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蕉风:李贽“厚墨薄孟”为哪般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72 次 更新时间:2012-11-30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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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蕉风  

李贽(1527~1602)明代官员、思想家、文学家,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初姓林,名载贽,后改姓李,名贽,字宏甫,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百泉居士等。嘉靖三十一年举人,不应会试。历共城知县、国子监博士,万历中为姚安知府。旋弃官,寄寓黄安、麻城。在麻城讲学时,从者数千人,中杂妇女,晚年往来南北两京等地,被诬,下狱,自刎死。李贽著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等。

李贽是明末最杰出的异端思想家。他的思想体系合儒、释、道为一体,兼摄诸子百家及阳明心学,独自开宗立派,批驳假道学,提倡“绝假纯真”,反对以孔子是非为是非。李贽的思想体系十分旁杂,涉及政治、哲学、文学、经济、历史等诸多方面,并对一些社会议题有超过同时代人的思维和创见,比如呼吁男女平等和反对重农抑商等等。自程朱之后,其后学多穿凿附会,妄传师说,非但不能得先师之要旨一二,更造成了整个社会务清谈,轻实际的浮夸作风,这为李贽所不能容。李贽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这对当时来说亦是一种进步。

近世学者已经注意到李贽受老庄禅学与阳明心学的影响。<1>亦有学者认为李贽名为“反道学”,实为反“假道学”而护“真道学”也,其思想本质暗通先秦儒家,于孔门并无二异,这个观点目前存疑,笔者是不赞同的。不过大多数学者都还没有注意到,先秦诸子中的杨(杨朱)墨(墨翟)申(申不害)韩(韩非)对李贽思想的影响。纵观李贽一生著作,对杨墨申韩都大加推崇。其褒扬齐桓、管仲,服膺秦皇、明祖,都有明显的事功主义倾向,与一般儒生趣旨大异。李贽犹爱墨子,著有《墨子批选》二卷。《批选》中重要词句皆有批注,只言片语亦可见李贽对墨家哲学心向往之。李贽在序中谈到:“古之圣人,言必可用,用必其言。虽所言不同,然未尝有欲用而不如其言者。……予读墨子,谬为批选,而意其言之可用者如此。虽然,予又何敢言之;言之,杂其罪大矣。”

相反,李贽不太喜欢孟子。孟子被其排在《藏书》第三十二卷“德业儒臣传”中的第二位,有评语“真若登孔子之堂而受衣钵也”。这句话明褒暗贬,“真若”一句即是在揶揄孟子自以为得孔门之道,实堕入偏狭之门。《童心说》中言: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

众所周知,中国历史上有三位“非儒”最烈的思想家。一是先秦时代的墨子,其书《墨子》中著有“非儒”三篇,现遗失两篇。二为汉代王充,著有《问孔》。三即为李贽。李贽在非儒上比起前辈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其“厚墨薄孟”还有迹可循,主要可以从性善性恶论及“义利之辩”两方面谈开来。

比如在在性善性恶论上,李贽与千年之前的墨家有异曲同工之妙。墨家在孟子“性善论”及荀子“性恶论”中所采用的“性自所染”,从外部经验条件来反诸于人性初始,比之前两家更为客观。《童心说》中李贽提出了一个疑问:“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

墨子在《墨子.所染》中有自己的回答: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童心何以遽失?盖其所染不当也。

和“所染”思想相接的在《童心说》中有所表现: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李贽这里说的童心骤失,固然和墨子所言的所染不当略有差别,然义理相当,不过是墨家强调善恶由外入,染于当者善,染于不当者不善,性非生来俱有,乃后天习性所成。李贽则谓人之初始,怀抱童心,无善无恶,纯真自然。然则读书一多,义理进入内心,则功名利禄之心起,所言所行就不自然。为了扬美名而饰以骄伪,为了掩丑恶则假以道行,这样人心就会散乱,童心就会丧失。相比之下,荀、孟的先师孔子言“性相近,习相远”,反而比起后学更不偏执,亦更接近“所染论”。即孔子、墨子、李贽对于人性善恶的源流其立论是一致的,即无善无恶,善恶不会自空无始。李贽虽然没有把话说明白,但是道理已经很清楚了,其亦暗合王阳明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为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2>目前对于李贽《童心说》可能借鉴到的先秦思想,大抵都为老庄,尤其是庄子的“法贵天真”,不过笔者认为要注意墨子“人性所染论”在另一个哲学旁支上对“童心说”的支持。

关于性善论,孟子在《孟子.公孙丑上》言: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然而这样的立论太容易得到反证。其对于“人皆有恻隐之心”的论证是不严密的,故而后世荀子、韩非则可轻易地以相当的例证加以反驳。如《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所举:“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韩非子·备内》所举:“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

李贽对于这个问题怎么看呢。除了上文提到的《童心说》里所举的反对“性自命出”的例证,李贽是从根本上否定孟子“性善论”的理论基础。<3>李贽云:“夫人,本至活也,故其善为至善,而其德为明德也。至善者,无善无不善之谓也。惟无善无不善,乃为至善,惟无可无不可,始为当可耳。”笔者认为李贽的“童心”之始发,分为两个阶段。未发之时,即心体未动,绝圣弃智,绝假纯真,以为法贵自然,偏向老庄。已发之后,心由形役,须对内持守,对外所染得当,偏向墨翟。

再则,“义利之辩”是中国千年来诸家学派首要探讨的问题。墨家对儒家最大的反动就在于其率先提出了“以利为爱”,利义并行而不相悖。发展到后世,由法家继承去,直接以性恶论为根本,利用人趋利避害的心理,推行刑名法术,追求强霸谋略。这是儒家断然不能接受的。在《孟子.梁惠王上》中,孟子对梁惠王言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并且常道: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在孟子看来,齐桓、晋文、管仲的事功是儒者羞于谈论的,只有仁义道德是高尚的。

墨子对“义利”的看法非常辩证。《墨子.兼爱中》中说:“天下之士君子,特不识其利,辩其故也。今若夫攻城野战,杀身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苟君说之,则士众能为之。况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此何难之有!特上弗以为政,士不以为行故也。”这就是墨子的“义利之辩”。不同于儒家的“推己及人”和等差之爱,墨家的“兼爱”基础是在人人平等之上的利益相衡,把个人的私立消解于天下的大利中,即将个人的谋利和追求天下之公义统合在一个理论体系之下。墨家开出的药方是“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君臣相爱则惠忠,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敖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这是以私利和公义的统一作为基础的。不同于孟子撇开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不谈而直奔陈义过高的仁政,墨家治平天下的基础在于说服“己”与“群”的利益的相关,即“己”损一毫,“群”损一毫。“群”为所杀伤,“己”亦不能幸免。墨家承认人皆有私心,皆有趋利避害之本能。只需要将这种本能扩大至家国,各安其位,各取所需,则无须陈义高论,自然天下太平。

因着这种功利观,墨家在其政治主张如“亲士”“尚贤”中提出的人才观,是“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的实用主义。《墨子.亲士》中载:故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以“贤”(才能)为衡量人才的第一标准,又不同于儒家以“德”为第一的人才观。

李贽可能继承和发展了墨家的功利主义和人才观,甚至更甚之,提出小人亦可用,因其才难得,退之反而心生不平,为害更大。《明灯道古录》中说:

“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子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

农无心,则田必芜;工无心,则器必窳;学者无心,则业必废。无心安可得也。解者又曰所谓无心者,无私心耳。非真无心也。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如服田者者私有秋之获, 而后治田必力; 居家者私积仓之获,而后治家必力;为学者私进取之获,而后举业之治也必力。故官人而不私以禄,则虽召之必不来矣 。”

唯才是举,唯利是图,以利为先,李贽的人才观和财货观离儒家远,于墨家近。因此李贽对于假道学空陈道德而无一实际非常反感。由于儒家特别是孟子,首先定义人性本善,导致世之君子只能言义不敢逐利,造成夸夸奇谈的看客或者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腐儒,于国家没有什么好处。及至宋明,清谈之风更甚,而几乎无人崇尚实学,这是李贽深恶痛绝的。在他对人的定义里,人性初始,无善无恶。学成义理,则应尽力保持童心。人皆有私信,无可厚非,各安其位,推己及人,即可修身治国平天下。这也由此发展出了他的“男女平等”“工商皆本”等论点,于明末陈腐之学界投下了一颗异端的炸弹。

<4>如今已经陆续有学者注意到了墨家对李贽思想形成的重要性。本文惟望能在此基础上做一些小的补充。

引用:

<1> 石教余 向德富:《论先秦儒学对李贽思想的影响》 武汉电力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第5卷 第3期 2007年9月

<2>贾文胜 李贽“童心说”对《庄子》“法贵天真”思想的借鉴 《学习与探索》 2011年第2期

<3>《李贽文集》第三卷 张建业主编

<4> 薛柏成 杨秀慧:《论墨家思想对李贽思想形成的影响》 吉林师范大学学报 第2期 2008年4月

参考资料:

《宋元明哲学史教程》 陈来

《李卓吾》 刘季伦

《李贽哲学思想研究》 傅小凡

《冲突与和谐--李贽思想研究》 王均江

《墨家思想新探》 薛柏成

《墨子批选》 李贽

《明灯道古录》 李贽

《焚书》 李贽

《藏书》 李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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