没有一种是以对抗形式而存在。①

1951年的校订本当然构成了我们这里所考察的这个时期正统的思想意识的标准,在这个版本中,毛泽东划分界限更为谨慎,他解释说,“共产党内正确思想和错误思想的矛盾,……在阶级存在的时候,这是阶级矛盾对于党内的反映”。“但如果犯错误的人坚持错误,并扩大下去”,这种矛盾也就有可能发展为对抗性的。但还指出,城乡矛盾,在资本主义社会里面,在中国的国民党统治区里,都是“极其对抗”的矛盾,但在根据地里面,在社会主义国家里是非对抗的矛盾。②

就这篇著作的语气而言,这里存在着重大的差别。它反映了毛泽东对强调阶级斗争的需要,他要在整个50年代或多或少地掀起阶级斗争。但是,考虑到对于这两个仅有阶级所采取的态度(正像我们从前文关于《论人民民主专政》研究中所看到的)对新政权构成严峻的问题,他在1951年所划的界限没有重大变动。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仍然要“通过社会主义革命”方式来解决;而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工人与农民之间的矛盾,1937年设想的是通过“农业社会主义化”解决,现在他提出要用“农业集体化与机械化”的办法,这确实比以前具体多了。③

1950年6月,在七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作了题为《不要四面出击》的讲话(该讲话已收入《毛泽东选集》),他在当时的这个讲话中坚定了他基本温和的态度。换句话说,就是不要同时与很多阶级进行斗争。在总结党在目前对于中间阶级即民族资产阶级的态度时,他指出:

全党都要认真地、谨慎地做好统一战线工作。要在工人阶级领导下,以工农联盟为基础,把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团结起来。民族资产阶级将来是要消灭的,但现在要把他们团结在我们身边,不要把他们推开。我们一方面要同他们作斗争,另一方面要团结他们。①

以毛的观点,到1952年6月,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工人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已成为中国的“主要矛盾”,因此再把民族资产阶级界定为“中间阶级”就不合时宜了。②

然而,他在1952年9月写给黄炎培的信中说,在整个“一五”计划时期(到1957年止),要求一大部分资产阶级接受社会主义思想,那是不合理的。他们必须接受工人阶级指导,但要求他们接受工人阶级的思想,放弃赚钱的念头,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应该的”。③

1955年夏,毛泽东又进一步推动农村的阶级斗争,特别是区别“上”中农和“下”中农,把这两部分人之间的界限当作中国农村社会的基本分界线。1955年10月召开的中共七届六中(扩大)全会正式认可了他的农村路线。在这次全会的总结报告中,毛总结了当时的形势,再次提到共产党人的两个联盟,一个是同农民的联盟,另一个是同民族资产阶级的联盟。这两个联盟都“很必要”。但在这两个联盟中,同农民的联盟是“主要的,基本的,第一位的”,而同资产阶级的联盟是“暂时的,第二位的”。在强调这两个联盟间的相互关系时,他说:

1950年,我在三中全会上说过,不要四面出击。那时,全国大片地方还没有实行土地改革,农民还没有完全到我们这边来,如果就向资产阶级开火,这是不行的。等到实行土地改革之后,农民完全站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们就有可能和必要来一个“三反”、“五反”。农业合作化使我们在无产阶级社会主义基础上,而不是在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基础上,巩固了同农民的联盟。这就会使资产阶级最后地孤立起来,便于最后地消灭资本主义。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很没有良心哩!马克思主义是那么凶哩,良心是不多哩,就是要使帝国主义绝种,封建主义绝种,资本主义绝种,小生产也绝种。

在头三个五年计划的15年期间内(其中三年已经过去),“国际国内的阶级斗争会是很紧张的”,他解释说。①农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正像上文刚引述的,毛在他的讲话中说,大约需要三个五年计划的时间,而实际上到1956年底就全部完成了(见《剑桥中国史》第14卷第2章)。到1956年早期,毛泽东对未来充满信心,并感觉到自己的地位日益巩固。正像我们所看到的,他对阶级斗争采取了更加温和、更加稳健的方针,尤其是对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作用。他还强调了科技工作者的重要性。

另一件能够反映这一倾向的事情是,不再像先前那样,在接纳新党员时歧视非无产阶级成分。正像我们已经指出的,为了改变党的阶级成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初期,党作出了艰苦的努力,吸收更多的工人入党。然后,1956年,新党章取消了以前对于非工人成分的较为严格的审查。其理由正如邓小平在党的八大作的报告中所指出的,“以前的社会成份的划分已经而且正在失去其意义”。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邓小平观点的详细内容,因为它们为我们提供了毛在他生命最后20年间关于阶级观点发展的背景材料:

工人和职员已经只是一个阶级内部的分工;……贫农和中农现在都已经成为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他们之间的区别很快就只有历史的意义;……知识分子的绝大多数在政治上已经站在工人阶级方面,在家庭出身上也正在迅速改变着;……每年都有大批的农民和学生变为工人,每年都有大批的工人、农民和他们的子弟变为职员和知识分子,每年都有大批的农民、学生、工人和职员变为士兵;……。把这些社会成份分为两类还有什么意义呢?①

邓在这里更加注重为革命工作的主观态度与愿望,而不是家庭出身,在这方面,他的观点与毛的思想持续(虽然并不完全一致)发展的趋向是协调的。但是他指出,中国社会的阶级斗争正迅速消失,在这一点上,他的思想显然与后来兴起而且将党冲垮的潮流是背道而驰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毛泽东当时不同意他的观点。甚至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高潮期间,当康生抱怨八大政治报告含有阶级斗争熄灭论时,毛还承认他在1956年也持有这种观点:“报告我读过,而且是经大会通过的。我们不能让刘、邓两人单独承担责任”。②

毛是怎样又是为什么开始戏剧性地改变他对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态度,而在10年后把刘少奇打成“头号走资派”呢?一般的情况众所周知。值得强调的一个方面是中国知识精英关键性的更新换代,这无论如何是不可避免的,但1957年的事件却加速了这一进程。在1949年以后的最初几年间,中国所必需的技术干部与管理干部,大多数是旧社会留下来的,他们出身于“资产阶级”,或在西方,或在从欧美或日本留学回来的人执教的大学中受过教育。毛认为这些人的忠诚是可以得到的,他们是专家,也可以变红。毛在1956年春天提出的“百花齐放”政策,主要是考虑到这样一个目的,在提高他们的修养、改造他们的过程中,把1949年以前的知识分子拉进来,积极参与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

他在1956年4月25日最初向党阐述《论十大关系》时,重申“党内的原则上的争论”是“社会上阶级斗争在党内的反映”,同时,强调了交流思想的重要性,尤其是在科技领域与国内外人们的交流。①在政治局讨论他的报告的过程中,提出了“百花齐放”的口号。在4月28日的进一步讨论中,毛指出,只要一个人的观点正确,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它。他又补充说,党在文学领域里的方针应该是“让百花齐放”,在学术上的方针是“让百家争鸣”。②

在1956年5月2日最高国务会议上提出的《论十大关系》文稿中,毛第一次系统地阐述了对这一问题的思想。他作了高度的概括,宣布春天已经到来,应该允许百花齐放,而不只是放那么几朵。他回忆说,百家争鸣的提法来自春秋战国时期,当时有百家主要的哲学家们,他们各树一帜,自由争论。他说,目前我们也需要百家争鸣。在宪法规定的范围内,各种学术派别都可以在互不干涉的情况下争论他们思想的对错。他说,我们仍未弄清李森科的思想是对还是错,所以让每个学派在报刊上各抒己见。③

人们不仅在报纸上讨论李森科的思想,而且在1956年8月,又以“百家争鸣”为口号,在青岛召开了为期两周的大型学术会议,就遗传学中的不同观点进行辩论。④有一个与会者随后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文章,毛泽东个人决定应该在《人民日报》转载,并亲自补加了一个副标题:“发展科学的必由之路”。①

关于人民内部矛盾既相互关联又互相区别的思想,在1956年秋天首次出现,那是在苏联反斯大林主义和波匈事件之后。1956年11月15日,他在八届二中全会上作报告,指出中国社会的阶级矛盾已基本得到解决,然而他也坚决支持阶级斗争、支持对反革命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并且反对赫鲁晓夫通过议会道路和平过渡的思想。②

根据现有资料,毛在1956年12月4日致黄炎培的信中首次使用“人民内部矛盾”这一确定概念。黄是民主党派的一位主要代表人物。在这封信中,毛指出,虽然阶级斗争在中国(如反对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斗争)“已经基本上解决了”,但在将来,人民内部的问题将“不断涌现”。③显然,这意味着人民内部矛盾将日益增多。

1956年12月29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题为《再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的社论,④这是毛关于这一问题思想的第一次公开解释。⑤这篇文章的目的在于与由波匈事件所引起的对斯大林和苏联经验的过分否定进行论战,文章以稍微强烈的观点评论说,谁也不能采取“把人民内部的矛盾放在敌我矛盾之上”的立场,并指出,“否定阶级斗争、不分敌我的人,决不是共产主义者,决不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者”。⑥

1957年1月27日,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毛指出,“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我们关于阶级斗争和人民内部矛盾方面的经验还不充分。这是一门科学,我们必须很好地研究它”。①

一个月之后,毛发表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著名讲话,用大量篇幅精辟阐述了这门学说。在这篇讲话的原文中,毛表示对12月社论持保留态度(即使是他亲自修改过)。②他说,社论未明确阐述民族资产阶级问题,尚未说清楚工人阶级同民族资产阶级的矛盾属于人民内部的矛盾。的确,在特定的环境下,这种矛盾可以转变为对抗性矛盾,但是我们不能错将善意的批评当作恶意中伤。列宁没有来得及正确地分析这一问题,而斯大林根本就没有作这一区分的努力:

你只能赞同,不能反对;你只能为他的功绩和美德唱赞歌,而不能批评;如果你批评了,他就会把你当作敌人,你就会有被送进集中营或处死的危险。

左倾机会主义者,也就是所谓“左派”,他们打着左的旗号,但是他们并非是真正的左倾,因为他们把敌我矛盾扩大化。比如,斯大林就是这么个人。

毛泽东说,中国也遭受了同样的恶果,尤其是在肃反运动中。③

关于中国与苏联的不同以及战争与和平的关系问题,在毛2月27日讲话的初稿中占有很长而且很重要的篇幅。这在下文关于中苏破裂的部分中还要讨论。讲话还涉及了本章无暇展开的各种不同的问题,诸如在计划生育工作中流行的“无政府主义”,④现阶段的中国无力普及中等教育等等。①就我们这里所关心的问题,毛宣布,中国社会“基本的”矛盾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②与此同时,他明确宣布,在他看来,阶级斗争在中国基本上已经结束。③

在毛1957年2月讲话的官方文本当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同样强调了人民内部矛盾的重要作用。例如,他指出:“正是这些矛盾〔人民内部矛盾〕推动我们社会向前发展”;在毛看来,因为矛盾是变化的原动力,所以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特殊矛盾,或特殊类型的矛盾,在逻辑上当然是主要矛盾。另外,在同一段中,毛继续说:

社会主义社会的矛盾同旧社会的矛盾,例如同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是根本不同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表现为剧烈的对抗和冲突,表现为剧烈的阶级斗争,那种矛盾不可能由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来解决,而只有社会主义革命才能够加以解决。社会主义社会的矛盾是另一回事,恰恰相反,它不是对抗性的矛盾,它可以经过社会主义制度本身,不断地得到解决。④

这些论述似乎是支持了近几年中国一些主要的理论著作所提出的观点,其意思大致是,毛在1956年末和1957年初的思想当中,暗示在1955年到1956年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人民内部矛盾(一般说来,它不能被当作阶级斗争的一种形式)取代阶级斗争而成为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⑤

与构成中国社会各阶级间矛盾密切相关的一个问题是知识分子问题。毛对这一问题采取了相对宽容和缓和的态度,认为要在这一领域消灭阶级差别。在1957年1月的一次讲话中他指出,在中国,80%的大学生仍然是地主、富农、上中农与资产阶级的子弟,他认为,“这种状况应当改变,但是需要时间。”①不过,在关于“人民内部矛盾”讲话的原文中,他着重强调了让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重要性,决不让他们放任自流。他说,他们所要求的一切,不过两件事情:一个是高工资,另一个是“讨老婆”或“讨老公”——换句话说,“吃东西和生孩子”。②

在1957年2月27日讲话谈到物质享受的腐败影响的另一段里,毛也表示对诸如此类目标的鄙视(不肖说在这两方面他自己也是享用够的)。他说,中国人有两个特征:生活水平低,文化水平低。这两个特征都有两方面的含义,他说:

如果中国变富了,有了西方世界的生活水准,她就不再需要革命了。西方世界的财富已成了他们的缺点,这些缺点使其不再想革命……他们生活的高标准还没有我们的文盲来得好。〔笑声〕③

大跃进期间,毛的思想中的这种倾向就会大量出现,并进一步表现出来。然而,与此同时,在1957年初,毛对于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总体上还是都留有好感的。

直到1957年5月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社论。据一位消息灵通的中国专家说,这篇社论“完全反映了毛泽东同志当时的观点”。社论说,“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决定性的胜利,我国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已经基本上解决,几千年来的阶级剥削制度的历史已经基本上结束”。社论最后指出,中国的主要矛盾已经不再是敌对阶级间的矛盾,而是人民“对于建立先进的工业国的要求同落后的农业国的现实之间的矛盾”,以及其他一些性质类似的矛盾。①

但是在5月中旬,由于连续猛烈的批评,毛的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他觉察到在党员中“有一部分人”是修正主义者或左倾机会主义者,他们的思想是“资产阶级思想在党内的反映”,他们“与社会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②

在1957年6月改写他2月的讲话时,毛修饰了他当初阶级斗争已经结束的结论,进一步写道:“我们国内革命时期的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但还有阶级斗争”。③这段话还是比较温和的,但是毛的语气在逐渐加强。因此,到1957年7月,当“百花齐放”运动逐渐演变成为“反右运动”时,他断言:“为了建成社会主义,工人阶级必须有自己的技术干部队伍,必须有自己的教授、教员、科学家、新闻记者、文学家、艺术家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队伍。……这个任务,应当在今后十年至十五年内基本上解决。”固然,他说这支新的队伍应该包括旧社会过来的“真正经过改造站稳了工人阶级立场的”知识分子,但是很显然这支队伍的大多数成员是要阶级出身好的年轻人。他说:“在这个工人阶级知识分子宏大新部队没有建成以前,工人阶级的革命事业是不会充分巩固的。”④

至于现存的知识分子,毛轻蔑地警告他们:

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劳动者请的先生,你给他们的子弟教书,又不听主人的话,你要教你那一套,要教八股文,教孔夫子,或者教资本主义那一套,教出一些反革命,工人阶级是不干的,就要辞退你,明年就不下聘书了。①

从此以后,毛日益看到到处都是“反共产党和反人民的牛鬼蛇神”。②

毛对“中国式道路”的寻求

正如本章的导言所论述的那样,总的来看,1957年秋的反右运动不仅是中国政治生活而且是毛泽东思想发展的一个重大转折点。这一时期所发生的种种变化,涉及到毛的理论兴趣和毛对政治思考的各个方面,从经济学到哲学,从中国国内问题到与苏联的关系等。不过,在实际上毛泽东思想中,这些新趋势的核心及导致这些新趋向出现的动力,在很大程度上都可以从他关于“建设社会主义”的思想中找到。

决定论与乌托邦梦想:“大跃进”理论

如同刚才指出的那样,这时毛的情绪与思想所发生的一个重要变化,是对知识分子态度的急剧转变。1957年初参与“大鸣大放”的专家、学者,以其严厉的、对毛的思想的否定性、诋毁性的批评,使人们对毛不顾他的许多老同志的反对而推行的这些政策、进而对毛的观点发生怀疑,这就动摇了他的威望与权威。因此他转而粗暴地反对他们。此后,除了培养新的根红苗正的知识分子以外,毛更愿意依靠广大群众的热情和创造性。

至于那些在“百花齐放”期间辜负了他的信任的可怜的书呆子们,有谁需要他们呢?因此,和他1956年认为科学家是决定因素的观点完全相反,毛反复重申并积极推行了一些政策,强调“一切聪明才智都来源于人民群众”,“知识分子是最无知的”。1958年3月,他宣称:

从古以来,创新思想、新学派的人,都是学问不足的青年人,他们一眼看出一种新东西,就抓住向老古董开战。……美国富兰克林发明了电,他是卖报的孩子,……高尔基只读了两年小学。当然学校也可以学到东西,不是把学校都关门了,而是说不一定在学校。①

不论我们发现这段语录以及毛在“大跃进”期间其他许多反知识分子的言论多么精辟有力,如果我们把其中的任何一段,当作他对这些问题的观点的全面而公允的表述,那就错了。在这个时期,他仍力求在产生的紧张状态中保持一体,力求处置好诸如人民群众的创造性与经济发展所必需的科技投入,或中国的乡村社会与城市社会等处于两个极端的问题。

1958年12月,毛写信给陆定一,支持了清华大学党委关于纠正在处理物理系教员时所犯左倾错误的报告,并要求将该报告印发各处。这份报告说,人们普遍认为,“社会主义革命时期知识分子是革命对象,过共产主义关更是革命对象。因为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剥削阶级,连团员助教也被认为是革命对象”。在这种流行的观点看来,把这些人全都留在身边的唯一原因是为了树立斗争的对象。如果教授们拒绝接受改造、拒绝自愿削减工资,那么就该把他们送往养老院。

毛和清华大学党委一样,以需要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各类教师和研究人员为无产阶级的教育、文化和科学事业服务为理由,彻底地否定了这一观点。②尽管如此,毛的主要兴趣毫无疑问已经改变,把希望转向了人民群众和农村。

除了毛对城市知识分子的不满以外,促使他的思想转向农村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创立更大规模的农村组织以适应机械化和水利灌溉这种不断增长的倾向。这也是党的政策转向农村的主要推动力。早在1955年底,在他为《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所写的一则编者按中,毛就宣布了大社的优越性,并写道:“有些地方可以一个乡为一个社,少数地方可以几乡为一个社,当然会有很多地方一乡有几个社的”。①

在1956年春到1957年秋这段时间里,反对“冒进主义”的运动和其他因素,使毛倡导的某些更加激进的政策黯然失色,总的来看,毛的这一意见并没有付诸实施(参见《剑桥中国史》第14卷,第二、三章中有关开始“大跃进”的政治和经济发展的论述)。不过,在1957—1958年的冬天,一个合并现存的高级合作社的运动出现了。1958年3月在成都会议上,凭借这个运动以势压人。1958年4月8日,中央委员会发布了一个意思一样的指示,部分内容如下:

……农业生产合作社如果规模过小,在生产的组织和发展方面势将发生许多不便。为了适应农业生产和文化革命的需要,在有条件的地方,把小型的农业合作社有计划地适当地合并为大型的合作社是必要的。②

这个指示正好是在毛参观四川红光的“大社”的消息在报上登出后的第二天发布的(毛在3月中旬视察该地,当时成都会议正在进行之中)。①这一巧合实在太明显了,不会是偶然所致。

正如已经指出的那样,建立大型组织的冲动的出现,是出于要在农村创立一个更为有效的基层组织这样的考虑,其中首要的是促进水利工程发展的考虑。因此,他在1958年3月的成都会议上极力鼓吹大社,以及作为成都会议前导的南宁会议上,花费了大量时间来听取有关修建巨坝控制长江水流的“三峡”工程的不同意见,并主持会议进行这方面的决策,也就不足为怪了。②

在成都会议早期,“大社”还不正式赋予行政和军事功能。这两方面的功能是1958年8月北戴河会议所批准的“人民公社”最显著的特色之一。因此,人们不能说,两者都是公社,只不过是叫法不同而已。不过,它们已经开始具有这方面的一些特征,从而构成了很快就达到极点的公社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

当然,公社出现的历史本身不是我们这里要关心的问题,但上述的这些事实却与这一章的主题有关,因为它们表明了毛自己的思想和行动对于1958年夏天突然到来的体制革命有着直接的作用,并且将在1/4世纪的时间里塑造中国的农村社会。

对于这一倾向的美妙想法,我们不仅可以在毛对农村社会的认同中发现,而且也可以从1955年集体化运动中就已支配他的太平盛世的梦想里看到。从毛于1956—1958年间在文章里反复阐述的主题中我们可以发现这些思想。根据他的思想,中国人民可以从他们处于“一穷二白”的状态中,获取一些有利条件。1958年4月,他写道:“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③

在这里,毛把他1957年2月27日的讲话中曾用不同语言表述过的两个互相联系的观点统一起来了。当时,他在讲话中谈到中国的“文盲”优越于西方的财富。从总体来说,农民是全体中国人民中最为贫穷的部分,也就是说,他们受到物质享受的侵蚀较少,对现代世界的狡猾奸诈最为无知,从这一意义上说,他们在道德和革命能力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

毛的思想中这种倾向的深刻根源可以追溯到过去。追溯到他胜利地进入北京城之前在农村的22年艰苦斗争。我在《剑桥中国史》第13卷中关于“1949年以前的毛的思想”这一章的结语中指出,50年代晚期的经济政策的特性不能根据“延安模式”来描述,因为具体情况太不相同。①不过,它同延安和井冈山精神确实有着某种连续性。

这种连续性在1958年8月毛泽东在北戴河会议上的讲话中表现得分外鲜明。这次会议正式批准组建人民公社。毛在会上反复提倡取消工资制,重新采用战争年代实行的自由供给制,他声称,人活着只搞点吃的,同狗就没有什么区别了,“不搞点帮助别人,不搞点共产主义,有什么意思呢?”他断言工资制是一种“资产阶级法权”,其结果是“发展个人主义”。他评论说,有些人硬说平均主义会助长懒惰,但实际上等级制才是这样。②

毛明确地把整个社会的斗争精神与牺牲奉献精神和过去的武装斗争联系起来。他说,“我们共产主义也是从军队首先实行的。中国的党是很特别的党,打了几十年仗,都是实行共产主义的。”现在,在与帝国主义和自然力量所进行的双重斗争中,目标同样是清楚的,采用自由供给制度决不会削弱人民的主动性和献身精神。③

在论述公社包含着“共产主义萌芽”时,毛把它们与城市进行了对比。在城里,人们需要“正规化”,还充斥着高高在上的大衙门。在号召拼命干、大炼钢铁时,毛指出,有些人批评后院炼钢是“农村作风”或“游击习气”,实际上,这样的观点是“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它已经丢弃了我们党的许多优良传统。①

1958年9月29日在与一位记者的谈话中,毛又一次公开指责那些认为动员群众搞工业生产是“不正规”或是一种“农村作风”的人。②不过几个月后,即1959年7月,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指导失误,导致了“全局性的混乱”,并且是对资源的极大浪费。③

只是因为推行军事共产主义式的自由供给制,毛泽东实施着的计划才被劝阻下来,周恩来根据各个部提供的资料作了精细的估算。结果表明,与工资制相比,自由供给制的昂贵简直是灾难性的。④顺便说一句,毛泽东在1958年1月的南宁会议上发动、并在3月的成都会议上猛烈抨击了1956年“反冒进”的人,而周恩来就是这种抨击的主要对象。尽管如此,他能够在这个问题上劝阻毛,显然证明了周的执著和威信。⑤不过,虽然毛承认这种想法在眼前是不现实的,但他继续做着这样一种乡村乌托邦梦。

然而,早在1958年11月的第一次郑州会议上,毛就清楚地认识到农民对自身的物质利益表现出某种依恋。他声称:“在没有实现农村的全民所有制以前,农民总还是农民,他们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总还有一定的两面性。”在1959年2—3月的第二次郑州会议上,他几次重申了这一论断,并认为,在现阶段,在工农关系中仍然扮演着“老大哥”角色的是工人,而不是农民。①

也许,无论是在实践上还是在内心里,毛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解决这样的一个两难命题,即农民阶级既是社会的中坚,同时在社会主义建设中又是工人阶级的“小弟弟”。

毛泽东在大跃进时期试图创立关于社会主义发展的总体模式中特别富有启发性的象征,就是“继续”或“不断”革命的理论。毛在1958年1月的“工作方法六十条”中,这样阐述这一理论:

我们的革命是一个接一个的。从1949年在全国范围内夺取政权开始,接着就是反封建的土地改革,土地改革一完成就开始农业合作化,……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即生产资料所有制方面的社会主义革命,在1956年基本完成,接着又在去年进行政治战线上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即反右运动]。……但是问题没有完结,今后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每年都要用鸣放整改的方法继续解决这一方面的问题。现在要来一个技术革命,以便在十五年或者更多一点的时间内赶上和超过英国。②

由于这段话说得清清楚楚,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改造同时进行是大跃进的特点,总的来说,这同毛对革命的总的看法一样。与此同时,在1958年毛的眼里,技术水平和物质生产水平的迅速提高是很重要的部分。号召进行“技术革命”及1957年12月宣布的“十五年赶超英国”的口号,明显地表示了对生产和技术的重视。

确实,在大跃进的高潮中,毛曾两次把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开端和变革的时间定在19世纪末,那时,张之洞开始实施他的工业计划。1958年9月,毛根据机床的数量衡量进步的程度;1959年2月,他的计量标准则是中国工人阶级队伍的增长。这两次,他都比较了1949年前后中国在追赶世界上发达国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①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毛把工业化或经济上的总体发展看作革命的全部实质之所在。1958年5月,党的八大二次会议正式宣布开始“大跃进”,毛在会上的一次讲话中表明了他要加速经济增长的决心,但他又指出,革命并不是经济发展的唯一结果:

我们不提“干部决定一切”的口号,也不提“苏维埃加电气化就是共产主义”。我们不提这个口号,是否就不电气化?一样的电气化,而且更化的厉害些。前两个口号是斯大林的提法,有片面性。“技术决定一切”,——政治呢?“干部决定一切”,——群众呢?在这里缺乏辩证法。斯大林对辩证法有时懂,有时又不懂。②

因而,虽然中国想要实现“电气化”,也就是说像苏联那样迅速地发展经济(这里用的是列宁的一种比喻的说法),但毛认为这个过程是与人的转变紧密相连的。

这样大跃进就并行不悖地包括了许多各不相同的灵感和强制命令,同时坚持技术革命与政治动员仅是这方面的一个实例。这类矛盾中最显著的就是,一方面用“政治是统帅”这一口号来强调党的统一领导,另一方面,经济上的主动性和控制权分散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致连毛后来都承认,行之有效的计划经济基本上不再存在了。这个问题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1956年重新采用“双重领导”制度造成的(参见《剑桥中国史》第14卷第3章)。这一制度在1958年对党极为有利,以致于各级领导的实际控制权都在党的干部手中,而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来检测经济决策的广泛后果,即便他们想要这样做。

当时,毛认为这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因为不平衡是推动事物发展的“普遍的客观规律”。①在这一意识形态公式的背后是这样一种信念,那就是把所有的人都动员起来在经济发展中发挥能动作用是绝对必要的。反转过来说,这不仅强调作为专家对立面的人民群众的创造性,而且实际上赋予全体“革命人民”(专家或至少是他们当中的“红色”专家)无限的能力,去改造他们自身的环境。因而,在那些在大跃进时期明显地反映出了毛的观点的思想著作中,我们发现了诸如“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或甚至是“主观创造客观”这样令人瞠目结舌的言论。②

或许可以这样说,在大跃进时,即1968年5月事件前的十年,毛就领会并阐明了“想象会变成力量!”的口号。后来巴黎的学生使这一口号名噪一时。当然所不同的是毛大权在握。1958年夏,总的来看,不是冷静观察而是不断的狂热,作为确定真理和事实的标准。

1958年9月毛在进行形势总结时宣称全国的粮食产量差不多翻了一番,并可望在1959年再翻一番。以致于很快就会发现,粮食太多,即使喂了牲口也有余,于是,就会出现如何处理粮食的问题。③

1958年12月9日在武昌召开了中央委员会第六次全体会议。毛泽东在会上发表讲话,他在全会召开前举行的非正式讨论中,再次提出了“实事求是”的口号。他解释说,这就意味着在计划工作中,需要既热情又冷静,既要有崇高的志向,同时又要进行大量的科学分析。毛具体地说到,当他在预计1962年钢产量达到1.2亿吨时,他仅仅是考虑到中国对钢的需求,而“没有考虑到可能性的问题”。他说实际上这样的目标既不可能也不现实。中国人民不应该把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和向共产主义的过渡混为一谈,或企图先于苏联进入共产主义。①

在1959年的头几个月里,当“共产风”刮遍全国时,毛本人再次陶醉在幻想之中。1959年3月,他对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说,如果钢产量能像1958年那样达到1959年所订的目标,那么就可以每年有600万吨钢用于农机设备的生产,机械化很快就可以实现。②到7月,他终于认识到土高炉是一种鲁莽的冒险行为,他应该对此负责。③不过,经济上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时间表虽然很快朝着更加现实的方向作了修改,但是,经济高速发展这一决定性的根本目标仍然没有改变。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就需要全国上下进行有效的通力合作。因此,在1959年7月对在大跃进高潮时期摧毁了计划体制一事也负有责任50000447_0045_3④的毛,赞同了1959年初采用的“全国一盘棋”的口号。

在认为有必要对工业领域实行更加有效的集中控制的同时,毛又带头在公社实行了所有权和控制权的分离。1959年3月,在调整有关核算与分配的基本单位是否应下推一级或两级的激烈争论中,毛选择了后者这个比较大胆的解决办法。⑤(这里讨论的单位是“生产队”,通常译为“Production team”,这意味着在1959年,现在所说的队就大致相当于过去的高级社)。中间方案坚持要把后来取消了的相当于行政管理区域的实体作为基本的核算单位,毛反对这一方案。有关这方面的详情以及对后来发展的说明,参见《剑桥中国史》第14卷第8章。

人们使毛相信,人民公社制度基本上是正确的,通过1959年春和初夏的调整,很容易得到巩固。①或许他认为,由他亲自动手修正他以前设计、或者说至少由他推广的制度中的缺陷就可以消除党内可能对他的批评。如果他真是这样想的,那么他也实在是太失望了。在1959年7、8月间的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张闻天和其他人公开抨击了大跃进的一整套政策。②

这一冲突对于庐山会议,不仅在毛对待他的同事们的态度上,而且在他的思想实质上所产生的影响,我们难以作出过高的估计。正如1957年一样,他犯了判断错误,但这番经历不仅没有使他吸取教训,相反却使他对自己的尊严变得更加敏感起来。结果,从心理角度看,庐山会议以后,毛泽东不仅力图打击每一个同他意见不一致的人,而且愈发认为他提出的任何一个想法都是正统的标准。换句话说,任何与毛所规定的正统标准相左的意见,即便不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也是“修正主义”。③

综合或折衷主义:毛思想中的中国成分与马克思主义成分

毛作为统治者的自我形象的产生,势必产生另一个二元性的问题,即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的关系问题。自50年代后期起,这一问题在他的思想中日益突出。1958年5月,在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毛宣称,大跃进的新政策带有与中国革命的“先生”——苏联比一比的意图。他还说,“我们有两个生身父母,一个是国民党的社会,二是十月革命。”④他明确表示把这一说法用于政治学和经济学。

在毛承认的两个“生身父母”中,十月革命的重大意义不用作什么评论或解释。他一直说,中国从列宁、斯大林以及从1917年以来的苏联经验中学到了进行革命、特别是建立社会主义国家的理论与实践经验。另一方面,与“国民党社会”的关系,其所指远比当初提出时深刻得多。他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是由1949年的中国人民创造的,因此,它不仅反映了在国民党统治的20年,也反映了他们在整个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思想、态度和风俗习惯。

固然,中国需要一场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的革命改造,但这并不意味着要把这个国家变成苏联的复制品。1959年3月,毛说:“有些东西不要什么民族风格,如火车、飞机、大炮,政治、艺术可以有民族风格。”①在这一论断背后,我们可以再次感到毛在1938年所表达的信念,即对过去的总结不仅为今天制定正确路线提供了素材,而且也提供了“方法”。

到大跃进时,毛就这样一方面把马克思列宁主义、苏联传统以及中国历史的经验教训相提并论,另一方面甚至认为国民党社会是现阶段革命中处于首位的“生身父母”。六、七年后,他强调的重点进一步发生了转变,他多次对党内的同志说:“我是土哲学家,你们是洋哲学家。”②

在1964年和1965年,毛声称自己是一个“本国的”或“土生土长”的思想家,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马克思而选择了孔子。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直到晚年,他的思想中的传统根源仍是十分重要的。不过,确切地说,在50年代晚期到60年代初期毛的思想中的中国成分与西方成分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他们是融合在一起了或是合并成了一个新的综合物?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两个组成部分中的哪一部分规定了他的整个思想体系的结构?“毛泽东思想”在本质上仍然是马克思主义的变种,因而归根结底仍然是一种西方化的载体?或者毋宁说,他的思想的逻辑和模式日益中国化?或者根本就没有体系,没有明确的结构,只是在由毫无关联的成分组成的一个笨拙的东西里的两个理论框架在运作,有时相互巩固,有时相互矛盾?

毫无疑问,正如已经指出的那样,毛的思想的性质和他本人对它的感知,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变化。在人民共和国的头几年里,他仍然把源于西方的理论——马克思主义——和中国文化视为他一心要编织的新的社会和政治组织结构的经线和纬线。但是到50年代后期,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解释开始沿着某些方向发展。这些方向既反映了“大跃进”政治气候的影响,又反映在对源出于中国传统的思想方式的越来越多的强调。

在《矛盾论》中,毛泽东毫无保留地接受了马克思和黑格尔辩证法的“三个基本规律”(对立面的统一和斗争,质量互变,否定之否定),但在同时,由于把“对立统一的法则”描述为:具有“思维的根本法则”的特征,从而暗示有一种新的方法解决这些问题。就这样,他似乎把它放在其他两个范畴之上。①诚然,毛在1957年1月的讲话中引了一段列宁曾经说过的话,“可以把辩证法简要地确定为关于对立统一的学说”。但毛马上接着说:“这样就会抓住辩证法的核心,可是这需要解释和发展。”②另一方面,毛归根到底倾向于这样一种观点,即对立统一规律本身概括了辩证法的全部精髓。

1938年斯大林在为《联共(布)党史》所写的《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一节中,列举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四个“基本特征”:一切现象都是互相联系的;自然界处于不断的运动和变化之中;发展的方式是从渐渐的量变导致质变或“飞跃”;矛盾是一切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对立面之间的斗争“就是发展过程的内在内容”。①

1957年1月在同党委书记们的谈话中,毛明确地就这一问题对斯大林的观点提出不同看法。他既批评了斯大林四个方面的分类在哲学上是不恰当的,也批评其在政治上的含义:

斯大林……讲,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有四个基本特征。他第一条讲事物的联系,好像无缘无故什么东西都是联系的……就是对立的两个侧面的联系……他第四条讲事物的内在矛盾,只讲对立面的斗争,不讲对立面的统一。

显然,这里指的是1938年以后斯大林对阶级斗争的强调,而在这个阶段,毛并不愿把阶级斗争激化到同样的程度。但是随后他继续论述了在辩证法思想方面他与斯大林的区别:

苏联编的《简明哲学辞典》第四版关于同一性的一条,就反映了斯大林的观点。辞典里说:“像战争与和平、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生与死等等现象不能是同一的,因为它们是根本对立和互相排斥的。”……这种说法,是根本错误的。

在他们看来,战争就是战争,和平就是和平,两个东西只是互相排斥,毫无联系……战争与和平既互相排斥,又互相联结,并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化。和平时期不酝酿战争,为什么突然来一个战争?……

生与死不能转化,请问生物从何而来?地球上原来只有无生物……生与死也在不断地互相斗争、互相转化。②

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不能转化,为什么经过革命,无产阶级变为统治者,资产阶级变为被统治者?……对立面的这种斗争和统一,斯大林就联系不起来。苏联一些人的思想就是形而上学,就是那么硬化,要么这样,要么那样,不承认对立统一。因此,在政治上就犯错误。我们坚持对立统一的观点,采取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①

在第二个月,毛泽东在《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原文中,用极为类似的措辞,重复了许多对斯大林作为一个哲学家的批评。他说,斯大林虽然不是完全没有辩证法,但是是相当缺乏辩证法的。他的辩证法是“吞吞吐吐的辩证法”。毛的总结是,斯大林70%是个马克思主义者,30%是个非马克思主义者。②

虽然正像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政治上的经验教训是显而易见的,但毛关于阶级斗争的观点在6个月后发生了急剧的转变。不管怎样说,哲学的含义多少是更加晦涩难懂,或至少是更模棱两可。关于生与死之间相互关系的讨论,无疑使人想起了论述自然界盛衰枯荣的古老的道教辩证法。但是,毛在1957年4月说,“辩证法不是循环论”。③

上文所引的1957年的那段话,以及毛的其他许多论述,反映了毛对辩证过程的本质的基本看法,问题是,怎么可能在保持这种看法的同时,又依然归属于现代的马克思主义体系?毛对这一两难问题的解决简单得惊人——简单到了这种程度,以致于在面对它时,我(据我所知,还有所有研究这些问题的外国学者)百思不解其意。

1958年1月,毛在《工作方法六十条》一文上署了名。当这份指示以草稿形式转发时,毛有这样的一句话,十年前我是这样翻译的:“对立统一规律,量变质变规律,肯定和否定规律是永远存在普遍存在的。”①这里所说的“肯定和否定规律”,我认为是一种中国政治和哲学语言中屡见不鲜的省略语句。“肯定和否定”意在引出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基于这样的设想,对照其60年代中期所提出的观点,我随后写道,毛在1958年“重申了”恩格斯关于三大规律的经典公式。②

事实表明,刚才所引证的中文表述,实际上应翻译为“否定之肯定规律”,人们正是这样来理解,而且在当时的中国被当作毛主席的一个重大的理论创造。③

这似乎是一个非常深奥的论点,除了那些对马克思的学说进行细致辨析的注释者外,似乎对任何别人都不会产生兴趣。实际上,它的政治意义和理论意义都是非常重大的。首先,在哲学领域有一个毛的个人权威问题。最近,有一个学者写了一本书,他在延安时期曾是毛的哲学研究小组的成员,他宣称:“毛泽东同志在《工作方法六十条》中把惯称的否定之否定规律改称否定之肯定规律。这是他并未进行更多的论述而遗留下来需要哲学界进行探讨的一个重要问题。”①

几乎不需要对前面一句话中加了着重号的字的意义作详尽阐述。因为,由毛泽东引入指示、此后也从未详细阐述的短语,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成了一条新的规律,被中国的哲学家们断然接受。这完全可与斯大林在生物学、语言学和其他领域里的所谓“天才贡献”相媲美。

不过,隐藏在这一理论创造之下的毛的思想倾向也是值得注意的。1983年3月,周扬竟然这样明确地说,由于斯大林把“否定之否定”当作黑格尔的遗迹加以摈斥,毛也没能纠正斯大林的这一“偏颇”,结果最终毛开启了导致毁灭性暴行的文化大革命的大门。周扬观点的核心是,毛对这个旧概念的担心表现出了这样一种倾向,即夸大辩证过程中连续阶段的绝对对立与相互排斥的性质,而忽略了“否定”意味着在抛弃被否定的事物的某些成分的同时,也保留了其他成分,并将它们合成为一个新的综合物。②如果这就是毛的意思之所在,那么这一新理论确实直接导致了文化大革命中打倒一切和否定一切的观念。

而杨超则断言,在毛看来,每一次否定都使前一阶段的大部分被消除。他也提到毛怀疑这个旧公式,并用一个“丰富其内容”的新概念代替之。因为毛认为这意指整个过程的最终结果是回归到最初的肯定,而不是上升到新的更高的水平。并且他还说,毛相信“肯定”和“否定”是对立的辩证统一,就像他相信和平与战争、生与死、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等的统一一样。在毛看来,一切事物都是由“肯定和否定组成的矛盾统一体”。①

也许把上述两种观点合在一起,就能对毛引入这一新概念企图达到的目的有一个合理的正确理解。显然,“否定之肯定”的论述所强调的事实是,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新的事物总是在不断地涌现出来。不过它也认为,这样的新事物并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对以前产生的事物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否定之否定),而且它们还受历史的主体,如各个阶级或是那些自称为阶级的代言人的领袖和政党的肯定或维护。换句话说,“否定之肯定”既引发了无休止的变化,这是“不断革命的本质”(这并不奇怪,因为这两个词在1958年1月的《六十条》中曾被一起使用过),同时也引发了意志的作用。或换种方式说,它是为了适应于从强调经济基础到强调上层建筑的进一步转变。

根据毛的思想的实际政治意义,否定之肯定的概念,最好或许可以看作是上文曾经谈到过的“一穷二白”这一说法的象征性的表述。换句话说,它是这样一种说法,即否定的东西可以转变成肯定的东西,或是在被称为“肯定”而不是(否定之)“否定”的转化过程中,包含有许多消极因素的局面能够转化成一个新的、更有发展前途的局面。如果我们接受周扬的分析,那么这种“肯定”将存在于要求迅速而全面变迁的不切实际的希望之中,而不是存在于以已经取得的成就为基础的、逐步的渐进主义的战略之中。

这样,在60年代,毛就超越了仅仅对否定之否定重新进行命名并在某种程度上重新进行定义的范围,彻底否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个基本概念。在1964年8月18日与康生、陈伯达关于哲学的谈话中,康请主席“谈谈有关三大范畴的问题”。显然他知道主席有新思想要提出,果然,主席就开始谈了:

恩格斯讲了三个范畴,我就不相信那两个范畴。(对立统一是最基本的规律,质量互变是质和量的对立统一,否定之否定根本没有。)质量互变,否定之否定同对立统一规律平行的并列,是三元论,不是一元论。最根本的是对立统一。质量互变就是质与量的对立统一。没有什么否定之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事物发展的每一个环节,既是肯定又是否定。奴隶社会否定原始社会,对于封建社会又是肯定,封建社会对奴隶社会是否定,对资本主义社会又是肯定,资本主义社会对封建社会是否定,对社会主义社会又是肯定。①

第二年,在1965年12月的杭州会议上,即文化大革命的前夕,毛再次非常明确地总结了他的观点:

辩证法过去说是三大规律,斯大林说是四大规律,我的意思是只有一个基本规律,就是矛盾的规律。质和量,肯定和否定……内容和形式,必然和自由,可能和现实等等,都是对立的统一。②

在过去,一些西方学者,包括弗雷德里克·韦克曼和我本人都认为,在以上这一发展中,毛是在转向或复归于更为传统的辩证法观点。③不管人们是否接受这样的观点,可以肯定的是,在60年代,中国传统思想对毛的整个思想的影响日益突出。

毛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发生变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他对孔子的评价。毛曾把“五四”时期的中文教师斥为把“一大堆古典式死尸式的臭文章,迫着向我们的脑子里灌”的“顽固的先生”。①而早在1938年,毛就开始采取这样的观点,认为古典文化遗产既有积极的方面,又有消极的方面,因此必须区别对待。另一方面,从“五四”时期以来,他一贯相信用儒家思想来回答20世纪的问题的反动性和有害性。但在同时,从30年代到50年代,他默认了儒教经典著作残篇中所记载的各种态度,如孔子周游四方,以及“每事问”②的做法,他“不耻下问”③的态度,《孟子》中的劝告,如“说大人则藐之”。④

然而,就在1964年,毛转向中国的经典著作寻求灵感。这使他对孔子产生了惊人的好感。1964年2月在关于教育问题的座谈会上,毛在批评这位圣贤轻视体力劳动以及对农业缺少兴趣的同时,他又说:

孔夫子出身贫农,他放过羊,也没进过中学、大学……他自小由群众中来,了解一些群众的疾苦。后来他在鲁国当了官,也不太大……⑤

接着在8月,毛在与康生和陈伯达关于哲学的谈话中,毛以赞同的口气从《诗经》中引用了一段话,并评论道:“这是怨天、反对统治者的诗。孔夫子也相当民主。”⑥

在毛的政治观点中,也许“中国的民族风格”最典型的表达,在于他强调道德价值的政治意义,以及在更一般的意义上强调国家的教育职能。1958年1月,毛在那个为大跃进制订蓝图的指示中,号召培养新的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他是这样说的:

中央各部,省、专区、县三级,都要比培养‘秀才’。没有知识分子不行。无产阶级一定要有自己的秀才。这些人要较多地懂得马克思主义,又有一定的文化水平、科学知识、词章修养。①

秀才或“有教养的人才”一词,是帝制时代考试制度中最低层次毕业生(中举)的俗称,带有十足的传统内涵,对它的使用应该谨慎,而不能像开玩笑那样轻率。无疑,毛在使用这一词时是有所保留的,但其中也含有儒家正统学说核心的、根深蒂固的信念,那就是人们受教育是为了做官,而一旦受了教育就有义务有承担权力的责任。

另一个对过去的附和,是毛在1958年5月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提出的观点,即“外行领导内行”是一个普遍规律。确实,他指出前些年右派分子们提出过这个问题,他们声称外行不能领导专家,造成了极大的混乱。②换句话说,他的这个命题是对这种观点的驳斥,他在“六十条”一文中已经驳斥过这种观点。这种观点认为:“我们是小知识分子,不能领导大知识分子。”③除了正规院校的毕业生对那些在1957年春批评过毛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不满之外,不难看出,毛在1958年5月的这次讲话中所提出的“政治家是搞人与人的相互关系的”这一观点,又一次肯定了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的道德基础。

几个月后,1958年8月在北戴河会议上,在讨论法治(像韩非子所倡导的那样)和人治(像儒教所倡导的那样)的问题时,毛声称:

不能靠法律治多数人,多数人要养成习惯。……宪法是我参加制定的,我也记不得。……我们每个决议案都是法,开会也是法。治安条例也是靠成了习惯才能遵守……我们各种规章制度,大多数,百分之九十是司局搞的,我们基本不靠那些,主要靠决议,……(我们)不靠民法刑法来维持秩序。人民代表大会,国务院开会有他们那一套,我们还是靠我们那一套。①

这一段话除了有关于中国共产党与政府机构的关系的含义之外,毛在这里非常有力地表述了国家作为最高教育者的传统作用的思想。

1964年4月,毛同公安部部长谢富治讨论了劳动改造问题。毛说:“归根结底究竟是人的改造为主,还是劳动生产为主,还是两者并重?是重人、重物,还是两者并重?有些同志就是只重物,不重人。其实人的工作做好,物也就有了。”谢对此回答说:“我在浙江省第一监狱宋硕中队,向犯人宣传了‘双十条’(亦称前十条和后十条,是当时所搞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指导方针。该运动在《剑桥中国史》第14卷第7章中已有论述)……读后,绝大多数原来不认罪的犯人认罪了,许多顽固犯人也有转变。”②

我不认为对政治犯宣读一项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指示,绝对等同于从前召集百姓宣读敕令(上谕),不过在相信道德劝诫是政治领导的一个重要方面来说,这里确实有某种内在的连续性,或许毛没有明确讲出的观点是:新社会的知识分子的政治观点应该是“马克思主义”或“无产阶级的”,他们又是“资产阶级的”,因为他们肯定是资本主义制度下发展起来的现代知识的承担者,而就他们对自身作用的认识而言,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封建的”。

就本章开头部分讨论的权力问题而言,马列主义与中国传统的关系问题在这一领域也许是一个更为模棱两可的问题。在总体上说,晚清帝制时代国家的正统观念所规定的儒家与法家学说的综合,是等级制度与专制主义的。在很大程度上列宁主义也是这样。就此而论,马列主义与中国传统殊途而同归。此外,如果毛把政治看成是永远优先于经济,并最终形成社会变动模式的“纲”,那么,他在这个问题上不但师从了列宁,也继承了在社会秩序方面盛行中国两千年的一元论和国家中心论。①与此同时,毛的思想与中国的传统也有重要的区别:他把人与社会机构同时看成是正确思想的改造力量的主体和政治活动的目的。

我们在前一部分已经看到:毛关于国家思想的重心在于中央集权。这一思想明显地贯穿在他从40年代到60年代的所有论著中。所以,他不仅对秦始皇而且对中国历史上其他强有力的统治者多次褒扬就不足为怪了。1959年他写道:“殷纣王(通常称之为‘暴君’)精通文学和军事,秦始皇和曹操全都被看作坏人,这是不正确的”。②1958年5月在中共八大会议上的一次讲话中毛有一段著名的话,毛把秦始皇吹捧为“厚今薄古的专家”,并用赞许的口气引用了得到秦始皇恩准的李斯的奏议:“以古非今者诛”。他还吹嘘说,秦始皇帝不过活埋了“四百六十个儒”,而中国共产党已经处决了百倍于此数的反革命知识分子。③

那么,毛泽东从另外的中国传统,常常被看作不成功的和与帝制格格不入者的意识形态——道教——那里学到了什么呢?我们已经指出,毛领导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以一系列连续的运动为特征,只是间或点缀一些平静的时光。这种模式构成了G.威廉·斯金纳和埃德温·温克勒所称的“依从循环”。毛自己把这种现象看成是“激烈斗争”与“静止巩固”相交替的“波浪式发展”。④

安格斯·格拉姆曾经评论过老子“倡导以无为作为一种治世之策,而不是放弃治世”。①毛在他生命的最后20年先是退居“二线”,然后,尽管他又重新保持权威,却始终(除在几次红卫兵集会上露面外)深居简出,这样的担任主席角色的方法,与《庄子》“天道”一章中所阐述的原则有着某些奇妙的相似性:

……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君之道也。②

纵观毛一生、尤其是他在1949年以后的思想和行为模式,归根到底,毛显然更多地受到中国的“伟大”传统而不是受到“渺小”传统的强烈影响。③

在毛生活的最后十年,这些有关统治者作用的、与传统密切相关的思想变得更加重要。这连同他在经济和政治问题上表现出来的越来越左的态度构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根源之一。对形势发展的第三个因素、在很多方面也是关键性的因素就是中苏关系中矛盾的逐渐暴露以及毛对这些变化的反应。

(注释略。来源: 摘自《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下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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