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卫:西晋清谈亡国的历史警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50 次 更新时间:2013-02-20 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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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卫  

说到清谈二字,给人最初印象好像是三五好友,志同道合,天南地北,无拘无束,闲侃神聊,人生快意事莫过于此。“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事莫若谈。”当我正在向往这样的清谈享受时,脑袋里冷不丁冒出一个词——清谈误国。清谈误国这个成语说的是以王衍为代表的西晋名士崇尚虚无、空谈名理、无心国事、终至亡国的故事。将亡国之咎归诸清谈,既是当时士人痛定思痛的自责和反省,也是后人评说这段历史的共识,只是糟蹋了清谈这样一个词汇。

王衍清谈如何误国

王衍临死前说:“我虽不如古人,但是如果不是追求浮虚,努力为天下做事,绝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清谈误国的代表人物,首推王衍。王衍是当时朝中名士之首,出身显赫的琅琊王氏,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有满肚子的学问。《世说新语》里形容他长得俊美,手比白玉还要白,“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王衍的才华在当时也是首屈一指的。他不仅博学能文,而且极善表达。王衍14岁的时候,他父亲任平北将军,常有公文事务呈送京师,但不能得到及时答复,于是派当时人在京师的王衍直接去宰相羊祜那里申陈事状,请求答复。王衍每次都表达得非常清楚明白,让羊祜赞叹不已。更难得的是,面对羊祜这样位高权重的一时之杰,少年王衍没有丝毫的自卑低下的神色,始终不卑不亢,在场的人觉得十分惊异,都说他是一个奇士。

王衍除了身世、相貌、学识为世人所称道外,他的高尚道德也被当时人津津乐道。晋武帝的岳父杨骏,很是欣赏王衍,要把女儿,也就是皇后的妹妹嫁给他,但是王衍鄙视杨骏的为人,故意装疯卖傻,推掉了婚事。他淡漠钱财,不仅经常周济别人,还经常将借出去的钱财一笔勾销,不让人还。他为表示淡漠钱财,从来口不言钱,但他妻子却很贪财,为了试探他,逼他说出“钱”字,趁他睡觉的时候,让奴婢用钱绕床几圈。王衍早上无法起身出来,就大呼奴婢:“举却阿堵物。”“阿堵”为六朝时口语“这个”,他喊的是“把这个东西给我移开”。后世遂以“阿堵物”来指代钱。

王衍最著名的还是清谈,可谓能言善辩。开始他好谈国事,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晋武帝却因此以为他有治国之才,让他做辽东太守,去守卫边疆。当时正值辽东战事,他吓得赶紧推掉。从此缄口不论世事,只谈虚说玄,不着边际,这也是当时的一个风气。王衍由于对老庄有很深的研究,所以谈吐比他人都要深远,更加虚无飘渺,不久就声名鹊起,名动当世,成为名士领袖。在他的推动之下,崇尚虚无的清谈之风更盛。王衍有时候侃侃而谈,得意忘形,不小心说错了话,但他能毫无愧意,顺口改过来,当时人称赞他能“口中雌黄”。“口中雌黄”、“信口雌黄”作为成语一直流传到今天。

王衍的家世名气,使他很年轻就做到高位,他的避实就虚、清谈玄理使他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游刃有余。他先后担任尚书仆射、尚书令、司空、司徒等要职,在他的影响下,这种只清谈玄虚、自命清高、讲究风度、耻于实干成为西晋的政风、官风,朝野翕然,后进之士,莫不景慕。清谈成为时尚,国势每况愈下。

不久,西晋发生内乱,边境游牧民族乘机入侵,王衍被推举为大元帅。他极力推辞,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能逃跑,可逃跑他似乎也不很在行,没多久就被石勒大兵追上。石勒本是奴隶出身,对于当朝第一名士非常仰慕,待之以礼,称呼他“王公”,与之相见,询问西晋朝内情。王衍陈述西晋发生祸乱及失败的根由,鞭辟入里,切中要害。石勒听得很投入,两人谈了很久。王衍也借机替自己开脱,说自己从年轻时起就不参与世事,只想做点学问,迫不得已才出来做官,西晋的失误和自己没有关系,并劝石勒称帝。石勒勃然大怒:“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年轻时就出来做官,一直做到今天满头白发,怎么敢说不豫世事?败坏天下,正是君罪。”石勒念及王衍是大名士,不忍用刀子杀他,让人将墙推倒,把他压死。王衍临死前说:“我虽不如古人,但是如果不是追求浮虚,努力为天下做事,绝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王衍的临终哀叹成了清谈误国的绝佳注释。如果普通百姓空谈玄远,纵使无益于己,也不会误国。但在朝廷执政、负有最大责任的达官也只是清谈玄理,不屑综理世务,则不仅害己,还会误国。

清谈成为腐败的遮羞布

王衍虽口不言钱,却纵容妻子贪赃聚敛。他很早就感觉天下将乱,积极为家族布置退路

如果以为王衍只会高谈阔论、不务世事,只是错误闯入政坛的一介书生的话,那就错了。让我们再来看看王衍治家的本事,就能看见他精明强干的另一面。王衍虽口不言钱,却纵容妻子贪赃聚敛。他的几个兄弟,王戎、王敦、王澄,都以名士自许,但一个个聚敛无度,广置园田水碓,富甲当世。

仅仅说能致富还是小瞧他了,他们兄弟几人在错综复杂的八王之乱中,周游各方势力,游刃有余,一个个扶摇直上,王衍更是几乎担任过当时所有的重要职务。在天下将乱之际,王衍展现了极高的政治洞察力、高超的政治布局力和果断的执行力。他很早就感觉天下将乱,积极为家族布置退路。他任命其弟王澄为荆州刺史,族弟王敦为青州刺史,并对二人透露自己的意图:“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你们二人手握重兵控制两地,我留在洛阳居中策应,可谓狡兔三窟。”同时他还派另一个族弟王导辅佐琅琊王司马睿出镇建邺。正是在他的布局下,在西晋灭亡后,琅琊王氏在江东开辟出“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确立了琅琊王氏头等门阀的地位。

清谈家们的奢腐生活是建立在劳动人民的极度痛苦之上的。一方面,维持奢华荒淫的生活必然需要大量金钱,所以清谈家们都极度贪财,不仅增加租赋、卖官鬻爵、枉法贪赃,甚至还亲自收税和经商,更有甚者派兵劫夺外国使者和来往商客,以积累巨额财富。另一方面,要把大量百姓变成奴仆,来供养他们。王戎有“家僮数百”,石崇有“苍头八百余人”。他们对这些奴仆更是随意欺凌杀戮。王济用人乳喂猪,又用人乳蒸猪肉。王恺请客,令女奴吹笛助兴,女奴在演奏中稍有差错,王恺就令人当场拉下台阶打死。石崇让女奴向客人劝酒,只要客人饮酒不尽,就命人将女奴当场杀死……这些做法都已经到了灭绝人性的地步。杀王衍的石勒家里还是羯族部落的小头目,也被他们掠卖为奴,还反复转卖,终于揭竿而起。清谈家们自己为自己掘了坟墓。

清谈虚无成了一些士人最好的避风港

他们口谈虚无,做官则照例署名,不担任何责任

清的本义是水清澈,与“浊”相对。《说文解字》说清为澄水之貌。段玉裁注曰:“澄而后明,故云澄水之貌。”孟子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清”一直用来形容纯净纯洁的言行,最初人们用“清”来形容议论和言谈,是称赞东汉后期士人们不满外戚宦官专权,或直言上书,或通过议论来形成舆论力量,希望“澄清天下”的“匹夫抗愤,处士横议”的清议运动。

其实辩论求理在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中早有渊源,如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东汉时期的“夺席谈经”,这样的析理问难思辨交锋也推动了学术思想和抽象思维的发展。这样的学术交流方式运用到政治评论上,开始只是政治人物的抗争方式,后来发展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特别是当时察举的选官制度在这种风气影响下,出现了“以名取人”的倾向。“清议”就是一种成名的捷径,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本来是一些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不顾安危鞭挞时政的“清议”,逐步变为热衷仕途,刻意培养所谓名气的“清谈”。但是“清”对学识、才智、德行、节操、风度、政绩都有要求,这样的要求在清谈之风气下越来越高,许多达不到标准的士人通过一些刻意的行为来展现这样的清高,于是出了很多闹剧。

早在汉末就出现了一些名不副实的清谈名家。《后汉纪》就记载一些士人“入见其人,清谈干云,出观其政,赏罚淆乱”。《后汉书》也记载:“孔公绪清谈高论,嘘枯吹生,并无军旅之才,执锐之干。”三国时曹操喊出“唯才是举”的口号,提出哪怕“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只要有“治国用兵之术”就要举用,就是针对社会上的清谈不实之风。

后汉士风的转变主要在“党锢”的打击,士人们不再谈实际问题,转而标榜老庄,谈虚论无。司马氏以杀夺手段建立晋朝,更以高压手段镇压敢于抗争的士人。几经杀伐,士人胆寒,前路茫茫,不知路在何方。阮籍常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率性而行,不管方向,没有路了,则恸哭而返。刘伶也常常乘坐鹿车,漫无目的在荒野漫游,车上装着酒,车后跟着仆人扛着锹。刘伶对仆人说:“我喝到哪里,醉到哪里,死了,你就挖个坑,把我埋进去。”路在何方?“独坐空堂上,谁与可欢者!”“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阮籍仰天长啸,哀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清谈虚无,就成了一些士人最好的避风港。口谈虚无,做官则照例署名,不担任何责任成了士风官风。彻底丧失理想的士人们,最初或许用放荡奢靡来麻醉自己,后来竟深深陷了进去,不可自拔。糖衣炮弹是最好的腐化剂,最终一个个贪鄙成性,争利斗富到了无所不用其极,演出了中国历史上最为腐朽混乱的一幕话剧,大乱已是无可避免,只是苦了天下万千百姓。

早年的石崇也曾是一个勤奋上进的好青年,从其留下的大量诗句,能看到他早年的理想,也能看到其后思想的徘徊和无奈,最终还是彻底堕落。晋武帝时期的傅玄曾说:理想幻灭之后,“虚无放诞之论盈於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而亡秦之病,复发于外矣。”不料一语成谶,西晋终于在清谈之风下亡国。

清谈之风中,头脑清醒的实干者最可贵

实干者何充回答:“我不看公文,你们这些清谈的人靠什么生存!”

在清谈之风的影响下,凡是放弃职责对公务漫不经心的人,都享有盛名。谁要认真做事,就会被嘲讽,被排斥。所幸始终还有一批认真干事的人。如王濛、刘惔与支道林结伴去找何充一起谈玄,何充却照旧处理公文。王濛问他何必埋头不起?何充回答:“我不看公文,你们这些人靠什么生存!”还有桓温冒雪围猎习武,刘惔嘲笑他,桓温回答:“我不如此,你们哪有机会安坐清谈。”正是始终有这样一些名士努力做事,才能让国家在危难中再起,在江东创立新的局面。

刘琨早年也是生活浮华放荡,好老庄之学,为“二十四友”之一,也曾参加过石崇的“金石雅集”。但是在国家大乱之后,看到满目疮痍、白骨横野的惨象,他醒悟了。刘琨在左右强敌环俟的并州艰难地独撑,安抚流民,发展生产,竟在国家失去江北土地之后,在并州打出一片新的天地,虽然最终壮志未酬,却终于赢回了后人和历史的尊敬。文天祥诗云:“中原荡分崩,壮哉刘越石。连踪起幽并,只手扶晋室。”

西晋的清谈有着一定的历史原因,人们可能更容易看到其高雅气度的一面,而有意无意地加以模仿,特别是发现其可以掩盖自身做事不敢负责任和其他一些东西的时候,便有意无意地加以利用,但最终还是会害己害人。只有勇于面对,敢于承担,踏实做事,才能真正解决问题,利己利国。

东晋之范宁、明之顾炎武、清之赵翼都曾针对他们时代的清谈风尚,提醒大家汲取西晋清谈误国的教训。赵翼所言:“风气所趋,积重难返。”这个教训很值得后人反复学习,认真汲取。

(作者为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财政史研究室研究员)

来源: 人民论坛政论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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